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叔叔背了他來廟裡求神,聽說只要迎樣驅祟,大概會好起來。所以在喇嘛手揮彩棒法器,沿途灑散白粉的時候,叔叔就像大夥兒一樣,伸手去提拾,小心翼翼地放人袋中,回去好沖給身子廢了的季哥哥喝。
甄貞被一大群人擠到廟的另一頭,她以為自側門繞回去也就是了,哪知跨進門檻,發現裡邊靜悄悄的,和外頭的喧囂彷彿兩個世界。待要回頭另尋出路,抬眼見上面踞坐著一個堆滿笑容的彌勒佛,身畔還有四大天王:一個持鞭、一個拿傘、一個戲蛇、一個懷抱琵琶,非常威武。
她心念一動,轉身跪在蒲團上,磕了三下頭,口中南前念道:「請大佛保佑我季哥哥,如果你靈了我一定再來拜你,嗯……要是那時有錢,我還給你買素果牲禮。你要是不靈,我就、我就把你的臉抹黑。」
「晤——」香煙索繞的殿上傳來應聲。
甄貞駭然起身,四下一看,什麼都沒有呀。難不成真是大佛?突如其來,令她不禁心生恐懼。
回人群中,告訴季叔叔去。不想一團影子自她腳下掠過。
甄貞一愕,是啥?
她雖小,可也不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自永定到平江,隨了季叔一家,風來亂,雨來散,跑江湖討生活,逢年過節的廟會,擺了攤子,她的開場白說得可淚了。
「初到貴寶地,理當到府中拜望三老四少,達官貴人,只可惜人生地不熟,請多諒解。現借貴寶地賣點藝,求個便飯,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咱小姑娘先露一手!」她是這樣給拉拔長大的。
勇貞壯了壯膽子,追逐那團白色影子去。出了陰暗的佛殿,踏足台階時,豁然見那白茸茸的小東西,竟是一頭可愛的小白兔。那小白兔和她特別投緣似的,在樑柱邊不斷低嗚著招引。
甄貞一時好奇心起,倒忘了此行的目的,提足追逐小白兔去了。興許她不知道那是頭極品的免子,只有極富貴的人家才養得這樣純白半絲雜毛也無的兔子,要是混了一點其他顏色,身價便陡然降低了。它的眼睛是殷紅色,圓而燦亮,在接近黃昏的光景,不由自主地散發出斑斕的色彩,被它一凝,人猶似沐浴在夕照裡。
她捱近它,輕輕撫摸一把,它竟溫馴地靠過去,好似乏人憐愛地緊依著她。
正逗弄著,身後雕花的木窗冷然探出一張上了過多油彩的女人的臉,她,喘促呼吸著。
甄貞抱起小白兔,猛地回眸——
屋裡的女人一怔,她也一怔!那樣灼灼逼人的眼神,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你,你是誰?」女人急切地問。
「我?我叫甄貞,怎地?」好凶,會是小兔兒的女人?那也犯不著這麼凶呀,她只是跟它玩玩而已。
「姓甄?沒聽過。住哪?」說話間,女人已走了出來。
「住棲霞路。」那是走江湖賣藝的人聚集的地丸
「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
「幾歲了?」她仍換而不捨,不知在打什麼鬼主意?
