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體驗,除非親身經歷,否則說出來也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她正飄浮在自己昏倒在床的軀體的正上方,像是躺在天花板上似的,俯看著床上臉色鐵青的軀殼──她的肉體。
她死了嗎?
芙蓉的靈魂看著廂房內急急切切的人們。元卿蒙著雙眼卻鎮定的指揮著慌亂的下人們,安撫失措無助的母親,詢問替他治眼睛的宮中第一御前神醫顧太醫,左右兩床倒著的人還有沒有挽回的希望。
挽回?她死了嗎?
奇怪,她一點悲傷的感覺也沒有,宛如一切愛慾情仇全自靈魂內抽空。她只能靜靜的在天花板上躺著,俯看所有人間事,甚至可以看見人類眼睛所看不見的境界。
她看得見元卿心底暗暗相思的愛戀對象是誰,甚至連對方現在在哪兒也看得見。她的視覺似乎沒有疆野,可以透過一個小小媒介,就隨思緒飛向海角天邊。
她想回家,至少再見母親最後一面。這個思緒才剛興起,她就已飄浮在母親臥房的炕床上方。元卿家與她家如此的遙遙距離,似乎對一個靈魂毫無差距。
「額娘!額娘,我是芙蓉,你醒醒啊!」她飄浮著,不斷喚著躺在炕上安穩小憩的母親。
「額娘,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她緩緩飄落下來,直直立在母親福態的身體旁邊。
「嗯?嗯?」炕床上圓圓胖胖的左夫人好像突然在睡夢中被人潑了桶冷水似的,彈坐起來四處張望,可是兩眼依舊睡意朦朧。
「額娘。」不知道為什麼,芙蓉很想伸手摸向自己的母親,卻動彈不得。她似乎只能以這種直直懸立、雙手垂在身側的形態處在母親面前──就像她現在躺在元卿家廂房床上的軀體姿勢。
「芙蓉?你今兒個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左夫人胖手微掩,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你這些日子天天跑去敬謹親王府,到底在鬼混什麼?」
「額娘!額娘!」她無法自己的,重複的叫喚著母親。她還有多少時間可以如此喚母親?她已經感覺到一股無形的拉力正在將她吸去。「額娘!額娘,救我!」
救我!
這個意念強烈的震撼著芙蓉。對,她不想被吸走,她不想死!她到現在才赫然發覺自己的意圖:她不想死!
「你瞧瞧,外頭天都黑了你才回來,你阿瑪不打死你才怪,我可救不了你羅!」左夫人半笑半諷的起身下炕,完全沒發現芙蓉的異狀。
「額娘!我不要走,你快救我!」她直直立在左夫人身側,急切的呼喚中帶著幾乎慟哭狂喊的恐懼感。
「芙蓉?」左夫人一愣,察覺女兒情況不對。「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額娘!救我!我不要死!」
「芙蓉!」左夫人刷白了臉色失聲大喊,慌張的向女兒摟去。「你怎麼了?快過來額娘這裡,快!」
伸手!快伸手!只要她把手抬起來,立刻就可以衝入額娘溫暖安全的懷抱裡。
她動不了!她連手都抬不起來!身後的拉力卻越來越強勁,她要被吸走了。
「芙蓉──」左夫人一個不小心,被炕邊尚未穿妥的鞋子絆倒,手卻依舊倉皇的伸向逐漸透明的女兒。「芙蓉,過來,牽住額娘!你別走啊!」
「救我!額娘!」她一邊驚恐的嘶喊,一邊無助的垂著兩手,親眼看著摔在地上的母親哭號吶喊。
「芙蓉!手快伸出來,別走!」
快伸手!快動!
