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梅茹君嬌小的身子端著大大的托盤來到書房,猶豫的輕喚一聲,吸引了梅仲尹的注意。
"君兒,夜已深,為何尚未就寢?"梅仲尹起身,來到女兒身旁,接過女兒端來的宵夜。
"爹爹公事繁忙,君兒擔心爹爹弄壞了身子。"年僅十三歲的梅茹君是個早熟又貼心的女兒家,資質聰穎,很能為爹娘分憂解勞。
梅仲尹端著夜宵坐下,望著碗裡的藥膳,突然長長的一歎。
"恐怕……這種安定的日子就要結束了。"
"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和今早來的三位大人有關嗎?"梅茹君細眉微蹙,莫怪她如此猜測,因為爹爹從那三位大人走後,便一直鎖在書房裡。
梅仲尹憂傷的望著女兒,猶豫了,這種事該和幼小的女兒提起嗎?
"爹?"梅茹君見狀,心中更是不安。
沉默了好一會兒,梅仲尹終於開口。"君兒,你知道那三人是何來歷嗎?"
"君兒不知。"
"那三人是興州刺史大人的三位屬下。"
"刺史大人為何派他的屬下前來?是為公事嗎?"
"因為略陽縣是山南西道十六州里最富庶的一縣。"梅仲尹又是一歎。
思索著爹爹隱含的話意,不多時,梅茹君一驚,愕然的睜大眼。
"難道他們是要爹……進貢?!"她驚愕地猜測,縣裡能如此安定富庶,是因為爹爹為官清廉,公正無私,百姓安居樂業,當然會日漸富庶。
"縣令職掌中明文規定,身為縣令者,需養鰥寡,恤孤窮,審查冤屈,躬親獄訟,務知百姓之疾苦,如今刺史大人竟然對爹提出這種荒謬的要求,唉!食君俸祿,不能為君分憂,體恤百姓,反而要從中剝削,視民苦如無物,此等不忠不義之事,爹萬不可能與之同流,爹做人處世向來仰不愧天,俯不怍地,絕不會拿百姓的身家性命為虎作倀!只是……"梅仲尹一臉憂心。
"爹,他們為難您了,是不?"
"君兒,爹擔心禍事將至。"望著女兒稚嫩的臉蛋,女兒才十三歲,兒子也不過十五,倘若出事,他們該如何?
"爹,只要咱們問心無愧,又有何懼?難不成他們能隻手遮天嗎?"
"君兒,官場黑暗,不是你一個姑娘家能瞭解的,你有無想過府尹大人何以能如此明目張膽?無非就是上頭有人頂著。"
現今貪污風氣日盛,尤其官俸並不優厚,各個官吏要過奢侈的生活,靠俸祿是不可能的。因此,欲求生活奢華,勢必得貪贓受賄,所謂"職事委於郡胥,貨賄形於公府",貪污之風上至宰相,下至地方官吏已相當普遍。
若像他堅持身處清流,必是兩袖清風,家中無傭人婢女,生活只算過得去,更甚者,還會成了上頭的眼中釘,礙眼!更何況……自己剛烈不屈的個性讓他對他們義正辭嚴,甚至表明會上書桌報皇上……
"爹不擔心自己,只擔心你們兄妹和你娘三人;你們是梅家僅存的兩條血脈,我想趁早送你們離開,免得遭魚池之殃。"
"爹,君兒不要離開爹!"
"聽話,君兒,爹已經想透徹了,本想明兒個一早再告知你們,既然你來了,我就先告訴你,明兒個一早你們就離開,這只是預防萬一,也許……爹只是太杞人憂天了,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也說不定,到時爹再派人將你們接回來。"
"爹……"
"爹已經決定了,你什麼都別再說了。"梅仲尹強勢地下了決定。
梅茹君沉默了,憂心的望著父親,心中的不安一直擴大,只是父親強硬的態度,讓她知道此時說什麼都沒用。
"回房去收拾些細軟,好好的睡一覺,別想太多了。"
梅茹君點點頭,一步一回的轉身離去。夜更深了,在她小小的心靈上,深深的烙印下爹爹目送她離去的身影。
* * *
在地窖裡整理一些東西的梅茹君,方寸之間突然升起的不安,讓她驚惶的站起身。
"怎麼了?我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感覺如此不安呢?"冰冷的雙手緊緊握住,不知是錯覺或是真實,隱隱約約之間,她好像聽到些聲音……
不安促使她離開地窖一探究竟。
"到底怎麼了……"不安的呢喃尚未完全脫口,一聲尖叫霎時傳來。
"娘?"梅茹君驚恐的望向娘親的寢房,沒有任何猶豫拔腿奔去。愈是接近,聲音愈是清晰,爹的怒吼、哥哥的狂叫、娘的哭喊,讓她的心恐懼的抽搐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血跡?!