「十二歲。」甄貞到底年輕,不懂得設防,她問一句她就乖乖地答一句。
「十二歲!」女人似乎相當失望,臉色倏地變得更難看,「快把兔子放下!快!」
等了整整一年的時間,竟等到一個半大不小的女娃兒,難怪她要失望透頂。
在呼州流傳著一種習俗,如家中有未成年或未娶妻即去世的男子,他的父母照例都會為他擇一適當女子,完成冥婚,以確保他在天之靈亦永不寂寞。而這樣的女人通常會因緣際會,自動送上門來。好比今兒的甄貞。但她不符合所需,她太小了。
「噢。」甄貞照辦了,但心裡仍犯隔咕。不過是只小小的兔子嘛,有什麼好稀罕的?她可不明白這裡頭原來另有溪蹺。
「出去,走,不許再來!」女人待要合上窗子,驀地又急急打開,扯高嗓子問,「你會在這兒待很久嗎?」
「咱昨兒剛到此地賣藝,還沒決定待多久。」她不疑有他,又照實回答。
「晤。」女人點點頭,瓦自關上窗子。
「喂——」甄貞給弄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還是回去找季叔他們吧。
走過二重門,來到庭中小園,有個大男孩在此暮春時分,只穿一件薄襖,束了布腰帶,手中持著一柄斧頭,看他明明是在劈柴,但又不時覷空練功,踢腿。飛腿、掃堂腿……全是腿功。
怪的是,這男孩十五六歲光景,冷冷地劈柴,狠狠地練功,一雙大眼睛像鷹目般凌厲,悍戾的身子亦宛如未馴的蒼鷹。末了還來一招老鷹展翅,精采得教甄貞忘情地拍手叫好。
「你是誰?」男孩順聲瞧過去,見是一個小姑娘,身穿紅碎花胖棉襖,胖棉褲,底下是一雙絆帶紅布鞋。粉臉紅通通的,煞是可愛。
最吸引人的是她的辮子,辮梢直長到腰桿,尾巴似的散開,又為一束紅繩給組住,活像個紅孩兒。
「我叫甄貞,」她大方地問,「你呢?」
男孩不太搭理:「楚毅。你快走吧,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為什麼?」這不也是廟嗎,只不過是廟的後方,為啥就來不得了?甄貞疑惑地瞪著他。
「說了你也不會懂。」楚毅依舊耗著,老鷹展翅,左腳單腳抓地,徐徐彎曲成蹲,右腳置於膝蓋以上部分,雙手劍指怒張,一動也不動。
「你沒說怎知我不懂?」甄貞氣他一臉不屑,偷偷拎起一粒小石子,朝他下頷一彈
「哎喲!」男孩吃痛,險些跌個狗吃屎,「你敢搗鬼?」操起手中的斧頭便殺了過來。
甄貞沒料到他火氣這麼大,登時嚇得花容失色,竟忘了逃命,傻不隆略地愣在那兒,幸好他只是唬弄她,斧頭劈到一半就縮了回去。
「下回定不饒你。」楚毅怒喝,忿忿地膘她一眼,「還不快走!」
「喲,我才剛到,就趕我走?」夕陽餘暉籠罩的庭院又走進一個人。
這人…暖!竟是個虎面人。他瞥頭瞅向甄貞,嘿,是個女娃兒,長得挺俊的,一臉驚慌,饒是讓他給嚇著了,忙把面具摘下,露出原形,是個和楚毅不相上下年紀的少年,一雙黑漆漆的眼珠子,精溜亂轉,盡往甄貞身上打量。
「楚毅,她是誰?」
「甄貞。」楚毅好像還在怪她打擾了他練功,口氣冷得可以結冰。
「名字怪好聽的,可我以前怎麼沒見過?」他亂沒禮貌又似頗親切地扯扯甄貞的棉襖,「你究竟是人胖,還是衣裳胖?腫得不成人形了。」
「你管我。」甄貞把袖子搶了回來,順勢拋給他一記白眼,「你呢,你又叫什麼?」
「唐冀。」他穿著一雙破布鞋,磨得鞋跟都扁了。
「原來是唐『雞』,我還以為是糖葫蘆呢。」甄貞跑江湖跑慣了,也不怕生,跟著兩人拌起嘴來。
唐冀一笑,並不以為意:「讓你猜中了,我這兒的確有兩串糖葫蘆。」取出一個紙袋,裡頭果然藏著一串紅果,一串海棠。他把其中一串遞於楚毅,邊問甄貞,「吃不吃?」
「我吃了你不就沒得吃?」
「無所謂,我和楚毅分一半。」回眸朝楚毅眨眨眼,他們是患難與共的哥兒們,這點東西根本算不了什麼。
「那好一一」甄貞正欲伸手接過,楚毅卻搶先奪了過去。
「你」
「還不走?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他把糖葫蘆重新放進紙袋,塞人她手中,「若遲了,你想走都走不了。」
