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在睡啊?太陽都曬到屁股眼了!」他一接起電話,那頭不由分說就劈哩叭啦大聲嚷嚷起來。
蔡清和那個大聲公!
「是你啊,老蔡。」沈冬生有氣無力地,「幾點了?」
「快十點了。」聽他的口氣要死不活的,蔡清和可憐說:「怎麼?昨晚搞得很慘是不是?對不起哦,沒幫上忙。」
「還好啦,昨天喝了太多咖啡,天亮才睡著,頭痛得要命。拜託你,幫我請個假。」
「不好吧?別忘了你可不是普通的上班族,可是在作育英才,偉大神聖的老師!像這樣醉酒、酗咖啡、又翹課的,還像話嗎?」蔡清和萬分誇張。
「老師也是人啊。」沈冬生有氣無力地回一句。
而且是最平凡不過的人罷了。七情六慾不少,雞毛蒜皮的缺點一堆,他自己看得很透徹,倒是那些人硬要將這個職業、這個工作拱得成什麼有的沒有的,好似多偉大。
「我看你隨便吞顆頭痛藥,還是過來吧,省得別人說話。反正只要人過來,誰曉得你腦袋在哪裡神遊,叫學生自習就成了。」
這像為人師表該說的話嗎?蔡清和倒是挺老實的——教書就是工作,工作就是那麼回事。難怪,沈冬生想,難怪他會跟他那麼合得來。
「好吧。不過,我上午有堂課,二年五班的,你幫我請個假,我下午過去。」
「什麼名目?宿醉嗎?還是咖啡因中毒?」
「呿!」沈冬生啐一聲。
放下電話,正想去沖澡,它又響了。
「喂?」他打個呵欠。
「啊,我是夏生,吵醒你了嗎?」呵欠聲不小,隔著話筒都聽得清清楚楚。
沈冬生張到一半的嘴巴閉起來,但立刻又放懶,說:
「沒有,我起來了。」心想,也好,讓她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他不要她在心中製造一個完美非人的意象。
「昨天,呃,對不起,我沒有等……呃……」她沒有等到咖啡店關門,沒有堅持最後那十幾分鐘。她擔心後來他不知是否趕來了。
「沒關係,我本來就告訴你別等我的,我原就有事。」他以為她沒去咖啡店等他,心裡鬆了一口氣:心想這樣也好,同時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滋味,有些不舒坦。
「你……呃……你昨天……呃……」徐夏生的語氣十分遲疑。她想問他昨晚是否去了,卻又問不出口。
「什麼?」沈冬生又打個呵欠。他不知道她會不會在意,但他希望她知道,他也只是個吃五穀雜糧會呵欠會放屁排泄的通俗男人。
「沒什麼。」徐夏生搖頭,隨即想到沈冬生又看不到,說:「今天上完課你有空嗎?可不可以見你?」
「今天?你不是要上班嗎?」
「我可以請假。」
「這樣不好。而且,我今天也有點事。」他編個藉口。
「那……禮拜四呢?你有沒有——」
「夏生,」沒等她把話說完,沈冬生便打斷說:「不好意思,最近學校的事比較多,所以沒什麼時間。不過,你有空回學校來,老師還是很歡迎。」一下子又變成老師了。
這樣也好。蔡清和說得沒錯,他在發熱病,到此為止就好。
電話那頭徐夏生沉默了。聽出沈冬生婉轉的拒絕,聽出他清楚地在他們之間劃了一條界限。
她想問為什麼,又沒勇氣問,一時之間受傷、自憐、難過、退縮的情緒紛擾出來;然後,她突然對自己生起氣來。氣自己的被動退縮,氣自己的懦弱膽怯。
「夏生?」沈冬生繼續維持距離,「不好意思,時間差不多了,我該到學校去了。有空再聯絡,老師一直很歡迎你們這些畢業的學生回來探望的。」
這樣就好。誇父本來就不應該追日的;玫瑰也沒有藍的。
他吐口氣,輕輕掛了電話。
※ ※ ※
