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妹夫殺傷你父親,聽說起因是為了目前當紅的模特兒殷水藍?」
「聽說是因為任承庭企圖強暴殷水藍。於冠雲為了阻止他才發生這樣的意外?」
「於冠雲跟殷水藍之間是否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任先生,請你發表一下看法,請為我們說明事情真相……」
媒體記者們尖銳的問題排山倒海、一波波襲向任無情,他微微蹙眉,強撐著一張冷靜無表情的容顏,目不斜視。
身邊翔威集團的經理級員工展開手臂,替他排開團團包圍的記者,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為他開了一條路,讓他得以朝這所知名的私人醫院前進。
但前進速度仍是極為緩慢的。
「任先生,你認識殷水藍小姐吧?聽說她從英國回來一開始本來是住在任家的?」
「她跟任家有什麼關係?跟你有什麼關係?」
她跟任家有什麼關係?跟他有什麼關係?
任無情驀地調轉視線,冰冽的眸光射向那個在兀鷹一般的記者群中,嗓音顯得格外尖銳的女人。
「她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他瞪著她,擲落冰冷字句,一面感到心臟一陣劇烈刺痛。
他不該開口的,不該回答那些嗜血的媒體們任何足以令他們嗅到一絲絲血腥的問題。
在一波比一波高,如海嘯襲來的質問中,他偏偏選了這一個回應。
為什麼?
「她跟你沒有關係,那跟你妹夫呢?你妹夫是不是愛著她?所以才為了救她不惜殺傷你父親?」
見到他有了反應,那女人彷彿心情激動了起來,銳眸閃著興奮的光芒。
他瞪著她,為她唯恐天下不亂的神態反感,更為自己的沉不住氣反感。
「我會為冠雲聘請最好的律師,我相信這一切只是個意外。」
「只是意外嗎?根據殷小姐的說法,這一切可不是個意外。」
「她怎麼說?」他問,語氣寒酷,平淡無起伏。
「她對警方宣稱,於冠雲是為了救她才會跟任承庭衝突的。」
「是嗎?」他淡淡揚眉,卻感覺一顆心逐漸冷凝,流竄於四肢百骸的血液也在一瞬間結凍。
這一切——果然是她導演的,他沒有料錯。
在妹妹澄心打電話向他哭訴冠雲堅持跟她離婚,他便料到事情不對勁,而一小時前當醫院聯絡上他告訴他父親傷重住院時,他更立刻自行拼湊出一切。
是她導演的吧?冠雲堅持與澄心離婚,父親受傷住院——這一切該都是她幕後策劃的吧?
他一直這麼猜想,而記者們的步步進逼令他確認了這一點。
真是她!這一切真都是水藍策劃導演的,這就是她對任家的復仇!
她終於達到目的了。
她——滿意了嗎?
她滿意了嗎?
殷水藍瞪著電視螢幕,瞪著這些天來被好事的媒體記者們一炒再炒的熱門新聞。
豪門大亨晚節不保,身敗名裂!
她瞪著電視螢幕,瞪著採訪記者以一種微微幸災樂禍的態度報導著這些天來攫住大眾目光的豪門濺血秘辛。
「翔威集團總裁任承庭晚節不保,連帶毀了集團的企業形象,近日股價連連下挫,集團高層主管個個臉色鐵青,尤其任承庭之子一一翔威集團呼聲最高的下任接班人——任無情更是神情陰霾,難得露出笑容。」記者報導著,淡淡嘲諷的語聲配合著重複播放的資料畫面,「據瞭解,警方以涉嫌謀殺未遂收押的於冠雲,極有可能以傷害罪判刑。而被送人醫院的任承庭已於昨日清醒,主治醫生表示他已脫離險境……」
任承庭身敗名裂,翔威集團企業形象大毀,於冠雲因涉嫌傷害被收押,任澄心足不出戶,傷心欲絕,就連無情也為了收拾這一切爛攤子,日日焦頭爛額……
她其實並沒有想到會這樣的,事情比她所想像的還嚴重幾倍。她本來只是想令亟欲與她面談的於冠雲及時出現在飯店,親眼目睹任承庭企圖強暴她的情景——
她只是想要個人證證明任承庭的罪行啊,卻沒料到於冠雲竟會激動到殺傷任承庭!