「對對對,這地方是女賓止步的。」唐冀不知想起什麼,倉惶地幫著楚毅趕她,「要是被他二娘撞見——」
說時遲那時快。唐冀話聲才落,三人馬上聽見屋裡傳來拔尖的嗓音——
「楚毅,你柴到底劈好了沒?」隨著人聲,由弄堂轉出一名衣著華麗得令人炫目的女子。
甄貞認得她就是方才站在窗口的女子。
「快,快躲起來。」楚毅將兩人推向門外,獨自昂然迎向那女子,「二娘。」
「在幹什麼?一個下午只劈了這麼一點柴!」語畢往他右臉「啪!」地就是一掌。
躲在門後的甄貞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個。
楚毅既不避也不求饒,挺著腰桿高抬下巴,傲岸地梯視著他的二娘。
「去,快劈,今兒沒把這些柴火劈完,不准吃飯。」猖狂地一旋身,走進屋裡去了。
「哇,她怎麼這麼凶呀?」甄貞雖是無父無母,打小跟著季叔一家人討生活,可也從沒受過這般凌虐呀。
「沒你的事,快走。」楚毅拿起斧頭繼續劈柴,剛毅的面龐上,還清楚印著他二娘留下的青紅指痕。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甄貞立刻捲起袖管。
「你想找他二娘打架?」唐冀猛搖頭,勸她千萬別不自量力。一個小孩怎打得過一個大人,須知使我他二娘可是出了名的母老虎,連他爹都得讓她七分呢。
「不,我幫他劈柴。」這活兒她常幫著季叔做,熟練得很。
沒想到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會如此講義氣,楚毅綻出難得一見的、依然驕矜但不再冷冽的笑容。
甄貞發現他笑起來的樣子好看極了,薄薄優美的唇畔兩道淺淺的法令紋,白白的牙齒是另一番春天的景致,非常令人心曠神情。
坦白說,她實在找不出適當的詞彙來形容這張俊美的容貌。
「好,咱們三人一起劈,劈完了再來吃冰糖葫蘆。」唐冀到簷下取來柴刀,跟著幹起活來。
三人直忙到掌燈時分總算大功告成了。
唐冀開心地道:「已經過了申時,待會兒咱們到廟口吃大滷麵。」
「申時?糟了,我忘了時間,我季叔一定急著到處找我。」甄貞一骨碌跳了起來,惶急地向兩人揮手,「再見了!」
楚毅和唐冀也慌忙起身:「什麼時候再見?我請你吃糖葫蘆。真的,什麼時候?會留下來嗎?搖頭不算,點頭才算。」
甄貞不捨地回頭道:「我們會在這兒逗留幾天,屆時……」
「楚毅!」
哎!他二娘又叫魂似的嚷嚷了,甄貞不及細說,只道:「咱們後會有期。」
***
甄貞和唐冀走後,院子裡顯得空蕩蕩的,僅餘一點悲傷和不忿索繞在楚毅的心中。
今晚又沒飯吃了。
說來可笑,在外頭人人見了他莫不喊他一聲楚大少,誰知他經常三餐不繼,吃了早膳就沒中膳,身上經常一件陳舊的袍子,已小得裹不住他那日益壯碩的身子骨。
二娘待他不好,可他爹呢?他親娘呢?想到這兩個沒經他同意硬將他生到這世上來又不願好好照顧他的至親,楚毅就有一肚子氣。
他父親楚友達是靠販鹽起家的,不但在境州是首屈一指的富賈,更是滁州(今安徽滁縣)、和州、及毫州知名的巨商,擁有的田產遍及整個集慶和深陽。
楚毅是他的兒子,自去年他妾待所生的長子去世以後,他更是他的獨子,理當養尊處優,享受著榮華富貴的生活才是。奈何楚友達性好聲色,又貪杯中物,整年除了經商做買賣,就是流連酒肆,根本不管家中任何事物。
而楚毅的母親則是自從那二娘王牡丹進門以後即一病不起,大權自然旁落,地位亦從此一落千丈。
王牡丹乃「春秋閣」的紅牌艷技,心機手段自是高人一等。楚毅的母親嫁人楚家三年,肚子依然不爭氣,她才進門五個月,就生了一個胖小子。厲害吧?
她性喜句心斗角,尤其量窄好妒,一向視楚毅母子為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每每利用楚友達外出營商時,痛施毒手,迫害他們母子倆。
累得要死又沒飯吃,上哪兒好呢?
