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色的雙頰吹彈可破。
不笑的時候,像個粉妝玉琢的洋娃娃,笑起來的時候,魅力橫掃千軍。
臉孔的主人,有一個男性化的名字——林輝煌。
二十七歲,在天際航空公司擔任空服員。
今天是不飛的日子,她放下工作,穿著涼爽的戲水衣服在大大的遮陽傘下,試圖在秋日將近的時分抓住夏天的尾巴。
閉上眼睛,林輝煌可以感覺得到搖晃的椰樹,還有海潮襲岸的聲音。
陽光亮晃晃的,風,熱熱的。
戴上太陽眼鏡,隔絕刺眼的陽光,她哼著自己最愛的世界名曲,「虹彩妹妹哼嗨呦,長得那麼好哼嗨呦……」
悠閒的度假氛圍中,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官仲儀用他特有的嗓音提醒林輝煌他的接近,「你玩不累啊?」
她將太陽眼鏡往上一推,薄唇一彎,「不會。」
「連無聊都不會?」
「一點也下會。」
「那這樣呢?」隨著聲音的落下,官仲儀一下切掉了CD音響的電源,海潮的聲音隨著電源關閉戛然而止。
****************
九月。
理論上是秋天,事實上,台北的溫度仍然居高不下。
太陽大,暑氣蒸騰。
夏日,是適合到海邊戲水享受陽光的季節,但同時也是會將美女儀態破壞殆盡的季節。
為了避免自己在太陽的荼毒中從悠然美女變成示範脫妝的模特兒,林輝煌對於夏日陽光是能躲則躲,若真的不行,也會使出天際航空中流傳已久的三寶:防曬乳液,陽傘,遮陽帽。
乳液防曬黑,陽傘防曬傷,至於遮陽帽則是防止脫妝,只要三寶齊出,基本上都算沒問題。
當然,更保險的作法就是不出門。
林輝煌的美女定律之一:美白,要美就要白。
因此,即使今天的天氣不壞,風也算涼爽,但是她還是寧願選擇待在日式舊建築的房舍中,在院於中放上一張海灘椅,撐起太陽傘,把黃槐想像成椰子樹,CD音響中放入規律發出海潮聲音的唱盤,躺上椅子,太陽眼鏡一戴,立刻神遊到金沙島的海灘。
「你要這樣一直躺到出勤日啊?」
「有何不可?」林輝煌一臉高興,拿起冰橙汁啜了一口,「工作時那麼累,難得放假就要好好休息。」
「難得放假?」
「我才剛飛了一個很長的長班。」
官仲儀的聲音含著明顯的笑意,「雖然如此,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一個月的休假將近三個星期。」
「那跟休假無關,你們根本不知道空服員在外站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雖然是住五星級飯店,可是吃的是泡麵耶,我原本以為脫離學生生活之後可從此遠離泡麵跟蘇打餅,沒想到現在對這種即食食物的消耗率比以前高出好幾倍,還好我天生麗質,要不然皮膚早就皺掉了,那哪叫休息。」
官仲儀還在笑,「所以呢?」
「我的結論就是——五星級飯店也比不上我的破房間。」
林輝煌,天際航空的招牌空姐之一。
能成為招牌,自然有其獨到的魅力。
首先,第一個條件就是:美。
美女人人愛,何況飛上萬里高空,左右睡成一片,沒人跟自己聊天的時候,若能看到空姐的亮麗笑容,絕對有助公司的形象加分。
第二,記憶力佳。
不管是要撲克陴,花生米還是小孩子的玩具,就算中途她又繞了大半個七四七客艙,還是會記得將乘客要的東西送到對方手上。
第三就是……
林輝煌的手機響起。
「喂,林大美女,我是張姊,這幾天有沒有事情啊?」張姊是天際航空公司台北站的頭頭,同時也是「笑面虎」這三個字的立體解釋。
張姊打電話給空姐,通常只有一件事情:抓飛。
若有人不舒服請假,張姊就會依當月班表找出休假人選,抓人上飛機值勤。
林輝煌當然也知道這時候該怎麼回答,「我有空。」
呃,就算有事,也得說沒事。
她要敢膽在公司需要她們時不鞠躬盡瘁的話,張姊可是會公報私仇得讓百般推托的空姐死而後已的。
「沒事那好。」張姊的聲音顯然非常滿意,「有人感冒,你替她飛一趟,今天晚上十點飛倫敦,倫敦停七天,然後從倫敦飛曼谷,曼谷停五天然後回台北,自己準備好衣服,準時報到。」
「知道了。」林輝煌一邊講電話,一邊對官仲儀投去一個假期泡湯的眼神,「請假的人是誰?」雖然逃不掉,但是好歹也要知道是誰害她時差還沒調過來又要開始飛的。
電話那頭傳來張姊呵呵笑的聲音,「想報仇?」
嚇!
