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壞,眼睜睜看我從樹上跳下來,竟然不接住我……哎呀呀,好疼噢。」所幸滿地積遍厚雪,否則她這一摔,恐怕又得重新輪迴等投胎了。
「我不知道你連命都不要,從恁般高樹躍下。」鳳淮淡瞥著她,俊顏上不見任何疚意,「你是隻鳥,竟會哀啼哀到摔下樹,這是該你受的教訓。」
「為什麼你說著笑話,臉上表情卻沒有一絲一毫變化?」鴒兒楚楚可憐地銜著布巾,包裹著摔傷的腳踝,空出一小部分的嘴來數落他。
「我不說笑。」鳳淮漠然不動。
粉唇抿緊了會兒,才再問道:「那你當時做什麼把雙臂張開?!」他難道不知曉她冀盼投入他懷裡多久了?故意要這賤招來害她飛蛾——不,是飛鳥撲火嗎?
「那是劍法招式。」他正準備收劍調息,卻見她興高采烈地「摔」下樹。
「你好過分!」鴒兒辭窮,好半晌只能擠出這句話。
鳳淮僅是回她一個似笑非笑的清冽揚弧。
連續三個「蠢」字進出小巧牙關,鴒兒暗罵自己的愚笨!
難不成你還巴望著他會展臂將你擁入懷中,好生疼借嗎?!人家只是在舞劍,只是碰巧那招劍式的動作是大鵬展翅,你美的咧!還以為他是在呼喚你奔進他的臂彎間濃情蜜意?蠢蠢蠢,蠢死了!
鳳淮覷著她那粉艷雙唇不停地開開合合,逸出無聲的字句,那雙忙碌的柔荑已經快將她的腳踝包得和她腦袋一般大。
「下回別再做這種玩命之舉。」鳳淮終於看不下去,伸手攔下那雙纏得不亦樂乎的小手,將布巾卸下。
鴒兒看著他輕緩地為她圈裹著傷處,兩眶火辣辣的淚珠開始氾濫。
他好溫柔,雖然神情冷漠,卻又好溫柔噢……討厭討厭,滿眶的淚水阻礙到她凝顱他的目光了!鴒兒胡亂抹著眼淚,想要將他現下的舉止牢烙在心。
「鳳淮……」鴒兒撲進他的懷裡,見他萌生掙扎之意,連忙收緊藕臂不容他退縮,「你人真好……」她輕輕在他心窩磨蹭兩下,粉頰透著羞赧及心滿意足的紅霞,這是她首度如此大膽示愛。
「放開手,一個姑娘做出此舉,你羞也不羞?」鳳淮的嗓音沒任何改變。
「我不放,就是不放!」螓首微仰,原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張泛著澀紅的臉,不料鳳淮白皙的肌膚上仍是雪般寒意。
唰的一聲,鳳淮發出一道氣芒,暫時撤收鴒兒的法力,讓她原有的嫩姑娘形態全數褪去,恢復成禽鳥,扣在他腰間的纖臂自然也化為短短羽翼,讓他成功脫離她的鉗制。
鳳淮為她包裹的傷巾成了一圈圈比鳥軀還大的圓形布團,鴒兒嗚鳴兩聲,見鳳淮無動於衷,她垂頭喪氣。
「別隨意碰觸我。」冰玉般的眼眸斂去所有暖意,或者該說,那雙晶瑩的眼,從不曾停駐過溫暖。
小氣鬼!鴒兒拍打著羽翼,吱喳亂叫,跛著細瘦的傷腿在木椅上蹦蹦跳跳地抗議。
鳳淮沒再看她,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小巧的鴒兒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企圖再以可憐的甜嗓輕鳴喚回他的腳步,奈何她魂牽夢縈的潔白身影仍沒有絲毫遲疑地消失在門扉之後。
果然不能操之過急,鴒兒呀鴒兒,一百年你都忍了,怎麼這回定力如此之差呢?
一定是因為鳳淮那時的神情太誘人,淺淺的額際散發閃耀著白亮微光,濃長的睫半掩著澄澈的瞳,那副模樣,讓她不由自主地起了色心……
只可惜她貼在他胸口才短短鬚臾便教人給打回了原形,下回她若再犯,恐怕就會給轟出家門了。
鴒兒傻呼呼地嬌笑,沒關係,今天這記身體接觸,足足能讓她再滿足回味個一百年,也更成為她繼續堅持的動力!
