張仙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她震驚地瞠著眼前的工地現場。
晨間她出門上學堂交報告的時候,天地間依然是和平的,而那才只是六個小時前的事情。
她家所在的社區,叫做「晚翠新城」,是一個新型社區,落成才三、四年而已。社區後半段大多是獨門獨戶的透天厝,前方則有兩棟五層樓的雙併公寓。她家雖然不是什麼豪門巨富,可是靠著已逝父親的壽險理賠和撫恤金,社區剛落成時訂了其中一戶獨棟房屋,再加上她的兄姊和母親都有不錯的工作,家裡的經濟狀況扣除掉每月繳貸款的錢,仍然過得非常充裕。
目前為止,她是張家唯一的米蟲,就讀於X大植病系的三年級。而且她這只米蟲可不簡單,底下還跟了許許多多只徒子徒孫哩!
話說這個規畫良好、環境清幽的晚翠新城,除了游泳池、健身房、社區教室……等公共設施相當齊全之外,區公所還在社區出入口處規畫了一個小公園,炎炎夏日裡,透染著清新的涼意。
住在台灣的人都知道,有公園的地方,就會有野狗。這幾年下來,社區裡陸續晃來幾隻流浪犬。她從小就對這些貓貓狗狗、花花草草的東西有偏好,後來徵詢了管理委員會的同意,並且保證她會定期帶這些狗狗們去打預防針和洗澡之後,主委終於同意讓狗兒們在晚翠新城落腳下來,成了社區共養的狗狗。
前幾年,有些住戶仍然不時發出異議之聲。後來她的徒子徒孫們也真爭氣,替社區嚇跑過幾次小偷,發揮了警戒的功能,住戶們才漸漸接受了它們。現在甚至有好幾戶的愛心媽媽陪她一起照養這些流浪犬。
張家說小不小,說大可也不大,要養五、六隻成犬確實難了一點,後來她相準了公園旁邊的一塊小空地。
說也奇怪,台北市照理說是寸土寸金,這塊小空地若拿來蓋房子,少說有四、五十坪,可以蓋上七、八層樓,這一趟賺下來,錢可不少。
可,這塊地就是這麼空著,任野草兒長,野雀兒飛,野狗兒撒打滾,都沒有人來干預。
後來有人問了主委,這塊地畫分在社區的圍牆內,應該是屬於社區的地吧?主委也只知道,小空地的所有權仍然屬於社區改建之前的原地主,旁人是沒有權利去動它的。
既然沒有人知道地主是誰,中國人又講究地盡其利,這塊土遂被社區中的人用來堆放雜物。
後來社區共養的犬口達到了八隻,她便央家人和管委會出資,在空地上搭了個小小的遮雨蓬,做為狗狗的新家。
而現在,遮雨蓬被拆掉不說,一輛怪手橫行在空地上,翻土掘草,把整塊地挖得亂七八糟,一輛大卡車運來鋼筋水泥,轟隆隆卸貨在空地的邊緣。
空氣中都是卡車和怪手的噪音,嗆人的塵埃把視野漾成一片灰霧。
這哪裡是什麼「狗兒安養的天堂」?根本就被挖成土坑了!
「喂喂喂!」張仙恩大叫,不管圍在空地邊緣的施工標誌,衝向正在進行破壞的怪手。「停下來!你們給我停下來!」
她「人微言輕」,身長才堪堪一六○公分而已,又繼承了母親嬌細窈窕的身材,往巨無霸怪手前一站,簡直就像腳踏車擋航空母艦。
司機對張仙恩的現身渾然不覺,怪手調整了角度,高高舉起,往她的百會穴撲下來——
「啊!」
「啊!」
車內和車外同時驚叫出聲!司機緊急拉住控制桿,怪手堪堪在仙恩的頭頂上停住。
「小姐,你想驚死人哦?這裡在施工你沒看見哦?」司機操著台灣國語對她大吼。
仙恩杵在輪子旁,兩隻手叉在纖腰上,一副準備吵架的樣子。
「這裡是我們的社區,你怎麼可以隨便挖我們的地?」
司機一看她非但不怕死,還一副來勢洶洶的樣子,登時好奇地多打量了幾眼。
不過就是個普通的大學生嘛!藍色牛仔褲,破舊的球鞋,白色的貼身棉T恤,及肩長髮紮成了馬尾巴。她雖然很努力地站成「大」字型,可是骨架子實在太玲瓏了,一點威迫效果都沒有,連怒意爬上她清秀白淨的五官上,都像是小女生在斥喝討厭的男同學。
呵呵,哪裡冒出來這麼一尊水娃娃?
