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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嘯 第二章 作者:決明

  雨,連綿不絕的雨。

   雨勢阻礙了兩人離開山洞的意念,不止不歇的雨絲在洞口築了一張網,將兩個不可能有交集的人緊緊牽繫在一起。

   一夜柴火已盡,洞穴內冷冷清清。

   霍虓的衣裳總是半濕不幹,熨貼在麥色肌膚上,看起來有些冷,也有些不舒眼。她則是靜靜蜷著身軀,眸子盯視他一舉一動,仍存防備。

   「你冷不冷?」

   黃瞳眨也不眨。

   「要不要恢復虎兒模樣,至少能有一身皮毛御寒。」他打趣道,「我也好窩著取暖。」

   她的眼中清楚寫著——休想!

   今晨的早膳便是昨兒個她咬回來的兔子,及數顆咬了一半的酸果。他將食物分成兩份,把其中比較多的那份推到她眼前。

   「將就點,若雨勢變小,我再去找其他食物。」霍虓咬著冷硬的兔腿。

   「為什麼你不自私地拿取這份?」

   「因為我要餵飽你呀,餵飽飽的精怪是最乖巧的。」他露出一副瞭然於胸的模樣,右手越過界線,原想摸摸她的頭,卻換來她齜牙咧嘴的低狺。

   當一頭虎兒露出這表情,千萬別傻傻地湊上前去,否則它絕不會吝嗇在你手掌烙下一排齒印當贈品——霍虓識相地將兩手縮回胸前,釋出善意。

   「放心,我不會胡來。」

   她打量他半晌,利牙才緩緩在唇間隱去。

   「你看了我整晚,還看不膩嗎?」他取笑著她凝覷時的專注及認真,除了瞬間的眼瞼眨動外,黃澄澄的水眸老盯著他瞧。「還是你在研究我身上哪部分的肉最爽口、最好吃?」嗯,這個可能性最大。

   霍虓還有心情開玩笑,只可惜沒能逗笑她。

   「別這麼防備,我不會趁你不注意時掏出刀劍武器來傷害你,咱們和平共處可好?」他看穿她眼底真正的警戒。

   「虎與人,永遠不可能和平共處。」她口氣不屑。

   「是嗎?沒有絕對的可不可能。」他無害的笑容裡添了抹深沉。

   無害與深沉,矛盾。

   「至少,我不會和我的『食物』和平共處。」她哼聲道。

   「食物,是在說我嗎?」霍虓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分明是冷峻的面容,卻融合著天真無辜,又是一項矛盾。

   這男人,絕對不似他所呈現出來的單純。

   「如果這場雨十天半個月不停,我就會撕裂你的皮肉果腹。」言下之意,他就是她的儲備糧食。

   「我明白,飢餓會引發獸性。放心,共處的這段時間裡,我不會讓你餓著半分的。」霍虓善解人意極了,臉上絲毫不見懼意,「你不妨嘗試和『食物』相處,興許你會發現,這道『食物』也有可愛的一面。」他笑。

   「我不需要和食物培養感情,它只要能填飽我就夠了。」她潑他冷水,投給他挑釁的目光。

   霍虓也不與她爭辯,好似在縱容一個倔強任性的孩子要些小脾氣。

   她的纖背懶懶地靠貼在石壁上,雨季總會讓她看來有些孱弱,她想蒙頭大睡,睡去這場讓她四肢無力、頭疼欲裂的霏霏細雨,可眼前這名闖入她靜謐空間,與她共度一天一夜的「人」,卻讓她怎麼也不敢掉以輕心。

   精怪野獸的喜怒很單純,也很容易分辨,開心便是蹦蹦跳跳、引吭高歌,憤怒便是咆吼嘶鳴、張牙舞爪。

   人卻不同,他們擁有七情六慾、愛恨嗔癡,那些情緒,對精怪野獸而言太難理解,也永遠不知道在那樣和善的笑容背後,是否掩藏著一把鋒利的劍,是否會在轉頭的瞬間,換上另一張猙獰的面孔。