「以往,都是你這般欺負我,就愛瞧我紅著臉斥責你的逾矩,定是因為那時我總是推拒,現世報才要讓我也嘗嘗這種被人拒絕的滋味……」嬌小精緻的鳥娃娃窩坐在籐椅上,黑翦的圓瞳陷入那段緊鎖在心底深處的記憶。
為了守著這段回憶,她甘願受盡冷漠,只有在獨自舔舐心傷之際,她才會容許自己沉淪在那段歲月的包圍中……
婉轉低吟的鳥語,帶著甜甜的嬌憨,「可我當初的表情,才沒你這般冷酷、這般傷人哩,每每還不都稱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讓你給佔了便宜……」
水燦的眼染上薄薄霧氣,朦朧了眼底的笑。
「可是……你忘了這一切,只有我,還好傻好傻地擱在心上……」
即使顫音哽咽,逸出檀口的,仍是非人的哀哀啼吟。
WWWWWWWWWWWWWWWWWWWWWWW
時近子時,月淺星稀的深夜。
哀淒淒的鳥鳴,在空蕩靜穆的臥雪山上更顯清晰了亮。
鳳淮尚未入睡,不只是因為屋外那一聲聲好似哭泣的嘶啼鳥聲,更因心頭難以摸透的紊亂思緒。
他披上白色外褂,緩緩來到窗邊,屋外一株枯樹,上頭佇著擾人清夢的鳥兒——鴒兒。
枯樹、孤鳥,襯著黑夜間一輪缺月,看來孤單得好清寥。
鳳淮雙臂環胸,白虹煙雲如影隨形。他的眼,合也不合地淺望著雪霽窗外,腦中想的是賞月景,視線之中卻怎麼也存在著一抹孤寂鳥影,迫使他不得不「順便」將她收納在眼底。
今夜的她,有些反常。
他記得她總是愛笑的,無論他對她的態度多冷淡,她仍是笑著的,即使偶有失落的陰霾染上她的眉宇,往往也在下一刻,她就會再度牽起甜笑,好似她是不輕易被打敗的一方。
而今,她在展現著她的懦弱。
淡瞳不由自主地從缺月上全然移轉到枯枝孤鳥。
白亮髮絲所襯托的清俊臉龐,恬淡無慾,白煙輕掃的眉,淺淺的;凝水晶瑩的瞳,淡淡的,只有手臂上的白虹煙劍不經意地流露著他的心思。
目光越是專注,臂上的煙劍便開始不聽使喚,悖逆了他向來的無波無緒,鳳淮並末分心在白虹劍上,任其由一縷輕煙轉為熊熊煙焱,拂得他披散的白髮及衣裳翩然若飛。
他站在窗邊許久,久到他以為自己會繼續冷眼旁觀著梢上啼鳴的她,然而,他卻在下一瞬間移動步履,推開了房門——
「你還要啼叫多久?」
清泠的問句,成功阻止了梢上孤鳥的泣血夜啼。
夜幕的闇黑,幾乎要吞噬掉鴒兒嬌小的禽鳥原形,她靜默了會兒,選擇繼續嘶鳴著他所不懂的語言。
「你的聲音都叫啞了,夠了。」鳳淮不著痕跡地蹙起眉。
鴒兒卻一改以往地耍起任性,越叫越是大聲。
鳳淮不發一語,微仰著首,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梢上的鴒兒自是難以忽視來自於他的冷冽目光,終於,她還是乖乖閉上了嘴,等待著重獲清靜的他轉身回房。
她想,他只是嫌她吵而來要她噤聲的吧。
鴒兒靜了片刻,鳳淮卻仍佇立在樹下。
奇怪奇怪真奇怪,他怎麼……還不走?難不成要在樹下與她對望到清晨?
「你是因為腳傷發疼而哀啼不止?」他打破無聲靜默。
才不是呢!她只是有感而發,一時興起地哀悼自己的蠢傻罷了。若非他提起她的腳傷,她早早便將它拋諸九霄雲外。
「下來。」
好好好,我不會再擾人清夢,不會再喳喳呼呼,你就放我在這裡吹吹風、醒醒腦,好生回房去睡吧,祝好夢。鴒兒回以鳥語,拍拍快要凍僵的雙翼,兀自窩在枝啞上。
「你若有空閒在樹上嚷痛,不如下來包紮傷口。」鳳淮仍以為她是因傷疼而哀鳴。
鴒兒怔怔地望著他。這句話……聽起來好像是關心耶。
見鴒兒遲遲沒行動,鳳淮拒絕再與一隻不通人語的禽鳥對話,左掌輕揚,送出一道輕風,拂過鴒兒週身。
「哇——」猛然恢復成人形的鴒兒發出尖叫,她方才腳下所站的枝啞細細長長的,承受得了一隻粉鳥的重量,卻不代表經得起一個姑娘的噸位。
她急急抱住樹啞,卻聽到樹木主幹與枝橙即將分離的……斷裂聲。
「鳳、鳳鳳淮……要斷掉了!」
她雖是鳥精,也擁有變身的法力,但是她無論由人變鳥或由鳥變人,都有固定的輔助手勢及咒語,缺一不可。現下,她抱著救命樹啞,反倒讓自己陷入摔死的危險之中,更何況她的腳還扭傷著。
「跳下來。」
跳、跳下去?!然後再讓她摔斷另一隻腿,是嗎?
