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為了回報連日來在圍牆外仰望、守候它的少女,花開滿枝、古拙高聳的梅樹,隨著風與微雪,落下了滿天美麗的花雨--粉的梅花辦、白的一月雪,就這麼在半空中交纏、飄舞,然後,再慢慢灑落在少女因驚喜而昂仰起的小臉上。
少女原本只漾著淡淡似笑的美麗臉龐,因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梅花雨,終於像卸了防似的展露她原來的少女天真--張開了雙臂迎接落下的花雨,跟著笑逐顏開。
於是,一身淡白的少女如墜入凡間的仙子般在漫天飛舞的花與雪中雀躍的景象,撞進了另一雙不期然的眼瞳裡。
就在遠遠的那一頭,沿著長長圍牆走著的兩個人影,原本正要踏進後門,可走在前頭那抹高大偉岸的影子,卻因為注意到那一陣雪下的騷動,這才闊步一停,接著發現其中的少女。
男人深沉剛毅的眼睛微瞇,陽剛堅硬的臉部線條難得因為訝異而產生一絲鬆動。
男人停駐下腳步,不是為了少女的清麗絕俗,卻是為了少女單純地表現出發自內心的快樂,讓他捨不得移開視線……
而少女渾然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正落入旁人深長的注目中,所以這會兒當風兒停下、漸漸只剩雪花片片時,她也慢慢收拾了激動的心情。站定,她仰起粉頸看著上方的梅花樹,細緻無瑕的臉龐上卻出現一種迷濛的神情,彷彿她知道自己正從夢幻的雲端落回現實的人間……
男人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爺,你第一次看到這小姑娘?」身後為他撐著傘、耐心等待的另一名黝黑清俊、卻給人一臉小奸小詐錯覺的年輕男子,這時終於忍不住出聲,一副要提供天大秘密的模樣。
男人微蹙眉,敏銳地從那少女的神情中察覺出什麼。
「你見過?」分神,他聽出屬下的語意。
「這小姑娘已經來了第三次,而且每天都是差不多這個時候。我瞧她好像對咱們府裡這棵老梅樹情有獨鍾……」年輕男於比了比手勢,對主子透露訊息。他也是經其他人通報才得知這行徑古怪的美少女。因為無礙、也因為少女的美貌--反正就當留著欣賞美景嘛,所以他才沒叫人趕走她。
沒想到爺好像對她有興趣耶!
「是嗎?」男人確定從少女的身上捕捉到某種脆弱與寂寞的氣息,即使她的臉上帶著淺笑。
此時,少女突地歎了口氣,低下頭。而這一刻,立在雪花下的她更顯得孤單。
剛才出現在她身上的歡樂喜悅,彷彿只是一場幻影……
看著那一抹宛如雪魂般的白色影子,男人卻不大確定這一瞬間從他心口閃過的情緒是什麼?
強烈的保護欲?!