芙蓉咬緊牙根使盡全力,拚命的想要抬手。額娘近在眼前,要得救就得盡快抓住她的手,否則芙蓉覺得自己快被一股強大的拉力拉得四分五裂。
伸手!快伸手!芙蓉死命的集中意志力,整張臉皺成一團,緊閉著眼睛硬要把手抬起來。
「芙蓉!」
動呀!快動呀!額娘一聲聲的呼喚,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聽不見了。快把手抬起來,額娘伸來的手掌就近在眼前!
「芙蓉!」
她抓到了!自她掌中傳來的另一股溫熱體溫,迅速竄達四肢百骸的每個角落,整個人像是突然被灌入了劇烈強猛的能量,震得她兩眼大張,重重的喘息著。
原來呼吸的感覺是如此踏實、如此實在。
她還活著!她終於感覺到她還活著!
「別哭!醒來就好,一切都沒事了。額娘陪著你,一切都沒事了。」
這個陌生的聲音不斷在耳畔迴盪,連同一隻溫柔的手不斷的撫去她臉上不自覺狂湧而出的淚。
她回來了。她的靈魂回歸肉體了!由她現在張眼所見的床柱和天花板,她知道自己回歸到躺在元卿家廂房床上的軀體內,手中仍緊緊握著額娘溫暖而纖瘦的小手。
纖瘦?不對吧。她額娘的體形足足有她兩倍大,肥肥軟軟的大白手宛若雪貂手套,哪能任她一手緊緊的完全包握在掌中?
「總算……」遠處有聲終於放了心的歎息。「顧太醫,多謝您救命之恩,我先代家兄及芙蓉格格謝過您了。」
「好說好說,元卿貝勒。」
啊,原來是顧太醫救回她的。可是額娘──
芙蓉虛弱的抬起握著一隻溫潤玉手的右拳。這是她額娘的手嗎?她額娘的「熊掌」怎麼會變得如此纖弱細瘦?
「乖孩子,額娘會一直在這兒陪你,我不會離開的。」
這陣陌生的柔細嗓音,連同她掌中小手緊緊回握的柔弱力道,令她大惑不解。
「請問……」她才發了個聲就咳了好一陣,似乎感冒了。「請問您是誰?我額娘在哪兒?」她對著自己握著的那位陌生貴婦有禮的詢問。
「你……你說什麼?」美若天仙的中年貴婦一臉崩潰的神情凝視著她。「你連額娘也不認得了嗎?是我啊,孩子!我不就是你的額娘嗎?」
「這……我想您可能認錯人了。」芙蓉有點尷尬的慢慢坐起身子。眼前這位貴婦憔悴的容顏實在令人心疼,不忍傷她,但她的確不是她的母親。「時候不早了,我想我也該回家去,不便在此叨擾……」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陌生的貴婦心碎的以雙手捧著她的臉。「這兒就是你家啊,你還想回哪兒去?難不成……顧太醫!這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把我兒子救成什麼樣子了?」
貴婦哀痛的回頭,淚眼質問太醫,全場的人都呆愣失神。
這是怎麼回事?
