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燃著熊熊柴火的大堂上,道洛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眼前的彪形大漢。頭戴渾脫帽 ,身著圓領或翻領小袖衣衫,條紋巷口褲,以及透空軟底錦靿靴的胡服人仕,聚居在室 ,等著他們所要等待的人。
噠噠的清脆馬蹄聲,自小廝們勤快地清掃出的石板道上傳來,道洛半立起身子, 和那些已和他結盟了的小民族邦國代表使者們,皆不由自主地迎上前去。
脫去騎馬時才戴的帷帽,馬上那漢子將披到頸部的絲網解開,露出他顯現出風霜痕 跡的面孔。
連忙來到馬畔,和那位自馬上縱跳下來的漢子緊緊地握住手,道洛眼中充滿了難喻 的辛酸。
「阿薩軻世伯……」才剛喊了出聲,道洛即哽咽得無法再說出任何言語。
約莫五十來歲的漢子脫去堆積了不少雪花的披風大氅,伸手拍了拍道洛的肩膀。「 我都知道了,這年成不好,連我阿薩軻也蒙受不少損失,牲畜凍斃不少,眼看這個春天 都難以放晴,我也憂心百姓生計……」
「正是,年歲不靖,而我叔父又倒行逆施,強征民兵操練,打算南進中土。但這大 唐國勢正隆,前些日子各邦夷才向太宗皇帝上敬「天可汗」尊謂,倘若此時我突厥貿然 南攻,只怕以卵擊石……」將風塵僕僕的阿薩軻迎至上座,道洛憂心忡忡地說出自己的 顧慮。
「世侄考慮得是,假如我那不肖子有世侄的勤政親民,我阿薩軻何以落敗至此。他 一心想進犯中原,也不先衡量情況,竟趁我臥病之時,瞞著我闖出這等大禍事,幸虧太 宗皇帝宅心仁厚,亦不想樹立邊敵,故允許我稱臣進貢。現在也只有先休息牧民,待國 力恢復,再做打算。世侄邀我阿薩軻結盟以清國內亂黨,自是義不容辭。」
「小侄先謝過世伯,請世伯先在盟書上簽字用印。」
正要提筆簽下名諱的阿薩軻,突然停住動作地盯著道洛。「世侄,這盟書是何等重 要之信物,怎可沒有突厥的玄天碧璽?」
「呃……這玄天碧璽……」被阿薩軻的話阻得冷汗直流,道洛一時之間竟想不出什 麼話好回答他,只得支吾以對。
「稟報少主,這玄天碧璽刻由少主貼身護衛桑奇保管。他已在由長安城外趕回來的 路上,請少主寬心。」眼見就要大穿幫了,道洛身後閃出個伶俐的小廝,跪在他面前明 聲地以讓所有的人都聽得到的聲音說道。
大大地鬆了口氣,道洛明顯地感受到身旁的其它人也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
微微地一領首,阿薩軻面帶笑容,爽快地題下他的名氏,再拿起個用上好紫黑羊 皮袋所包裹的大印。「世侄果然思慮過人,這傳位碧璽是何等珍貴信物,正當妥善保管 。那麼,這盟書就待明日午後再交予我吧!今夜太宗皇帝賜宴於御花園,聽說亦是為前 些日子遭劫歸來的玥妍公主壓驚洗塵,世侄可有意願與我前往?」
一聽到玥妍的名字,道洛整個人彷彿被道強勁的電流擊到,他囁嚅著雙唇,幾番想 要欣然應允,但看到部屬們不贊同的眼光,他只得含恨地吞回那些話。
用別有含意的目光盯著道洛瞧了半晌,阿薩軻爽朗地笑了起來,將個以金絲繡繞的 魚袋交給他。「世侄,這是鴻臚寺給我用以證明身份的金魚符,因為與守門侍衛熟識, 所以他從不查驗。就交給世侄,倘若世侄改變主意了,可至御花園找我,這南國與我們 北地終究不同,就當是長長見識也好。」
阿薩軻說著朝道洛眨眨眼,而後又飛身上馬離去。送至門外,其它人這才發現,看 似單騎匹馬來的阿薩軻一出大門,從雪堆中立即如平地突起般的爬起許多護衛,緊緊地 保護著他的安危。
「少主,現在桑奇行蹤未明,請少主三思……」見道洛筆直地朝馬廄衝去,那些隨 從們,緊張地撲了過去,跪著抱住了道洛的大腿。
「放開,我以為已經無望再見到她了。眼前有此大好良機,你們就不要再阻擋我, 讓我去見她一面,只要一面就好了。」雙手憤怒地在空中揮動著,道洛明白他們忠心護 主的出發點,但是他們之中又有誰能明瞭他心中那股如烈焰猛焚的苦澀。
每每只要一想到玥妍的嚶呢細語,憶起她梨花帶雨的嫵媚,還有面對強權時的大無 畏,就教道洛無法自持,尤以在似無止境的雪夜中,映著雪花的她的容顏,總要令他沒 來由地感到血脈僨張,踱步到天明。
現在,通往有她所在之處的通行證已在手,道洛的一顆心早已飛到那個嬌柔的女郎 身上去了,面對部屬的再三勸阻,他如何能聽得進去?