「爺……」年輕男子雖然早習慣主子一向不輕易露出思緒的正宗表情,不過他可以這個月加下個月的工錢發誓,他絕對沒有眼花,看錯主子盯向那小姑娘的神情說有多曖昧就有多曖昧--即使這表情只是一閃而逝。他不由得試探地輕咳出聲。
這時,遠處那少女忽地搖搖螓首,回過神來振作了精神似。走開兩步,接著蹲下,她開始動手收拾起地上的東西……
玄袍男人對身後年輕男子的試探恍若未聞,不作聲地繼續凝視少女,不過他身後的年輕男子倒像已認定了他難得的特殊舉動,主動上報講解少女在做什麼--
「她在撿花辦,跟前兩次都一樣,瞧!」
少女果然將先前就鋪好在地上、此刻已幾乎被滿落的梅花辦淹沒不見的粗白布巾邊角拉起,再小心翼翼地把裝滿花瓣的布巾包好,捧在手上。
少女起身,仰頭只望了梅樹一眼,短暫的微笑再現,然後便頭也不回地自圍牆的另一個方向離開。
那小小的、纖秀的影子,彷彿剛剛得到了天地間最美好的一場豐收般,既滿足又驕傲地遠去了。
從頭到尾,她完全沒發覺她的這場盛宴,臨時加入了兩名觀眾。
至於那被她吸引駐足的男人,就在她的背影消失在轉角之際,他淡淡揚了揚唇角,接著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動身便大步邁進門內。而他身後的年輕男子一楞,馬上跟著追進去。
「爺!你等等嘛……」興致勃勃的呼聲一下子飄遠。
微風、細雪,又是一陣帶著清香的漫天花雨,疑非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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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會發現她曾離開家過,因為也沒有人會在意。
也許……除了婆婆……
匆匆從齊府回來,李宛妍照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小門走進家門--走過側門、小徑,再接上通往後院小樓的迴廊,越過此時已鋪上一層薄雪的小小園子,她急促地小跑步,跳上了幾道石階,接著推開了她的房門。
因為一路上的運動,使得她白瓷般的瞼蛋映出兩抹嫣然紅澤,而胸口也急遽起伏著。不過一回到她的小樓,站定,深深地喘了兩口氣,調整好自己的氣息後,她的身形很快移到廳子裡唯一一張大桌前,接著便將手中一路護著的包袱輕輕放上,靈巧的手指一下就把布巾的結解開。
於是,梅香撲鼻,片片朵朵的雪粉花兒現身。
看著這些得來全不費功夫的花兒,她的臉上不由綻出笑靨、梨渦隱現。
再給婆婆一個驚喜好了!
早在出門前就決定要把今天搜集到的花兒做何用途,所以李宛妍並沒有多想。
解下了穿在身上、此刻已顯得有些礙事的大袍,她開始忙碌了起來--
在後方的小廚室裡,她熟練無比地在小灶上放好水、再堆柴生火。而就在看顧火勢的同時,她一邊手上也俐落地把剛搜集回來的梅花精挑細選分類好。最後,她滿意地挑出半放蕊的花,再將這些花放進早已裝了一層茶葉的瓷罐裡,用紙箬紮緊,接著將放滿茶與花的瓷罐放在水裡蒸煮。
她要為婆婆制花茶。老人家怕冷,讓她喝喝花茶可以祛祛寒。
守在爐火前,李宛妍潔白細緻的額畔沁出了小汗珠,不過她只隨意地用衣袖抹去,一點也不以為苦。因為,這是她喜歡做的事;也因為,這是為了疼愛她的人所做的事。
李宛妍唇畔浮現的一抹微笑,卻又很快被另一種薄薄憂鬱的表情所取代,就連她原本燦亮的眸子也黯淡了下來。可只一下子,一股幽幽花茶香沁來,和入她的呼息、也沉進她的心。她乍地精神一振,拍拍自己的雙頰,立下決心甩開傷人的思緒,再次專注眼前的事物上……
估量時間剛好,她起身動手,將瓷罐從沸水中取出,待它冷卻後,裡面的花與茶被她一起倒出、用紙封裹好,她再接著把它放在火上焙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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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初暗,雪霽。
一個拄著枴杖、福泰慈藹的老婆婆,用著緩慢卻穩健的步伐邁向大宅院後的這處小天地--
這李家四小姐住的小樓,一片黑漆寂靜,老婆婆卻只在門前一站,用她的鼻子嗅了嗅之後,便立刻微微一笑,推開門進了屋。
空氣中越益明顯浮動的暗香,更加證實了她的嗅覺依然沒讓她這老太婆失望--也或許是這麼多年下來讓這小小姐訓練出來的好嗅覺。
替這屋裡點上燭火驅逐黑暗,李家的老奶娘--上至李家當家老爺子、下至掃地的雜役也不得不禮敬三分的容婆婆--這才拄著枴杖往後面去尋她的小小姐。
是啊!她的小小姐!她這可憐得讓她心疼、也善良得讓她心喜的小小姐。
一想到老爺自小對小小姐的冷落忽視,和二娘、三娘加家裡那些姊姊們對她的囂張跋扈,容婆婆就不住為她感到忿忿不平,可是卻又對於改善她的際遇感到無能為力的無奈。
「婆婆!您來啦!」掩飾不住驚訝和開心的一聲低呼乍地向容婆婆迎面而來。
容婆婆還沒踏進內室,就見一抹燈亮跟著一個纖細瘦弱的影子轉出來。
她拄杖停步,笑了,看著加快腳步跑向她的小小姐。
李宛妍才剛處理好今天的花,早已是一身狼狽。也在這時驚見天色已暗,想到婆婆應該來了,這才匆匆往前廳跑,卻意外發現不遠處正含笑望著她的老人家不就是婆婆!