「這位大人,請您放開我好嗎?」芙蓉有點心慌意亂。這麼美艷的夫人竟是個瘋子,真可憐。「我不是你兒子,我也不可能是你的兒子。你瞧,我長得像男人嗎?」芙蓉盡量婉轉的勸導眼前這位神智不清的貴婦。
「你……你……」貴婦像是心口被她插了把刀,抖著手指著她,兩眼一番就往後癱軟倒去。
「小心!」芙蓉機警的大手一拉,攔住了差點摔躺在地的貴婦。
「你想對我額娘怎麼樣!」一個拔尖的咆哮赫然自另外一床躺著的人口中吼出,那人推開眾僕,火冒三丈的筆直衝過來,一把緊緊搶抱回昏厥在她懷裡的貴婦。
這個衝過來搶人的女孩怎麼……怎麼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芙蓉坐在床榻上看得兩眼發直,嘴巴呆呆張著,卻發不出一字聲響。
「元卿,你也真是的,怎麼我一醒來就看著大伙傻愣愣的任額娘給人欺負!這傢伙他怎敢……呃?」換這女孩兩眼發直,張大嘴巴盯著她猛瞧。「你……你是誰?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和我長這麼像的人。」
「我也是。」芙蓉的驚訝中透著漸升的雀躍,與她對看的女孩也帶著相同興奮的笑顏。「你先把這位夫人扶上來吧!」芙蓉俐落的自床上翻身而下,輕巧的協助女孩將暈倒的貴婦扶躺上床。
哇……她長得真嬌小!芙蓉和那女孩面對面一站,發現那女孩的個子只到她肩頭而已。
「請問你是……」芙蓉開心而不可思議的上下打量著那女孩,沒想到這女孩開口說的話簡直荒謬至極──
「我是這王府的三貝勒元瑛。你呢?」
元瑛?芙蓉扯了個十分僵硬的笑容,轉頭朝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眾多僕人、顧太醫及元卿,無奈地聳肩。
「元卿,你家還真怪異。」竟養了一屋子神經病!芙蓉轉而再度面對眼前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卻小她一號,自稱為元瑛的女孩,投以悲天憫人的深切一笑。「我是內秘書院大學士左大人之女,左芙蓉。」
「什麼?」那女孩笑容有點僵硬,滿眼疑惑。
她是不是有點智障?聽不懂人話嗎?芙蓉捺著性子,再次細心的說明給那女孩聽。「我呢,叫左芙蓉,左大人家的獨生女。最近因為要協助元卿貝勒查……查一些機密事務,順便看照他眼睛復元的情形,所以連著數日天天往他這兒跑。不過你別擔心,我不是對元卿『有意思』,而是把他當很好的哥兒們來看。懂了嗎?」
這女孩怎麼還是一臉白癡的呆滯表情?芙蓉和善的笑容立刻垮成一團沮喪。難道她說得還不夠清晰明瞭嗎?
看到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竟然是個滿腦子漿糊的白癡,芙蓉真是嘔到極點!
「你們全都退下,沒我的命今,誰也不准靠近這廂房!」元卿突來的一道命令,立刻支開了房中所有閒雜人等,除了倒在床榻上的貴婦外,房裡只剩元卿、芙蓉、顧太醫及和芙蓉頗為神似的白癡女孩。
「元卿,你這是在做什麼?」芙蓉有不好的感覺,廂房內的氣氛也越來越沉重。
「不……不對!這不是我的手,這不是我的身子!不對、不對!這根本就不是我!」那白癡女孩瘋了似的環顧自己的四肢,越看越恐懼,整個人像犯了羊癩風般的顫抖無力。
「喂,你還好嗎?」芙蓉忍不住關切一問。沒想到智障、神經病之外,這女孩連身子骨都不太健康,怪可憐的。
「左芙蓉,你這妖孽!你到底耍了什麼法術,搞了什麼下流把戲?快把我的身子還給我!」那女孩悲憤的向芙蓉怒吼,掄起雙拳就擺出要揍扁芙蓉的架式。
「你講話給我小心一點!」竟敢叫芙蓉「妖孽」?!「我是看你腦袋智障才對你客氣,不跟你計較。你要是不識相,胡亂開口罵人,姑奶奶我扁起人來可不用憐香惜玉那一套!」
「我腦袋智障?」要不是元卿手腳快,一把自女孩身後攔住她,她早一頭衝到芙蓉跟前活活拍死她。「元卿,你放手!我要殺了這男人婆!我從小到大,從沒被人如此污蔑過!孰可忍孰不可忍?!」
「哎喲,我好害怕喔。」芙蓉歹毒的訕笑著。什麼「是忍叔不忍」的,罵人就罵人,還跟她咬文嚼字?哼!
