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額頭腫了一個包,可是她絕不道歉。
他活該!
喧鬧過後,大家又坐回自己的位子,電話照例是有一通沒一通的響著。「燦寧。」嘉升的聲音響起。
她將視線從桌上凌亂的表格中移開,望向他。
「上星期六拿給你的資料呢?」
「哪一袋?」燦寧問,因為他拿了一大疊給她。
「元和公司員工旅行的合約,我已經跟他們約好了,十一點送到他們公司簽約順便收票。」
她想起來了,那個有三百多名員工的電子廠,很大的一筆生意,是飛航線的業務花了心血爭取來的。
她忙拉開抽屜,「元和,元和……」
忽然間,她停止了動作,大喊了一聲,「啊!」
所有的人都被她嚇了一跳。
嘉升靠了過來,「找不到?」
「不是。」
「不是就好了,喊那麼大聲,資瑋被你嚇死了。」
轉過頭,資瑋果然一臉驚惶未定。
「資瑋,對不起,嘉升,對不起——我忘了帶出門,資料還在我家。」燦寧一邊拿起包包一面說,「我馬上回家拿,我們約在元和台北總公司門口等。」
「你住哪?」
「內湖。」
「內湖?」這下換嘉升吃驚了,「一個小時內從忠孝東路一段到內湖,再從內湖到元和?」
燦寧想也知道不可能,可是現在也只能盡力而為了,總比什麼事都不做乾著急好。
元和是筆大賬,如果丟掉公司會損失很多。
「我坐計程車。」
一直沒開口的鍾澈說話了,「來不及的。」
燦寧憤憤的瞪了他一眼,這算什麼,落井下石嗎?
他頭上的腫包又不是她一個人的錯,要不是他那樣耍人,她才不會無緣無故出手。
「嘉升,你自己先過去,我騎摩托車載她,盡量趕。」
嘉升顯然鬆了一口氣,「太好了。」
她聽錯了嗎?他在幫她補救錯誤?
「看什麼,快過來啊!」鍾澈經過她身邊時敲了她一記。
炎熱的夏日,台北市像個烤箱似的悶熱,太陽直射,氣溫極高,燦寧坐在摩托車後座,因疾速而產生的風不斷向她襲來,可是,一點涼意都沒有,熱風刮在臉上隱隱生疼。
他們在車水馬龍的鬧區呼嘯而過。
沒想到鍾澈騎的是那種五百西西的改裝摩托車,也不知道改裝了什麼,看起來就是不太一樣,銀灰色的車身在盛夏的太陽下燦然生光。
他顯然也是個酷愛速度的人。
綠燈飆得極快,黃燈轉紅照沖不誤,轉彎時又將車身壓得極低,燦寧幾次嚇得想叫,卻又硬生生的忍下來。
她不要被人看扁,也不想被笑膽小或沒用。
一路上她除了祈禱之外,也只能自我安慰說,鍾澈自己也在車上,他不會亂騎故意摔車,也不會為了整她而跑去跟人家擦撞。為了怕急轉彎時被甩出去,她把他抓得很緊很緊。
「喂。」
「幹嘛——」車速快,說什麼都吃力。
「住哪?」
燦寧說了路名,鍾澈嗯了一聲,又催起油門,故意拔掉消音器的重型摩托車在小巷中車聲更是驚人。
原本她還在奇怪他怎麼對內湖這麼熟,她只說了地址,他就知道該怎麼走,轉念一想,嘉升提過他們在台北都已數年,對待了數年的城市還不熟的話,反而顯得不合情理。
很快的,車停在她租的房子樓下,燦寧快速衝了上去,開門時剛好安妮也要出來,一拉一推,兩人都嚇了一大跳,她沒給安妮開口抱怨的時間,抓起桌上的牛皮紙袋又三步並作兩步的跑下來。隨後,鍾澈趕命似的衝到元和,時間恰好,看得出來嘉升鬆了很大的一口氣。
銀色摩托車又回到旅行社樓下,盛暑溫度攀升時在外面跑了一個多小時,兩人一般的灰頭土臉。
燦寧進洗手間洗了臉,又拿濕紙巾擦了擦頸後及手臂,感覺清爽多了。
出來,見鍾澈坐在沙發上喝啤酒,桌上已有一個空罐子。
她走過去,想到九點多時打他的一拳,不太好意思,遲疑了一會,還是開口了,「謝謝。」
他頭也沒抬,「給你一個報恩的機會。」
她笑答,「好啊。」