   一瞬間,她的眉心有絲痛楚,提醒她過往的教訓。

   防「人」之心,不可無。

   所以她整晚沒合眼,盯著這男人的睡顏。漫漫長夜,他睡得又沉又香,均勻的鼻息掩沒在嘩啦啦的雨聲中,香甜的模樣讓她差點祭出虎牙,撕扯掉那抹令人不滿的笑靨。

   即使他睡熟了,她仍不敢閉眼休憩。

   她,不信人類。

   不信那無害的笑、溫柔的黑眸。

   不願相信。

   霍虓發覺了她黃瞳間的強撐倔性及倦意,長睫微垂的陰影斂去她的晶瑩眸光,再也藏匿不了淺淺的疲憊。

   這小虎精,該好好睡一覺了。

   霍虓拿起半隻烤兔腿,朝她栘近。

   「你做什麼?!」原先倦倦的淺黃虎眸一瞠,添了怒意及防備,像只被侵入領地而發怒的獸。

   「吃兔腿。」他俐落回答。

   「退回去!我不要吃兔腿——」她想吼退他的腳步。

   淡黃眸間的他不斷逼近,只有笑容不曾改變,霍虓修長五指在她面前輕輕一揚,接著她便嗅到一股屬於他的香味,眼瞼沉重得無法控制,意識也陷入全然的黑暗。

   霍虓及時接住她癱軟的身軀,輕笑。

   「這兔腿,是我要吃的;而你,只要乖乖作場好夢就行了。」

   JJ      JJ     JJ

   雨,持續。

   耳畔的雨聲逐漸清晰,規律的蛙叫蟲鳴忽近忽遠,好似在夢境與現實之間拉扯,靜的是夢境,嘈雜的是現實。

   半醒半夢的混沌,包圍著疲倦的身軀,螓首枕靠的地方,有著平穩的心跳,頰邊及掌心平貼著滑膩誘人的暖暖獸毛,煨人溫熱,驅逐雨天的寒。

   以前,她總愛蜷窩在娘親身邊,娘親褐黃的虎毛總是逗得她好癢,那體溫暖烘烘的,那心跳……也總能輕易安撫毛躁的她。

   那天,也下著雨。

   那天,她也這般靠著娘親。

   然後,娘親哭著、啜泣著。

   然後,哭聲停歇。

   接著,她耳畔緊貼著的心跳,不見了。

   接著,娘親熱暖的體溫一點一滴褪盡。

   她,變得孤孤單單。

   白玉十指不自覺地收緊,害怕這只是場夢境,害怕現下所觸及的溫暖會在下一瞬間消失。

   她捉得好牢,不肯放,也不肯從夢中醒來。

   雨聲越來越響,夢境越來越淺,心跳聲也越來越遠……

   夢,將醒。

   強睜開仍帶著倦意的眼,她反射性地往雙手方向瞟去,緊握成拳的柔荑間哪還有什麼溫暖皮毛?有的只是一件微濕的人類衣裳。

   她起身,發愣地看著洞內好些新鮮水果、燃著熊熊焰火的柴堆,以及木架上兩隻正發出陣陣肉香的獐子。

   那男人,已不見蹤影。

   趁她睡著時溜走了是嗎?

   她還幾乎要以為那男人和其他人類是不一樣的……

   貪生怕死,不單單只有人類,全天下任何生物都如此,當然,也包括她。

   至少,他臨走前還留下不少食物給她,這點,倒是頗令她驚訝。

   但目光接觸到地上時,她的眼神隨即轉冷,自嘲地笑了。

   嘴裡說著不信人類,卻又教他小小的關懷給亂了心湖,結果他仍與一般人無異——

   她拾起一顆撒在地上的蘡薁,冷冷地看著在洞外婉蜒至遠方的小徑上,同樣深紫色的小巧果實,彷彿沿途刻意留下記號。

   人心,難測。

   WW     WW     WW

   時近黃昏,烏雲籠罩的天空已暗沉如夜,雨勢有加大的傾向。

   少了月光指引的闐暗小徑,冒著隨時會跌入萬丈深淵的危機,一條不曾遲疑的身影穿梭其間,在能見度極低的叢林裡,依然暢行無阻。

   那身影,是霍虓。

   他右腳甫踏進燃著火光的洞內,剎那間,由暗角撲出獸影,強勁的撲噬力道將霍虓撞出洞外,跌落滂沱大雨中,薄利的牙亮晃晃的,準備狠狠咬上他的喉間!