林輝煌擠出了笑聲,「我才沒那麼幼稚,只是想關懷一下同事嘛。」
「喔,這樣啊。」張姊的聲音明顯是一種不信任的笑,「那麼想知道的話,報到後自己去查。」
唉,請假的同事真是假日的大敵。
她搬了半天才把太陽傘跟海灘椅翻出來,而且這個樹蔭下還是用電線長度選出來的呢,現在躺沒到半小時就要起來,想想還真是有點小無奈。
林輝煌從海灘椅上站起來,扭扭脖子,轉轉纖腰,側過頭對官仲儀露出甜蜜笑容,「我被抓飛了,你可不可以載我去機場?」
「我有約會。」
「啊……」
相對於她的頹喪,官仲儀倒是很積極的替她想了方法,「雖然我沒空,但是你的裙下之臣應該很樂意替你效勞。」
「那些人喔。」林輝煌的俏臉上出現了一絲笑意,「雖然他們的眼光十分正確,可是我還是不想跟他們有關係,所以啊,本大美女我決定還是坐公司派出來的接駁車。」
將院子中的度假用品收好,林輝煌回到房間,將行程在腦中想過一遍之後,開始打包行李。
手邊動,口中仍然哼著歌,「櫻桃小口哼嗨呦,一點點那麼哼嗨呦……」
台北,倫敦,曼谷,台北。
抓飛雖然打亂了休息,但對空服員來說是很普通的事情,因此她並沒有把這次的臨時出勤放在心上。
只是她沒有想到,這會變成一趟非常,非常,非常特別的飛行。
***************
九月,倫敦。
在金融重鎮的西堤區中,有一家小有名氣的咖啡酒吧,名字叫碎花裙。
碎花裙酒吧營業只有幾年時間,雖然不曾有太多名人來訪,但卻深受西堤區中那些分秒必爭的雅痞們喜愛。
有很好的咖啡,不錯的酒,最重要的是能讓人盡情開玩笑但又不致流於粗俗,可以談論雅事,而且四周總有人會出聲接續那個話題。
碎花裙完全符合了金融人的小酒館文化。
燙金色的字體說明了日不落國的驕傲,木製桌椅以及酒窖似的環境卻又讓人想要大飲一番,看似矛盾,但卻非常和諧。
早上,客人並不多,吧檯邊的情侶自顧交談,靠窗的桌子旁有三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子,一個紅髮,一個戴著眼鏡,另一個雀斑滿滿,三人就著今天的泰晤士報翻弄著。
驀然,雀斑像是發現什麼似的指著藝文頁的報導,「你們看,Summer的人像攝影展耶。」
紅髮跟眼鏡立刻被吸引過來,「在哪?」
「時光私人博物館,為期四個月,票價是……」雀斑深吸了一口氣,「好貴。」
「多少啦?」
雀斑同時伸出左手的食指與中指。
紅髮與眼鏡互看了一眼,然後用著很不確定的語氣說:「YA?」
「不是啦,是二十歐元。」
「真的好貴。」紅髮的五官在聽到那此遊樂園還要高的票價後,臉全部皺成一團,「可是我想我會去。」
「我也是。」雀斑很積極的開始翻自己的口袋還剩多少錢,「Summer以前只拍下會動的東西,這是他第一次的公開人像攝影展,報紙上說展出的人像是從這五、六年中拍的照片中選出來的,天啊,這麼精彩,一定要去看。」
三人在窗邊一邊享受難得的淡淡陽光,一邊用著自己以為很小但事實上很大的音量交談。
吧檯裡的人在笑。
坐在吧檯緣的那對客人也在笑。
女子對男子撒嬌似的說:「在說你哎。」
「我有聽到。」
「感覺怎麼樣啊,知名攝影師?」
「別鬧了,心貴。」
名喚心貴的女子姓宋,宋心貴,是倫敦第三代移民,很東方的五官,但卻說得一口破中文。
小公主似的被捧大,念的是林肯法學院,從來不認為中文重要,直到認識了她的真命天子Summer之後。
Summer本名夏熠,來自於她的祖國,台灣。
她跟夏熠是在婚禮上認識的。
姊姊心富的婚禮,夏熠是姊夫艾力克的好朋友。
婚禮在私人花園舉行,來觀禮的多半是艾力克商場上的朋友,來來去去,以全發碧眼居多,因此,宋心貴一下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個與眾不同的人。
他起碼有一百八十公分,留著小平頭,古銅色的臉上是俊挺的五宮,不太說話,確有著難言的存在感。
他沒什麼表情,似乎也沒什麼認識的人,但奇特的是,他在陌生人群中卻顯得閒適非常。
婚禮進行到一半,氣氛開始熱絡。
男子們朝美女走去,而那個小平頭,也被幾位金髮美女圍住。
在眾多主動示好的美女中,他堅毅的唇形終於有了些微的變化,算是微笑吧,但看起來卻是奇特的。
不是高興,也不是得意,反而有點像……嘲弄?