「你!」
「三哥!」元卿在那女孩背後摟著她一喝,沒能制止住她,卻被她頭上的髮飾戳中了蒙著布條的雙眼。
「元卿貝勒!」顧太醫一個箭步衝上前來,拉住雙手痛苦地按在眼上、向後踉蹌退步的元卿。
「元卿!」芙蓉和那個叫做「三哥」的女孩一同衝上前去。
「元卿!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子,真的對不起……」三哥愧疚而沙啞的嗓音,好像恨不得立刻下跪痛哭,斷臂請罪似的。
「沒事的,三哥,顧太醫就在這兒,他會處理好一切。」元卿嘴角微笑,但握著三哥的手掌心卻是一片冰涼。
「你不要騙我了,我知道你是裝給我看,要我放心……」三哥垂著頭,一直低聲喃著「對不起」。
芙蓉看了真不是滋味。
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如此溫柔哀切的伏在元卿身側落淚道歉,再加上元卿回以輕柔和煦的安撫和諒解……這兩人卿卿我我的德行看來真曖昧!
「三哥……喔,不,應該是芙蓉。」元卿一邊任顧太醫審視雙眼受傷狀況,一邊試探性的輕輕召喚被晾在一旁的芙蓉。「你還沒察覺自己身上的異狀嗎?」
「我?我很好啊,四肢健全,沒啥不對勁啊。」只不過……呃?她這一扭扭脖子、動動手腳,才發覺自己的手掌比以往大上一倍。
怎麼可能?她的雙手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骨節分明、修長有力?她放眼四周望去……不對!這不是她平日看待周圍的角度。剛清醒時,她只顧著找額娘,應付現在床上躺的神經病貴婦,還有這個名叫「三哥」的智障女孩,根本沒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異樣。
「我怎麼會突然長高了?」芙蓉怪聲怪叫的在原地打轉。「我的手腳也沒這麼長啊,而且……」芙蓉驚恐的失聲大叫。「我的胸部不見了!真的不見了!」
「你不要在我身上亂摸!」原本哀傷伏在元卿身側的嬌弱三哥,忽然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把你的手拿開!別碰我的身子!」
三哥死命扳著芙蓉貼在胸膛上磨蹭的雙手,卻根本起不了作用。
「天哪!我的胸部呢?」芙蓉連忙解開自己的衣領。
「不准脫我的衣服!」嬌小的三哥又叫又跳,巴著芙蓉的兩隻大掌奮力阻止。
「誰脫你衣服啊!我脫的是我的衣服,要看的是我自己的身子,關你這智障屁事!」芙蓉老實不客氣的推開三哥,三哥卻硬是死賴在芙蓉身前掙扎。
「你這滿口粗話的男人婆,休想窺探我的身子!」
「閃邊啦!神經病!」
兩人拉拉扯扯之際,「嘶」的一聲嚇呆了彼此。三哥是讓眼前不小心被她撕破衣裳而暴露的男性胸肌嚇到,芙蓉不光是對自己露出的平板胸膛意外,方才兩人貼在一起拉扯磨蹭之際,引發她下體所產生的陌生變化才是真正令她驚愕的主因。
這……這好像不是女性身體會有的反應和變化。
三哥也順著芙蓉的視線往下看,停在芙蓉穿戴重重衣物的下半身上,隱約透露一種屬於男性生理的興奮反應。
「左芙蓉,你……你竟敢玷污我的身子!」三哥氣得額上青筋暴綻,一臉火紅地羞憤掀起芙蓉光裸胸膛邊的衣襟。
「誰玷污你啊!」芙蓉不耐煩的推開三哥,大步一跨就直衝到元卿和顧太醫面前。「這是怎麼回事?我只不過是貧血頭昏,來這裡給什麼趙先生扎針治療,怎麼治成造副德行?竟把我治成男人!」