就著明亮的月光,她發現地上些許暗沉的色澤,恐懼再次攫住她幼小的心靈,爹娘的寢房在望,應著燈火的光芒,房裡有幾道人影閃動著。
"不要--"娘親的尖叫再次傳來,和著一陣陌生男人的狂笑,那笑聲讓梅茹君打起寒顫。
"娘--"
那是哥哥的聲音,發生了什麼事?娘怎麼了?
"畜生!你們這群禽獸不如的……啊--"她從未聽過爹用那種口氣咒罵任何人,那最後的一聲慘叫,是……怎麼回事?
不知不覺中,她的腳步因恐懼慢了下來,然而親情的力量卻讓她繼續前進,她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啊--不要--讓我死!"
為什麼娘恐懼的尖叫和哀求一直沒有停過?他們對娘做了什麼?為什麼爹一直狂吼?為什麼哥哥一直哭喊?
她的腳步加快了,娘為什麼要死?那些陌生的男聲為什麼一直鼓噪叫囂,彷彿正欣賞著一出讓人興奮的好戲般……
"梅仲尹,這個縣令之位,少了你,還有很多人可以遞補,而你在臨死前看清楚,你的愚蠢帶給自己的家人什麼樣的下場吧!想舉發我?哼!下地府去吧!"
突然,有別於那些男人的叫囂,一道冰冷無情的聲音夾雜著濃濃的嘲諷,竄人梅茹君的耳中,讓她小小的身體狠狠的打了個冷顫。
臨死前?臨死前?!
"不……不可以……"她恐懼的低喃著,打顫的雙腿卻像是失了氣力般,跨不出下一步。
"林國棟!我就算死,也會化作厲鬼回來找你!你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梅仲尹狂厲的聲音夾帶著深沉的恨意,化作一道烈焰,燒灼著梅茹君的心。
林國棟……
"你們玩夠了吧!玩夠了就全都殺了,對了,我記得你還有個女兒吧!"
"林國棟,我不許你……啊--"一聲撞擊聲響起,梅仲尹的聲音霎時中斷。
"爹!"
聽見哥哥驚恐大喊的聲音傳來,梅茹君再也顧不得什麼,拔腿衝上前去。
'你們兩個去把那個女孩找出來,找到的話就隨你們……"
"砰"地一聲,梅茹君撞開房門,室內的眾人剎那間安靜下來。
梅茹君不敢相信的瞪著房裡的一切,這一瞬間映入她眼簾的,是……什麼?
爹被兩個大男人一左一右的駕著,一身是血,氣息微弱。哥哥也被一個男人押著,動彈不得……
娘……那些男人為什麼把娘壓在地上?為什麼把娘的衣服撕成那個樣子?為什麼有一個男人跪坐在娘赤裸的腿間,把娘的雙腿撐得大開……
"不--不--不要看我!"娘突然大聲尖叫。
原本的靜止因這聲尖喊而結束,瘋狂的場面於焉展開。
她看見她那溫柔和藹的娘親像瘋了般踢打著那些男人,下一瞬間她搶到了其中一個人佩掛在腰問的短刀,刺傷一個男人後,反手將短刀送進自己的心窩。
"夫人!"甫睜眼的梅仲尹沉痛的長嘯。
"娘--"
"娘……"梅茹君低喃,嘈雜叫喊的聲音一直在她耳邊迴繞。
"唷唷!這不是梅家的千金嗎?"
"快跑!君兒!快跑!跑--"
那是爹爹的大吼。
"快啊!妹妹,快走!"
她茫然的望向他們,看見他們掙扎著,對著她齜牙咧嘴的嘶聲狂喊……
"恭喜你及時趕上這場盛會,梅姑娘。"
又是這個聲音!