李宛妍扶著容婆婆坐下,接著趕緊端出一碟糕點,再動手為她泡上一壺茶。
一時,煙氣氤氳,清香四溢。
就連容婆婆也被這清新的茶香吸引。接過小小姐遞來的茶杯,她迫不及待湊近鼻子深嗅了一下。老臉泛出期待光采,立刻跟著啜上一口這帶著花香的茶。
李宛妍看著婆婆喝下她親手制的梅花茶時露出的暢懷模樣,一種欣慰的、高興的笑容不由在她臉上擴散。
「小小姐,我想這個茶一定又是你自己弄的對不對?這個茶是……」容婆婆其實也不必多猜測就知道這花香四溢的茶肯定是她的傑作--將小小姐自小看到大,容婆婆當然也沒錯過她總有辦法把手邊的花花草草善加利用,而且還常常出現令人驚異不已的本事。
「梅花茶!」李宛妍笑意不減,一邊細心為婆婆空了的杯再倒上茶。「這是我今天去外面搜集回來的新鮮梅花焙制的,喝這花茶可以祛寒,婆婆您一定要多喝些。還有……」她突地起身到屋後將一小包裝束好的東西拿來,然後把它放到婆婆手中。「您把這些帶回去。」
「這是?」容婆婆疑惑地看著手中被層層紙包裹起來的一團玩意兒。
「沒什麼,就是您現在喝的這梅花茶,還有要讓您抹發的桂花油而已。」李宛妍此時一臉輕鬆的神情,完全無法讓人想像其實她為了要弄出這點東西得花費多大的功夫。
不過容婆婆可還不至老眼昏花,更何況她也不是不曾見過她的作業過程。
「小小姐,謝謝你!」明白她的心意,容婆婆萬分動容。看著小小姐髮絲散亂、額頭還不經意劃到了一抹灰的狼狽模樣,容婆婆不由憐惜地取出帕子一邊為她擦了擦臉,一邊也歎氣了。「我的小小姐啊,你看看你……你可是堂堂李家的千金小姐,做什麼要把自己弄得這麼辛苦?」
李宛妍自容婆婆這兒享受著從自家親人身上感受不到的溫暖。聞言,她笑笑,攬抱了容婆婆的肩頭。
「不辛苦!我一點也不覺得辛苦呢!婆婆是最瞭解我的人,你一定知道要是讓我跟姊姊們一樣成天琴棋書畫的,那才真叫辛苦。反正……爹也不要求我學那些,我更可以開心地做我想做的事,婆婆您說我這樣還會不好嗎?」語氣在提到爹親時明顯黯淡了一下,不過她很快又恢復了漠不在意似的輕快。
她忘了,容婆婆從小看著她長大,也果真是最瞭解她的人。
「小小姐……」看著眼前這自三歲就沒了娘,有爹卻像沒有的可憐孩子,容婆婆比誰都清楚她有顆多敏感脆弱的心--即使她在其他人面前表現得如此堅強,彷彿並不在乎家人對她的冷淡或排擠。「我只希望你真的可以過得很好、很快樂!」她握住李宛妍的手,真誠的關懷全寫在那張刻劃著歲月痕跡的臉上。
李宛妍回她綻顏一笑,卻仍不禁微微紅了眼眶。
她知道,婆婆是真的對她好。也許,這世上只剩婆婆是真正關心她的人。
而她的爹啊……
「四小姐!」突然,一陣喚聲自外面傳來。
聽到這聲音,李宛妍原本一張洋溢著傷感的絕色容顏立即收拾起,換上了另一副冷凝的面具。而容婆婆當然清楚她在其他人面前的偽裝。她不由無聲地歎了口氣。