「聽說你昨天去約會了?沈老師。」才踏進辦公室,都還沒坐定,王淑莊臉上帶著半嘲諷半曖昧的笑走近他。
沈冬生愣一下,目光轉向蔡清和。蔡清和比個「不關他的事,他什麼都沒說」的手勢。他乾咳一聲,乾笑說:
「沒有。你從哪聽來的?王老師。」
「學生都在傳嘍,聽說女朋友都到學校來了。」
原來是指唐荷莉。沈冬生心寬起來。還好不是指施玉卿那回事。昨天灌了那些咖啡,到現在頭還在痛。
「那些學生哪件事不傳?」他說:「一點小事就大驚小怪。」
「沈老師受歡迎,學生才會對你的事感興趣嘛!」王淑莊沒有走開的意思。
沈冬生不著痕跡的站起身,隨便抓些東西在手上,說:「這年紀的學生多半好奇,像到動物園看動物一樣。」他笑一下,「等會有課,我先走一步。」
所以他怕到辦公室,還是躲在美術教室泡筒咖啡,天下無事地太平。
還有十分鐘才上課,學生都還沒到。他照例泡了一筆筒的咖啡,邊喝邊苦笑,越覺得自己在喝毒藥。
「你還在喝這個東西!」蔡清和大腳跨進來,「不都說頭痛了?」
「是啊。」沈冬生看看他在喝的東西。「其實,我也不是頂喜歡喝咖啡的,但不知怎地,還是一直地喝。」
「人哪。」蔡清和揮個手又搖頭。
「你下午不是有課?第一堂對吧?」
「遲到個五分鐘,沒什麼。」蔡清和習慣地又揮揮手。
沈冬生忍不住笑起來。學生如果有分好壞,他跟蔡清和可也是絕對成不了模範老師,恐怕還失格了。
「昨天到最後怎麼了?施玉卿到底找你做什麼?」蔡清和問。
「這個啊……」沈冬生露出個苦澀的、難看的笑紋。「她打算介紹她朋友給我。」
「嚇!」蔡清和怪哼一聲,「她怎麼突然關心起你的終身大事來?」跟著嘻皮笑臉說:「恐怕『介紹說』只是個幌子,她想推銷的是她自己吧?」
沈冬生還是歪鼻斜嘴的苦笑。「這種話千萬別亂說,要是被人聽見就不好了。」說真的,他也有一絲這樣的懷疑。但懷疑歸懷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還是最省事。
「後來呢?」蔡清和問:「你怎麼回她?」
「當然是婉拒她嘍。」想起那件事他到現在還頭痛。「送她回去時,在車上她還不死心地直提。」
「送她回去?沈冬生啊沈老師,你還當真護花到家!」
沈冬生露個「有什麼辦法」的表情。
蔡清和一隻手抱著手臂,一手支托著下巴,打量著沈冬生,揶揄說:「長得帥就是有這種麻煩,還好我長相平凡。」
「別再開玩笑了。」沈冬生沒心情跟他抬槓,「好了,時間差不多了,你該去上課了。」
「沈大爺心情似乎很不好。怎麼?誰開罪你了?」
「都跟你說別再開玩笑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莫名地就是覺得煩躁,悶悶的。
「跟女朋友吵架了?」蔡清和問,難得正經了。
他搖頭。
「那有什麼好煩的?該不會是……」語氣頓一下,「你還在發熱病吧?」
沈冬生白他一眼。「我跟夏生之間沒什麼。」
「你跟她說清楚了?」
「沒什麼說不說清楚,本來就沒什麼。」
「總之你跟她說了是吧?你這樣做是對的。都這年紀了,你沒那本錢陪她回她那一腔少女情懷。」
沈冬生又白他一眼。「是,你說什麼都正確。」
「別這麼頹喪酸溜溜。放心,這年頭不流行什麼天長地久了,小女孩的白日夢短又淺,見苗頭不對,自然就會換個對象去作夢。別擔心,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忘了你、忘了這回事;你呢,則一樣身體健康、生活快樂美滿。」
沈冬生呆半晌,然後說:「她不是小女孩了。」都那麼多年了。她為什麼回來找他?
也只是一場熱病嗎?
