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搞清楚,我是自動上門來,不是被你這群笨手下抓到的!」只不過現在左右兩臂都被打手們架著,有點狼狽。
「都是你,笨格格!」淑兒也被架在後方,憤惱地咒罵著。
「我不管你是自個兒想開了要回來,還是被他們逮到架回來,反正這次你是跑不了了。」老鴇打了個手勢,立刻招來兩名肥壯如山的惡漢。「通知黃員外,他要的姑娘到了。只要四千五百兩帶到,這小祖宗馬上就讓他開苞。」
「慢著!」百靈硬裝一副強悍樣,手心卻一片冷汗。「要我接客可以,但我堅持要穿我當初被拐來的衣服!」
「這兒有你談條件的餘地嗎?」才轉過身的老鴇回她一記冷眼,陰狠駭人。
「妓女接客有什麼稀奇,格格賣身才叫不可思議!」
這句話倒給老鴇一個靈感。
「還有,四千五百兩算什麼價碼!平郡王府光是娶我的聘金就一萬兩,本格格我是絕不賤賣的!」
老鴇眼中金光由「千」字閃變為「萬」字,整個人快飄上雲端,腳不著地。
「可我死也不會穿你這妓院的爛布衫,除非你能找到比我原來那套更像樣的衣料!」不可能找到的。她的衣服是上等緙絲繡袍,精工細緻,色澤貴麗,哪是一般人摸得到的。
「你倒挺會擺架子啊?」老鴇奸笑地走近她。「生意還沒做,就先挑剔起來了。」
「大筆銀子要賺不賺隨你便!」這個方法一定成,一定能取回藏在暗袋內的信。
「老娘是愛錢,但有一樣卻絕對不愛。」一道狠光掠過她眼眸。「那就是:被人使喚!來人,把她押上樓去,裡裡外外都派人仔細看著。」
老鴇一聲怒喝,百靈立即被押往二樓,任她如何抗辯都無用。
「你有本事就替我打扮回原來的格格樣,否則再怎麼妝點也不過是個便宜貨!你要是敢讓我穿那些爛布衫,我保證會先抓爛客人的臉、砸破他的頭、拔光他的發、踩扁他的──」
「夠了,格格,沒人會聽你的。」淑兒絕望地癱坐房內椅上,視而不見地看著在房內站崗的肥壯惡漢們。
事情不應該這樣的。百靈慘白著臉,拳頭擱在怎麼敲也敲不開的門板上顫抖。老鴇不是該替她換上她的衣裳,再把她關在房裡等客人嗎?然後她就可以利用剛才在藥鋪買的藥粉,照著北斗上次逃亡的方法弄破屋頂逃走,不是嗎?
為何事情和她設想的完全不一樣?
「愚蠢的女人,竟然因為跟男人一時嘔氣而做這種笨事!」淑兒操著滿語憤恨低咒。
「你可以不必跟著我來的。」這樣反而令百靈愧疚。
「我不跟你來,腦袋還保得住嗎?」淑兒氣得以滿語破口大罵。「主子要下地獄,下人哪能不從?你不怕死、不要命,卻不想想我要不要活!」
「對不起。」拜託別再罵了,她今天受的折磨已經夠多了。
「你把原因給我講明白,我就不信百禎貝勒的信有多重要,重要到你連危險都不顧,命也不要!」
「那是哥哥第一次誠懇地請托我,連我自己都嚇一跳。」平時兄姊向來很少理她,只是冷淡的各管各的事。「我感覺到這是一封極為機密、極為重要的信,也只有我有機會替他親手送給容貴姑娘。」
「就這樣?就為了這種無聊的手足之情而冒大險?」她不信!她們一直以滿語交談著。
「淑兒,我們避掉了雲南平郡王這場婚事,避得了下一場嗎?」這次雖然不用嫁給老頭子,並不代表下次就會嫁給比較好的對象。「阿瑪只會把我再配給他想結交的權勢之家,也許還是得嫁個老頭,或是瘋子,或是白癡。」
淑兒沉默不語。百靈的未來就是她的未來,主子前途悲慘的話,她這陪嫁的又有什麼好處好享。
「我不知道百禎哥哥和容貴姑娘之間有什麼關係,但他將要和別的格格成親是絕對的事實。這封信很可能就是他們之間最後的一封情書。」
「一封情書根本犯不著這麼冒險地護送,弄丟了再寫一封不就得了!」
「如果他們是相約要私奔或殉情呢?」
淑兒頓時啞口無言。果真如此,那這封信的遺失可能造成一人失蹤或一人獨死的慘劇。容貴姑娘的命值多少她不知道,百禎貝勒的命可是無價之寶!