   霍虓右手一擋,猛獸利牙陷入結實的手臂間。

   毋需猜想,他也知道現下壓在他身上的獸是誰。

   「你用這種方式歡迎我回來?」好似被尖牙穿刺的手臂不屬於他所有,霍虓竟還笑得出來。

   鋒利的虎兒前爪穿透霍虓的薄衫,只消一撕扯,便能刨出他的心、挖出他的肺,淡黃虎眸帶著薄怒,與他含笑的黑瞳相瞠視,低低的虎狺由喉間不斷逸出。

   「我不是準備了許多食物餵飽你……啊!該不會你還吃不飽吧?」難怪火氣如此興旺,一見他就撲咬。

   虎牙加重力道,感覺到血腥味在口中擴散。

   「有些疼,輕點、輕點。」他輕鬆的口吻壓根與痛苦攀不上關係,「咱倆非得在雨間玩起這種咬來咬去的遊戲嗎?我的衣裳還沒來得及干,這會兒又濕得更徹底了。」

   霍虓伸長了未受虎牙鉗制的左手,揉亂她一頭虎毛,惱得她鬆口追逐那該死的左手,而他的右手又趁此疏忽,快速摸摸她的頭,忙不迭再閃避隨之而來的虎牙攻擊,玩得不亦樂乎。

   她氣惱得直噴吐怒氣,數聲虎嘯後,掉頭走進洞穴裡。

   霍虓抹去手臂上的鮮血,也跟著進洞。

   地上的食物未曾動過分毫,連火堆架上的兩隻獐子都已烤到焦黑難辨。褐毛黑紋的虎,伏臥在她向來的領地,無論化為人身或虎形,那雙眸子總是盯著他。

   霍虓脫去濕衣,手臂的牙痕很深,汩汩冒著血紅。

   「你剛睡醒,在發起床氣?」說著,他直接以嘴堵傷,舌頭舔了數回,像頭貓似的。見血流的速度漸緩,他也就不再理會手上的傷。

   「你去哪了?!」她又變回人形,因方纔那場攻擊而渾身濕透,髮梢不斷滴著水珠子。

   她的問題讓霍虓先是一愣,又淺淺地笑了。

   「你擔心我?還是……你擔心我丟下你,獨自跑掉?」

   「你不是嗎?」她的惱怒顯而易見。

   「當然不是,否則我又何必回來?」他取下火架上的獐子肉,咬去焦黑外層,吐掉。「喏,雖然烤過了頭,剝去變成黑炭的那層,肉質還是很鮮美的。」

   他遞上食物,頗有諂媚之嫌。

   她沒伸手接過,只是冷冷追問:「你既然有命逃了,又何必冒死再回來?」

   「逃?我沒說要逃呀。」況且他的包袱還放在洞裡,他能逃哪去?

   「貪生怕死的人類遇上吃人虎精,豈有不逃之理?」她冷冷嗤道。

   「你這小虎精還真防人。」霍虓甩甩濕發,順手丟了塊柴火,添旺火勢,「我是見你睡得香沉,伯你醒來餓著了,所以趁此空檔去摘果獵獸。」

   「我是問你摘完果、獵完獸之後,又去了哪裡?」

   霍虓頓了頓,笑意有片刻凝結,還未來得及回答,她倒是先為他編好了藉口。

   「是見到吃人虎精睡得香沉,怕她醒來餓著了,會將主意動到你頭上,所以乾脆下山去找些獵戶,一塊來捕殺那頭吃人虎精,是不?」

   她的思緒與他的偏差十萬八千里,害他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

   「等等——」

   她將十數顆蘡薁丟向他,深紫色的果液全沾上他的膚。

   「你還想狡辯?!拿蘡薁當記號,好領著人類重新尋到這處幽穴,不是嗎?」銳利尖牙又露出雙唇。

   虧她想得到咧!霍虓哭笑不得。

   見她又要撲上來咬他,他扯過濕衣,在天際劃個圓弧,一收緊,牢牢將她束縛在衣裳間,動彈不得。

   她失了平衡,摔進他臂彎裡,正巧被他抱個滿懷。

   「小虎精,先按捺下火氣,我有充分的理由……噢!」他痛叫,只因她雖受縛,尖牙仍狠狠地咬上他的鎖骨,彷彿非得咬下他一塊肉來。

   霍虓大手一翻,讓她的背脊緊貼在他胸膛,也讓她的尖牙無用武之地,雙臂更牢牢地抱穩了她,不容她再動粗。

   「放手——」她嘶吼著。

   「你聽話,我就放手。」

   回應他的,是她猛低首,咬上他橫置在她胸前的手臂,帶來一陣劇痛。

   霍虓輕扣住她下顎,逼使她仰起頸,貼枕在他肩窩。這姿勢更方便那雙被怒焰燒紅的黃眸瞪視他。

   霍虓回以笑臉,見她恨得牙癢癢的,只好慇勤地撕了塊獐子肉哺餵她,她死咬著牙關,不肯鬆口。

   「你吃獐子肉,然後我就告訴你,我去了哪、干了啥事,好嗎?」他誘哄著她。

   良久,她終於張嘴咬了他手上的獐子肉,算是勉強妥協。

   霍虓一笑,「我去張羅食物時弄丟了一樣故友贈予我的物品,所以只好先將食物擱回洞裡,沿著原路再去找尋失物。」他又餵了她一口,「那些掉在地上的蘡薁,應該是我心急之下所犯的疏忽。」

   喂完了獐肉,他取過那件她睡著時披蓋在她身軀的乾爽衣裳——至少,放眼望去,這件猶帶濕意的衣裳是最乾爽的——為她拭乾長髮。

   她扭頭,掙扎,厭惡這種親暱的舉動。

   霍虓輕輕鬆鬆又將她不聽話的螓首定回肩窩,動手料理起她那頭淺得偏黃的秀髮。趁她無法反抗之際,他故意在滑順的髮絲上摸了好幾把。

   「你……」這男人怎麼老愛摸她的頭?!