兩名李家的丫鬟得到她的應聲後進屋來。對著她和容婆婆略一施禮,其中一名丫鬟忙著將四小姐和容婆婆的晚膳放好在桌上,而另一名不請自來的尖臉丫鬟,則顯然另有要務。
「四小姐,二小姐著我來跟你要碟糕點和茶,她要招待貴客用的。」李家二小姐李晶倩身邊的大丫鬟秋紅,直接說明她來這裡的目的。
李宛妍微微抿唇,烏黑的眸子直視她。「廚子那兒自有可以招待貴客的茶點,你走錯地方了。」
「小婢不過按二小姐的交代來,她指明只要四小姐親手做的點心和茶。」秋紅可不管。而面對眼前這美得讓人自慚形穢、卻也孤僻冷傲的四小姐,她的態度並不顯得尊重多少。
「我這裡沒有她要的東西。」淡淡回應之後,李宛妍不再看她一眼便坐下招呼容婆婆一起用飯。
雖然早有碰釘子的準備,不過為了不挨二小姐的耳聒子,秋紅怎麼樣也要從四小姐這裡挖出東西來--誰叫二小姐心儀的梁公子突然駕臨李家,而自從梁公子有一回陰錯陽差之下吃到四小姐原本要做給老爺的花茶糕點後,便大加讚賞還直言要見見廚子。結果,為了討他的歡喜,二小姐毫不遲疑地撒下謊言,於是才造成了現在每回只要梁公子來,二小姐就得想盡辦法從四小姐手中弄到她做的茶點。
而這差事,通常就落在她秋紅頭上。
說實在話,比較起家裡其他主子動轍打罵人或挑剔刻薄的難伺候,這頂多只是不給人好臉色、讓人難堪的四小姐,倒還算好應付,再加上她在李家的地位注定了勢單力薄……
難怪李家的下人們寧願得罪她,也不敢讓其他三位小姐不高興--秋紅當然也和所有人一樣,早早就清楚這條在李家生存的最高法則。
秋紅眼珠子一轉,驀地朝已被兒孫接回家享清福的李家老奶娘討好地捱了過去。
「咳!婆婆,您一定知道我們這做下人的難處,沒有東西回去交差,上面的不高興,我的皮就得繃緊……」她對還算心腸軟的容婆婆做出挨了打的可憐表情。「哎呀!婆婆,我知道您最好了,我嘛,不過是奉命來,您就幫幫忙勸勸四小姐高抬貴手,給小婢一點方便就好了嘛!」
容婆婆一被這丫頭耍纏功,還真忘了由驕縱的二小姐調教出來的人,其實個個都能磨耐摔兼表演一流--
「你說的也沒錯。小小姐……」一時同情心起,容婆婆看向李宛妍。
而李宛妍映著不贊同怒色的眸直瞪向秋紅。
「我說過我不會再讓她拿我的東西去騙人,難道她以為她可以這樣一直說謊下去?」她當然明白她那二姊的把戲。她厭惡的,不只是自己辛苦弄出來的東西被拿去當成諂媚炫耀的工具,她更厭惡的是李晶倩的心態。「你出去!」
她不客氣地直接下達逐客令。
秋紅的臉色青白了一下。當然,她不可能這麼容易就死心。眼尖地,她瞧見了桌上那一碟看來酥軟可口的雪花糕點和那一壺直溢散清香花氣的茶,她的腦筋動得快、手腳也快--
一探身,一手捉著茶壺、一手捉著碟子,秋紅立刻迅速跳開,接著拔腿就往門外跑。
「多謝四小姐,這些就夠了!」得逞的笑聲一下子遠去。