「求少主三思,當初是玥妍公主以死相逼,方才使得齊捕頭放咱們一馬,若少主自 投羅網進宮,玥妍公主要是知道少主如此不為她、為突厥保重自己。她,不知會有多傷 心。」
剛翻身上馬的道洛,在聽到那位叫阿成的人所說之話,他濃眉皺了皺,腳尖一拔, 馬兒嘶鳴著往前奔去。
「沒有用的。阿成,現在我才曉得,原來玫瑰迷香有此作用,它是我邦族最珍貴之 藥方,向來不輕易使用,但我卻不察而再三用之,如蠱附身,今生他們二人都不會背棄 對方,只為彼此而活,你們就是再勸阻他也沒用了。」
長長地歎口氣,從柱子後飄出個身著胡族女服的女郎,披著寬大的幕布,像是斗蓬 連帽般地遮住大半身子,她抖下帽子,雙眼紅腫地望著道洛一路遠行所留下的馬蹄印, 一面輕輕地擦著自己的淚水。
「桑奇,既然你已回來,為何不讓少主……」
「不,我已非能輔他治國的應承天職之女,現已懷有身孕的我,占卜能力正迅速地 消失中。況且,因為悖違天職允諾,此後我終身都必須守候在那個混帳身旁。」
「桑奇……」眾人都默然,以同情的眼光看著桑奇。
「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現在我所能做的,只是將殘餘的天力全數激出,為我 突厥少主祈福,快去準備吧!」在她的示意下,立即有幾個小廝搬出桌子和全只的羊為 祭牲,繞著桌子快步而行,桑奇口裡念著奇怪旋律的咒文。
將枯柳枝投入熊熊火焰之內,桑奇朝天際大喝三聲,而後疲憊地俯視柳枝的灰燼, 筋疲力竭地坐在地上直喘著氣。「總算……」|「桑奇?」旁邊有人焦急地想知道答案 。
「是個好兆,上天應允為我桑奇護佑少主,我……我此生再也無憾了。你們好生照 顧少主,我走了,若少主問起,就說桑奇……就說桑奇已經死了吧!告辭。」
騎著馬消失在眾人的眼線之外,桑奇來去匆匆,只有雪,還是密密麻麻地灑著晶亮 的光芒。
***
為了誇示國強民富,太宗所舉辦的御宴,無視於飄飄墜落的雪花,在御花園環繞的 大大小小宮殿中舉行。
將隋文帝以來的七部樂或人稱九部樂加上華夏正統絲竹之音,環伺著御花園的每座 宮殿,都依著所被分配的主題,不絕於耳地盈滿了清樂、西涼樂、龜茲樂、天築樂、 康國樂、疏勒樂、安國樂、高麗樂、禮畢︵文康樂︶。
樂師、樂工,或坐或立,歌妓舞妓驚聲燕語,婉轉悠揚,她們吟和著「伊州」、「 蘭陵王」、「河滿子」、「綠腰」、「涼州」之類的歌舞音樂百戲,熱鬧非凡。
正中的大殿上,坐著病容尚濃的高祖李淵,也是人所通稱的太上皇,在他身旁錦繡 賜座上,坐著當今皇上太宗,另一側則是悶悶不樂的玥妍公主。
伸手要正翩翩起舞的舞妓們退下,李淵握住了玥妍冰冷的小手,心疼地拍拍她幾乎 已經找不出肉的削瘦臉頰。
「玥妍,怎麼還是不開心?」
「祖父,玥妍沒有不開心。」
「還說沒有?我聽內侍提起,你終日鬱悶不安,飲食失常,是不是病了?我著令宣 御醫給你把把脈……」
伸手按住了祖父的手,玥妍勉強自己擠出些笑意。
「祖父,玥妍只是受了點風寒,不礙事的。」抬頭看到那個大搖大擺走進殿堂之上 的魯男子時,玥妍抿了抿唇。
「太上皇,阿薩軻向您老請安,恭祝您老萬歲、萬萬歲!」朝李淵打了個揖,阿薩 軻笑咪咪地說道。
「喲,你這冰人總算是回來啦,怎麼樣?那小子怎麼回話?」用力地一拍自己大腿 ,李淵難得展露笑臉地忙問道。
「太上皇,這說媒之事我阿薩軻並不專長,但我好歹也給那小子指點一條明路啦, 再不開竅的話,我看公主也不必再留戀那小子。」大剌剌地坐在李淵面前,阿薩軻提起 酒壺為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即灌了下肚。
左右侍衛們臉色很難看地瞪著這個邊疆塞外來的大老粗,開啥玩笑?今天若非是太 上皇在場,依太宗皇帝李世民的脾氣,早將這行為放肆的傢伙推入大牢了。
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太宗,礙著自己老爸作主賜宴,他什麼也不好說。千算萬算, 真應了人算不如天算的那句話兒。自從玄武門事變,狙殺了他的兩位兄弟之後,他就從 沒一天睡得好過,深怕哪一天他們的餘孽會來找自己報仇雪恨。
覷得玥妍已守滿三年禫服之期,他二話不說地瞞著病歪歪的老爸,將玥妍賜給丞相 之子。一來籠絡丞相,二來由自己親信心腹監視控管玥妍,這也叫他放心些。
誰料到半途竟殺出堆程咬金,沒事先上演了出豬仔換公主的戲碼,事情鬧得驚動了 養病中的太上皇。在把玥妍疼得跟心頭肉似的老爸堅持下,李世民只得硬著頭皮下詔, 要不計一切代價救回這個眼中釘、肉中刺,雖然他挺希望玥妍乾脆就死在外頭算了,省 得他煩心!