人長得秀美可愛還是有好處的,雖然她的態度不善,司機先生仍然氣不起來。
「我們沒事當然不會亂挖別人的地,是地主雇承包公司來蓋房子的。」
「地主?地主是誰?」仙恩沒料到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居然有冒出來的一天。
「這我就不曉得了,你要去問我們工頭。」司機聳聳肩。
明白他也是拿人錢財忠人之事,從他這兒實在問不出什麼,仙恩的怒意稍微斂了一斂。
「原先住在空地上的狗狗呢?」
「都被抓走了吧!」
「抓走?」才剛收山的忿怒當場又爆開來。「你們憑什麼把它們抓走?它們被抓到哪裡去了?你給我講清楚!」
「我們就打電話叫環保局的人來抓去野狗收容所啊,那些狗好凶,居然想咬我們,我們可是來辦正事的!」司機見她氣勢凌人的樣子,心火也旺了起來。
「收、容、所?」仙恩的心臟緊緊縮成一團。「那些狗狗是我們社區共養的!誰跟你說它們是野狗?」
天吶!小黃、小白、小黑、小花、小土蛋它們被抓到收容所去了。一旦送進去之後,七天之內沒有人來領養,就會被注射毒針,送進焚化爐銷毀的。
「可是……」他猶想分辯。
「我警告你,事情沒弄清楚之前,不准你們再施工了。不然我就……我就……」她努力想找一些威脅的話。「我就帶著整個社區的人來空地示威抗議。」
司機頓時張口結舌,其它幾位工人聽見了他們的爭端,早就放下手邊的工作,圍過來探個究竟。
「喂,小姐,你不能這樣,我們是合法的施工單位。」其中一個工人插嘴。「而且我們幾個星期之前就已經知會過你們管委會,公佈欄也貼了施工公告了,你現在不能來妨礙公務。」
前陣子她在趕報告,哪有時間去看公佈欄呢?現在的她心急如焚,只顧念著那幾隻寶貝狗的下落。
「我不管,反正我們全部居民沒弄清楚來龍去脈之前,不准你們再亂挖亂建,否則我就向環保署檢舉你們噪音污染。」她撂下霸道的宣告之後,轉頭衝回家搬救兵。
她媽媽是社區義工,又在區公所裡工作,一定比她更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嗚……小黃,你們等著,我馬上就來救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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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車聲。機車與汽車。風聲。青少年的叫囂聲。更淒厲的風聲。
呀呼!給它踩得稀巴爛!阿海加油!一塊破田而已!稀罕啊!給他好看!
味道。車煙。樹木與青草。夜風。死亡。心的腐臭。
天地間,又靜了。
所有亢奮的嘶吼,過激的腎上腺素,突兀地凝結了。
連風聲,也凍結住。
他他他,他……他沒氣了……
雄壯的進口機車輪下,是一張灰敗的老農臉孔,瞳眸圓睜,沒有焦點……
畏懼與驚憤,都在這雙滄桑的眼中。眸心的光芒,伴隨著生命之火,漸漸淡去,最後剩餘的,是無止無盡的不解和不甘……
夭壽哦!你這個死孩子!
啪!淒厲的咒罵完,一記熱辣辣的耳光飛來。
活活一個人就被你這樣輾過去,你將來會下十八層地獄啦!
阿池身後只剩下一個女兒,十歲都不到,他老婆早就死了啦!你教她一個人怎麼辦?
那樣一條活生生的命,就這樣停止在他們喧鬧的叫嚷裡,怎麼辦呢?
小女孩會如何?他會如何?他們害死人了,又該如何了局?