她真沒料到,真沒想到事情竟會如此轉折,令她的復仇比計劃中還要完美——
是啊,她對任家的復仇算是圓滿成功了。
她滿意了嗎?
讓任承庭身敗名裂,讓任家每一個人痛苦難堪,她滿意了嗎?
讓無情神傷心碎——她滿意了嗎?
她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他恨她吧?恨一個奪去他的愛,竊去他的心,口口聲聲說愛他信任他,最後卻背叛他的惡女吧?
他該恨她的!因為就連她——也恨自己啊。
就連她也無法原諒自己,無法原諒自己最終仍選擇以這樣的方式重重傷他……
她終於復仇了,終於為自己多年前含冤死去的家人討回公道,可她為什麼如此迷惘、如此傷痛。連一絲絲滿足的感覺都沒有?
為什麼她胸腔一點點充實的感覺都沒有,只有無盡的空虛?
為什麼……
「無情,跟我走吧。」望著眼前神情疲倦、眉宇鎖著濃濃煩憂的男人,薛羽純不覺心一酸,泛起一陣淡淡的憐惜。「你已經好幾天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了。」
「我不想吃。」任無情搖頭,對著好友關切的容顏,勉力稍稍拉開嘴角弧度。
「無情——」
「我不餓。」他微微一笑,抬起手臂,按下了醫院的電梯鈕,「還是先上去看我父親吧。」
他的固執令她只能悄悄歎息,轉了個話題,「任伯伯傷勢怎麼樣了?」
「精神好多了,也能吃一點東西。」
「那就好。」她微微頷首,跟著他進了電梯,揚高一張艷美容顏瞧著他,怔怔地,欲言又止。
他直覺她將提起他不想碰觸的話題,搶先開了口,「你不是說要飛去德國替傲天做復健嗎?什麼時候?」
「明天的班機。」
「他——就麻煩你了。」他輕輕歎息,「不必告訴他台灣發生的事,我不想讓他擔心。」
「放心吧,我不會說的。」她怔煞回應,又足足凝望了他好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開口,「無情,那個女人……」
「什麼女人?」他反應迅速地問,嗓音不覺尖銳。
「殷水藍。」她輕聲回答,口氣更加小心翼翼,「你們——究竟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別瞞我。」明澈星眸凝定他,「我看得出你對她很特別。」
「我不想提她。」他嗓音冷澀。
「你——」她深吸一口氣,「愛她吧?」
他沒答話,黑眸直視前方,面容靜定,沒有一絲牽動。
但多年的知己交情仍令她敏感地察覺他內心的不平靜。「你很在意她吧?那時候記者追問你跟她的關係,你回答的模樣……」
「我怎樣?」
「我從來沒見過你用那麼冰冷的口氣說話。」薛羽純望著他,明眸專注,不放過他面上任何一絲異樣神采。「你若不是極為恨她,就是極為愛她,而我猜——」她輕輕歎息,「該是兩者兼有吧。」
話語才落,電梯門也跟著打開了,任無情迅速邁開步履前進,高大的背影極端挺直。
他在躲她。
薛羽純凝眸著他挺拔的背影,菱唇再度輕啟,逸出一陣幽幽歎息。
他在躲她,逃避她的問題,這表示她猜中了,他果然對殷水藍懷抱著異樣情感。
因為深愛著那個女人,所以近日的變故才會逼得他封閉起自己,鬱鬱寡歡。
她搖頭,提起玉足趕上他快捷如風的步履,在跟著他轉進任承庭的私人病房時,不覺倒抽一口氣。
她瞪著漆成一片雪白的病房,不敢置信。
那女人——那個無情深深愛著,卻又親手將他推落痛苦深淵的女人竟然站在那裡!
