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角落的牢房中,白無常憐我曲膝靠坐石牆,從早到晚,不曾稍稍改變。
衙役送上粗簡的餐點,發現上一頓的伙食又是原封不動。
「喂,吃飯了。」衙役隨手推進白飯,牢中人仍舊毫無反應。衙役輕呿一聲,再度落上重鎖,與另一名衙役相偕飲酒。
「裡頭關的是誰呀?上三道大鎖?」較為年輕的衙役好奇問。
「閻王門的人,龍捕頭擔心普通鐵鎖關不牢,還特別為她上手銬腳鐐。聽說閻王門的殺手個個凶狠毒辣,殺人呀,輕鬆得就像扯下這烤雞的腿。」老衙役還當真示範,雙手一絞,遞上香味四溢的肥油雞。
小衙役教他這麼一比方,食慾全消,牛飲地灌下數碗酒,沖沖胃裡作嘔的噁心想像。
「說正經的,這回龍捕頭可立了大功耶,瞧瞧其他孬種捕快,哪一個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說不定一個不小心自個兒腦袋隔天就被閻王給砍掉了,沒料到龍補頭不但與閻王門對上,還剿得乾淨,這下縣太爺朝上頭奏一筆,還怕升不上官嗎?」年輕衙沒語氣中充滿對龍步雲的敬佩。
老衙役嗤笑一聲,「奏?奏什麼?奏沒抓到閻王門裡任何一個當家主事的頭兒?這回都抓回一些小鬼,其他的全給溜了。」
「聽說閻王墜崖,生死不明,龍捕頭已經教人搜了好幾天,連個影也沒瞧見,會不會真死了?」
「拜託,那黃泉谷有多高呀,摔下去渾身骨頭不散才怪,就算散得不夠完全,豺狼野獸也早早拖回洞穴裡,祭祭五臟廟。」
兩位衙役大笑數聲,話題也從閻王門轉到縣太爺貪污的八卦流言。
牢中的她稍稍抬睫,不著痕跡。
昏黃的夕日透不進低矮的牢窗,黑暗浸染著她的一切,散亂的發、受損刮破的白衫、環著小腿的手臂,以及發紅刺痛的雙瞳。
她沒有因閻羅的生死不明而流淚,是因為她終於能脫離他的禁錮,成為心靈自由飛翔的鳥兒嗎?但她為何也笑不出來?她該高興呀!這樣的結果,不是她好幾年前日日夜夜期盼的嗎?為什麼她非但沒有解脫的喜悅,反倒產生令她自己也無法明瞭的想法——
她被捨棄了下來。
那個掌握著她生命的無情閻羅,那個在她指縫尖滑落消失的冷面閻羅……捨棄掉她。
好自私!他總是如此自以為能操控一切,要她生、要她死、要她順著他的意念行事、要她成為另一個他……即使她如何反抗,終究還是照著他的喜好蛻化成這樣的自己,就在她淡然接受這個神似於他的自己時,他竟然捨棄掉她!
她的改變、她的倔傲都是在他掌間成形,如今一手遮天的臂膀癱垮了、崩解了,她的生存意義及目標也一併隨著墨黑身影墜入深淵,摔得支離破碎。
他不要她了……
因為她不認真學武嗎?但她總是強迫自己追隨上那寬闊的肩,不准許自己懦弱退縮。她沒有尋常姑娘的纖滑柔荑,她的指尖長滿了長年習劍的厚繭,她從不叫苦,從不哭鬧,是她還不夠好?不夠用心?
還是她不聽話?
是她不聽話吧。因為她總是違逆著他,與他反其道而行,所以他倦了、厭了,所以他不再需要她,不再需要她陪他沉淪無邊黃泉……
憐我無神的眼光落在足踝上,瞳仁間所倒映呈現的,卻是那道春絲散發揚舞天際間,被雲海深壑吞沒的傲氣身影。
他好自私!
可是直到最後,他心頭懸掛的,竟是如何讓她與黃魎逃出官差的追捕,勉強動用殘存的內力為他們開出一條活路,甚至顧不得自己會墜入黃泉谷底。
他好自私……
可是直到最後,他推送入她掌心的力道是那麼堅決又溫柔,他不肯讓她粉身碎骨跟隨入谷……
她卻願意陪他同入陰暗九泉呀!