「事情……沒那麼嚴重吧。」
「或許,因為這一切全都只是猜測。但我會盡我所能為他們之間的戀情做最後聯繫。」
「你簡直無聊!」既然全是猜測,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臭格格,居然唬她!
「你不覺得這項使命很美嗎?淑兒。」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苦笑自嘲。「我們這一生雖然沒有享受浪漫戀情的機會,卻有能力幫助別人完成戀曲。這封信就像是我們的夢。」
「你有病!」她最受不了百靈的莫過於這點。「我看你是想當紅娘想瘋了。」
「我們實現不了的夢想,可以藉此實現在別人身上,促成美事一樁,這不是很棒嗎?」
「放屁!」淑兒一句話打破百靈充滿期望的笑容。「那個北斗不就可以實現你的夢想嗎?找他完成你的浪漫戀情不就結了!」還寄望在別人身上幹嘛!
「不可能的。」雖然她心裡也抱著小小的期待。「他不愛我。只因為他想找個老婆,我又曾經向他告白過,應該很好上手,所以才會成為他的目標。」
「能成為他的目標就不錯了,這世上哪有什麼愛!」野心也未免太大。
「我不要。若是讓我自由選擇,我一定要選個把我放在心中最重要部分的男人!」
她從小在家人心中就只是角落的一粒小灰塵,她努力地想在家人面前獲得肯定、贏得注意,卻仍舊被人忽略,只有被當作聯姻道具時才具有存在價值。如果人生可以由她決定,她絕對要嫁一個愛她、看重她的男人。
「現在可好,拿我們倆的命跟你的大頭夢同歸於盡,覺得滿意了嗎?」
「我可以救你出去,淑兒。」但要兩個人都一起逃脫成功就有點困難。
「我不需要你救,我只希望你別再害我,老把我拖下水!」
「吵什麼?!」守在房內的惡漢突然咒罵。「別以為嘰嘰喳喳講老子聽不懂的滿州話,老子就不知道你們打的鬼主意!」
「我沒打什麼鬼主意,只是想換下這身皺衣服而已。」百靈由袖中掏出一錠銀子。「你能替我拿上次被老鴇拿走的衣袍來嗎?」
「何必換衣服。你嫌衣服皺,脫光不就得了。老子不介意!」
「有錢不賺,你腦子有毛病嗎?」百靈惱火地把銀子拍在桌上。
「你不是要換衣服?那快脫呀,咱們看飽了之後再替你拿衣服來,如何?」另一名惡漢淫邪笑道。
「下流……」如果是在自己府裡,非教侍衛把他們打到全身骨折不可。「脫就脫,本格格倒要看你們倆有沒有本事看到最後!」
「格格!」她還真的當眾解起衣扣了。
「喲,來真的。」惡漢們雙眼發亮。
「我受夠了!自從來到揚州,沒一件事是順心的,連下人都一個個不聽命令,無禮犯上!」百靈霍地拉開錦袍,暴露雪白的中衣。
「格格,你瘋啦!快把衣服穿上去!」淑兒七手八腳地拚命阻止。
「你不要攔我!」
「穿回去!」淑兒怒吼。「你不要每次情緒一激動就做傻事!你有沒有腦子?懂不懂得羞恥?」
「你攔她做什麼?老子看好戲,你擋什麼路!」兩名惡漢不爽地上前拉人。
「別碰我!你們這種粗鄙傢伙別碰我!」淑兒吼得比產婦還淒厲。
「淑兒,閃開!」百靈一喝,淑兒立即彎下身子讓她將袍子甩往兩名惡漢頭上。原本夾藏在衣領下的藥粉給百靈一抖,嗆得惡漢們涕淚直流。
「他媽的王八蛋!你們……哇啾!」一個通天大噴嚏打得他滿臉通紅,咳個不停。
「喂!來人──」
兩名惡漢還來不及召喚支持,立刻被腦後擊來的花凳砸得天旋地轉,癱軟在地。
「成功!」百靈樂得原地蹦蹦跳。
「快把衣服穿回去!」淑兒憋著氣把衣上的藥粉抖乾淨,扔進百靈手裡。
「淑兒,你怎麼知道我的詭計?」而且還搭配得天衣無縫,好像早已事先排練過。
「上回已經被你唬過一次了,這回還會猜不到嗎?」她沒好氣地乾脆親手狠狠地把百靈塞進衣袍裡。「快點弄好,我們拿了信就快跑。」
本以為悄悄開門後會看見守衛的保鏢,沒想到外廊上居然一個人也沒有,遠處的一樓大廳倒是熱鬧烘烘。
「運氣真好。」百靈躡手躡腳地和淑兒溜出房外。「我們隨便抓個女人以銀子利誘,叫她把衣服還給我。如果她不買本格格的帳──」
