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回白雲合離開君府,再來探視憐我已是十六日之後的事,由青華夫人口中,他聽到不可思議的消息。
在梅花綻放的寒冬雪季,她幾乎完全融於淨白的雪色間,白雲合與她一前一後步行於結冰的湖畔。
憐我輕搖螓首,「原先是如此打算,可惜師太說我塵緣太重,即使出家為尼仍無法坦然放下心中的囿圍,她說若念佛能使我心靈祥和,不妨帶髮修行。」
在檀香裊裊的佛門淨地,她獲得前所未有的平靜,無論是疲乏的精神或負壓的肉體。
她拂去發上皓雪,讓指尖傳來的寒意凍得微顫,「師太說得對,我的祈佛太過單一自私,只為了他一人,跪在莊嚴佛像前,腦海中想的全是他,他的眼、他的發、他的模樣、他的神情。求著求著,千頭萬緒也只化為一個念頭——求神佛讓他在黃泉地府中好過些,別讓其他惡鬼給欺負。」雙掌越來越冰冷,她呵起霧氣,想為自己的身軀帶來暖意。
「他是那種絕不容許任何人欺壓的霸性,恐怕連地府的黑白無常也得讓他三分。」白雲合應道。
憐我仰首望著枝上白梅,檀口輕吐的薄煙讓眼前景物添染上一層更難以辨識的朦朧。「自從閻羅失去蹤影,我常常想起以前的往事,練武時的痛苦或反抗他而受到處罰的不甘,那些曾教我痛不欲生的折磨再次重複想億,竟完全記不得當時的怨恨及憤怒,它變成好輕好淡的畫面,就像現在口中氤氳的煙,抹去清明的醜惡,最後殘留下來只剩片片相思。人,好善忘。」她平靜的口吻聽不出任何遺憾,只是清然陳述。
白雲合凝望她消瘦側臉,無語。
「有朝一日,我可能也會淡忘他的模樣,一思及此,我竟然……好害怕。不能忘、不能忘、不能忘、不能忘……我每天合眼入寢時總是這般念上數回,擔心若不如此提醒自己,是不是明早睜開眼簾就會失去開於他的記憶?」她回首,看著雪地上深淺不一的兩雙腳印,遠方的痕跡已教不斷的落雪掩埋,記憶也如同此景,讓流逝的光陰漸漸吞噬。「曾經痛恨到想親手結束他生命的自己,竟然開始念著他的一切。或許是失去了,才想從過往的相處中重溫;失去了,他的善惡好壞也不再令我反覆違逆。」
「有些事卻是刻骨銘心,即使你想忘,深烙腦海的回憶是永遠消抹不去,直到斷了氣息,魂魄飄入暗陰地府,飲下忘卻的孟婆湯,才更正解脫。」白雲合幽然的身影不染寒霜,卻更勝數分冷意,輕瞇的鳳眼帶著滄桑。
「二爺,您的口氣像自己面臨這般境地。」
「是啊……」他微頓,不願再多談。
「什麼?」憐我未聽進他的輕喃,再問。
「記得以前我曾向你提過你的名字涵義?」白雲合不答反問。
她點點頭。二爺不只一次想暗示她,可惜她從不去細想。「您說過,若我長到當年您的年紀還無法想透,您會明白告訴我。」
「需要被憐惜的,不見得只有女人。」白雲合的嗓音幽幽傳入她耳畔,「憐我、憐我……你的名字,道盡他的希冀,是他自小不曾領受過的幻夢,他每喚一次你的名字,都無聲的祈求請你憐他。所以我從不叫你的名字,因為我不是他。」
憐我雪白的臉龐染上不可置信的神色,她別過臉,輕蹙蛾眉,「他……不見得有二爺這般雅致細膩的想法,說不定僅是一種……」
「在十年前他頭一次喚出你的名字,你以為我笑什麼?他又惱什麼?他念著你的名字,隱含的意義,你還不明白嗎?」
她語氣不穩地顫問:「二爺,您為何如此容易猜透他的心思?」
憐我……當閻羅低沉的嗓音吟念出這兩字時,盤踞在他心中的究竟是何種念頭?當真如同二爺所闡述的那般嗎?