媽!媽!對不起……
母親從來沒有罵過他,從來沒有。直到她死去那天,都沒有。
只是,那潸潸不停的老淚啊,一路漫進他的心裡,他的夢裡……
你這個不孝子!十六歲就去坐牢,放你媽媽一個人在外面操勞。
你們鍾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連陳家的臉也給你去光了!敗家子一個!連自己的媽媽都害死了!
台北那塊地留給你,遲早會被你敗光!
你這個敗家子!
敗家子!
敗家子——
沙發上的男人霍然張開眼。
一道金燦燦的光直射入他的眼底,像在審判什麼似的。他只能再閉上眼,透過薄薄的眼瞼,讓自己習慣那一室的明亮。
啊,現在是下午。沒有淒風,沒有囂叫;空氣是乾淨的,漫著新鮮泥土的味道;遠遠的某一處,隱約傳來卡車和機具操作的聲音,不是機車的引擎在咆哮。
他抹了抹臉,坐直起來。
有一縷魂魄還盤旋在十六歲的那年,沒有回來。另一縷遺留在母親過世那年,仍在母親的靈堂前無聲哭泣。
他的頭暈得厲害,強撐著,走到浴室裡用力潑了幾把清水,冷卻那還在半夢半醒間躁動的神魂。
鏡子裡的臉孔,乍看之下,竟有幾絲詭異的陌生。
這是一道平而挺的眉,凜冽煞黑。據一位「兄弟」的說法,他全身上下最名不副實的,就是這一道帶著殺氣的濃眉了,又平又黑的兩筆,劃在臉上,有如兩把關刀。所幸他的眼神平良樸實,中和了濃眉的殺氣。
二十歲那年,從少年監獄出來之後,他就不曾再把頭髮留長,維持著四年來的平頭髮式,五顏六色的花樣當然也早不復見。
他仔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三十歲的他,因為長期在太陽下工作而壯實了些,黝黑了些,塊頭大了些,已經達到少年時期的自己所期許的那副「勇健」了,然而,心境卻蒼老了這麼多。
一切都改了。甚至,他都已經不叫「鍾振毅」了。
甫出牢門的那年,母親來迎接他,拖著蹣跚的步履,第一件事就是帶他去萬華一帶找算命仙挑名字。
「我之前算過了,算命仙說你的名字帶殺氣,難怪會去坐監。」母親興匆匆的說。「我們今天就來挑個新名字,改改運,以後你好好做人,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他對於這種命理術數向來抱持懷疑態度,即使到現在還是如此。為了老人家寬心,他同意了。
他從不曾真正聽過幾次母親的吩咐,少年時期總是在叛逆中過日子,不斷壓抑自己去取悅朋黨,做著不符合本性的事。
從步出囚牢的這一刻開始,一切都會不同!他會聽母親的話,不再讓她操煩,不再讓她斑駁的白髮繼續褪色。
於是,「鍾振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鍾衡」,取其一生不偏不倚、多思多量的意思。
然而,這個名字並沒有保住母親的年壽……
鍾衡又用力潑了一把水,斷然洗去紛亂的影像。
都過去了。
他已不再是那個茫懵無措的少年,他是一個三十歲、略有薄產、擁有一份事業的成熟男子。
他離開浴室,停在客廳的窗前。
「鍾先生!」幾位建築工人看見了他,爽朗地揮手招呼。
「你們好,辛苦了。」他隔窗喊回去。
這裡是他的土地,正要蓋起屬於他的溫室和房子,他的花株與植草都將在此找到扎根之所。
「晚翠新城」幾個石刻大字,在社區門口上凜凜盤距,母親的名字正照看著他。
這天地間的一隅,該是他可以安身立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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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恩不得不承認,情況比她預期的更棘手。
經社區主委解說,她才知道,不只即將改建的這塊空地是屬於地主的,連社區口的那塊公園土地都是他的地。據說是區公所當初徵得他的同意,將它整頓成小公園,讓居民們平白享受了好幾年。如今地主想把地要回去了,任何人都沒有置喙的餘地。
「傷腦筋!這可怎麼辦才好?」
她本來還想,空地被討回去了,頂多以後把狗兒們放養到小公園去,這會兒連公園都不保,她的寶貝狗狗豈不是又要再度踏上流浪的命運?