憐我的雙臂驀然收緊,始終鎖晃在眼眶的淚珠悄然決堤,為她方才腦中閃過的念頭落下久違的軟弱晶淚。
原來……她早已沉淪其間,無法自拔!她看不穿他的思慮,以為理所當然,殊不知她連自己的也從未察覺。
她自以為逃離他的箝鎖,逃離那道無形的牢籠,便能展翅翱翔……她一直是如此天真的認為。可笑的是,最終,她卻只不過是只喪失求生本能、躲在更寬更大羽翼下,還妄想著自己騰飛穹蒼之上的折翼雛鳥。
她埋首膝間,不知過了幾日晨昏交替,牢門再度推開。
「姑娘。」
是龍步雲的叫喚聲,但她沒有抬頭。
龍步雲知道她並沒有入睡,蹲下身子與她平視,「我真佩服你們閻王門人的骨氣,一個比一個嘴硬,而且忠心。」
其餘的閻王門魑魅魍魎任憑官府嚴刑峻罰、重責加身,仍舊探問不出任何關於漏網的閻王、文武雙判及黑白無常的絲絲消息,甚至沒有一個願意告知他,這名閻王門裡帶回的唯一女子的身份。
那日在黃泉谷上瞧見她的反應及閻羅的態度,在在顯示這姑娘絕非簡單角色。只是除了眼見閻羅在她掌握中失去蹤影那刻響起的狂亂嘶叫之外,她不曾再有其他情緒反應,眼神空洞的就像……她的魂魄也隨著閻王一併墜入無邊深淵,再也尋不回來。
「告訴我,你在閻王門內身份是什麼?」龍步雲問。
沉默。
「你不是啞巴,那天你喚著閻王的名字,回音又響又亮。」龍步雲不接受她的無言以對,「我並不希望將你交給縣太爺或其他捕頭審問,那些嚴刑拷打,你熬不過去。」他明白官衙的作風,尤其現下又抓不到閻王門首腦,不難保證縣太爺不會將魑魅魍魎趕盡殺絕,讓他們成為代罪羔羊。
仍是沉默。不同的是,憐我挺直身軀,靠回石牆,緩緩閉上眼,以行動說明她的不屈及無懼。
龍步雲搖搖頭,明白這樣的問案是收不到成效,臨走前僅留下一句:「我的手下尋遍黃泉谷,仍舊沒有閻王的下落。你想知道的就是這個吧?」
憐我身軀輕微戰慄,臉上神情不變。
在牢籠重新合起之時,幽幽歎息自薄唇間無聲飄送開來。
※ ※ ※
不爽!他非常的不爽!
千辛萬苦才將他善良到濫情的寶貝娘子給騙出府來雲遊四海,好不容易才脫離了終日上門求診的繁多病患,以為自己終於能和親親嬌妻游遊山、玩玩水、享享清福,沒料到就在他們夫妻倆在山林間采著肥美多汁的果實時,竟讓他的小娘子瞧見掛在樹梢上奄奄一息的「死屍」!
媽的!要死不會死遠點嗎?還正巧挑中他娘子頭頂上方的好風水?
要是他先發現這礙眼的傢伙,他絕對會毫不客氣地助他一臂之力——上西天!可惜天不從人願,他那善良又熱心的嬌妻不但發現了這傢伙,還哀哀懇求他救人,他這輩子唯一拒絕不了的人就只有她呀!
「相公,他看來傷得好重……能救活嗎?」小娘子閃動兩泡淚光,可憐兮兮瞧著她偉大無比的神醫相公。
救不活!當然救不活,他在心中暗念,可惜吐出口的言詞全然違背心意。「當然,你忘了我是靠啥吃飯的?」
他、他、他在說啥呀!?他只要說出救不活這三個字,再暗地裡賞這傢伙一根致命銀針,就可以和可愛娘子再度做一雙閒閒鴛鴦,羨慕死天上成群的神仙呀……
「對呀,我對你最有信心了。」小娘子讚賞地摸摸相公一頭異於常人的耀眼銀髮,頑皮梳理把玩。
再歎口氣,他屈服、認輸,也認命了,撕開病人黏膩著血跡的黑衣,同時交代小娘子:「去幫我燒些熱水來。我先把他胸前的『窟窿』給縫合起來。」
小娘子皺起臉蛋,光聽相公的說法就令她渾身起雞皮疙瘩,彷彿要接受此等酷刑的人是她。
「我……馬上去。」她不敢再多瞧癱在床鋪上那具人體中央開出的大血口。
銀髮男子覷見傷者手臂上的鬼魅刺青,魔邪中又帶著令人窒息的鷙冷。
「閻王門……」他暗自沉吟。
看來這具「死屍」來頭可不簡單。他早曾耳聞江湖上陰狠毒辣的閻王門大名,據說正主兒都會在左臂上刺著雜七雜八的魑魅魍魎圖案,數年前他也曾為某位閻王門人接回斷臂,那傢伙好像姓「風」,臂上的刺青是鼎鼎大名的白無常,而這具「死屍」的身份恐怕還要高上一等,因為面目猙獰的刺青看起來像是——索命閻王。
「熱水來了!」小娘子匆匆忙忙捧著泛滿滾燙白煙的木盆,再度閃入房內,腳下一頓,踩著裙擺的身子直直將危險凶器朝前方飛傾。「呀——」