芙蓉一掌狠狠盯住桌上,氣得幾乎七竅生煙。
「對不起,是我的疏忽。」元卿坐在椅子上,輕輕推開打算替他重新繫上布條的顧太醫,恭敬而誠懇的低頭弓身,向芙蓉認錯。
「這……我……」原本火冒三丈的芙蓉,面對元卿如此突來而誠摯的歉意,反而慌亂得不知所措。「我不是在責怪你,而是……我只想把事情搞清楚,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你會變成這樣的確是我的錯,是我識人不當,竟沒看出趙先生原來是名庸醫。要不是我讓他替你和我三哥元瑛扎針,也不會鬧出這等亂子,還差點出了人命。」話一說完,元卿再度低頭道歉,神情滿是愧疚。
「元卿,你……你別這樣嘛!」害她亂有罪惡感的。「其實這也不能說是你的錯,錯的是那個趙先生的糊塗弟子……」
「都是你這男人婆的錯!」眾人身後嬌小的三哥再度破口大罵。
「你是很久沒被人揍,皮在癢了是不是?」芙蓉咬牙切齒的緩緩轉頭冷睇,兩隻拳頭緊緊握得喀啦作響。
「本來就是你的錯!要不是你這男人婆一直催逼著那名糊塗弟子扎針治病,我哪會變成這種土裡土氣的醜八怪德行!」
「什麼醜八怪!」芙蓉真要卯起來宰人了。「長得像我是你祖上有德,你居然敢說這叫『醜八怪』?行!我現在就打爛你這張花容月貌,教你見識一下什麼是真正的醜八怪!」
「你幹什麼?放開我!」三哥一下就被芙蓉的兩隻大掌擒住,任三哥如何掙扎都動搖不了芙蓉要打碎她下巴的念頭。
「別動手,芙蓉!否則你會打爛自己的臉。」元卿冷靜的坐在椅上,不必起身攔阻,就遏住了芙蓉「欺凌弱小」的攻勢。
「我怎麼會打爛自己的臉?」欠揍的是這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智障女孩!
「那就是你的軀體,你還不明白嗎?」
「什麼我的軀體,她只是和我長得像而已。我怎麼可能會和這種神經病……」
「摸摸三哥的後腦,你就知道了。」
後腦?芙蓉一臉狐疑的凝視元卿,只見元卿威嚴鎮定的端坐椅上,雖然雙目緊閉,但她仍然感覺得到從他身上傳來如刀鋒一般銳利的視線,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芙蓉備感壓力,不自在的瞟了一臉莫名其妙的三哥一眼。看來她也和芙蓉一樣,搞不清楚她後腦到底藏了什麼玄機。
芙蓉遲疑了好一會,一隻大掌終於探向三哥的後腦,才輕輕碰這麼一下,痛得三哥跳離芙蓉兩步,哇哇大叫。
「你幹什麼?臭男人婆!」痛死了!三哥低頭兩手撫著後腦,痛得眼角都擠出淚來。
「哇,你腦袋後面腫好大一個包!」芙蓉看著三哥痛不欲生的模樣,幸災樂禍的蹙眉搖頭,深表同情。
「芙蓉,可見得早上你替我撿拾佩掛時,在我床板下撞的那一記有多嚴重。」
元卿的話僵住了芙蓉得意忘形的笑容。她今兒個早上是在元卿房裡不小心重重撞了一記爆栗,是在後腦的位置沒錯──正是那叫「三哥」的女孩現在正痛苦撫按的部位。
「那……那是我的軀體?那我現在這身男人樣又是誰的……」芙蓉話未問完,俐落的接住元卿突然拋來的東西,打斷了她的思緒。
「你自己瞧瞧。」
銅鏡!芙蓉顫抖的捧著元卿拋給她的小銅鏡。她不敢看,卻又很想看。她想證實一下自己的猜測,卻又怕自己的猜測會成真。不會吧,不可能會有這種事發生……
「怎麼,男人婆?有膽大放厥詞,卻沒膽照鏡子?」輪到三哥幸災樂禍,邪惡的睥睨著芙蓉冷冷訕笑。
芙蓉被三哥一激,火大的一翻鏡子就憤怒的往鏡面瞧。她就不信她真會看到一張令女人自慚形穢的男人艷容!