她憂惱地在小公園裡踱來踱去,一下子坐在石凳上,一下子又煩躁地跳起來踱步。
花錢向他租地是一定行不通的了。照主委所說,本社區改建之前都是他的地,那他一定是個大地主,光晚翠新城這個社區就讓他賺飽了口袋。她這種小鼻子小眼睛的租金,他怎麼會看在眼裡?
「不行,我一定要試盡各種方法,絕不輕易氣餒!」
她擺出一向用來自我振奮的招牌動作——兩腳大開,一隻手叉在腰上,另一隻握拳的手高高舉起來。
「為晚翠新城的寶貝狗兒請命!」口號一。
「打倒資本主義!」口號二。
「三民主義統……呃……」樹上有人!
她愕然楞在原地。大熱天的,這位老兄沒事躲在樹上做什麼?乘涼嗎?
慢著,這不就表示,她剛才的蠢樣都他被看光了?
天哪——一張秀白的臉登時窘紅得連耳朵都變色了。
頂上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不速之客正在攀下樹,敏捷的身影往她身前站定。
哇!仙恩退了兩步。
極短的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到了一株仙人掌。
陽光從葉縫間透下來,在他臉上、身上篩成點點的光芒。強而有力的肌肉在短T恤下賁起,形成一股股充滿力感的線條。壯碩的骨架,搭配著勁悍的血肉,看起來就像屹立在天地之間,即使接受烈陽曝曬,環境考驗,仍然不屈不撓的巨柱仙人掌。
她的視線緩緩上移,定在比她的頭頂又高出一顆頭的地點,才迎上一雙深不可測的黑眸。
「仙人掌」面無表情,衡量的眼光近乎嚴苛。
她的視線再度下滑,移到他缽一樣大的拳頭,喉嚨悄悄吞了口唾液。
他一頭小平頭根根似鐵,全身黝黑獷悍,五官雖不俊美,卻如刀琢般的剛硬深刻,臉上又一副要吃人的嚴肅樣,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不似善類……他該不是什麼黑社會的打手來找他們社區索保護費吧?
仙恩勉強擠出一個笑,不動聲色,一步一步往後退去。
他扯開唇,也回了她一個笑。
然後,奇跡發生了。
什麼黑社會、打手、不像善類、表情嚴肅、會打小孩……的印象,就在他這個簡單的微笑中,很神奇地全都消失了。
黝黑的臉孔上,配著一嘴笑開的親和力。笑意柔化了他充滿殺氣的眉宇,燦亮的牙齒還一閃一閃地替牙膏商打廣告,非但不再像個「兄弟」,還爽朗得像個人畜無害的鄰家大哥哥。
她幾乎看傻了眼,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小姐,你不要怕,我不是壞人。」
仙人掌除了笑容和氣,還有一副出奇溫厚的嗓音,很適合哄小孩的那一種。
「壞人都不會說自己是壞人,而且他們一定先叫好人不要怕,等對方不備就趁機下手。」仙恩仍然滿心提防,隨時準備情況一個不對勁就跑。
仙人掌啞然失笑。
「我真的不是壞人。」他往旁邊樹叢的方向指了一指。「我就住在公園旁那間小房子裡,也算是這一區的居民。」
公園旁邊?那是陳伯伯的小屋啊!主委說,那個地主在房子蓋好之前,先向陳伯伯租房子住,難道……就是他?
仙恩大著膽子,小心翼翼踱回他的眼前來,上上下下打量了幾回。
其實這位仁兄大概一七八左右,還比她那超過一八—的大哥矮。不過他的體格實在太厚實了,稱之為「虎背熊腰」一點都不為過。寬厚的胸臂肌肉猶如一堵牆,瞬間填滿了她的視線範圍。和斯文瘦削的大哥比起來,他的塊頭簡直大了好幾倍。
太不可思議了。她還以為這種大地主要不是尖嘴猴腮,要不就是腦滿腸肥,沒想到居然來了一個「酷蔓」,Cool Man是也。
「公園和空地的主人就是你?」她挑了挑眉,神色間頗為不豫。
「是的,你好。」仙人掌好脾氣地向她伸出巨掌。
仙恩遲疑了一下,和他迅速一握。「嗯。」
雖然她一直念著要找地主「談判」,現在人就在眼前了,可是該如何談法,她心中也還做不了準兒。
「我姓鍾,叫鍾衡。」
「中橫?」怎麼會有人用橫貫公路來命名?