沒想到那丫頭真的會不擇手段到連桌上的也搶,李宛妍怔愣了一剎,不過那已經足夠秋紅跑走。
容婆婆可是看得目瞪口呆。
而李宛妍則是在站起身後,似笑非笑了一下又坐回去。
「小小姐……」老人家總算回過神來。原本同情秋紅那丫頭的態度在見到她那簡直沒將小小姐放在眼裡的「強盜」動作後,一股忿忿火氣上來。「我去把那可惡的丫頭捉回來!」她枴杖用力一頓就要追出去。
一隻玉白小手伸過來輕按住她。
「婆婆,不要了。」李宛妍對容婆婆搖了搖頭。其實她不是不生氣,只是她更清楚當李品倩霸定了某樣東西,就算她追得回來也肯定不會是完整的了。算了!就當--又被瘋狗咬了一口。
她動手替容婆婆夾菜,臉上恢復了明朗的笑容。「婆婆,您瞧瞧這些菜全是你愛吃的,這可是我特地要廚子弄出來的,你快嘗嘗看廚子手藝有沒有退步。」
盯著她沒事似的笑臉,容婆婆卻是更加憤慨。
「小小姐啊……」即使那二小姐不將她這把老骨頭放在眼裡,不過憑她在老爺面前還能講上兩句話的地位,她總可以替小小姐教訓一下那目無尊卑的丫頭吧?「再怎麼說你也是這家的小主子,那丫頭膽子再大也不能這麼做,我看一定又是二小姐故意支使個丫頭來欺負你!」她愈想愈覺得有可能。
容婆婆會這麼猜測不是沒有理由,畢竟比起其他小姐,這二小姐明目張膽欺負妹妹的紀錄實在是太輝煌了。
幸好,李宛妍也不是那種會呆呆任人欺負的柔弱姑娘。
這至少是讓容婆婆對她還感到放心的一點。
李宛妍水靈生動的眸眨了眨,漸漸染上一抹帶著點調皮慧黠的笑意。
「婆婆,老實說,我剛才給您喝的花茶好喝嗎?」她突然這麼問。
一楞,容婆婆又毫不掩飾她對小小姐手藝的驕傲。「當然!只要是小小姐做出來的東西,有哪一樣不是人間美味?」
「可是我想,二姊的那位貴客一定不會同意您的說法……」慢吞吞的。
容婆婆完全不明白,而李宛妍也不加解釋。直到兩人開心地快享用完一頓飯、直到氣急敗壞的李家二小姐親自殺上門來,答案這才揭曉--
「李宛妍!你煮的那壺到底是什麼鬼東西?」身形豐腴的李晶倩,完全沒了刻意在梁少爺面前維持的氣質形象。她中氣十足地大吼。
容婆婆嚇了一跳,不明所以,李宛妍卻是連眉頭都沒動一下地看向她那二娘所出、和她同父異母的二姊。
「梅花茶。」回她乾脆。
「梅花茶?」一下子衝到李宛妍眼前,李品倩既是狐疑又是憤怒地直瞪著這一向讓她嫉妒不已的美麗臉龐。「我知道它應該叫梅花茶,不過你敢說那壺苦到不能喝的茶叫梅花茶?」
原本滿心歡喜地瞧著梁少爺品味那壺聞來清香迷人的茶,等待他總會隨之而來的讚賞,李品倩沒想到這回卻有意外--啜下一口茶的梁少爺立刻表情怪異,也讓她察覺不對勁。等他和她爹栘到書房談事,她馬上取茶來試喝,結果那聞來香得勾引人的茶竟苦得讓她反胃到差點把吃下的東西全嘔出來。
她當然想到是誰搞的鬼--
李宛妍!
那該死的丫頭,竟然讓她在意中人面前丟盡了臉!