她才看鏡子一眼,馬上就把鏡面翻蓋過去。不可能!她不相信自己方才在鏡子裡瞥見的面容。她怎麼會在鏡子裡看見元瑛?她再次鼓起勇氣偷瞄一眼鏡子,又再度驚惶的翻過鏡面。「我看……這鏡子好像有毛病,不大對勁。」
「有毛病的是你,男人婆!不信你就再多看幾眼啊,看看跟本貝勒的花容月貌比起來,你這張臉皮是不是該稱做醜八怪。」三哥惡毒的打擊芙蓉的要害。
「我警告你,智障傢伙!你敢再口無遮攔,我會立刻在你頭上多敲幾個大包出來。」芙蓉手中那面銅鏡儼然變成恐嚇三哥的武器。
芙蓉才不相信,打死她都不相信她的靈魂會錯跑至元瑛體內,而讓元瑛的靈魂不得不駐進她的軀體!
「芙蓉,你看過鏡子了嗎?」元卿當然知道她看了,而且還頑強的自我欺騙,硬是不肯面對事實。
「我──」看了還不如不看!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不相信自己會和元卿的三哥元瑛靈魂錯體!「我才不相信這種混帳事情!」
芙蓉重重一甩,砸在地上的銅鏡發出劇烈聲響。
「芙蓉格格,你對這靈魂錯體的荒唐事有何怨懟,我沒興趣過問。但請你搞清楚,這兒可是我家,不是你的左大人府。要摔要砸要撒野,請回你自個兒的地盤上去!」三哥一看芙蓉摔東西的德行,就忍不住句句惡毒。
他最討厭毫無理性的洩憤行為:沒氣質!他更討厭噪音:沒品味!
「三哥!」就算元卿想阻攔也無能為力。芙蓉還在震驚的當口,情緒上極為脆弱,哪禁得起元瑛乘機而起的冷嘲熱諷。
「夠了吧,你們全都鬧夠了吧?我現在就滾出你們敬謹親王府行不行?」她受夠了,從早上碰見元瑛到現在,這所有的惱人事情已經把她整到邊緣,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嗓音的顫抖。「你們把我的身體換回來,我保證立刻滾蛋!」
「芙蓉,這種異事不是可由人任意操控,我也希望三哥能和你盡快換回──」
「不要擺出一副愛莫能助的德行!」芙蓉實在不想對元卿破口大罵,可是她控制不住,就如同她無法控制盈滿眼眶的水光和心裡的恐懼。「我不管你和你三哥在玩什麼把戲,我要立刻換回自己的身體!」
「你憑什麼污辱元卿!」三哥元瑛本就看芙蓉不順眼,她竟敢轉而對無辜的元卿開炮?「左芙蓉,我是因來者是客才對你客氣,你膽敢就此放肆起來!元卿什麼時候虧待過你?他哪裡對不起你?他耍了什麼把戲?你講話得拿出憑據,你拿出來啊!讓我們瞧瞧你血口噴人的憑據在哪兒,瞧瞧他是怎樣陷害你!」
「我現在這副不男不女的模樣不就是憑據?我會被你們家的庸醫搞成這樣,你敢說與你們沒有關係?」
「你只顧著指責別人,怎麼不想想你自己!」三哥飆起火氣就與芙蓉對陣開罵。「你敢說你變成這副德行全是我們的錯?元卿關心你身體不適,請漢醫替你看診有錯?你強逼那名迷糊弟子快快替你扎針,也是元卿的錯?他把專為自己診治雙眼的第一御前神醫請來救我們一命也有錯?你這個人有沒有良心,講不講道理?」
「你不要跟我強詞奪理!」芙蓉明顯敗陣。
「現在是誰在強詞奪理?!」別看元瑛性子陰柔就好欺負。他的溫弱性情軟脾氣是好欺負沒錯,但若踩到他的要害,他卯起來咬人可就銳不可當。