白雲合悠揚一笑,「我說過,剝去他的嚴肅皮相,他想說的全寫在眼底。另一個原因,或許因為我們是孿生兄弟。」
憐我臉上的驚訝再也藏不住。
他們是親兄弟!?不像!一點也不像,白雲合的外貌是道地中原人,而閻羅帶著外族血統,否則他怎會生有耀眼綠眸?
「別訝異,我與他是同母異父的兄弟,他爹親是遼人。」白雲合在她開口詢問前,先行給了答案。
「你們竟然是兄弟……三爺和四爺知道這件事嗎?」
他搖搖頭,「炎官和耿介也不清楚,除了咱們三人,再沒人明瞭此事。」
白雲合緩緩道出屬於他與閻羅的過往,那一段在孩提時烙下的慘痛過去……
一段足以讓兩名天真善良的稚嫩娃兒蛻變成如今模樣的過往回憶,藉由白雲合平靜的陳述,仍無法消抹去整段故事間所隱含的血腥痛楚。
至此,她完全瞭解閻羅肅然傲骨之後隱藏的種種來由,他逼迫自己變強!不許任何軟弱加諸其身,所以他嗜血、所以他無情!因為那是他曾經歷過的一切!
憐我……當他以無形的屈膝請求出她所不明瞭的深意時,她何其殘忍!何其殘忍地反抗他、拒絕他!
「他為何不明白告訴我?為何要以強逼的方式迫我照著他的步伐而行?為何要……讓我恨他?」若他明白告訴她,或許她會如他所願地憐惜他……
白雲合遠望蒼茫雨雪,「他是個強者,認為能跟隨著他的,必須與他一樣強……甚至更強。他不是憐弱之人,不可能將你捧在掌心呵護,你與我同樣清楚,弱者在他眼中全然沒有生存價值,所以他要你,要你跟上他的步伐。」
憐我停下腳步,盯著清雅俊美的臉龐,似乎想自這張血緣極深的容顏上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
「我不夠強,我跟不上他的。」憐我的口氣像在歎息。他輕鬆邁開步伐,她卻在身後苦苦追趕,那抹黑影也不會略微停留地等待她。
「你可以的,你很清楚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只是不敢承認。」眼見雪勢飄降轉急,白雲合撐起紙傘遮住似淚白雪,「你與他太過相似,這也是當年他買下你的原因,他並非故意加諸一切痛苦在你身上,他甚至不認為那些稱得上是痛苦,畢竟與他經歷過的成長路途,那些都太微不足道。」
她默然。許久,像接受了白雲合的說詞。可惜,晚了……
「現在再說什麼也沒有用,承認與否?相似與否?痛苦與否,都是過去的事了,閻王門破了、閻羅消失了,我……這個白無常也僅剩虛名,十多年來的勤練劍藝也沒有任何意義,最後僅留下滿掌劍繭,提醒著我,曾經的那段日子……」
煙消雲散。
「大哥不會有事。」白雲合篤定道。
「您為何如此自信?」
白雲合仰首,傘底陰影籠罩他的眉眼及一閃即逝的莫名悵然。
「風裳衣在好些年前曾為我們四兄弟卜卦,我們都是『禍害命』,注定長命百歲。」他緩緩低頭,帶笑的嗓音中是難以察覺的苦澀,「風裳衣的預言從不失准。」而他,卻恨不得風裳衣的預言並非次次神准。
她自白雲合臉上讀不出任何欣喜,按理而言,明白閻羅的安危對他應該是件好事,可是白雲合竟是一反常態的憾然。
一名君家奴僕急忙奔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吁。
「阿濤,你急忙些什麼?」白雲合問。
「二、二爺……哈哈……找、找著了……找著了……」
憐我心頭驀然一緊,似乎明白阿濤即將說出的消息是她日思夜盼的——
「慢慢來,別急。」
「找、找著您大哥了!」
憐我的意識陷入短暫空白茫然,白雲合與那名喚阿濤的男子對話全然入不了她耳內。
閻羅!他沒死!