她瞪著忽然闖人的人,水色紗裙裡著的纖瘦身軀似乎微微顫動著,清麗絕倫的面容蒼白若雪。
而那對善於懾人心魂的眸子,逐漸泛上濛濛水煙。
☆ ☆ ☆
「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殷水藍驚懦不定地望著他,他異常冰冷的語氣震動了她,令她心跳一下急一下緩,喉頭發緊。
「我……」她再度嘗試開口,嗓音卻冷澀遲滯。
她說不出話!在他面前,她竟說不出話來。
她只能凝眸著他陰暗沉鬱的雋顏,怔怔忡忡。
他彷彿瘦了,面容憔悴而疲憊,眉宇糾結著,抹著濃濃憂悶。
她忽地有股替他撫平眉宇的衝動,但只能握緊雙拳,僵直立於原地。
她不敢碰他,不能對他說話,甚至無法正視他。
她只能任由他深不見底的黑眸冷冷掃落她全身,接著側轉頭,凝望著病床上正靜靜沉睡著的老人。
她咬著唇,屏著呼吸等待他發聲,他卻遲遲不肯開口。
她等待著,胸腔逐漸空落,一顆心,緊緊拉扯。而當另一個俏麗的女人身影旋入病房,她身子一冷,感覺體內緩緩降溫。
是薛羽純,曾經與他訂婚的女人。……他們舊情復燃了嗎?
「你還來這裡做什麼?」他終於開口了,嗓音完全的冰冷,「你做得還不夠嗎?還不滿意嗎?」
「不,我不——」她收回凝定薛羽純的眸光,卻在與他深邃的黑眸接觸時一陣激顫,「我只是來看看他
「他傷重住院,又如你所願身敗名裂,你還不滿意?還要再來這裡刺傷他嗎?」
不。她不是來看任承庭的,不是特地前來以言語刺傷他,完成整個復仇計劃的最後一步——不,她不是!
她曾經以為自己是為了對任承庭和盤托出恨意而來,但直到任無情憔悻的身影闖入她視界,才驀地恍然大悟。
她是為了見他而來,她是因為放不下他才來。
因為放不下他,所以她才為自己找了個那麼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瘦了。」她癡癡地望著他寫著深深疲倦的蒼白面容,低聲喃喃著連自己也捉摸不清的話語,「你應該好好吃一頓,好好休息……」
他彷彿一震,俊雅的面容掠過驚駭,性格的嘴角則微微扭曲,「不必你多管閒事,我會照顧自己。」
她默然,纖細的身軀如不堪秋風狂掃的花朵,搖搖晃晃。
「你走吧。」
「我」
「冠雲為了你跟澄心離婚了,還可能被判刑坐牢,澄心患了憂鬱症,差點精神崩潰,爸爸也差點丟了一條命——」他瞪著她,語音縱然干和冷靜,但她仍可以清晰地辨出其間蘊藏的無限沉痛,「這樣還不夠嗎?你還要怎樣才滿意,才肯收手?」
她不語。
他閉眸,深吸一口氣,「莫非真要我們陪你一條命?」
她恍然一驚,「不,我沒那個意思。」
他搖頭,張開墨密眼睫,深深幽幽地望她,「得饒人處且饒人,水藍。」他語音低沉沙啞。
她心一痛,「我對不起你,無情,……」
「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們任家欠你。」
「我不想傷害你,可是……」
「可是你太恨我父親。」他替她說下去,沉痛而無奈。「我明白。」
她無法忍受那樣的沉痛與無奈,「無情,我愛你。」
她突如其來的表白似乎震動了他,黑眸沉鬱,掠過一道又一道暗影,但神情,仍是木然。
她心慌了,「我真的愛你!」
他沉寂了好一會兒,「那又怎樣?」再開口,語聲依舊淡淡漠漠。
殷水藍一怔。
是啊,那又怎樣?她還能怎樣?還能要他怎樣?