而這小妮子甫回宮立即飛奔到太上皇養病所居的永安宮,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 著委屈,把太上皇心疼得直捶心肝,自此無論什麼事,全都依著這丫頭。連他這個堂堂 大唐帝國的皇帝,四方蠻夷敬頌的「天可汗」,都只有乖乖地干坐一旁喘的份。
越想越嘔之餘,他索性突兀起身,綠著一張臉,著人起駕往後宮他最寵愛的張貴妃 所居的晴英宮而去。
看到叔父李世民快快不樂地退席,玥妍心裡一點兒感覺也沒有。這都是他自己種的 因,今日要受這種果,怨誰呢?將注意力轉回眼前開朗的老長者,她的思緒遠揚……由 於道洛和桑奇他們並不避諱玥妍在場,常秉燭討論著國事,使得玥妍或多或少也知道他 們的計劃。
回宮後,她著令鴻臚寺的主丞覲見,由祖父陪著一起將目前西域或大漠南北的屬國 勢力,做了個大概的瞭解。
「玥妍,為何對這些番邦屬臣之地,如此關心?」看到孫女兒挑燈夜戰地描繪著西 域地圖,李淵不只一次的詢問,但玥妍總回以淒涼一笑而不語。
注意到玥妍特別關切大漠突厥部的情勢,加上他特意調來當初救駕有功的齊寒谷和 古牛,旁敲側擊出了一些端倪。這使他大感訝異,但並未說破。
原來,這其中有這麼大的巧妙變化,看來這個自幼即最受他疼愛的貞靜孫女兒,可 給結實實地陷了進去啦!年歲越長,體衰貌微後,回看前塵,他李淵這輩子可說是大風 大浪都經歷遍了。從窮厄到榮華富貴,他也都品嚐過了,若要說有什麼是令他耿耿於懷 ,引以為憾的話,莫過於子嗣問的兄弟相殘。
建成敦厚,元吉衝動好勇,但都不失仁心。唯有次子世民,城府深沉,為人冷酷狡 詐。
雖然如此,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他竟會擊殺兄弟,血淌宮門之內。
剩下的只有他無盡的懊悔和痛心,現下就只有玥妍最教他放心不下了。阿裕庸庸碌 碌,看來這輩子也絕非棟樑之材。對於他,世民根本就不把他當一回事,蓄意令他如尋 常人家紈符子弟般荒唐度日即罷。
但這冰雪聰明的玥妍可就不同了,聽她言談條理分明,分析事理頭頭是道。若有心 思,她或許尚可號召起建成及元吉舊部眾,如此必然會掀起漫天波濤,此實非家邦之福 。每想到這一點,都要教李淵睡不著覺。而且,他很清楚,世民也明白這個利害關係!
這麼一來,玥妍成了個燙手山芋,雖然很希望將她一直留在身旁,但自知來日無多 的李淵,心知肚明自己保護不了她多久。可是,要將她指婚出去,那不啻是給世民迫害 她的借口
和途徑,試問若要臣死,哪個臣敢不死,或是能逃得過?
想起了齊寒谷所言,這丫頭竟能以死相脅,威迫堂堂御賜六品神捕放人,這其中必 有蹊蹺!待綜合了古牛將軍的證詞後,他突然想到個絕妙主意,故放手一搏。
現在,只等著那個小子有何動靜再說啦!撚鬚飲著酒,李淵心中喂歎不已地自忖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