鴒兒抱樹抱得更緊,不期然卻瞥見樹下的鳳淮——微展著雙臂!
這舉動……是在告訴她,她若跳下去,他會牢牢接住她?還是他又在施展那招「大鵬展翅」?
鴒兒咬著下唇,只敢瞅著他瞧,卻沒膽付諸行動,而鳳淮也沒再開口,臂膀仍是舒展開的,臉上神情淡然得高深莫測。
兩人是有足夠的空閒光陰在這空地上相看兩不厭,可搖搖欲墜的枝啞卻沒這等雅興,剝裂聲又清楚傳入鴒兒耳內。
她咽咽津液,啟口問道:「我跳下去,你會接住我嗎?」
鳳淮沒答聲,只是定定地回視她,以無聲的行動給予答覆。
鴒兒揚唇輕笑。
兩袖的嫩黃波漪,飛騰出最動人的舞姿。
再無遲疑、再無惶恐,優美的躍弧,劃開在濃濃夜幕裡,像只馭風展翼的鳥,振翅而翱。
她知道,這一回,她沒有摔疼的機會。
XXXXXXXXXXXXXXXXXXXXX
鴒兒捧著潤喉的溫茗,小口小口啜呷著,面無表情的鳳淮正在處理著她的腳傷。
「為什麼你手臂上纏繞的白虹斂好似在燃燒一般?」鴒兒盯著他右臂上詭譎的雲波,好奇地詢問道。
此刻,那抹淡煙正竄著無形烈焰,雖不見火紅的焰舌,卻激起狂颯的茫煙,幾乎讓鳳淮的右半邊身軀全陷入迷濛白霧間。
「鳳淮,你有沒有聽到我的話?」鴒兒捺著性子再問。
良久良久,鳳淮才應了她一句。
「我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劍長在你身上哩。」晤,鳳淮現下的表情好好看噢。
「我不知道白虹何故如此反常,劍不會說話。」
見鴒兒好奇地伸手想碰觸他臂上的縹緲煙劍,鳳淮側肩避開。
她噘著嘴,「碰碰都不行噢?我只是想知道以煙構成的幻劍摸起來是什麼感覺嘛。」小氣鬼!
「除我之外,白虹劍會反噬任何一個碰觸它的人。」鳳淮淡淡說明。
「反噬?它會吃人呀?可是它看起來……挺沒用的。」沒劍鞘、沒劍身,當然也沒劍鋒。
鴒兒話才出口,鳳淮臂上的白虹劍好似聽得懂人語,且對鴒兒輕視它的語氣感到不滿,劇烈的煙雲噴吐在鴒兒臉上,凍得她無法順利吐納新鮮空氣。
鴒兒跛著一邊的腳,跳著想遠離白虹劍的嗆煙,奈何腳下踉蹌,絆著了木椅,失了平衡的嬌軀就要朝身後跌去——
鳳淮左掌鉗在她腕間,穩住她的身形,微微旋身讓右臂上的白虹劍離她遠遠的,只是滿屋竄奔的煙蛇仍無法平靜,直吐著雲霧般的蛇信。
半晌過去,白虹劍才緩緩靜斂。
鴒兒被嚇得不敢再多說一句,抿緊紅唇的模樣煞是無姑且可愛。
「它就是這樣反噬對它不敬之人,瞧明白了?」
鳳淮的俊顏沒有任何變化,但鴒兒就是聽出那淡淡語氣下不帶惡意的嘲弄。
「真難得你有好心情調侃我。」她嘀咕著,唇畔的笑意卻背叛了她的輕聲埋怨。黑瞳凝瞧著他鬆開把握在自己手腕上的長指,她不覺失落一歎,但隨即俏臉輕抬,「對了,白虹劍好像不受你控制,是不?我知道你性子淺淡,也不愛惹是生非,就拿方纔的情況來說吧,白虹劍未受你的指示便吐煙傷人,難道它是有意識的劍?」
鳳淮掀起濃白長睫,沒給她肯定答覆,但鴒兒知道自己猜對了。
「你曾說過它是蝕心之劍,一把有自我意識又能蝕人心魂的劍……」鴒兒邊沉吟邊拼湊著關於白虹劍的描述。
蝕心,所蝕的是執劍者,抑或被殺者的心?