銀髮男子側身一閃,避開足足能燙掉他三層皮的熱水,水勢潑灑滿地,激濺起半天高的熱浪,其中數道噴到床鋪上的病患。
「你謀殺親夫呀!?」他驚魂未定。
「對不起!有沒有燙到你?我不是故意的……」
銀髮男子俊唇一抿,嗓音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有,你瞧。」他指指白玉面頰上頭小小一滴透明液體,撒嬌扁嘴,「好疼喔。」
小娘子內疚又心疼,急忙送上數個香吻,只盼望能減少親親相公一絲絲痛楚。忙碌的她自然無法發覺掛在銀髮男子嘴角那抹偷腥得逞的賊笑。
可憐床上的傷患,他所受到的熱水洗禮遠比銀髮男人要多上數倍。他吃力睜開合瞇的綠眸,不僅是皮肉上撞擊磨破的血口泛著針扎的疼,更慘烈的是渾身刺骨的劇毒之苦,現下還無辜遭受「屋漏偏逢連夜雨」之災。
「相公!他醒了!」小娘子驚喜大叫,鬆開環著銀髮男子的藕臂,移向他輕聲道:「你別怕,我相公是天下第一的神醫,他會治好你的。」
柔滑蔥白的溫暖掌心撫上他額際,為他拭去汗水。雖然無法看清她的模樣,清靈的嗓音卻瞬間讓他平靜下來,連體內作怪的不適也輕易教她化解消失。
銀髮男子吃醋地瞧著娘子對陌生男人如此溫柔,一把無明火急速燃起。
「再去燒一次水。」他不著痕跡握回小娘子的柔荑,順帶多模幾把,將那臭男人的味道抹去。
「好。」小娘子輕笑,再望向床鋪上的男人一眼才離去。
銀髮男子原先淺淡的笑意在目送娘子身影閃出門扉,瞬間收止,換上比寒冰更冷數分的暗影。
「這是哪裡?」即使身受重傷,閻羅的口吻仍舊充滿霸氣的命令。
銀髮男子自懷間掏出一瓶藥丸,往閻羅嘴裡塞,「讓你失望了,這裡不是你的地盤。」
閻羅聽出銀髮男子不友善的語氣,不肯糊里糊塗嚥下嘴裡的莫名藥丸。「你什麼意思?」他防備打量著氣質迥異的俊秀男子,波亮銀髮在透窗日光照耀下,閃耀刺目光芒,也襯托他唇邊冰冷寒意。
「這裡是深山中的偏僻茅屋,不是你的老家森羅鬼殿,『閻王』。」
「你——」閻羅想撐起身,卻發覺雙臂各被一根兩指長度的銀針貫穿,動彈不得。「你到底是誰?」
「一個被你打擾到安寧幸福生活的不爽男人。」銀髮男子面對閻羅的質問,心情更加惡劣,埋怨的口吻活似自言自語,「我已經和娘子說好,除非從天而降的病患,否則我都可以選擇不救!而你,好死不死正巧掛在那根樹枝上晃蕩,你若是再移動個三尺,我就能省下救人精力,和我親親娘子鳳凰于飛。」因為三尺之處是塊堅硬巨石,撞上它……喔哦,畫面很血腥喔。
「我沒求你救。」閻羅不屑地吐出嘴裡價值連城的保命藥丹,無奈虎落平陽,縛鎖於兩根微細的廢鐵,「把這該死的銀針抽走!」他竟然使不上任何力道來驅逐刺腕而過的銀針。
「少白費力氣,憑你現在的微末力量根本無法自行運功除針,不過你可以再努力運用內力,促使體內劇毒流竄,如此一來有助於劇毒將你溶成一攤屍水的速度。」銀髮男子露出嘲弄至極的鼓勵笑容,白森森的牙在日光下礙眼又欠扁。
「你不願救,我也不願讓你救,既然如此你鎖著我有何意圖?」雖然胸口一股淤塞之氣加上大量鮮血湧出,導致他臉色蒼白,閻羅仍不願在銀髮男子面前表現出弱者的反應及口吻。
銀髮男子沒立即回覆他,緩緩踱步至桌前,重新掏出另一顆藥丸,雙指輕鬆將之捏成粉末,灑入茶水之中。
唉,可惜了一顆珍貴無此的石龍萬續丹,浪費在討厭的傢伙身上。
突地,一道強勁得幾乎要扯斷閻羅頸部的力道猛扣而至,靠近的俊顏沒有任何溫和及笑意,銀髮男子粗魯地將茶水灌入閻羅嘴裡。「你想死,還得問問我肯不肯。就算我肯,我寶貝娘子不肯,你就沒資格死!」
五指緊壓,彷彿要像捏碎那顆丹藥般捏碎閻羅的頰骨,他不容抗拒地逼迫閻羅飲下滿滿一杯的藥液,杯空,手勢卻毫無鬆弛。
「你現在要是斷了氣,會將我娘子惹哭,她一哭,慘的人就是我。你若是敢讓她掉下一顆淚水,我就先掐死你,再將你鞭屍、再救活你、再掐死你、再鞭屍、再救活你——反覆十次以上,明白告訴你,我要救的人,黃泉的閻羅王也不、敢、收!」銀髮男子炯炯的眼神,陳述著他絕非單單嚇唬閻羅的決心,他說得出,做得到!