「我早準備好了。」淑兒倨傲地把由惡漢手上搶來的大刀架在百靈的脖子上。「你囉唆夠了嗎,格格?」
「喔,夠了。」她很識相地趕緊行動,完全沒注意到大廳內翻騰的怒火。
「又是你。上回搶走了我做生意的工具,現在還想老戲重演一次?」老鴇這回擺的陣仗可大了,樓上樓下站滿了全副武裝的打手。
北斗面容肅殺地傲立大廳中,身後的三名中年鏢師全不安地瞄著他手裡握的長布條。
「女人,你做你的生意,我無權干涉。你拐騙良家婦女、逼良為娼,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了。反正井水不犯河水,你不要惹到我就成。但是這回你可把我惹毛了。」
「喲,說得你好像有多大本領。」老鴇哈了一聲。「我早摸清你的底了,北斗鏢局的總鏢頭。」
「是嗎?這就叫摸清我的底了?」北斗冷冷勾起一邊嘴角,渾身散發令人戰慄的壓迫感,連空氣也為之凝結。
「上回你妨礙老娘做生意,這回豈能輕易放過你。」老鴇一彈指,全部打手拔刀出鞘。「別說是不把人交給你了,今兒個要我放你活著出去都是不可能的事!」
「我最後一次聲明,把百靈交出來,一切好談。如果你仍執迷不悟,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北斗語氣溫和得近乎反常。
「總鏢頭,有話好好說,別衝動!」鏢師們比北斗還激動。
大事不好了。如果總鏢頭是張牙舞爪地來討人,那還沒什麼大不了的;一旦他沉下脾氣、異常冷靜,事情就嚴重了。
「你最好認清你是站在什麼人的地盤、跟什麼人說話!來人,給我上!」
老鴇一喝,樓下急著搶功的打手立刻飛撲上去,卻才跨近北斗沒兩步,就被他駭人的氣勢嚇僵了架式。
「好,你已經用完我給你的機會了,那麼咱們就開始算總帳吧。」北斗平靜地卸下手中握的長布條,展露禁閉了十年的秘寶。
「不,總鏢頭!別這樣!」完了,一切都完了,北斗是真的豁出去了。
布條整捆落地後,一把沉重碩大的帶鞘長刀赫然出現。刀鞘烏亮繁複,雕著一條猛龍蟠踞星宿。刀還未出鞘,一股濃烈的殺氣就已輻射而出,讓人發寒。
「十年不曾餵它,想來它一定餓壞了。」北斗輕盈地橫舉刀身,如同多年不見的老友似的凝視著。
「這……這是什麼東西?」老鴇不自覺地退兩步。就算她沒武功,也感覺到大刀肅殺的陰冷靈氣。
「刀。」它曾經是北斗手臂的一部分,人刀合一,情感氣脈相融。「可惜這十年來我沒好好供養,委屈它了。」
「供養?」老鴇僵硬地笑笑。「又不是神佛,需要每日獻上鮮花素果嗎?」
「刀不是這種養法。」他終於調回視線,盯準老鴇。「它不能用花果和愛心來養,而是靠鮮血和殺氣!」
一道冷冽的銀光自鞘中抽出,剎那間彷彿奔射出一聲令人心驚膽戰的尖吼,共鳴震撼著整座大廳。
那不是人類的聲音,而是凝結在刀上的靈氣。
「七……七星蟠龍……」打手們之中有幾個混過大場面的,終於認出這把眼熟傢伙的來歷。
「不錯,好眼力。」陰狠的冷光在北斗咧開的笑齒上閃現。「還記得十年前威震武林的下一句嗎?」
也算在江湖中打過滾的老鴇被突然喚醒的記憶嚇破膽。她想起來了,只是沒想到自己惹上的會是這麼個大麻煩。
「七星蟠龍,狂刀北斗!」
「對,我就是狂刀北斗。托你的福,封刀十年的功德現在全給你毀了。」
「來……來人,給我上!統統一起上!」老鴇瘋了似的狂喊。要是不快搶得先機,等他動手可就完了。
頓時大廳內廝殺狂喝交錯,二、三十人如蒼蠅般同時攻向北斗又殺又吼,老鴇雙腿發軟地拚命往後退,不忘對攙扶她的人趕緊下令──
「快……快把姑娘帶下來,我們全靠她保命了!」
「人在哪裡?」一隻巨掌將老鴇拎在空中,咆哮道。
「大爺饒命、大爺饒命!」老鴇嚇得涕泗縱橫。「我不知道您就是當年虎霸山的狂刀北斗,小的知錯了!」她原以為北斗這傢伙只是個普通鏢局的小角色,哪知道他和十年前叱吒風雲的少年山賊是同一人。消失了十年的狠角色,居然被她糊塗撞上了!