   「你的發,好美。」

   她愣住,因為這男人的眸光,很真誠。

   「我的故友曾教過我扎辮子,我沒試過,可我想你紮起來一定很好看。」

   沒待她首肯,霍虓已經以指為梳地為她順發。

   「改天我削柄木梳給你,讓你三不五時梳梳頭。」嗯,那場景光用想像的就挺賞心悅目。

   指尖徘徊在長髮間,帶著濕意,無論是她的發或他的指。

   從未體驗的親暱,讓她不知所措。

   反覆交叉編織,他的動作輕巧中又顯得笨拙,無論多小心翼翼,總會扯疼了她的頭皮。

   「你是故意的!」她終於在眼眶逼出一顆痛楚淚珠時發火狂叫。

   「彆扭!」霍虓用雙腿夾緊不停扭動掙扎的小虎精,他的十指現下正狼狽的與她的髮絲扭打成一團,被她這麼一攪和,更是糾纏不清。「我會放輕動作,你愈掙扎只會讓你自己愈痛!」

   恐嚇!這絕對是恐嚇!

   他的話聽在她耳裡只有一種涵義——你再動,再動我就拔光你的虎毛!

   忿忿不平的小巧花顏上鑲滿了憤懣,只有濃重的喘息聲傳達著她的不滿。

   「好了,別像只噴火的龍。」霍虓編完了右邊髮辮,將它輕甩到她胸前,而她的注意力隨即被那根怪模怪樣的髮辮所吸引。

   「辮子……」

   「對,辮子。你頭一回看過,覺得很新鮮,對不對?」

   「好醜……」她說出心底真實的想法。

   霍虓雙眼朝天一翻,「你好歹也念在我這麼認真的份上,給句讚揚嘛,何必直言刺傷我?」

   說話間,另一邊的髮辮也已完成,他將她翻回正面,調整兩條髮辮的角度、高低。

   披散著發的她,渾身帶著屬於野獸的原始不羈,即使沒有化為虎形,依舊能讓人一眼看穿她的非人。

   繫著髮辮的她,卻添了分細緻又手足無措的溫婉,像個青澀未脫的及笄姑娘。

   「好可愛噢。」霍虓十分滿意自己的傑作,摸摸她的頭,拇指不經意撥開覆額的劉海,露出她眉心那塊不褪的淤紅。

   她與他,都怔了。

   她幾乎是反射性地扭頭避開他的視線,再度垂覆在額際的發,掩去那道陳年舊傷。

   「那是什麼?」

   「不關你的事!」她的手仍緊緊縛在那件該死的濕衣裡,動彈不得,只能狼狽又無助地縮身躲避。

   「那是傷痕。」他不許她退縮,捧住她的臉,「怎麼來的?」

   氣息輕輕拂開髮絲,更教那紅艷艷的淤紅無所遁形。

   粗糙的指,滑過傷疤,激起一抹異樣刺疼。

   「不要碰我!」

   「這傷痕,怎麼來的?」他堅持要得到答案。

   她霍然抬頭,眼眶含蘊的淚水澆熄不了黃眸中燃燒的恨意。

   清澄的眸染上混亂,而她,被自己的回憶所囚困。

   「怎麼來的?!就是你們這些該死的人類砸傷的!無情殘暴地拋擲一陣又一陣的石雨,全然不在乎那些拳大的石砸在身軀上是如何的痛楚,只因為我們是妖嗎?我們又不是要到村子裡去吃人!不是!」她黃澄澄的眸盯著他,卻像在對著她腦海深處某段記憶中的臉孔狂吼嘶叫,「那石塊,好大……打在娘娘身上,好疼好疼的……不要打我娘娘!我們、我們不吃人,更不會用眼神去吞噬你們的靈魂!我們只是要去找……找……」

   「夠了。」清脆的彈指聲響起,她的耳畔只來得及收納霍虓簡短的兩個字,隨即失去意識。

   長臂攬起那具失了支撐的纖細身軀。

   軟軟的、脆弱的……纖細身軀。

   霍虓凝覷著那兩道始終不曾鬆開的細眉。

   「這舊傷還會疼嗎?」他低聲問。

   指尖輕滑而過,她眉心紅艷的傷褪了些顏色,好似連同此刻折騰她的刺痛也一併褪去。

   擰鎖的眉宇漸漸放鬆,白淨小巧的臉蛋上也不再堆滿了憤恨。

   但淚痕,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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