所謂的心,應不單單指心智,有沒有可能包含著一切由心所生的念頭或是情緒、想法,甚至是……情感?!
一把蝕心之劍……一把以心為養分的蝕心之劍……
一個冷情之人……一個以心為代價的執劍之人……
鴒兒猛一怔仲,為心底浮現的猜想所震驚,黑瞳移到鳳淮七情不動的臉上。他的氣息乎穩,若非仍有細微的吐納,她幾乎要以為鳳淮是尊冰凝的雪雕人像,他毫無情感波動,反倒是臂上的白虹劍比他更有生命活力。
是因為……它將他所有的情感給噬淨了?!
這才是蝕心劍的真實面目?!
「被劍所蝕心的……是你?」搖頭吧,否定她的瞎猜、推翻她的以為……
良久,鳳淮頷首,動作很輕很輕,輕到像是眼瞼微眨,卻又恁般堅定。
「你為何不棄劍?!它已經變成妖劍了,它在傷害你呀!」鴒兒心急地嚷著,他會被白虹劍吃干抹淨的!
「白虹劍不可能傷害我,我是它唯一認定之主,從古至今,一直都是。」鳳淮收拾好傷藥,輕合上置藥木箱。
「鳳淮……」鴒兒憂心忡忡,「你不怕它將你的心啃蝕得一乾二淨嗎?」
鳳淮扯出冷笑,「我沒有心。無心之人何來心蝕之說?」
我看你是沒有腦才是真的,固執!鴒兒暗翻白眼,嘟囔在心底。
「自欺欺人。今早我撲在你身上時,分明就聽到你的心跳卜通卜通地響,好聽極了,怎能說你無心?」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換來他毫無溫度的淡淡一瞥,眸中所傳達的,是對她那番自白的不諒解。
哎呀呀,她怎麼自己提起了她所做過的壞事?這豈不讓鳳淮又記起她貪戀男色的嘴臉嗎?
鴒兒陪著笑臉,順勢轉移話題。
「你說你無心,所以蝕心劍奈何不了你,但你可曾想過,它吃的……不只是心?」她小心翼翼地探問,並觀察著鳳淮的神情。
「你認為,除了『心』之外,它還能噬什麼?」鳳淮反問,語調清清泠泠。
「這……」她也不敢肯定,畢竟她完全不瞭解蛻化之後的白虹劍,究竟還是不是她曾熟知的白虹……
「它只是柄依附我而存的劍,我生它生,我死它死,糾葛難分。」
即使他轉世新生,白虹劍也會從他還是一個赤裸的嬰孩開始,便再度成為他的一部分,緊緊相隨。
「但也許是它害你變成今日這般冷情模樣,它與你糾纏,萬一讓你越來越無情,那我……我的苦、心豈不白費……」
她沒把握勝過一柄蝕心之劍,一把無論鳳淮生死、輪迴、轉世都擁有跟隨他的優勢的劍!反觀她,全憑著一股傻勁行事,為他等待、為他徘徊、為他……卻仍落得今日與他半生不熟的下場,這一點也不公平!
「你承認自己的耐心不及白虹劍?」鳳淮望著她,淡淡的瞳色籠上一抹陰影,雖然低斂的嗓音平緩,若不專注,很難發現他眼中的翻騰。
鴒兒最最受不住別人對她使激將法。
「誰要承認這種事?!」她哇哇大叫,「就算真要論我不及白虹劍的地方,也絕對不是我的『耐心』!你待我與你待白虹的態度有如天壤之別,太太不公平了!」她吃起白虹劍的醋,「你與它形影不離,卻巴不得趕我走!不許我碰你,卻准許白虹時時刻刻纏在你臂上!若這些條件相較,我當然不及它!可論誰比較愛你,白虹劍只有窩在牆角喘的份!」
她暢快淋漓地一吐心中實話之後,所得到的回應卻是滿室靜寂,以及鳳淮揚眸而至的目光。
「愛我?」鳳淮重複著鴒兒一古腦衝出口的強烈字眼,毫無抑揚頓挫的琮琤清嗓,讓逸出唇畔的問句顯得漠然。
他早猜出她執意駐留在他身畔是因為這原由,孰料再由她口中聽到真真切切的情意表達,他的心頭卻仍是一震。
對於她傾吐的「愛」,無關欣喜與否,他只是怔於她的堅決。
「對,我愛你。」鴒兒臉蛋上全是火辣的羞澀,目光透露著最不保留的眷戀,「比任何人都要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