北斗一手揪著老鴇,單手單刀打得全場人倒地哇哇叫。
「您喜歡的姑娘我馬上帶到,我已經派人去帶她來了。」她合掌哭嚷,拚命哀求。
「什麼我喜歡的姑娘,她是我老婆!」他吼得老鴇幾乎耳膜爆破。
「小的該死,小的有眼無珠,請北斗大爺饒命!」
「要算帳不是嗎?我們一筆筆的好好算吧!」咬牙切齒的北斗格外猙獰。「你找人拐騙良家婦女,實在欠揍,還好死不死的拐到我老婆身上來,嚇壞我的寶貝。光這一點,你就該被我碎屍萬斷!」
「大爺,別這樣,我發誓我絕沒動姑奶奶她一根寒毛。」
「我拿她當手裡捧的寶,你卻拿她當做生意的料,還濫用衙門的門道派人追捕她!你知不知道她昨夜逃得多辛苦、餓得有多慘?如果我當時沒及時趕到,讓她的清白毀在這裡,你以為我會讓你四肢健全的活下去嗎?」
「我錯了、我錯了!」老鴇當年被賣時都沒現在哭得淒厲。「北斗大爺宅心仁厚,請高抬貴手,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姑奶奶她那麼個溫柔可愛的小女人,一定不願意見到血腥暴力。大爺饒命哪!」
一聽到百靈,他的暴戾登時軟化一半。
她的確是個軟心腸的丫頭,可能根本沒想到他若依江湖規矩教訓這幫人,慘況會如何。但總不能期待他以愛心及寬容對這群廢物曉以大義吧。
「看在百靈的份上,我饒你不──」
「不……不好了!那個格格和侍女……不見了!」傳話的小廝突然被北斗衝近的身軀逼退好幾步,跌坐樓梯上。
「不見了?」
「我……我找不到她們兩人,姑娘們說……是往後山逃走了……」小廝給北斗瞪得當場失禁。「大……大爺饒命……」
「逃走!」北斗氣得一掌重重狠擊在桌上,嚇破大伙的膽量。「我這不就來救她了,還逃什麼逃!」
「總鏢頭,我們去追就行了,您不必親自──」鏢師們還沒說完,北斗已如箭一般朝門外馬背飛身而去,並撂下狠話,「把這座妓院給我拆了!」
「天哪!北斗大爺……」老鴇如喪考妣地喊著。「這是我一輩子掙來的心血,不能拆啊!」
北斗猛然回眼的殺人表情,嚇得老鴇後悔剛才的嘶吼。
「如果百靈有個三長兩短,我不光是拆這妓院,我還會連你的骨頭也一根根拆了!」
※ ※ ※
風馳雷掣的快馬飛蹄,在火紅的日落艷影中更顯焦急。
飯桶!他養的那群鏢師除了幾個當年同是虎霸山山賊的好兄弟外,其餘的全是飯桶,連看顧個格格也不會!這次逮回百靈之後,休想他會放她在視線外自由行動。
「百靈!」逆風中陣陣怒吼震盪,落日已開始融入山頭。
以她們可能的逃亡路徑及亂草痕跡,八成有人出了什麼分頭逃開的鬼主意。這招對追捕她們的壞人很有效,對趕來救她們的恩人則異常頭大。
他非得趕在天黑之前循著微弱的線索追回兩人,否則日落後的荒山野嶺比妓院安全不到哪去。
一抹鮮麗的色彩在樹林中掠過,北斗立刻拉馬掉頭。
「百靈!是我,別再躲了!」偏偏她就是閃來閃去,不肯聽話,硬要惹毛他。
「我是北斗啊,你還躲什麼!」氣得他額暴青筋,加速奔過去,伸手撈人。
「啊!別碰我!」突然被他由背後抱上馬背的嬌軀奮力掙扎,一道冷光出其不意地揮過他胸膛。
他沒料到百靈會嚇成這樣,更沒料到她手中會握著一把爛刀。雖然敏銳的反射能力讓他躲過一劫,突來的錯愕卻還是讓他愣了一下,衣裳被刀子劃破。