梅茹君循聲望了過去,將那人的面貌烙印在心版上……
"君兒,跑啊--"
爹的聲音再次竄人她的耳裡,她偏頭望去,正好看見一把大刀橫掃而過,爹的頭顱飛了起來,血柱狂噴,甚至噴到她的臉上、身上。
"話真多!"那個男人像是沒事人似的低哺,丟掉手中的大刀,轉身面對她。"進來吧,小姑娘。"
梅茹君搖著頭,恐懼的退了一步。
"禽獸!"一聲狂喊,男孩奮力掙脫身後男人的箝制,跑向門口。"快走!快走!"
"哥哥……,'梅茹君一個不留神,被男孩推到門外,房門"砰"地一聲給關上。
"快走!走得愈遠愈好,跑啊!"男孩隔著門板大喊,緊接著,門上的白紙噴灑上鮮紅的血,那未長成的身影貼著門板,緩緩的滑下。
"不--"梅茹君大喊,旋即轉身狂奔。
"去把她抓回來!其他人放火把這裡燒了。"冷酷的聲音下著命令。
梅茹君拚命的跑著,跑出梅府,跑過街,盲目的跑著……
急促吐出的白色霧氣飄散在冰冷的空氣中,雪,緩緩的飄下,似煙似塵,像是要掩蓋住所有的污穢般下著,企圖將大地覆上一層純白。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後的腳步聲消失了,她仍是不停的跑著……
"啊!"樹根絆倒了她,她重重的趴跌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跑什麼?爹、娘、哥哥他們都死了,她還活著做什麼呢?
她靜靜的趴著,任由雪花漸漸將她掩埋,當冰冷的感覺慢慢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夢幻般的溫暖,她彷彿又看見往日一家四口歡樂相處的幸福時光,嘴角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意識逐漸脫離她的身軀……
"等我……爹……娘……哥哥……"夢囈般的低喃,漸漸消失在她的唇角……
* * *
皚皚白雪覆蓋的山林,遠處突然出現兩道身影,在雪地中緩緩而行,令人驚愕的,是他們行經之路竟沒有留下腳印。
"師父,有人。"男孩年約十五,聲音清冷,他看見在雪地裡微微露出的一截衣物以及一隻手。
被稱為師父的男子,從外表看起來年紀並不大,大約二十四、五歲上下,可他眼底的神情,又讓人忍不住懷疑,一個如此年輕的人,會有那種像是看透世情的睿智嗎?
"凌兒,如果我告訴你,這個人在將來會讓你非常頭痛的話,你還要救嗎?"男人看著那漸漸被雪掩埋的手指,聲音冷然地問。
男孩一頓,"原本咱們是不往這兒走的,可是從不出錯的咱們,卻意外的走錯了路,徒兒認為,這是天意,既是天意,那麼徒兒斷無違背天意之理。"
男人仰天無聲的一歎。
"既然如此,就隨你吧!不過到時候可別怪師父沒事先警告你。"
男孩點頭,上前將人給拉出來。
"是個女孩兒。"男孩有點訝異的看清了梅茹君面貌。
"有哪個男子會穿粉紅色的衣物?"看到那截衣物他就知道她的性別了。
"說的是。"男孩將梅茹君抱起,"還活著,不過不知道能不能救得活,她全身發燙。"
"你認為呢?"男人似笑非笑的問。
"以師父的醫術,應該是沒問題,而且師父不是說了,將來她會讓徒兒非常頭痛,那應該是救得活才對。"男孩有條理的分析。
"走吧!離開這'天意'要我們來的地方,既然咱們順了天意,那應該能順利的找到正確的路吧!"
* * *
她沒死?
當意識回到腦裡,還未睜開跟,梅茹君就察覺到這個事實。
為什麼她連求死都辦不到?失去了親人,她獨留在人世又有何意義?
"小女娃兒好像醒了。"突然,一道淡漠的聲音響起,讓她只得睜開眼,面對現實。
"真的醒了!好不容易。"男孩來到床前,彎身與她對視。"感覺如何?"