楚毅百無聊賴,信步來到夜間學堂。這兒的教書先生今年六十多歲了,是個屢遭落第的秀才。他穿長袍馬褂,戴回頭帽。學堂其實在清雅胡同的大廟裡,這是間私塾,只有十幾個學子,全是男孩,由六歲到十六歲都有。
楚毅不算學生,因為他沒繳學費,只因他娘和教書先生有些鄉親關係,所以人家才勉強同意讓他來「旁聽」的。
今兒仍然教「千字文」。
「……交友投分,切磨箴規。仁慈隱惻,造次弗離,節義廉退,顛沛匪虧……」教書先生正琅琅讀著這些困澀難懂似是而非的文字時,抬頭瞥見楚毅猶在門外躊躇,「還不進來,想我出去請你?」在眾人面前,他對楚毅總是不假辭色,但私底下對他卻格外照顧。
「就是嘛,窮不哈拉還擺什麼架子!」發話諷刺他的是張員外的兒子張志鵬,靠著家裡有點錢,經常目中無人,說話尖酸刻薄。
教書先生尚不及制止,一個竹製的精緻筆盒應聲倒地,墨盒、鎮尺、毛筆全都散落一地。
「唉,楚毅——」教書先生一回頭,他已不見人影。
那日放學後,張志鵬還沒走出胡同,橫地裡伸出一條飛毛腿,將他打得滿地找牙,臉面嘴角統統瘀青凝血。
同行的學子們,都見到了「行兇」的人,但經一問起,卻個個搖頭如撞鐘。他們全都討厭張志鵬那副囂張樣,又對楚毅一手利落的功夫佩服得五體投地,理所當然地就跟他同一國。
「沒吃飯,又打了架,你不怕半夜餓得任不著?」唐冀趕來時正好來得及向姓張的那傢伙補上一拳,嚇得他落荒而逃。
「不打我更睡不著。」快意恩仇才是男兒本色。
楚毅領著唐冀來到「老地方」,這兒是夜市廣平樓。他表叔在裡邊賣酥皮鐵蠶豆,每回見了他們總會送上一包給他兩人解饞。
楚毅沒吃,順手塞給唐冀,他比他更修更窮,更需要吞點東西進肚子裡救救那可憐兮兮的五臟六。
「不愧是兄弟。」唐冀充滿感激地說。先放一粒鐵蠶豆到齒縫間咬開了殼兒,接著道,「只是以後恐怕很難再吃到這麼香酥可口的蠶豆了。」他比楚我小一歲,平常都是由他關照他,連打架也不例外。
「何出此言?」楚毅不解地問。
月亮升上來了。初春的新月特別顯得凍黃,市聲漸冉,人語股俄。來至前門外,大柵欄以南,珠市口以北,虎坊橋以東——這是楚毅最不想來的地方。除非十分十分的不得已。不得已,只因為錢。
「我聽說……」唐冀吞吞吐吐了半天才道,「你那二娘又使手段,想把你送到崑崙山去。講好聽的是讓你去習武,骨子裡根本就是企圖把你攆出楚家。」他忿忿地替楚我打抱不平。
楚毅沒作反應,只淡淡地問:「聽誰說的?」
「你家的賬房告訴周大嬸,周大嬸又透露給李公公,李公公跟我舅媽咬耳朵的時候被我偷聽到的。」唐冀耍寶一樣地解釋得知細靡遺。
楚毅面無表情地遠望北方蒼穹,一時思緒如濤。該來的終於來了,他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王牡丹眼見到他日復一日長大,危機感便越來越重。她怕呀,怕有朝一日他會卯起來跟她算總賬討公道,因此急著先下手為強,早早餐他攆了出去,拔掉他這根眼中釘。
離開本沒有什麼,他就不信他一定得依賴他父親才能闖出一點名堂。他青春方熾,又有絕佳的武藝,和滿腹才學,說不定解除任格後,反而得以施展身手,開創一番新局面。
他唯一擔憂的是他的母親。
日很晚了,你先回去吧。」他需要一個人靜靜,仔細盤算盤算未來的路該怎麼走。
唐冀點點頭,他知道楚毅肯定能想出個因應的好法子。自小到大,每次遇到困境總是難不倒他,楚毅是他小小心靈中的英雄。
送走唐冀,楚毅信步來到庭前的麗水河畔,心情真是如鉛之重。
陡地,河水一下急湧,激起偌大的水花。怎麼著?