「他人呢?」憐我的臉上流露她自己未曾察覺的驚喜輕笑。
阿濤從這名姑娘住入君府來從沒瞧過她打破冰山的和善模樣,一時之間無法適應,半晌才紅著臉,訥訥道:「應該在半路上了,信鴿是今早收到的……」這冰山姑娘笑起來也挺好看的嘛。
「黃泉谷到君家的路程少說也需三、四日——」白雲合欣慰地低下頭想安撫她,卻見到彎月的黑瞳不住地滾落珠珠晶瑩,比雱雪更潔淨、更無瑕,滑過因天寒而凍得粉紅的雙頰。
白雲合輕攬過她的肩頭,不帶任何男女情嗉。「他回來了,這是好事呀,別哭。」
憐我哽咽。她不想哭的!可是止不住眼眶溢滿的情緒,那些又盼又等又累的情緒,全沸騰地奔出她的身軀,她雙掌摀住臉,想藉此挽住淚水。
「我的眼淚……是溫熱的……」她邊哭邊笑,「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不可能也沒資格再……」她從不知道欣喜也會催逼淚水,書冊上所說的「喜極而泣」,她曾嗤之以鼻,如今,她知道自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傻丫頭。」白雲合大方提供胸膛,讓積忍許久的淚罈子在他身上氾濫成災。
※ ※ ※
分明等待遇更長的日子,為何短短三、四日卻教她度日如年般難熬?
鬆開掌心前日所折握的白梅,花凋了,他還沒出現……再拈一朵染滿清雪的梅輕童於手,這朵梅凋之前,他會回來嗎?
雪停了,二爺離開了,因為紅豆在等他……
雪停了,二爺離開了,而她還在等著另一個回來尋她的男子……
撫過梅樹空蕩蕩的枝極,目光停駐在孤獨中冒出青綠嫩芽的新意。
她小心翼翼拉攏裙擺,踮起腳跟,靠近綠葉。
指尖觸碰軟芽,眷戀那雪白中的綠,像他的眼。
驀然,一雙大手抱圍住她的腰身。
在驚呼聲逸喉之前,她早先揚起劈砍手勢,然而強悍的掌風還來不及使出,已穩穩被包裹在黝黑的掌間。
「瞧我捉到什麼?一個梅花仙子。」沉笑的男聲加重力勁,讓她緊貼在胸膛間,聆聽她最熟悉的心跳聲。
是他,他回來了……
她想尖叫、想大笑、想痛哭、想回樓著他——所有腦海中閃過的念頭,最終僅化為靜靜沉默,凝眸望著他。
他看起來很好,沒有因為墜崖而破相或摔成殘廢,也沒有墜崖前臉色慘白的嚇人痛楚,眸,仍舊青翠。
他壓向她,使她背脊貼靠在梅樹上,有力的雙臂撐起她越發清瘦的重量,四目平視,炙熱的吻輕覆了下來。
她沒有反抗,睜著水眸,更勾勾看著與她毫無空隙的掠奪者,溫暖的舌滑舔著她清冷的唇瓣。
「想我嗎?」他笑問。
「不……」柔荑攀附在他肩上,數縷凌亂髮絲交纏著她細白的指,他的髮絲帶著風雪中的冷泚。她真的不想他,因為他的身影滿滿佔據她的,毋需加注任何「想念」的舉動,他便已主宰了她,以她無法抗拒的強勢……
「不會不想,或是不可能不想?」他並沒有因她的回答而動怒,反倒離開她的唇,轉移陣地來到小巧耳垂,屬於他的氣息吐納在她頸間、發內,靈活的長指滑入黑綢之中,不容抗拒地讓她貼靠在他身上。
「我想你。」
清靈的眼眸在染上霧色前,因這如雷的三字而消散。她不自覺吐露出心底深處的實話?是因為他的蠱惑?是因為他難得的溫柔?
她想啟口辯解,卻發現貝齒一直是緊咬著唇瓣,黑瞳移到閻羅臉上,那句話是他說的?
看穿憐我的疑惑及不敢置信,閻羅只覺好笑,他只不過說了三個字,有必要如此驚駭?
「我想你。」在她混亂的思緒上再加一記重雷,看著她的臉蛋由白轉紅。
這次她完全確定是出自他薄美的唇,她的指輕壓其上,感覺到他開口時的蠕動及碰觸。她迅速收回指,彷彿他唇上有著嚇人的高溫。
他……想她?