"你……"自己粗啞的聲音讓梅茹君一愣。
"別緊張,你昏迷了一個多月,剛醒來聲音難免這樣,過些日子就會恢復了。"男人的聲音又道。
梅茹君偏過頭,循聲望去,看到一個坐在窗邊,一身白衣的男子。
"是你們救了我?"她輕聲地問。
"順手罷了。"男人冷淡的說。
梅茹君無言了,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聲謝謝,畢竟……她並不想活啊!
"凌兒,這裡就交給你了。"男人突然起身,下一瞬間便縱身飛出窗外,消失蹤影。
"是,師父。"男孩對著空氣恭敬的道。
梅茹君驚愕的看著突然消失的身影,"他……不見了!"
看著她驚愕的模樣,男孩覺得有點好笑。
"師父武功高強,他並不是平空消失,只是速度快,引起你的錯覺罷了。"
"武功……"梅茹君呢喃。
"我叫上官凌,我師父姓白,白塵居。你呢?"
"梅茹君。"梅茹君望著他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開口。
"你介意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倒在雪地裡嗎?還有你身上的血跡,是發生了什麼事?"
梅茹君一震,腦海中閃過那一幕幕彷彿人間地獄的慘況。
"啊--"抱住頭,她悲淒的狂喊,一聲又一聲,直到被人點了穴,昏了過去。
"師父……"上官凌驚愕的望向又突然現身的師父。
"麻煩!"白塵居低喃。
'嗄?"上官凌疑惑的看著他。
"我說,你救回了一個大麻煩。"白塵居望著昏迷的梅茹君,眼底有著深刻的憐憫,這是一個將被恨意所支配的靈魂,這股恨火,將會焚燬所有接近她的人,除非那個人的心外表有著鋼鐵包覆,能不畏傷害,亦能以溫暖包容……
* * *
"請收我為徒!"梅茹君跪在白塵居面前,堅定的望著他。
白塵居望著她,"你想從我身上學什麼?救人的醫術?或者是殺人的武功?"
"殺人的武功!"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白塵居搖了搖頭,對她眼底一日比一日熾烈的恨火感到憂心。
"我不再收徒弟了。"
"師父……"上官凌不忍的開口,白塵居一抬手,制止他說話。
"為什麼?!"梅茹君質問道。
"不為什麼。"白塵居淡應,起身步出屋外。
上官凌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梅茹君,跟在師父後面離去。
梅茹君瞪著濕冷的地板良久,起身跟了出去。
"請你一定要收我為徒,我一定要學武,求求你!"追在他們師徒身後,她在風中大喊。
"為何執意學武?"白塵居停下腳步,背對著她問。
"因為我要報仇!"
"為什麼要報仇?活著不就好了,何須執意如此?"
"自那日被你們救回人世之後,我的人生就只為報仇而活。"
"報了仇之後呢?"白塵居轉過身來,悲憫的望著她。
梅茹君一愣,報了仇之後……
她從沒想過報了仇之後的事,因為光是想要報仇就已是如此遙不可及的事,她怎會去想到報了仇之後的事呢?就像在沙漠中迷途的旅人,能不能找到水源都是問題,哪還會去想找到水源之後的事呢?
見她一臉茫然,白塵居不忍的一歎。
"你才十三、四歲吧!報了仇之後想必還有一大段時光要過,不是嗎?"
"我管不了那麼多。"梅茹君搖著頭,痛苦的喊。
白塵居默默的望著她,良久才說出決定。
"我不能收你為徒,不過你可以拜凌兒為師。"
"師父?!"上官凌訝異的喊。
"他?!他不過是個……"梅茹君也覺得錯愕,他不過是個男孩,年齡看來與她相差不多。
"他從出生就開始學武了。"白塵居淡然的一笑,說的並非誑語。"凌兒,難道你對自己的武功沒信心嗎?"
"不是,只是徒兒不知道該如何教人。"上官凌一臉苦惱。
"我如何教你,你就怎麼教她。"
"是。"
"等等,我……"梅茹君仍無法接受。
"依他的武功修為成為你的師父是綽綽有餘的。"白塵居打斷她。"如果你能學成他一半的武功,我保證,你想報仇已經游
刃有餘了。而且,這也是你目前唯一的路,要不要,隨你。
梅茹君猶豫的望著眼前這一對師徒,她知道他說的沒錯,這是她惟一的路,她無從選擇。
"好,我拜你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