「是……是你。」爛刀由纖瘦的手中掉到馬背下。「我……我還以為是妓院來追捕我們的人……」驚慌之下,她只顧著死命跑,根本沒在聽來人的呼叫。
「為什麼會是你?」北斗皺眉瞪視被他抱到馬上的淑兒。「這不是百靈的衣服嗎?」
「這是我們才從妓院搶回的衣服,裡頭藏的信格格抽走了,由我穿出來誘敵──」
「百靈在哪裡?」
「你吼什麼?」不死也給他嚇掉半條命。「我們只是朝反方向各自跑,我怎麼知道她現在會躲到哪去!」
反方向!他轉手將淑兒放下馬,立刻掉頭。
「喂!你怎麼可以就這樣放我下來?你總不能教我從這裡自己走回去吧!我可是格格的貼身侍女,你該有的禮貌──」
一個手掌大小的油紙包由馬上扔進淑兒手裡。
「立刻生火,把這包東西也扔到火裡燒,我的人馬看到煙火信號就會趕來救你。千萬別離開火堆,有野獸靠近就用火嚇走它們,聽到沒有!」北斗最後一句的重喝嚇住淑兒,魄力十足的權威感懾得她忘了發飆。
馬匹倏地載北斗奔往另一個方向,狂野的馬蹄聲一如他慌亂的心跳。
「百靈!」人在哪裡?逐漸轉暗的天色讓他看不清草叢痕跡。她是往樹林那裡轉走了,還是朝前面的亂草堆逃逸?
「娃娃,我是北斗,我來救你了!」
火盤似的夕陽完全融進山後,天空佈滿燦爛晚霞,迎接黑夜來臨。
憑一個小姑娘的腳力,她跑不遠的。可是人呢?為什麼完全見不到蹤影?她也真會亂逃,這種完全沒路的山野也敢跑,怎麼不想想要是碰到野獸該怎麼辦!
「娃娃,你在哪裡?」再不出來他要殺人了!
「北斗……」一句細小的呼喚自他後方傳來。
「娃娃?」他不會聽錯了吧?北斗放緩馬步,慢慢朝一叢濃密的草堆處走近,前方遠處似乎有隱約的流水聲。「娃娃,你在哪裡?再出個聲好嗎?」
他等得心臟都快急跳出口,才聽到輕微的顫抖細嗓。
「北斗……我在這裡。」
樹上!他猛然抬頭,果然看見一個嬌小的身影攀在樹幹上。他還來不及放心,就被枝丫邊吞吐舌頭的花蛇刷白了臉色。
他終於知道百靈為什麼不敢大聲響應他,連忙輕巧翻身下馬,抓起一顆小石頭。
「娃娃,別怕,這種蛇只是看起來可怕而已。」才怪!可是她然緊張地和花蛇對峙許久,四肢虛軟、神經緊繃。「我以前常在山裡對付這種蛇。只要你不動,它就會以為你是死的。」
「真……真的……」她怕得連聲音都沒有了。
「你聽我的口令。我叫你跳的時候,就直接放手掉下來,我會接住你。」
就在她淚眼汪汪轉頭往下望的剎那,花蛇發動快如閃電的突襲,竄向百靈;一個飛石卻以更猛迅的速度擊穿它的腦門,當場斃命。
「啊啊──啊!」百靈一個失神,整個人由樹上提前摔落,嚇得北斗趕緊跨前伸手。
「完了!」當他接住百靈身子的剎那,立刻明白大事不妙。他是安全救到了心肝寶貝沒錯,卻也一腳踩在沒有底的草叢堆上──因為這整堆草叢全蔓生在懸崖邊上,底下是萬丈斷壁。
「北斗!」兩人墜落的瞬間,他以身子和雙臂緊緊將她摟在懷中,翻滑而落。
一陣碎石沙土由他們跌滾的方向霍然揚起,令他無法辨視可以攀住的東西,只能豁出去地一路滾到底。
真是多災多難的一天。似乎從他決定押百靈回京後,麻煩就源源不斷。難道真如好友元卿所說,他和百靈八字不合?