李品倩恨不得將她一把掐死。
李宛妍在李晶倩的沖天怒火下卻絲毫沒有避風頭的意思。
「或許它該叫強盜茶。」她冷諷,明眸還瞟了正站在李晶倩身後的秋紅一眼。
早在她意識到秋紅仍會像前幾回一樣不達目的誓不干休,有可能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後,她就已經趁沒人注意時做了點手腳--在茶裡丟了兩顆花籽。喝了沒事,只是會苦得讓人從此看到茶就怕而已。
知道她在暗示什麼,李品倩卻一點也不覺得可恥,反而更生氣了。
「你!」李品倩突然命令身邊兩個丫頭將桌上的飯菜碗碟全掃落地。
「二小姐,住手!你們……你們快住手!」容婆婆試圖阻止她們瘋狂的舉動,卻根本沒用。
只聽一時之間,瓷碟碎地之聲貫響,隨後小廳呈現一片狼藉慘狀。
李宛妍姣白的小臉上儘是無動於衷的淡漠,不過她垂在身側的兩隻乎卻悄悄地緊握成拳。
「二小姐,你怎麼可以……」容婆婆阻止不成,轉身痛心地質問起李品倩。
滿意地環視一眼地上的傑作,李晶倩的怒火稍減。她冷哼一聲,打斷容婆婆的倚老賣老。
「我怎麼不可以?憑我是她的二姊、李家的二小姐!容婆婆,你要是想繼續來我李家吃白飯,我勸你就別太多嘴。」她早就不把這老奶娘看在眼裡,尤其她一向袒護小四的態度更讓她討厭。
容婆婆被她毫不留情的話弄得老臉無光。「你……」
「向婆婆道歉!」一直沒開口的李宛妍,突地僵硬地吐出這句。她不許任何人侮辱婆婆。
不掩飾輕蔑的目光從容婆婆身上轉到李宛妍直瞪向她的憤怒眼神,李晶倩插起腰,冷戾著表情,忽然兩步咄咄進逼到她面前。
「你說什麼?要我向一個下人道歉?李宛妍,你敢再說一遍看看!」怒意匯聚。
一旁的容婆婆看出李品倩根本一副存心找碴的態勢,擔心李宛妍又會遭殃,趕緊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小姐,算了、算了!」其實她這老太婆又不是沒領教過二小姐的脾氣。
「向婆婆道歉!」李宛妍卻是執拗而堅決地迎向李品倩。
火氣爆發,李品倩冷不防地揚手向她甩去一個巴掌。
「啪」的一聲後,全場一片短暫難堪的靜默。
李宛妍彷彿沒感覺到臉頰上火辣的痛,緩緩抬起頭,依然固執地直視著她。
「道歉!」開口仍是這句話。
容婆婆已經痛心地拉住了她。「小小姐……」
看著李宛妍無瑕的臉蛋登現的紅腫,李品倩的心情立刻湧起一陣說不出的暢快。
「我看這一巴掌還沒讓你清醒一點。很好!既然你要為了一個下人強出頭,我就讓你為她做得更徹底……」她殘忍地笑了笑,接著一個轉身,領著丫鬟大步往外走。「從明天開始,我會吩咐廚子不用再準備你的晚膳。除非你來跟我磕頭道歉!」
不等她霸道囂張的背影遠去,容婆婆已經很快掏出帕子輕按上李宛妍腫起的左臉頰,心疼又自責地連連頓腳。「天哪!她竟然狠得下心下手這麼重……小小姐,你實在不該為了我跟二小姐過不去啊……」
那可惡的二小姐,打了人不夠竟然還打算餓死小小姐--容婆婆更加氣憤難平。
李宛妍勉強牽動嘴角,這時才有心神意識到臉頰的痛辣。
她輕輕拉下容婆婆的手,垂下眸環視了慘不忍睹的地面一眼,很快視線又回到正憂心看著她的容婆婆臉上。努力揚起沒事的笑容,她一把抱住了她的好婆婆,而剛才在李品倩面前戴上的倔強冷硬的防備面具這刻全卸下了。
「才不是,本來就是她太過分了。」她搖搖頭,不想再提那個一向對她沒好心、只要逮到機會就想教訓她的二姊。她帶著容婆婆小心跨過地上四散的碎片往屋後去。「幸好我沒把剩下的梅花茶和雪花糕先端到前面來,婆婆,快來,我們還可好好享受一下飯後茶點。呵……她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氣個半死!」
她一向清楚沒有鬥過她們的本錢,不過,她自有她的小娛樂。