門口外傳來學生無憂似的晏晏笑聲。陸續有學生進來。沈冬生不再說什麼,把洗筆筒裡剩下的咖啡倒掉。
「別想太多,自尋煩惱。你這樣做是對的。」蔡清和拍拍他肩膀,咧嘴一笑,這才走開。
教室外頭是大好的晴天。陽光照得太好了,一霎時沈冬生衝動地想丟下工作,開車在濱海的公路上狂奔。但他終究沒那麼做,他只是貪戀地多看幾眼好睛光,耐心地等候學生陸續進來。
※ ※ ※
「真的不進來嗎?都到門口了。」唐荷莉拿出鑰匙,回頭詢問沈冬生,目光很緊。
「還是不了。已經很晚了,我明天一早要開會。」無聊的校務會議也是「會」。已經十點多了,他沒有力氣再耗下去。
「那麼就住下來嘛。」
「我得回去準備一些東西,明天上課要用,不方便。」
不管怎麼聽,唐荷莉都覺得像藉口。不情不願說:「好吧,那麼,這個週末你——不,我過去你那裡好了,免得到時你又藉口爽約了。」
沈冬生無奈何笑一下。
唐荷莉伸手刮刮他的臉頰。「可得乖乖地在家裡等我哦!要是讓我撲個空,我就不饒你。」語氣半夏半假,絕大的成分在撒嬌。
「嗯。」沈冬生點個頭,「快進去吧。」
「你就是巴不得我快點進去,好趕快離開是不?」唐荷莉嗔他一眼。嫵媚的女人連生氣都讓人覺得嬌俏。唐荷莉佯裝生氣,同樣地有那種嬌俏。沈冬生只能陪笑,笑得嘴巴都酸了。
唐荷莉開了門,回頭親沈冬生一下,笑說:「我不曉得原來你那麼受學生歡迎。沈老師,你可別被學生迷了去。記得,你已經有了我哦。」女子高中根本就是一個女人國,說是小女生,個個卻都年輕有朝氣;有些發育更已經很成熟,與女人無異。唐荷莉這時雖是半開玩笑,倒也不無危機意識。
「別再開玩笑了,快進去吧。」沈冬生輕輕拍拍唐荷莉的臉龐,推開門讓她進去。
男與女之間大概就是這樣了吧?花前月下,笑嗔怨懟。每一段關係,都有一個相應的模式。
要是知道他這麼懷疑,蔡清和一定會說他悲觀;可是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應付一個王月霞,就額皺眉結的。純粹都是理論派的。
他只想大大的吐氣。
沿路很安靜,路燈靜靜的站著不動。陪了唐荷莉一晚上,到現在他才覺得肩膀酸。他將車子開得飛快,只想盡早回去。
跑了十多分鐘才到家。他停好車,伸了伸懶腰,才下車走向電梯。地下停車場安靜得像廢墟,埋屍一堆破銅爛鐵,總讓人有種角落不知藏了多少妖魔鬼怪的錯覺。
上了樓,他疲累的甩甩臂膀。門口站了一個人,約是聽見聲響,回過頭來。
他愣住,甩動的臂膀重重垂下來。
「你怎麼來了?怎麼上來的?」門口站的那個人——唉!
他走到她身前,心裡又歎了口氣,都過幾天了?他以為她死心了……
徐夏生啊徐夏生!
「碰巧樓下好像帶朋友回來,就跟著混進來了。」徐夏生努力擠出笑容,「你們那個管理員真的很囉嗦,說什麼也不肯讓我上來,要我等你回來。可是他哪知道你回來了沒有,或者到底什麼時候會回來。我就自己跑上來了。」
「我今天剛好有點事……」沈冬生簡直不知道怎麼說。他看看時間。「都這麼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你不請我喝點水嗎?我有點渴。」徐夏生不動。
沈冬生猶豫一下,問:「你等很久了嗎?」
「還好,三個多小時而已。我上了一堂課,便跑來了。」
他一呆!那麼久!她用那麼輕描淡寫的口吻,不是更要教他覺得內疚!?