「三哥,是我們對不起芙蓉。」元卿的眉頭和思緒都揪成一團。太多麻煩的後續事宜有待張羅,眼前的兩位當事人卻還渾然不覺的大開舌戰。
「你別替她挑這個責任擔子,這事三哥替你擋著!」元瑛一副母獅捍衛小獅子的架式。
「芙蓉,我知道現在口頭上的致歉沒有意義,但靈魂錯體這事咱們誰也沒碰過,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處理。可否先留個緩衝的餘地,讓我思索張羅,看看該如何換回你和三哥的靈魂?」
「那……你打算怎麼樣?」芙蓉原本羞憤惱火又不安的恐慌感,在元卿輕柔鎮定的話語下,奇妙地和緩下來。不然她真的快急得掉淚,當著那個臭三哥的面尊嚴掃地。
元卿重重一歎──他終於可以喘口氣。「謝謝你願意聽聽我的意見。」不然這一團混亂會更難收拾。「現在請你盡快把你府上的家人、貼身侍女、日常作息、平時行徑之類交代一下。」
「為什麼?」怎麼突然對她做起身家調查?
「因為──」
「你既然要聽元卿的意見就乖乖照著做,別囉哩叭嗦。我保證元卿是『不屑』……噢,是『不會』害你的。」元卿害她?哼,她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三哥元瑛大擺一副涼言涼語的惡人姿態。
「你這智障傢伙……」芙蓉把牙根咬得咯咯作響,「要不是看在你是元卿的兄長,現在又霸佔我軀體的份上,我一定會拆散你每一根骨頭,拔光你每一根頭髮!」
「來呀,你動手啊!」元瑛大方的傾頭靠近她。「反正這身骨頭是你的,頭髮也是你的,你愛怎麼糟蹋,悉聽尊便。」
這到底有沒有天理?她怎麼會碰到全世界最欠揍惡爛的男人,還跟他靈魂錯體?
「三貝勒、四貝勒!左大人來訪!」
門外遠方僕役清亮的吆喝,嚇壞一屋子人。
「阿瑪?」芙蓉第一個嚇得四肢無力。「阿瑪他怎麼會親自跑來?我……我這身男人德行又怎麼出去見他?」
「去啊去啊,你不是很神勇的女人嗎?有什麼好怕的。」元瑛挑眉邪笑,看她這下子還能如何囂張。
「該出去的是你,三哥。」元卿突然覺得頭痛。真不知是因為眼睛不適,還是對元瑛沒轍的緣故。
「我?我幹嘛──」
「現在身為『芙蓉格格』的是你,你難道要左大人領著你的軀體回去嗎?就算你軀體裡裝的是芙蓉的靈魂,這事傳了出去誰會相信?後果又該怎麼收拾?」至少三哥、芙蓉,以及他,都會被當成是一群瘋子。他昏倒在床榻上的額娘就是最好的例子──她以為自己好不容易死裡逃生的三兒子瘋了,竟連她這個親娘也不認。
「我不要!我……這裡是我的家,我可是這王府的三貝勒,我沒必和什麼左大人回去!」換三哥元瑛逃避現實。
「去啊去啊,元瑛貝勒。你不是很能言善道、伶牙俐齒嗎?相信你一定能把我阿瑪哄得服服帖帖,瞧不出半點破綻的。」芙蓉哼哼哼的揚起一邊嘴角,一副「惡有惡報」的歹毒笑容。
「不行!真的不行!我根本沒見過她阿瑪、額娘、兄弟姊妹。我跟左大人這一回去,一定很快會被揭穿……」
「所以我才要芙蓉盡快把她家狀況交代一下。」元卿的衝口一喝與面無表情,霎時嚇到了方才張牙舞爪的兩大天上煞星。
元卿生氣了。
門外僕役不斷傳喚,催促著關起門來不知在磨蹭些什麼的格格貝勒們。左大人現在就在大廳等著接女兒,顯示事態已相當嚴重。