「不是那個『中橫』,是一見鍾情的『鍾』,平衡的『衡』。」他極有耐心地解釋。
「喔。」
現在的年輕女孩都習慣用虛詞來講話嗎?回對這個二十出頭,E世代的大女孩,鍾衡覺得自己真像是遇上了外星人。
「你也住在這附近嗎?」他用閒聊的語氣問候。
「我住在晚翠新城北向那一區。」雖然他的表現很友善,她的心中仍有戒備。「你剛才爬到樹上做什麼?」
公園裡,最威風的植物就屬這株大榕樹了,它起碼超過兩百歲,當年是從某個土地開發區移種到他們這裡來安身立命的。如果這位地主大人要把公園收回去改建,大榕樹又得另外找地方棲身了,更慘一點,說不定連老命都不保。
哼!這下子他除了「苛待動物」之餘,又多了一條「殘殺樹木」的罪狀。無論哪一款,看在她這個狂愛動物的植病系高材生眼裡,都是唯一死罪。
奇怪,他以前得罪過這位小姑娘嗎?鍾衡納悶地搔搔下巴。瞧她的眼神,活像他吃了她家的霸王面不付帳。
其實他沒有必要去受她的悶氣,然而,這女孩兒身上有一種朝陽般的青春氣息,笑與怒全寫在那張臉上,與他甫才培育完成的新品種瑪格麗特很相似。
瑪格麗特是一種具有向陽性的植物,花朵粉嫩而嬌小,通常是沒有香味的;後來經過他多次的研發,將它和茉莉的基因結合起來,終於成功培育出一款「香水瑪格麗特」,花形較為圓潤,卻迸放清洌怡人的芳香,明年春天就要正式推上國際花市了。
套句老友裴海的說法——「這些泥巴草葉居然也能讓人海賺一票,真是沒天理。」
或許因著這層緣故,她一直讓他隱隱感覺到熟悉。
「我剛才爬上去檢查榕樹的枝葉。」他故意裝作沒有看見她的壞臉色,一逕兒解說。「社區把公園裡的植物都照顧得還不錯,可是這株榕樹的老葉焦枯,生出一些紫紅色的斑點,表示土壤裡的磷……」
「這是因為土壤的磷……」
兩個人同時出口,也同時聽見對方提到「磷」的字眼。
咦?他居然還知道問題出在「磷」上面。雖然這是植物中很常見的症狀,多數的人們仍然以不清楚的居多。仙恩不禁對他另眼相看。
鍾衡看她的眼光顯然也很有同感。
「你先說。」他很有風度的退讓。
仙恩頓了一下,眼中極快地閃過一道狡黠的光。
「這是因為土壤裡的磷分不足,老榕樹攝取不到需要的量,葉片才會變成暗綠色,下方的葉子更出現紫紅色斑點,只要在土壤裡面增加適量的磷質,應該可以改善。」說完,她盤起雙手,有些得意地想瞧瞧他的反應。
啪啪啪!鍾衡替她撫掌讚賞。
「不錯不錯,你應該念過本科系吧?」
「X大植病系三年級,欽敬欽敬。」她拱拱手。
「可惜你只對了一半。」
「怎麼可能?」她撇了撇嘴。
「是真的。」鍾衡領著她來到樹下,一一指給她看。「你看,老葉雖然呈現暗綠色,卻沒有壞疽,這種磷缺乏症不符合,再者,新生的葉片有白化的傾向。」
「你是說,問題出在鐵質攝取不足?」她用極度不相信的眼神瞄他。
他大搖其頭。「鐵質不足是不會出現紫色斑點的。問題是出在磷上面沒錯,然而不是『不足』,而是『過量』了。你繼續往土壤裡添加磷劑,那就是倒行逆施了。」
「哇!真看不出來。」她把手背在背後,繞著他踱了一圈。瞧他一副莊稼漢的老實樣,原來真的對蒔花種草有一套。
「磷分攝取過量,確實會出現一些類似含鐵量不足的症狀,這兩者有時候容易搞混……」他的話聲漸漸淡去,然後,對上她挑開了眉的明眸。哈!他忍不住失笑出來。「你早就看出來了,對不對?你是故意說成相反的,想試探我。」
她的手又盤回胸前,仍然是那副得意又淘氣的神情。
「我辛辛苦苦念到大三,如果連磷質攝取不足或過剩都看不出來,教授們頂好去跳樓了。」
黝黑的臉上再度咧出亮麗的白牙。「現在我通過測驗了,可以知道小姐的貴姓芳名嗎?」
兩人有了共通的交集,她心中對他的惡感和畏懼,登時化去了一大半。※※※
「我姓張,張仙恩,請多多指教。」
張仙恩?