她以為在她做過這些事後,在她重重傷了他家人之後,他還能毫無芥蒂,如之前一般愛她,
她以為他還能若無其事嗎?
她究竟還來做什麼?她——不該來這裡,不該再癡心妄想,不該再見他的……
「對、對不起,無情,我——」她一頓,嗓音梗在喉頭,雙唇發顫,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還想說什麼?還想做什麼?她不知道,真的不曉得;她只覺心頭一片凌亂,腦海卻是全然空白。
「你走吧。」他面無表情,淡淡一句。
是的,她該走了,不該再出現在他面前。那個拂曉她離開他時,不就己下定了決心永不見他嗎?
她該走了!
但——身體卻動不了,一絲一毫也動不了。
「走!」見她遲遲不動,他似乎崩潰了,進出一聲雷霆怒喊。
她嚇了一跳,身子抖得如秋風落葉,翦水雙瞳遲疑地揚起,怔怔然瞧著他。
「我要你走!沒聽見嗎?」他更生氣了,嚴厲的吼聲幾乎掀了屋頂,更震碎她一顆脆弱的心。「滾!」
她倉皇轉身,眼前視界瞬間一片迷濛。
她邁開步履,用盡最後的意志力逼自己前進,但只隔幾步之遙的房門卻不知怎地似乎遠得很,漫漫浩浩,怎樣也到不了。
她也想走,她也不想再讓自己的形影惹惱他,可路一一好遠,為什麼就是到不了呢?
「不!不能讓她走,她不能走!」突如其來的厲喊如深夜間雷,沉沉擊中她迷茫的神智,她昏然回首,莫名地瞪著那個奮力朝她襲來的灰色身影。
是任承庭。他醒了?
迷惘的神智還弄不清怎麼回事,明亮銳利的刀鋒便己直逼她面前,燦閃的光芒幾令她睜不開眼。
他想殺了她?
驚疑不定的念頭才剛剛問過她腦海,那透明閃亮的利刃便已重重劃過,逼出紅色血泉。
她怔怔地望著,瞪著那詭魅的艷紅色液體迅速佔領整片光潔的地板。
她怔怔望著,腦海一片空白,直到一聲驚慌的尖叫喚回她墮入無盡深淵的神智。
「天!你沒事吧?無情,你受傷了!」
是無情——
為了替她擋下任承庭報復的利刃,他犧牲了自己的肩頭。
「為什麼?無情……」她瞪著他,癡癡傻傻,已經完全無法思考。
「你走,你快走!」他只是這麼喊著,厲聲催促她離去。
她木然,彷彿聽不懂看不懂這瞬間發生的變故,像個木娃娃般呆呆站著。
直到薛羽純忽地轉身,攫住她僵硬的肩膀用力搖晃,「你走吧!」激動的話音一字字銳利灌入她腦海,「放過他吧!求求你,放過他們吧……」
她倒抽一口氣,木然凝立的身子終於起了反應,一陣激烈搖晃。
「你沒事吧?無情,你傷口痛嗎?」她問著,嗓音激昂高亢,情緒瀕臨歇斯底里,「告訴我,告訴我你沒事回……」
「我沒事。」沉沉幽幽的嗓音拂過她耳畔,稍稍定住她激顫的心神。
她偏轉頭,望向那個也正望著她的男人。
四束眸光在空中悵然交會。
半晌,他終於開口,嗓音發顫,「水藍,我——可以救你的人,卻救不了你的心。我救不了……」
她瞪著他,瞪著那張蒼白慘澹的面容,不願相信自己聽聞的。
她瞪著他,良久良久……
終於,她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柔嫩的掌心雖是拚命摀住菱唇,卻怎樣也擋不住逸出的痛苦悲鳴。
而鎖在眼眶的淚水,也掙脫了禁錮,如滔滔江河,流瀉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