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左大人會剛好挑在這節骨眼上接女兒,而且還是親自出馬?芙蓉知道天色已黑,早該是回家的時刻,可是犯不著如此勞師動眾吧。
「貝勒爺,求求你們快帶芙蓉格格到大廳吧,否則左大人真會衝進來討人的,奴才們擋不住啊!」
「貝勒爺,開門吧!」一群僕役巴在門口苦苦哀求。
「元卿貝勒……」一直靜靜在房內一旁看著這場亂局的顧太醫忍不住開口,他也感覺到元卿極度的不悅。元卿並沒有流露任何憤怒的表情或煩躁的語氣,但冷冽的氣勢已經把元瑛和芙蓉嚇成兩隻乖貓,再也不敢造反。
「跟左大人回去,三哥。」元卿撂話的神態,讓人根本沒膽反抗他的命令。
「可是我擔心……」
「今日左大人會上門討人,你這一回去勢必會被他留在家中,近日內皆出不了門。等他門禁一解,記得先來我這兒,咱們三人得從長計議,看該如何了結這事。」元卿語調鏗鏘、吐息如蘭,這話的內容卻刷白了元瑛的臉。
「這怎麼成?我這一離去竟得待上這麼久?我──」
「來人!送客!」
元卿一聲令下,外頭僕役立刻推門湧入,歡天喜地的快快將「芙蓉格格」的軀體請出去。軀體內的靈魂還來不及向元卿呼救,就已被大廳內火氣沖天的左大人拖入轎內,抬回家去。
真可怕!芙蓉的靈魂寄在元瑛體內,縮頭縮腦的嚥了口口水。她從不知道溫文儒雅的元卿,會有如此雷厲風行、毫無商量餘地的一面。
元瑛那傢伙也真可憐……芙蓉還是忍不住幸災樂禍一下。
「芙蓉,立刻隨我到書房去,今天晚上你也不用睡了,我們得徹夜惡補一切入值規矩。」元卿話一說完,就起身令僕役過來攙扶離去,顧太醫也被請往書房,看照元卿尚未蒙上布條的雙眼。
「入值?喂,等一下!」她連忙朝外追了上來。「元卿,什麼入值啊?為什麼要徹夜惡補?」她已經被折騰了一天,只想大睡特睡,把一切不快先丟一邊去,哪肯再挑燈夜戰。
元卿倏地止步,芙蓉快步追來的勢子一時煞不住,撞上了元卿的身子才趕緊退開兩步。
「你知道如何宣諭聖旨、引見官員嗎?」
「呃?不知道。」
「你知道紫禁城入值的宮廷儀式及輪值配置嗎?」
「不知道。」她有必要知道嗎?她連這些官式名稱都還是第一次聽到。
「聽好。我三哥元瑛是皇上親授的干清門一等侍衛,我方才跟你提的,正是他平日的執勤內容。」
「喔。」
「也是你明兒個一早就必須替我三哥起身執行的事。」
「啊?什麼?」芙蓉的下巴差點掉到地上。「我……我去紫禁城入值?什麼……傳聖旨見官員的,我根本聽都沒聽過,哪有可能替你三哥擔這麼大個職位?要是在皇上跟前出了什麼岔子,會沒命的!」
「沒錯,你真聰明。」元卿擺出了個應酬式的溫柔笑容,轉身就果決的由僕人攙扶著朝書房前進。
「元卿!等一等,元卿!」
芙蓉狼狽的追著元卿拚命呼救討饒,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和剛才被強制架往左大人府上的元瑛如出一轍。
這下可真的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