「北斗,你怎麼了?北斗!」
一團團輕軟紫貂扑打在臉上的感覺真好,被人這樣一聲聲呼喚的滋味也挺不錯的。活了這麼大把歲數,除了兄弟朋友間的粗魯吆喝、花街柳巷的嬌聲嗲語,難得享受這麼細嫩貼心的呼喚。
「快點醒醒,你是不是撞到頭了?北斗!」
胸口上彷彿有兩隻小手抓著他拚命搖。真是……好想笑。這麼一點點力道,替他搔癢都嫌太虛弱,可是這份甜蜜卻是他最眷戀的回憶。
以前出入端王府押貨時,總會有個小人兒就這樣拉著他的衣袖,追問他許許多多的事情。小小的臉蛋、細細的聲音、興奮的眼神……他不知有多少次想將這甜美的小人兒吞吃入腹,或偷偷藏在衣袖裡帶走。
可惜她實在太小了,一個大男人對十一、二歲的娃娃一見鍾情也未免太可笑。倒霉的是,他竟然持續可笑了這麼多年,癡心地等她長大,好把她娶回家。
奇怪,他又不是沒女人愛。大江南北的紅牌妖姬都曾為了爭他大打出手,多少艷婦對他頻送秋波,更不乏暗戀他的黃花閨女藉詩信傳情。為何他都無動於衷,卻對一個娃娃如此執著?
他八成上輩子造了很多孽,幹了一堆壞事,所以這輩子才會如此遭天詛咒……
嘴邊的清水與額上的冰涼感抓回了他的思緒,開始閃動睫毛想要睜眼。
「北斗!你有沒有好點?」興奮的小手輕拍他的臉龐。
「水……」再給一些吧。
「你起來一點再喝,不然都從嘴角流出來了。」一雙小手把他的頭抬靠起來,灌他清水。「還要嗎?」
北斗眨眨仍有星花在轉的雙眼,先是看見只剩一層薄光的晚霞,繼而發現自己的腦袋居然正靠在百靈懷中。
啊,死而無憾。
「北斗!」怎麼又昏過去了?「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你說話啊。」他一定是抱著她滾落山谷之際撞到頭了。
他全身上下都是被石礫擦破的痕跡,看了就教她內疚。
「北斗,你先待在這裡,我去替你找人來。」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救人要緊。她以衣袖抹了抹雙眼,立刻起身,右手卻突然被一股霸道的力量箝住。「北斗?」
他不是昏過去了嗎?居然閉著雙眼也能抓住她的正確位置。
「不要走……」虛弱的低吟聽了教人不得不同情。
「我只是去找人救你,很快就會回來。」百靈焦急地用敷在他額上的濕衣袖擦擦他臉上的刮傷。「你看,你從那麼高的地方抱著我一路滾到這河谷來,難怪你人都摔昏了。」可是她卻毫髮無傷。
他依舊閉著雙眼,一副音容宛在的死相。
「北斗?」他握住她的力氣那麼大,應該沒事吧。
「娃娃……我想,該是向你道歉的時候了。」
就算先前滑落山谷的意外沒嚇到她,他這句話也足以把她嚇死了。
「你說什麼?什麼叫該是道歉的時候?」他是不是摔壞腦子了?還是……「你別裝死,北斗。真要斷氣的人,不可能還有這麼大的力氣抓著我的手。」
北斗無力地淒然一笑,讓她頗有罪惡感。她真不該把話講得這麼毒。
「我不會死。」感覺到掌中小手的微微顫抖,他實在捨不得逗得太過火。「只是……身子無法動了。」因為他懶得動。
「會不會是摔出內傷了?」她慌張地檢視癱躺在河岸邊的龐大身軀。「雖然你手腳沒斷,可是膝蓋腳踝、手肘手背都磨破了。我本想扶你下山、又怕萬一傷及內臟──」
「娃娃,我沒事。」
可是他的眼神和聲音好疲弱。百靈急問:「真的嗎?你別跟我逞英雄。」
「我只是想向你道歉,沒力氣逞英雄。」
「誰教你要多管閒事的來救我。」她按捺住自己無聊的同情心。「我們明明已經分道揚鑣,各管各的事就好,你幹嘛還跑到這兒來──」
「夠了,娃娃。」他合上疲憊的雙眼,歎口氣。「你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放著你的安危不管,就別再拿這種事情跟我吵。」
她懊惱的瞥他一眼,他似乎真的傷到元氣。「你還好嗎?」
「很累而已。」
「喔。」那還是別在他耳旁囉哩叭唆好了。她靜靜地坐在他身側,放好他額上的濕布。
「娃娃,我們之間的事──」
「天黑了,要不要生個火?」
一陣寂靜之後,北斗在黑暗中閃著晶亮的雙眸。「今晚月光夠亮,不必生火了。」
「喔。」又是一段尷尬的沉默,外加北斗令人坐立難安的視線。「你會不會餓?」
「不會,但你到底要逃避我的話題到幾時?」
她蜷坐在地的兩隻小腳差點打結。她真不知該感動還是該氣惱,怎麼她每次苦心安排的把戲總會被他輕易識破?