楚毅驚詫地凝目細瞧,駭見水中有個人,於急瑞中載浮載沉,他不假細思,旋即躍人水裡,將那險遭滅頂的人救上岸來。
「怎會是你?」這不是日間見到的那名——名喚強貞的小丫頭?
「多謝你救了我。」甄貞一陣苦寒,身子猛打哆味,「此事說來話長,你有沒有乾淨衣裳借我一件,改明兒還你。」
猶是春寒料峭的天候,楚毅渾身濕淋淋,只覺彷彿冷到骨子裡去,巴不得立刻脫了這身衣服,但他的腳步卻是遲疑的。一走進院子就好像被釘子釘住,越起不前。
「怎麼?這不是你家?」這屋子正悄立於白天她誤闖進去那間大宅院的後方,應當也是楚家產業的一部分吧?
楚毅木然頷首:「你先在這兒等等,我進去拿。」
甄貞殊不知這裡是楚毅他娘的「冷宮」,幾年前王牡丹掌控一切大權後,他娘就被她由東廂房趕到這兒,從此一病不起。
屋裡只有一個照料她飲食吃藥的丫環小珠,就沒旁的人了。
楚我平時並不住這裡,只非常偶爾的才回來看看她。怪他不孝嗎?這樣的指控他也並不在乎,因為他的確不想見到她病慪慪的,了無鬥志又只會哭的模樣。
她的失寵錯不在他,雖然他也從不給他父親好臉色看,更追論蓄意去討好他,但至少他不屈服於命運,年紀輕輕就和城中武館的陳師父習得一身武藝,準備他日報仇雪恨之用。
他是那麼努力地在為往後日子打拼盤算,可他娘呢?她就這麼無止無盡的病著,澆熄了所有的希望,連他的前程也變得灰暗。
「誰在外面?是毅兒嗎?進來,娘有話跟你說。」他娘氣若游絲地喚道。
楚毅躊躇了下:「我只是來跟你拿件衣裳,有個朋友不小心跌進河裡去。」他淡淡地說,一腳已跨進門。
「是個女孩?」否則何必跟她借衣服?楚夫人略略莞爾。她的兒子多大了?十五?十六?還是十四?瞧她這記性,真是越來越不行了。
「娘別瞎猜,孩兒和她只是普通朋友。」楚毅逕自由櫃子裡取出一件青布衫子,挽在手腕上,「我叫她過兩天就拿來還。」
「無所謂,橫豎又穿不著。」楚夫人若有所思地裡住他,忽間:「有沒有聽說你二娘預備將你送往崑崙山的事?!」
「唐冀今晚跟我說了。」他道,「我不肯去,她到底也奈何不了我。」心想,他娘一定很擔心他這一去,此後她就真的完完全全孤立無援了。
「不,娘要你去,但不是去崑崙山。」她一改往常的柔弱,語氣變得剛毅而果決。
「哪兒都好,去任何地方都比在這兒強。」她勉力支起身子,指著角落一個斑駁的木箱道,「把它打開。」
楚毅不明所以,納納地掀開木箱蓋子,裡邊儘是一些陳舊的衣裳和褪了色的布料。
「把上面的衣服撥開。」
「這……」是大疊的銀票,少說有上千兩。楚毅惶惑地盯著他娘,「這是……?」
「那是為娘忍氣吞聲十幾年,幫你攢聚下來的,趁你二娘沒發現,趕快收起來。」
「娘!」他做夢也沒想到,他娘居然還留著這一手,而這一切全是為了他。楚毅霎時覺得臉紅耳熱,愧疚難當。
天!他竟然還誤會她,以為她只知道來順受,不思因應之道,豈料,她設想的心比他還要周詳且深遠哩。
「記住,」楚夫人沉肅地說,「不可以上崑崙山,在半途或客棧盡量想辦法開溜,走得越遠越好。」
「可,孩兒這一走,您怎麼辦?」
「娘自有自處之道,你毋需掛心。走吧,不成功就別回來見我。」她把臉轉向裡側,堅決在今晚與她心愛的兒子道別。
「娘!」楚毅怎捨得就此一走了之?須臾已淚流滿腮,悲不自勝。
「沒出息!男兒有淚不輕彈,哭什麼?」儘管她天天哭,時時哭,卻不許兒子掉一滴淚。