冰冷的容顏悄然低垂。他是在戲弄她嗎?否則她所認識的閻羅怎麼可能會用暖如春雨的嗓音道出這麼可怕的字句?或者,這個男人壓根就不是閻羅,只是一個神似於他的陌生人?
他勾回她的顎,逼迫她將注意力重新落回魅人綠眸,一如梅枝上初展的綠意,無人能倣傚的青熒魔瞳。
他想她?會嗎?她不敢肯定地回答自己心中的困惑。
相思好傷人,他與她是否有著同樣的領悟?是否與她一般,讓思念的煎熬輾轉於每個無眠深夜,睜著酸澀空洞的眼一再重複閻王門內的所有點滴過去?而那些過去中的她與他又是以何種面貌深烙在彼此記憶?
她無語注視著他,帶著些微探索,似乎想自閻羅眼中看穿他的戲言。
那雙虎兒眼神永遠都是防備著他,無論他有心或無意的詞彙,總會先在她炯炯漂亮的瞳仁間演繹成不信任的疏離,彷彿如此一來她才能穩穩保全自己殘缺薄弱的傲氣。
「不要對我開這麼惡劣的玩笑。」許久,她別開臉躲避撼動人心的邪美魔顏,不准許自己沉淪在他布下的天羅地網。
「憐我。」他輕歎,沒有其餘解釋。
你的名字,道盡他的希冀,是他自小不曾領受過的幻夢,他每喚一次你的名字,都無聲的祈求請你憐他。
耳畔吹拂著她的名字,曾經令她視為屈辱的嘲諷,曾經令她痛恨至極的羞憤,是他任意加諸套扣在她身上的沉重枷鎖,如今卻不費吹灰之力瓦解她眼底猶存的疑惑。
因為她看到了他的眼眸,那雙清澈反射著她身影的眼。
憐我……
這是一個魔咒,在十年前便根深柢固地植入她身軀,以她的生命為養分,無形地抽芽繁盛,當她驚覺的同時,她已經無法回頭地纏繞在魔咒所衍生的籐蔓之中,纏繞在他掌心……
請你憐他……
還來不及更加深思,她的手臂已經牢牢環抱著他,額際貼緊他的肩胛。
閻羅似乎料想不到她有如此主動的舉止,微怔,略顯笨拙的長指安撫似地輕拍她的背。那日小娘子一番話點醒了他,才使他鼓起勇氣先行開口道出他的思念,他從不敢冀望她會有如斯反應。
深吸一口屬於閻羅的氣息,她的嗓音細小的幾乎無聲,「我也想你……」
好想、好想,心中恍惚只剩這個念頭,迫使她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心,正視這段她不肯承認的癡戀。
話離了唇,竟是解脫之後的輕鬆,然而她沒有勇氣抬起螓首,害怕著自己軟弱的回應會換來他的嘲弄或狎笑,藕臂動也不敢動地環著他的項頸,只有細微如秋葉的顫抖流露起伏擔憂的心情。
埋在她發間的石稜俊顏半瞇起眼,綠波蕩漾間是不可置信的滿足。拍在嬌背上的掌更加溫柔,透過簡單的舉動安撫她的不安。
他與她太過相似,他冷她冷,他淡她淡,面對另一個自己,他們都太過奢求,彼此都不是善待自己的人,又如何以寬容心態諒解彼此?為難對方的同時也為難了自己。
憐我執起他的右手,五根纖細白指輕輕扣住他的,緊握。
「別再放開。」她低聲道,要求著他的同時也像在告誡自己。
清麗花容上雖無太大的情緒起伏,他仍能辨清彤雲飄掛其上淡然的暈紅及堅持。
那次他的墜崖成了她抹滅不去的陰霾,也令她深深自責。
閻羅沒有允諾,僅以回握她細長卻不嬌軟的掌心來宣告他的回應。
初陽笑迎早春霽色,均勻灑散處透著晶亮鋪地的白塵,交織雪光晃晃,梅花瓣雨繽紛飄墜,像飛雪的美,卻沒有寒微的冷意。
佈滿劍繭的長指畫過她梅似的頰畔,來到方才承受他唇舌吮含而微腫的紅唇,那是她不曾在他面前表現的模樣,永遠斂在靜然面容下拒絕展現的絕美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