沒了娘親、爹不疼,就算生在不愁衣食的富賈之家又有什麼值得慶幸?李宛妍寧願她有疼愛她的爹娘手足、平凡的家就好,這是她今生最大、也早已無法達成的渴望啊……
輕撫著微痛的臉頰,她澄澈的眼睛驀地蒙上一層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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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的威力,到了這間隨時被注意燃上爐火、甚至有鶯聲嬌語的雅座廂房裡也沒了轍。
溫暖如春的廂房內,數名從隔壁「嫣紅樓」被點名來的姑娘,正慇勤地伺候著幾位大爺貴客。
房內,除了圓桌旁分坐著四個年紀各異、神態也不一的男人外,靠角落處有兩、三名家僕正輕鬆地和替他們倒酒的小丫頭調戲說笑著。
氣氛熱絡愜意,完全合乎他預定的要求--李朝宗滿意地捻著唇上的短髭。
狹長的眼睛從身邊和摟在腿上美麗青樓女吃豆腐的女婿掠過,接著是齊家最有名的花花公子、對女人一向來者不拒的齊二少爺齊恩然,而他顯然因為同來的另一人以致收斂了行徑,頂多只是趁機摸摸捱在身上的姑娘,不敢太放浪形骸……
最後,李朝宗終於把視線轉到他今天的主要目標--掌控齊家偌大事業的齊三身上。
完全不同齊家另外兩位少爺令人喘不過氣來的俊美儒雅或可親近的風流秀氣,齊家的掌家主子,雖然也擁有一張英俊的臉龐,不過他過於刀刻似陽剛的線條、一雙彷彿任何時候都處於沉毅冷靜讓人無所遁形的眼,和那高大身形下內斂沉凝的隱隱氣勢,卻使他成為一名令人忌諱又無法忽視其存在的危險人物。
沒錯!對於在商場上與齊三為敵的人而言,他確實是個十分危險的人物。
齊家,原本在齊老爺的手中就以經營布莊、錢莊獨霸京城,富甲一方,不過自七、八年前齊老爺急症過世,接下齊家家業的齊三,不但用他原來就已嶄露頭角的過人手段將齊家基業穩住,甚至還以緩慢但堅定的速度,將齊家的事業觸角擴展到其它地方,舉凡各種會賺錢、或者別人賺不到錢他卻偏偏挖得出商機的生意--只除了賭與妓--他都或多或少地涉足了,而且,甚少失敗、絕不手軟。
於是,在短短數年內,齊家成了天下排名前十的富家,而齊三也成了天下聞名的商業鉅子。
其實李朝宗並不喜歡跟齊三打交道。因為就他從正面或傳言聽來,齊三在商場上過於冷酷、犀利的表現,至少印證他絕不會是個太仁慈的人。而且,更肯定不做虧本生意!
雖然多年來和齊家有生意上的往來,甚至逐漸倚賴齊家的訂單來維持李家商號的重要開銷,可是李朝宗始終不曾和當家的齊三真正碰過面,就這一次。
這一次,李朝宗是不得不和齊三碰面。
而就這麼和齊三對坐了近半個時辰下來,他深深明白了一個事實:如果他期望能用美酒和美人打動這擁有過人冷靜的男人的心,他絕對是太小看他了--齊三,雖然還不至老僧入定般的完全不動酒色,不過他卻酒不狂飲、對於倚在身側的花魁美人至多也只到沒推開人的地步而已……
突然,這時齊三沉靜鋒利的眸定定鎖住李朝宗游移算計的眼神。
「李員外,你派人千辛萬苦地約到我,我可不以為你只是請我來享受美酒與溫存而已……」齊三沉渾的聲音一下打破了屋內表面美好和諧、實際卻隱伏詭譎暗流的氣氛。
週遭所有的動作一停,眾人的視線全調向場中的焦點--突然間宛如獵豹般犀厲冷銳的齊三與極力要掩飾可疑老狐狸似氣息的李朝宗身上。
「呵呵……不愧是齊爺,連我這點小小的心思也瞞不過你!」原本想再多花點時間搞清楚齊三這個人,甚或從他身上挖出弱點的李朝宗,這下在不期然被眼前這年紀不大卻讓人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注意力的男人用眼一瞪,亂了陣腳後,趕緊深呼吸了一口,心中很快盤算了一下,他馬上對他擺出一臉平和的笑容。