「怎麼那麼傻?知道我不在,就應該馬上回去的。」他沒想到她會做到這樣的程度,倚門等了他三個多小時。這是浪漫期的年輕女孩才做得出來的吧?成年人,沒有人會學這種小說戲劇裡荒謬的行徑。
「我想,你也許隨時會回來。」徐夏生站在他面前,生根了似,有種固執。
沒辦法,沈冬生只得掏出鑰匙開了門。
「進來吧。」倒了一杯水給她。
客廳有一大片窗,沒有阻攔,可以看得很遠,還落進一大塊的天空。
「你找我做什麼?有什麼事嗎?」
她停一下。抬起頭?看著他。
「想看你。」
沈冬生震一下,訝異她的主動大膽。
「就這樣?」臉上卻要裝作無事,「好,你現在看到了,喝完水我就送你回去。」待她像對十幾歲的少女,他的學生。
「我可以坐過去嗎?」徐夏生側側臉。不等他回答,自動移到他身邊。
沈冬生有些無可奈何,略略挪開身子。
「夏生,」他說:「已經很晚了,我……嗯,老師明天還要上——」
「你何必那麼說。」她打斷他,「你已經說得很明白,拒絕我了,我知道。」
「那你還——」他反射脫口,但說不下去。發現她咬著唇,咬得十分用力。
他替她覺得痛,又不知該怎麼辦。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厚臉皮?」她突然問。
他的確是訝異她怎麼變得那麼大膽且主動。
他不回答,起身說:「我送你回去。」
徐夏生跟著站起來。「我可以碰你嗎?」
他看她的表情十分認真,不是在開玩笑,退一步,搖頭說:「夏生,別跟老師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她強迫自己看著他,不允許自己退縮。「我如果不這樣,主動一點、大膽一點、厚臉皮一些,我會後悔一輩子的。」
「夏生……」沈冬生語塞。
徐夏生靠近他,伸手拉住他的手,說:
「這些年我心中一直擱著,一直在想,當初我若開口跟你說了,而今會不會變得不一樣?這麼多年了,就算是儀式也好,總得了結。」如果不把一切該說的說了,這場儀式、這場夢水這也不會有結束的時刻。
「儀式?」沈冬生皺下眉,心裡覺得不舒服。
蔡清和說得沒錯,他只是她少女幻夢的一個想像空幻的對象而已,就像祭祀需要犧牲品一樣,他只是她夢幻裡供桌上的貢奉罷了。
難怪蔡清和笑他發熱病。是他自作多情了吧。還好,他一直很理智——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他抽回手,往門口走去。
「沈冬生,」徐夏生匆亂再抓住他的手,滿臉脹紅。她知道會被拒絕,會有這樣的難堪。她早就知道。「我……」她喉嚨哽住。「我知道你很為難,我這麼突然……我……你拒絕我,我知道……可是,有些事,怎麼也過去不了……我……」簡直語無倫次,變成了呢喃。
「夏……」聽到她那些口齒不清的呢喃,雖然覺得為難,沈冬生心中的不快卻消散。
「夏生……」他感覺到她手的緊握。多年前那空無的眼神,而今裝滿了緊張。
他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眼睛。她厚顏地環抱住他。
是的。是她。她抱住了他。
一時間,沈冬生不知該如何。
那時候的她,十八歲的她,都在記憶裡,在那帶一點惆悵、暖寂的夏天午後裡;也只存在在那惆悵裡。現在的她,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為什麼他卻伸手想抓住那時候的她?
或許是因為一種彌補吧?
他始終擺脫不了那年那個陽光燦燦的午後,她打他眼前走過,他一直看著她走過的天空那點藍那點寂寥。
這究竟是什麼心態?遺憾嗎?
而今,她就在他眼前,懷中裡——他慢慢伸出手,將徐夏生環抱住。
他擁住的是十八歲的她,二十八歲的他的遺憾,他們的沉默。
「那時候我常常看著你。」她說。
「我知道。」他回答。停了一下,「那一次,我一直看著你,但你卻不看我了,為什麼?」
「我覺得沒希望,絕望得很。」她知道他在問什麼。
原來是這樣。原來。
「走吧,我送你回去。」沈冬生看看時間。
「不能再待一會嗎?」
「很晚了。」
「不是——」
「夏生,」黑夜會讓人意亂情迷,此時最好什麼也不要談了。「時間真的很晚了,我明天還要上課,一早還要開會——」
現實問題還是要考慮的。
徐夏生不再堅持,但要求說:「明天我可以再來嗎?」
「你要工作對吧?我也有事——」
「沒關係,事情總會做完的。我等你。」
「你真的要等?也許會很久。」
「不然,我能怎麼樣?」
「還是改天吧。我——」看她那固執的樣子,沈冬生實在說不下去。「好吧,你就等吧。」然後歎口氣,說:「算了。你幾點下課?我去接你。」
蔡清和要是知道了,會怎麼說?大概要說他熱病發得太厲害了吧。
他不禁苦笑起來,卻又有種說不出的安慰,心田里某個邊角的空虛遺憾似乎填滿。
他其實只是個平凡普通的男人。全世界應該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