「好……好吧,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可沒什麼耐性聽你囉唆。」她不是沒耐性,而是害怕。對於北斗甩了她的那段往事她碰都不敢碰,一碰心就痛,他卻老愛拿她最想逃避的過往和她談。搞什麼嘛,就這麼想看她的狼狽相嗎?
「我只想跟你說聲對不起,我不該傷了你的心。」
剎那間,她的神情和腦袋一樣空白。
「你在說什麼?」在月光照耀下的北斗,俊臉溫柔得令人心悸。
「從現在起,我不會再為半年前的事多說一句辯駁。你傷心了這麼多個日子,確實是我害的,我欠你一個道歉。」
「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她把視線自北斗臉上移開,否則幾乎沒法子集中注意力說話。「我雖然有向你告白的自由,卻沒有阻止你中意別人的權利。你並沒有欠我什麼。」
「如果我開始中意你了呢?」
「你不是開始中意我,而是開始想撿便宜。」而她這個曾大膽向他示愛的笨傢伙,當然再便宜不過。
「難道因為我曾向別人求親,就不能重新喜歡上另一個人嗎?」
「你可以喜歡的對象太多了,不必挑我。」
除了歎氣,他還是只能歎氣。「我以為我為你付出的這一切多少能打動你,看來只是白費心機。」
「你幫忙我的這些事……我很感激。」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他很清楚百靈的良心此刻正面臨多大的煎熬,就讓她繼續煎熬下去吧。他為她受了這麼多委屈,禮尚往來一下是應該的。
「我很抱歉把你捲入這麼麻煩的事,所以我才說咱們就此分道揚鑣吧。你不必為我費心,我也不想欠你人情──」
「關於你要送信的那個容貴姑娘,我有點頭緒了。」
「真的!」她馬上忘了嘴邊劃清界線的宣言。
「你如果沒有特殊的門道,很難找到她。因為她只跟特定的權貴人士來往,一般老百姓只聞其名,不見其人。」
「那我該怎麼找到她?」北斗太厲害了,居然幾個時辰之內就查到這些內情。
「我已經拜託一位正在江南的朋友替我打聽。畢竟我的人脈只在一般階層,上流圈子裡的消息就不怎麼靈光,大概明、後天才能給你回答。」
「謝謝,這真是太好了。我在揚州問了足足三天,打探到的都沒有你多。那這封信就可以早點──」
「好了,我該講的事都講完了,讓我休息一下吧。」合上雙眼,他又擺出一副淒涼的死相。
「北斗……」怎麼連個道謝的機會也不肯給呢?他聲明過不會收她的錢,也不需要她的感謝,卻拚死拚活的幫她這麼多,為的是什麼?
真的是因為他喜歡她的緣故嗎?不爭氣的心臟居然在這個念頭下狂跳得一塌糊塗……
北斗不就可以實現你的夢想嗎?找他完成你的浪漫戀情不就結了!
是啊,連淑兒都這麼說,她還在逃避什麼?可能是怕自己的心陷入更深的癡戀之中吧,她實在禁不起北斗再一次的拒絕。
「北斗……」振作一點,嗓子別抖得這麼厲害好嗎?「你幫……幫我這麼多忙,真的是因為你喜……喜喜歡我嗎?」
他居然像早在等她開口似的霍然睜眼,咧開致命的性感笑容。
「娃娃,不可能有其它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