看著面前這張年屆五十,卻因保養得宜仍可算得上風度翩翩的微笑面孔,齊三淡淡地勾動薄冷的唇。「容我提醒,李員外,我只餘一刻鐘時間可以給你,或者我留下舍弟慢慢聽你說那件所謂很『緊急重要』的事?」陪他浪費了大半個時辰,這已經是齊三最大的容忍。
被點名的齊恩然立刻忍痛將一雙手從美人纖腰上移開,改拍著胸脯,配合地對李朝宗泛出保證的笑。「對了,我大哥真的很忙,找我說也是一樣的。李員外,你有什麼事乾脆交給我好了。」
無暇理會齊二少爺,李朝宗趕忙起身試圖留下已經站起來準備離開的齊三。
「慢著,齊爺,我這件事只有你才能幫得上忙!」這下他更明白主事者是齊三而不是這位風流的齊家二爺。「是這樣的,一個月前我從南方收購了一批絲綢,沒想到在運往京城的途中,貨船遭大雷雨擊沉,我那批貨只來得及搶救起一小部分,其它全沉進了水底……」
「那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接過了伍青潭遞來的大氅,齊三嘴裡同情地說,但神情仍顯得嚴峻深沉。
李朝宗,世居京城,李氏一族代代經商,李朝宗守著繼承的家業已足夠擠進富商之流。不過他跟以往殷實保守的李氏前人不同的是,他做生意的手法大膽,而且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只要能賺錢、有利可圖,他並不在乎是否要昧著良心。換句話說,就是奸商一名。
當然,齊三並不自命清高,以為自己比李朝宗善良多少,只不過他還有原則的一點是,他只賺該賺的錢。
其實他並不喜歡像李朝宗這些人,不過他卻總是得跟這一類傢伙周旋。
齊三不動聲色地看著眼前神態懇切的男人。
至於齊恩然呢,被當面潑了個大冷水,其中更甚至明言他這齊家二爺沒用的言語,不但沒有令他不高興,他還反而鬆了口氣,俊目露出一抹可疑偷笑痕跡地在自家大哥和李朝宗身上打轉。
看吧!不只是他對自己很有自知之明,就連外人也知道他不是那塊料,只有他這大哥還死不信邪,唉!
「所以我才想請求齊爺幫我這個忙……」不愧是掌控齊家事業的齊三,光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讓李朝宗感受到莫大的壓力。不過畢竟他也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鎮定心神後,他將姿態擺得更低。「我那批貨原本就是一位買主訂下,而且指名這幾天就要,沒想到現在出了事,我一時之間恐怕也找不齊原來的數量和貨色,而如今放眼京城,只有齊爺底下的『千色坊』可以提供我所有的貨……」
這時,跟隨李朝宗來的大女婿和兩名下人也都立在他身後,緊張地看著齊三。
「李員外言重了。其實商品原本就是用來買賣,只要你需要,而且付得起價錢,本坊沒有不賣你貨的道理。」齊三微斂眸,輕易地掩去其中一抹精光。「就這點小事,員外其實可以交代給手下辦就行,怎麼還勞駕你親自跑這一趟?」
李朝宗直視向他,終於說出重點。
「因為我要的不是小數量,大概……要千色坊下一半的貨才足夠。」
此言一出,就連齊恩然和專在齊三身邊管事的青潭總管都不由驚異地瞪大了眼睛。
千色坊下一半的貨?!他真的知道那是多大的一個數目嗎?
京城內的千色坊經常性存放的綢布絲綢至少千匹,再加上城郊外倉庫裡儲存的,少說也近萬匹布,他要一半?這……這老傢伙是準備替千色坊再開個分號不成?!
相對於齊恩然兩人的瞠目結舌,齊三則只是將濃眉略略一揚,盯向李朝宗的眼底更顯深思。
「看來,李員外確實遭遇了一場極大的災禍……」他突然以一種歎息同情似的語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