那天有霧,照理說是看不清楚,但宋心貴卻對那個人印象深刻。
總覺得很想再多認識他一點,即使只是一點……
婚禮後沒多久,她打了電話給因為忙碌而暫時不打算度蜜月的艾力克——
「姊夫,我想跟你問一個人,就是你結婚那天一個中國賓客,男生,三十歲左右,留著小平頭,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嗎?」
「他叫夏熠,你問這幹麼?」
「他、他做什麼的?」
「拜託喔,宋心貴,你姊夫我好歹也是時光博物館的負責人,你連幫時光珍藏品拍照製成圖冊的攝影師都不知道?」
宋心貴不覺浮上一絲微笑,原來他叫夏熠,而且是位攝影師。
「不過攝影只是夏熠的興趣,他主要的收入來源是幫飯店做管理督導,你這位大小姐一定也不知道什麼叫管理督導,飯店剛開張,或者是因為時間久了業績下跌,同業競爭,他就負責找出問題所在,加以修正,錢嘛,他是看飯店業績抽成的,他督導的飯店很多,所以財力狀況很好。」艾力克說了半日之後,突然又想起,「喂喂,你到底問夏熠的事情幹麼?」
「姊夫,你安排一個飯局,我想認識他。」
對宋心貴來說,想認識一個人,就是安排飯局。
她年輕,漂亮,末家怎麼說在倫敦華人圈中也算小有影響力,從來也沒有人會拒絕跟她吃飯的約會。
沒想到——
「去,你以為我是夏熠的老闆,叫他來就來。」艾力克的聲音明顯在笑,「心貴,夏熠跟你以前那些認識的人不一樣,你是小公主,但是他不會哄人,他那個人,只能當朋友。」
「那他現在一定沒有女朋友對不對?」
「人家有女伴。」艾力克說得很含蓄,「而且在台灣也有一個掛念,要同時打敗舊愛與新歡,有點難。」
在倫敦有女伴,在台灣有掛念,但宋心貴還是勇往直前了。
宋家小公主倒追男生,跌破了一缸子人的眼鏡。
其中跌得最厲害的,就是宋心貴自己。
剛開始,只是單純的被吸引,但是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因為一個人而有了這麼大的改變。
她的中文很差,連注音符號都不會寫,可是為了夏熠一句「不喜歡假洋妹」,她一邊應付法學院的功課,一面開始咬牙讀中文,拿著小學一年級的課本,開始一字一句的苦讀。
髮型,衣裳,化妝,休閒活動,對時勢的評語……照著夏熠喜歡的模樣,努力的改變自己。
父母親原本極力反對她這種徒勞無功的討好,可是就在知道夏熠不單只是個攝影師,還是極有名的飯店督導,主要收入來自督導飯店中的營業業績抽成時,也默許了她選擇的方向。
她學他喜歡的中文,捨棄他討厭的拘謹服裝,開始對攝影有了興趣,甚至動手學習各種技術。
夏熠對她雖然不壞,但也不好。
直到她畢業,他們才算有了進展。
在外人眼中,兩人算是在一起了,但事實上,宋心貴卻知道,自己從來不曾讓他戀戀不捨。
時間累積的只有感情,而不是愛情。
「我算是你的誰?」
「你算是我的誰?」夏熠像是聽到什麼好笑事情似的,「艾力克的姻親,心富的妹妹。」
「還有呢?」
夏熠笑了笑,沒再回答她。
他從來不讓她知道他工作時的情形,也鮮少跟她討論自己的過去,人在她面前,心靈卻落在她不知道的象限。
他為了工作來來去去,總是要她努力向艾力克打聽才會知道他回來的消息。
她知道夏熠跟自己在一起的時間很多,但也知道,時間對他來說不具有太特別的意義……
「心貴?」
宋心貴回過神,一時之間還有點茫然,「什麼?」
「什麼?」夏熠的眼中有一抹調侃,「嘴巴張那麼大發呆,口水要流下來了,什麼。」
宋心貴有點懊惱,居然在他面前發呆,尤其是他過幾天因為工作要到曼谷,接著便要回台北替台灣第一家度假式飯店做整理,要讓舊店重開十分耗時間,他們將有好幾個月見不上面。