不管他要她做什麼都好,總之,是他幫她補救錯誤的,她希望自己也能為他做一點事。
「去買便當。」他指指牆上的鐘,「快十二點了,肚子餓。」
「你要吃什麼?」
「BLUE的局海鮮飯,小資瑋,你要不要叫這傢伙順便買?」
資瑋看了他一眼,「鍾澈,不要這樣叫我。」
「要不要?」
「我自己會出去買。」
燦寧一下跑到資瑋身邊,「沒關係啦,我要出去,多買一人份也是買,少買一人份也是買。」
平常大家因為業務關係都是各吃各的,反正就是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提前延後隨個人調整,雖然方便,但也減少了相處的機會,如果大家能一起吃午餐,可以比較快熟稔起來。
燦寧一直想跟資瑋成為朋友。可以談話的那種朋友。
於是,她努力想讓資瑋留下來一起用中餐。「而且我告訴你,今天很熱,三十度絕對跑不掉。」
「是啊。」沙發上的鍾澈一臉惡質的笑,「你看那傢伙就知道,你出去後回來就會跟她一樣髒兮兮的。」
「你才髒。」「我髒?那你在車上時幹嘛把我這個髒人抱那麼緊?」燦寧一時語塞,不想說是害怕,但又說不出更好的理由,瞠目結舌了半天,乾脆假裝沒聽到。
「我出去了。」
她拿起皮夾往外跑。
等電梯的時候,還聽見鍾澈哈哈大笑的聲音。
燦寧從BLUE回來已經是半小時之後了。
沒人。
她將局海鮮飯放在小几上,聽見唐曉籐的辦公室那邊傳來聲音,正要敲門,才發現門並沒有完全合上。
「去了一趟埃及就成了受虐狂啦?」唐曉籐靠著窗台,臉上還是那抹纖弱的笑,「別人拳頭伸過來都不還手。」
「我有。」
「那你頭上的包是怎麼回事?」
「我左手還抓著她的第一擊,誰知道她第二拳又來了,我右手拿著煙,總不能依樣畫葫蘆吧!」
「原來如此。」
鍾澈臉上有種漫不在乎的笑,「怕燙到她,只好挨了。」
燦寧站在門口,怔著。
原來他在讓她。
比較有力的右拳都被他擋下了,沒道理左拳會擋不住。
她居然沒想到這點。
資瑋說鍾澈是無聊人,但他終究不是壞人,就在一個小時前,他才載著她在烈日下來回奔波,為著她這個打了他一拳的人耍出來的烏龍,他其實可以坐在旁邊看好戲的,但是他沒有。
「你真的沒變。」唐曉籐臉上有種懷念的笑意,「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個樣子。」
「這是讚我還是損我?」
「我不會損你。」
「誰知道。」鍾澈的不相信全寫在臉上。
她笑笑,似乎是習以為常了,「我才在奇怪,燦寧看起來又不是很會打架的樣子,怎麼我們習得過世界大學拳擊賽冠軍杯的人會受傷。」他揮揮手,「過去的事,別提了。」
「鍾澈。」「我都說別提了。」
唐曉籐望著窗外,甜甜的嗓子聽來有種疏離的模糊感,「阿賢現在不知好不好?」
「有什麼不好,阿賢不放心的就是你。」鍾澈吐出一口煙,「他說他很好,叫你也要好。」
她轉過頭,「真的?」
「不相信的話就別聽。」
「他對你永遠比對我好。」她的語氣有些埋怨。
鍾澈一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什麼?」她的聲音明顯是在抗議。
「不是嗎,我跟阿賢從小玩到大,一起打架、蹺課、追女生,連重考都還坐隔壁,你唐曉籐是阿豎後來認識的,拿什麼跟我比?」
她看著鍾澈,突然明白他是故意激她,「你無聊。」
「你比我更無聊。」他捻熄了香煙,「老是想這些有的沒的,難怪人越變越蠢。」
「鍾澈!」
「你很噦唆,曉籐。」他不耐煩的起身,「我去看那傢伙中餐買回來了沒。」
燦寧一驚,他口中的「那傢伙」指的不就是自己嗎?