楚毅被他娘一喝,止住了飲泣。長這麼大,他第一次見她如此剛毅果敢,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我要你衣錦榮歸,讓我母以子貴,記住了?」
「孩兒記住了。」他無比堅定地點點頭。
「好,這才是我的好兒子。」語畢,她拉起被褥遮住半個頭臉,奄奄地閉上雙眼。
楚毅站在床前好一會兒,才依依地匆匆離去。
***
甄貞快冷死了,搞縮著身子躲在一株大樹下。口中不住地呼呼低吟。
「對不起,來晚了。」楚毅忙把衣裳為她披上。
「唉,你再不來,我真會凍死在這兒。」接過衣服。發現裡邊濕外邊干,還是無濟於事,央求道:「我可不可以到裡面把濕的衣服換下來?」
「不行。」王牡丹嚴禁任何人靠近這棟宅院,小珠就是她安排在這兒的眼線,萬一給通報過去,他娘恐怕又要遭殃,「你要換就在這兒換吧。」
「這兒?」甄貞火得杏眼倒豎,腮幫子氣得鼓鼓的,「我縱然是個跑江湖的,但到底是好人家的女兒,你怎麼可以如此鄙視我?」
「我才沒有呢。」他的身份又沒比她尊貴多少,幹嘛鄙視人家?「我是想,反正你只是個小女孩——」
「誰說的?我已經夠大了。」怕他不信,還特意抬頭挺胸,兩手叉腰以示成熟。
「你……」楚毅見她赫然挺起胸脯,竟沒來由地羞得面紅耳赤,「好好好,你夠大,行了吧?」
「才知道。」甄貞也沒發覺她的舉動有欠淑女,還皮厚地沾沾自喜,「讓我進去換吧?」
「還是不行。」和他娘的安危比起來,她的身子根本不算一回事,「我救了你的命,還借衣裳給你,已經報仁至義盡了。」
「常言道:送佛送上天,好人做到底。你不會想眼睜睜地看我凍死在這裡吧?」
「可……」楚毅見她臉色煞白,嘴唇泛紫,心下有一些些兒不忍,「好吧。」
「讓我進去?」據及開心地間。
「不,我用袍子幫你擋住,你…你就在這兒換。」
「什麼?」鐵石心腸的壞男人!甄貞恨不得狠狠罵一頓,然現在就是罵死他也沒用呀。君子報仇三年不及,眼下還是活命要緊。「你拉好哦,要是被旁人偷窺去,我唯你是問。」
「放心,你儘管換就是了。」女人真麻煩,簡簡單單一件事拖拉個老半天。
楚毅張開雙臂,以身作牆,為她遮掩。
「眼睛閉起來!」萬一被他看了去豈不虧大了。甄貞在狹小的空間裡,他的臂膀下,突然嗅到近在颶尺的他的胸膛有股奇特的魅惑氣息,是她前所未「聞」的。
她才十二歲,情竇猶未開啟哩,為何方寸間澎湃著壯闊的波瀾?呵,她八成是中邪了。趕緊轉過身子,免得洩漏了心底的秘密。
『好了沒?手好酸吶,怎麼換個衣服要這麼久?」楚毅不悅地皺起眉頭。
「還沒啦。」天氣冷衣服穿得多嘛,這小小的地方尤其不好穿脫。
甄貞好不容易脫得光溜,青校衫子猶未套上呢,楚毅已因不耐煩倏然睜開眼——
曖!這身子骨……居……居然白淨勝雪,在黝黯的天光下,分外地晶瑩剔透,引人遺思?
他不由自主地直視她的背,以及腰背下那玲政的曲線。她芳齡多少?這……
「好了。」甄貞一回眸,乍見他果愣的眼,一下但住了,「你……偷看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從何解釋好呢?美色當前教他怎能不心猿意馬,他畢竟已經十五快十六了呀!
「還說,色魔!」甄貞賞給他一記麻辣掌,轉身捂著臉沿著雨水河堤坊沒命地跑。 「喂,甄貞,你聽我說,我……」老天,他做了什麼?真是不可原諒,怎麼辦才好呢?
天際的月兒娘娘亦適時探出頭來,欣賞這充滿童稚純真又多情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