「你這麼累,就不要找我出來了。」
她無法否認,因為她剛才的確心不在焉。
夏熠就著原木桌面將鈔票推過去,示意她穿上外套後,率先朝店門口走去。
推開玻璃門的瞬間,微涼的空氣迎面而來。
宋心貴跟上來了。
夏熠攬住她的肩,「走,我送你回家。」
***************
中正國際機場。
報到手續過後,林輝煌才知道那位臨時請假的同事是座艙長,對於天際航空這種強調階級的航空公司來說,座艙長可是要值勤三千五百小時以上的空姐才能擔任的職務,難怪會抓她來飛。
而那位生病的座艙長,是她進公司以來的死敵謝上晨。
林輝煌看著班表,露出了微笑:心想:謝上晨,我這個月飛了四個長班,還不把你的飛行時數甩在後面。
像是在附和她的想法似的,後面一個聲音響起,「這樣累加,你至少多她一百個小時。」
回頭一看,是她的好友瑤瑤。
林輝煌露出微笑,「多是多,不過多到這麼多,好像有點沒意思。」
「那你可以不要飛啊。」
「哎喔,你不懂啦。」她看著班表,「張姊要是抓不到合適的人,最後怒氣還不是會算在她身上。」
瑤瑤一笑,「你們兩個明明就很珍惜對方,幹麼每次不小心看到對方就像看到鬼那樣。」
不要說瑤瑤不懂,連林輝煌自己也不懂啊。
同一批考進公司,同一批到美國受訓,同一天首次飛行,總值勤時數也在伯仲之間,考績互不相讓,一見到對方就想努力扁,但萬一對方陷入危急又會趕快伸出援手,生怕對方掛掉,那自己一個人就無聊了。
「白莎莉的人生如果少了譚寶蓮這個競爭對手,那多無聊啊,所以我非要救她不可,我要她記得我的恩惠,讓我狠狠的把她踩在腳底下。」
瑤瑤笑了,是那種不理會她發狠的笑。
行前會議室中,同班飛機的組員一一到齊。
林輝煌逐一看過臉,裡面只認識購物狂瑤瑤跟一心想釣金龜婿的曉晴,其他的,泰半是去年剛進公司的新人。
全員到齊後,開始行前會議。
「大家晚安,我叫林輝煌,是本次班機的座艙長。」
然後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由於全是大家每次出動前要聽的東西,空姐們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林輝煌見狀,決定好好提振一下眾人精神。
於是她亮出招牌甜蜜笑容,用服務乘客時特有的柔和嗓音繼續說:「只剩兩點要補充,第一,這班巨無霸客機的總乘客人數是兩百七十四人。」
兩百七十四人……大家聽了全部倒抽一口氣。
乘客那麼多,鐵定十分「熱鬧」。
曉晴美美的臉在聽到人數之後很明顯的皺成麵粉團,「第二呢?」
「第二就是,」林輝煌笑容不減,「飛機上有一位嬰兒,四名幼童。」
空姐們睜大眼睛,什麼?
「不過各位放心,以上都有家長陪伴。」
早說嘛,嚇死人。
「但是,我話還沒說完。」
紅燈再度狂閃。
林輝煌故意慢慢說,將空姐們一下緊張一下放鬆的表情看人眼中,引為一樂,「另外有十二歲以下獨自飛行兒童六人,恭喜經濟艙的各位,你們將會有非常充實的旅程。」
話尾落下,被分配到經濟艙的美女們不約而同露出如喪考妣的神情。
嗚,兒童已經很可怕了,沒有家長約束的兒童,更是空服員的大敵。
「希望大家秉持著服務精神,以客為尊。」林輝煌漂亮的薄唇逸出淺淺的笑,「雖然這班巨無霸的乘客很多,如果在飛行中我接到乘客的投訴,在報告書上可是會據實以告的,希望大家不要讓我有光明正大說壞話的機會,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