鍾澈人高腳長,一下就來到門前,讓燦寧想躲也來不及,跟拉開門把的他對個正著。
她勉強扯開嘴角,卻仍難掩尷尬。
她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像偷窺狂,但也明白遇到這種情形,解釋再多都沒有用。
那些我不是故意的,我什麼都沒聽到……多說無益,相信她的話,自然不會多想。不信她的話,就算她做測謊安全過關都會被懷疑動了手腳。
鍾澈看了她一眼,揚揚眉,「你怎麼在這?」
「門沒合上,你們又在說話,我不知道該不該打斷,所以就站著。」燦寧坦承,「耳朵不能閉上,聽了一句,就、就、就、一直聽下來了。」
她越說頭越低,到後來已經不敢看他了。
他天生壞人臉,又作惡棍打扮,她很難想像他真正生氣時的模樣。
她有心理準備他會生氣,但隔了好久,他都沒有動靜。
她慢慢抬起頭來,他的眼神好像看到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似,從剛才四目交投時的不太高興轉趨溫和,還有一絲淡淡的笑。
「你、你不生氣嗎?」
「聽都聽了,難道叫你吐出來?」
「吐出來是沒辦法,可是我可以假裝忘記。」
鍾澈笑意更濃,「假裝忘記?」
「嗯。」燦寧的表情很認真,「我不會問你,也不會去問任何人,就像是從來沒聽見那番話一樣。」
他哈哈一笑,「好,希望你言而有信。」
鍾澈接了一通電話很快的就出去了,走沒多久,資瑋也被召回總公司開會,嘉升還沒回來,飛航只剩燦寧和隔著一道門的唐曉籐,整個下午,她光明正大的心不在焉。
嘉升說他、鍾澈與唐姐三人是校友,但都是後來說起才知道的,可是中午時聽鍾澈與唐姐說話,又覺得他們像是認識了很久似的。阿賢與曉籐。
她不知道唐姐有一個這麼女性化的名字。
曉籐,真是太適合她了。
燦寧不由自主的往唐曉籐辦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原來唐姐不只外表弱不禁風,連名字都這麼纖細。
籐,無法獨立,生來就注定要攀附才能成長的生物。
她有一堆疑問,但既然已答應鍾澈要假裝忘記,自然就不能再提起,何況,這好像也不是她該知道的。
鍾澈在他們面前也是喊她唐姐,但兩人相處時,他卻喚她曉籐……
三、四個小時夢遊般的過去,待燦寧回過神來,窗外早已變天。太陽轉瞬即逝,烏雲密佈,轉眼間,雨珠落下,打在玻璃上成了雨簾,看出去,什麼都失了焦,灰濛濛一片。
「燦寧,可以休息了。」唐曉籐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的,手上提著公事包,看樣子也是準備要離開,「雨下這麼大?」
「唐姐你不知道嗎?」燦寧記得她的辦公室明明有窗子。
「我把百葉窗放下了,只聽見雨聲。」她又看了看窗外,「有帶傘嗎?」
燦寧搖了搖頭,她的傘給那個幫她付賬的金髮怪人了,她一直忘了該再去買一把。
「裡面還有,我去拿出來。」她說完,回到辦公室裡,出來時,手上多了把藍色的碎花傘,「先拿去用吧!」
燦寧接過傘,神色異然。
唐曉籐看到她神色不對,問道:「不舒服嗎?」
「唐姐,這傘……」燦寧抬起頭,眼光是詢問的。
一樣的藍色碎花,握柄結著一個紅色的中國結,這明明是金髮怪人從她這拿走的傘呀!
怎麼會在這?
「哦,這個。」唐曉籐笑了,「鍾澈前兩個星期拿過來的,一直放在辦公室,如果不是剛好下雨,我真的都忘了。」
前兩個星期?時間差不多。
至於那個人長什麼樣子,老實說燦寧早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他留著金色的中長髮,還戴著墨鏡,她又氣他笑她大嘴巴,不肯多看他一眼,結果現在只能想起一個模模糊糊的模樣。
「鍾澈他以前的頭髮是不是到這裡?」燦寧比了比肩膀,「還染成金黃色的?」
唐曉籐奇道:「你怎麼知道?」
真是他!那個在她皮夾被偷時伸出援手的陌生人,他替她解了圍,卻只要走她的一把舊傘。
「那、那、那、那……」燦寧一激動就結巴,「他為什麼把頭髮剪了?」「他要連帶兩個埃及團,旅遊旺季,訂不到什麼好飯店,加上天氣又熱,就跑去剪了。」她一笑,「然後還說什麼還是當中國人好,又把頭髮染回來,髮型規矩,髮色規矩,結果看起來還是像個壞人,被你打了一個大包。」
直到晚上躺在床上,燦寧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世界好大,世界也好小。
光是今天就發生好多事,從她在茶水間唱著Tears開始,一整天的兵荒馬亂終於過去。
那把藍色碎花傘被擱在角落,地上有攤水。
燦寧翻了個身,在將睡未睡之際,結束了這漫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