「你——」閻羅怒極,卻奈何不了眼前擁有絕俗俊容卻惡劣的痞子!
銀髮男子突地一笑,「我怎樣?我雖然武功不如閻王門的殺手,但現在要殺你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要不要試試?」嗓音轉為輕笑,銳利的眸光未曾清減,指間的力道似乎要驗證他的話,緩緩加重。
「熱水來了——」未見人影先聞聲,小娘子急促的投音自屋外乒乒乓乓傳來。
在她跑進門檻前一刻,銀髮男子忙不迭湮滅惡毒罪證——收回扣在閻羅咽喉的五指,並快手在他啞穴上扎上一針。
他可不能讓這男人有任何向他親親娘子告御狀的機會。
閻羅摔回床鋪,後腦敲撞的巨響迸出同時,小娘子也入了房。
「什麼聲音?」小娘子這回小心翼翼捧著熱水,害怕方才駭人的場景再度發生。
銀髮男子臉上重新鑲回醉人笑靨,體貼地接過沉重的熱水盆,「聲音?沒有呀,我剛才在和這位『大哥』聊天,沒聽到啥怪聲。」他毫無任何說起謊的心虛模樣,語氣無辜得像只乖巧的小綿羊。
無恥之徒!小人!偽君子!閻羅綠眸中閃動濃濃怒火。
他今日總算見識到以上這三種惡質的合體!
「你幹啥在他喉上扎針?」小娘子偏著腦袋發問。
「等會兒要執行的醫治過程恐怕會讓他慘叫連連,所以我才賞他一根銀針。」銀髮男子瞥覷閻羅,面對寒霜綠眸卻毫無懼意。
怎樣?我就是要你有口難言!他的眼神如此說道。
「相公,你真要把那……那個給縫起來嗎?」小娘子怯怯地指了指那條足足比她手臂還長還大的「血肉坑洞」。
「沒錯。你別瞧,我怕你整年不敢再吃肉。」銀髮男子暗示治療過程將會血肉模糊、鮮血四濺,三言兩語便將小娘子騙出門外,見她擔憂地蹙著柳眉,他輕聲道:「交給我,你若希望他別死,他絕對死不了。」
「嗯,我希望他別死。」小娘子重複,先行送上鼓勵香吻,又探回小腦袋朝床上的閻羅道:「等會兒可能很疼、很疼,忍忍,叫我相公先餵你一顆麻痺丹藥,這樣你就會毫無知覺的昏睡,不會疼得齜牙咧嘴。」說著,小娘子的目光又回到偉大相公身上,滿滿的信任。
銀髮男子但笑不語,待嬌小的倩影遠去後,一旋身,銀髮在背脊後畫出銀光點點,邪惡的笑容漾在銀絲之下。
他俯下身,以十分抱歉惋歎的語氣朝冷著臉的閻羅道:「真可惜,麻痺丹藥全教我當彈珠給玩完了,所以——」粉薄的唇瓣抿成邪美半弧,與輕歎的口氣迥然相異,「你、只、好、忍、忍、了。」
閻羅滿腔的暴烈火氣無處可發。
卑鄙!這是他腦中閃過唯一的詞彙。
※ ※ ※
好痛……
不是來自於拷訊時無情的笞杖、鞭刑及搜指夾棍,皮肉上的折磨都在她能忍受的範圍之內,甚至是毫無所覺,因為她感受不到任何知覺。
但她仍覺得痛,一種駕越肉體的極度痛楚,遠勝過任何一次習武所造成的傷口及肌肉酸麻,也此閻羅每次放肆情慾,在她身軀上馳騁所帶來的無助及屈辱更痛上數分……
或許真是閻王門人的硬骨令龍步雲束手無策,不得已將魑魅們交由其他補頭審問,而那些急功近利的官差使出渾身解數,恨不得能先從魑魅們的嘴裡得到重要的蛛絲馬跡,拷訊時更是無所不用其極。
她雖然與其他魑魅們囚於男女區別的牢房內,但每日清晨,官差便會領出一批魑魅到牢外廣場進行所謂的「問案」。即使未透過親眼目睹,她在牢房中依然能聽到場外鞭鞭重擊於皮肉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響聲,幾名年齡問輕的小魑魅承受不住劇痛,嚎啕哭啼響徹雲霄。
你聽到了嗎?在地府中獲得解脫的你,聽到了嗎?你手下教養出來的魑魅們咬緊牙關的悶哼聲,那愚忠不屈的傲骨,你看見了嗎?