鍾衡驀然一怔。
這個名字並不多見,難道……
不可能,太巧了。
「很清麗的名字,我猜你的家人一定都叫你『仙仙』對不對?」他下意識地想要探詢。
「真被你說對了。」仙恩爽朗的回他一個燦笑。「我小時候被叫了好久的『仙仙』,可是姊姊來了之後,習慣叫我小恩,時間久了,現在連哥哥和媽咪也都這麼叫了。」
天下同樣叫張仙恩,小名叫仙仙的女娃娃有多少?再細看她的眉目五官……是啊!是她沒錯。
莫怪他一直覺得她眼熟,只因一開始沒有朝少年記憶去推想,也就沒有立刻認出她來。
他們相識時,她才六、七歲而已,當然已經認不得他了,可是,當年他已經是青少年,認住熟人的臉孔不是難事,更何況那紮著馬尾巴、恰北北的小女孩,是他回想起年少光景時,唯一會嘴角泛起笑容的回憶。
竟然是她……
你還記得「仙仙」嗎?有一瞬間,他想脫口而出。
可是,接下來呢?接下來就是彼此認出的歡樂大團圓,然後她說起自己這十四年來的成長歷程,再問他:這些年來你都在做什麼?
教他如何回答?
我後來飆車肇事,害死了一個人,吃了四年牢飯,所以沒能再回去陪你種花,除此之外別無其它大事。
教他這麼回答嗎?
鍾衡恍惚瞧著她嬌美的神情。印象中的那頭長髮,漸漸縮短,粉紅色緞帶解下來,稚嫩的童顏化為純秀的俏顏,過去與現在慢慢並融,終於結合成一體。
而成品,正悄生生地立在他眼前。
已經,十四年了……
當年她不是很喜歡小動物嗎?怎麼後來沒有念動物系或獸醫系,反而學起植物病蟲害來了?
是因為他們當年的那一畦花園嗎?
「這附近一定有很多小貓和小狗。」他憑著直覺說。
「哎呀!」被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問,仙恩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找他協商呢!「鍾先生,我正好有關於狗狗的事情要和你討論,請問你何時有空?」
兩人現在變成道友,她又有求於人,態度不謙卑一點可不成。
「別叫我鍾先生,叫我……」阿牛哥哥。「叫我阿衡就好。」
仙恩一愣。現在就直呼名諱,會不會太快了點?
「我還是叫你鍾大哥好了。」先把稱謂定妥,將來做小妹的要討人情比較方便。「請問你何時有空呢?」
他仍怔怔瞧著她,尚未完全回過神。
「我隨時都有空,你只要直接來敲我家的門即可。」
那她還客氣什麼?
事情露出曙光,她的心情登時大好,整張俏臉亮了起來。
「好。我晚上要跟大學同學聚餐,現在不陪你聊了。我明天再去找你,bye-bye。」
「bye-bye。」鍾衡被動地揮手道再見。
他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她,直到雀躍的背影消失在轉角為止。
仙仙,她變得不多,依然是那個神氣活潑的小女娃兒。
已經,十四年了。
天地間竟有如許的重逢,他猶無法置信。
夏風不知從哪個風向,呼嘯地吹著,一切仿如在夢中,而甜美,是夢裡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