緊貼著冷冰石牆的背脊沾附著未結痂的血肉,她彷彿無感無痛,無空隙地貼靠著,堅厚的牆垣成了支撐她虛弱身軀的唯一助力。
入獄的這些日子,她幾乎不曾進食,也並非拒絕吃,而是不餓,心靈感覺不到身軀所需要的食糧;也很少入眠,因為合上了眼,就瞧不見瞳仁間閻羅消失的畫面,那挫傷羽翼而落入黃泉的蒼鷹……
雜沓零亂的步履聲沿石階而下,數道聲音似爭似吵似論似辯地傳入她混沌的腦中。
又輪到她受刑了,是嗎?淡漠的髒污臉龐沒有任河恐懼及反應,靜靜等著官差魚貫入牢……
「老師,這是真的嗎?」龍步雲的疑問句率先飄入幽禁的暗室。
「千真萬確,我已事先調查過,她不是閻王門的人。」一道蒼老而威嚴的男聲斬釘截鐵道。
「但她與閻王——」
「步雲,就算她是閻王狎玩的寵妾又如何?只要她並非殺手,咱們就無法定她的罪,更何況她是汴京城東赫赫有名的君家商坊的寶貝女兒。」
聲音終止於牢門前,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君姑娘?」老者輕喚道,命身畔官差開鎖。
「老師,事實絕非您所說的這般簡單,她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尋常人家的姑娘根本挨不起鞭子,況且……」龍步雲試圖再辯。他甚至猜想著她的身份是閻王門中最神秘的白無常!
「君姑娘。」老者不理會龍步雲,步入牢內和藹地道:「抱歉讓你受苦了,我馬上差人送你回家。」
回家?這奇異的兩字總算贏回她緲遠的注意力,緩緩落回現實。
她還有家可回嗎?她的家,那人人聞之膽顫心驚的閻王門已然消失於大火之間,灰飛煙滅。
「你爹娘很擔心你。」可憐的姑娘,都嚇傻了,老者瞳間閃過一抹心疼。「閻王門無法再傷你絲毫,惡夢都過去了。」
憐我不發一語,也不明白眼前的老者究竟在說什麼。
「老師,您不能單憑他人的三言兩語就釋放罪犯。」龍步雲再度提出反對。
雖然江青峰是一手提拔他入衙門當差的貴人,也是三年前自官場退下的巡按,但隨隨便便聽從一名陌生男子的言詞就要領出她,也太荒唐了!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縣令竟然未詢問他的意見,先行准了江青峰的翻案。
「我是那種耳根子軟的昏庸老頭嗎?」江青峰不滿地睇睨龍步雲,「記得我曾向你提過的賢侄?」
「您是說原先您想招為女婿的那名公子?」
江青峰撫著鬢,眼中滿是遺憾及惋惜,「就是他到我府上來為君姑娘洗冤,否則恐怕又是冤獄一樁。唉,原以為他若對鳳兒有情,我既可得良婿也能獲幫手,可惜他成了親……」
龍步雲環胸沉思,「即使如此,憑什麼由他——」
「步雲,證據歷歷在日,不信你可以去查!人我今天是一定要帶走。」江青峰神色一斂,將話挑明。
龍步雲阻止不住,只能道:「好,我會去查那個白雲合的底細!」
始終面無表情的憐我眸間染上一抹愕然。
是二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