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武維揚?拜託,這裹是補習班耶!他又不是補習班的老師,怎麼會到補習班來 ?」
土豆連頭都沒有抬起來,他啃著烤玉米看漫畫。
二呆憨憨地抓抓頭。「可是好像是他。而且,他還走進冰店西施她家了。」
「冰店西施?」這小子的話一說完,土豆跟田雞立刻放下手中的漫畫跟電動玩具, 聚精會神地盯著補習班對面的欣欣小吃店。
「土豆,真的耶!那是我武維揚哩!他到冰店西施她家幹什麼?」田雞和二呆都緊 張地躲在補習班大門口擺的大型盆栽後頭,懷疑地瞪著欣欣小吃店裡的人。
土豆苦思許久後,在二呆跟田雞的後腦勺上拍了一記。「笨,他可能是去吃麵或是 吃冰。」
「是嗎?可是他為什麼要穿西裝、打領帶去吃麵或吃冰?我爸說只有到大飯店的餐 廳吃飯要穿西裝打領帶,他沒說到冰店麵店也要這樣穿啊!」田雞揉揉被樹葉撞得發癢 的鼻子,打著噴嚏說。
土豆跟二呆困惑的對看一眼,最后土豆提出了他認為正確的看法。「一定改過了, 只是你爸爸不知道。人家「我武維揚」是老師耶!他才不會弄錯哩……」
維揚是老師沒錯,這是無庸置疑的事。但是他也有弄錯事情的時候:譬如說,相親 的時間……***
「姑姑,我真的很抱歉。但是因為我的學生成績退步了。所以我要他們今天留校自 習,我發誓,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忘了這件事的!」維揚鬆鬆領口那勒得緊緊的領帶,一 再地解釋著。
「維揚,我前天還千交代、萬叮嚀的囑咐你,結果你……我看你自己去跟人家小姐 解釋吧!她可是從今夭一大早就等你等到現在!」沈太太睨了侄兒一眼,加快腳步的走 向欣欣小吃店。
「姑姑,離聯考只剩三十九天了。我非得好好盯著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不可,在這 最後關頭,我不能讓他們中途放棄,要不然就功虧一簣了。」維揚將領帶正要抽下來, 但一見到姑姑那不贊成的眼光,他只好乖乖的再打好那種中間有個笑渦的結。
「維揚,小孩子要不要唸書是他們自己的事,你這樣天天逼他們,就算他們以後考 到好學校了,自己不懂得自動自發唸書,那又有什麼用?」沈太太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勸 這個把滿腔心血都用在學生身上,自己卻已三十四、五歲仍是孤家寡人的侄兒了。
「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但讓他們考上個好高中是我的責任。」維揚一踏進那家小吃 店的大門,就看到那個坐在櫃檯邊發呆的女郎,她正怒氣衝天的跟旁邊一個婦人說話。
「媽,太過分了!你叫我把事情都推掉,我都照做了;你要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坐 在這裡等他,我也沒反對。可是,媽,現在已經快六點了耶!還要我等多久啊?」女郎 用手撥撥她那頭黛咪摩兒式的短髮,氣呼呼地在櫃檯前走過來踱過去。
婦人手裡忙著挑揀蔥蒜,一方面也是不停抬起頭張望著。「紅葉,也許沈太太她們 被什麼事耽擱了,所以才遲了些,再耐心等一下,也許她們馬上就到啦!」
紅葉的表情就好像是她媽媽逼她去跳樓似的,她用力地搖著頭。「媽,我曾紅葉可 不是嫁不出去,我幹嘛再等下去?我已經從早上等到中午,又從中午等到晚上了。我才 不要再等下去呢!」她說著拎起了她的車鑰匙。
「紅葉,你要到哪裡去?不行,你今天絕不能走,要不然沈太太她們來了,我怎麼 跟人家交代?」友昭趨上前去搶下女兒的鑰匙,她將鑰匙放在口袋裡,穩如泰山地坐在 紅葉面前。
紅葉咬咬下唇,向友昭伸出手。「媽,鑰匙給我。」
「不行,我今天絕不會把鑰匙給你的!」友昭堅決地搖著頭,在她臉上顯現出她平 常隱而不見的頑強。
紅葉雙手趴在櫃檯上,她將頭抵在櫃檯冰冷又有些油膩的三夾板上,發出一連串挫 敗的呻吟:「媽,你是當真的?」
「沒錯,今天我們就一直等到沈太太她們來為止。她剛才不是打電話來過,說馬上 就到了。你稍安勿躁,她們大概快到了。」友昭帶著微笑地拈著蔥葉,彷彿那些葉子上 面沾滿金粉或鑲了鑽般的珍貴。
「媽,想我曾紅葉可是堂堂的襄理級人物,平常部屬或同事跟我開會,只要遲到個 五分鐘、十分鐘,我馬上掉頭走人,要是讓別人知道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去等個男人 跟我相親……我……你教我把臉往哪兒擺啊?」紅葉搓著手來回踱步,她喋喋不休的嘮 叨著。
友昭還是老神在在地揀著小白菜的菜葉,頂多只是抬起眼皮瞄了一下紅葉。「襄理 又如何?了不起你找個丈夫給我看看,一個女孩子家不早點嫁人生子,就算當到董事長 又有什麼用?好了!別再說啦!反正我不會把鑰匙還給你的。」
紅葉用腳尖在地上頓打了幾下之後,試探性地俯身看著她母親。「媽,你真的不還 我鑰匙?」
友昭放下手中的菜,正經地看著她。「想都不要想,我今天非要你相出個結果不可 !」
紅葉一咬牙,拿出了她那袖珍薄小的大哥大,飛快的按下一組號碼。「喂,立刻到 我家來接我。」然後她揚著眉地湊向友昭,臉上是萬分抱歉的神情。
「媽,你可以不還我鑰匙,但是你總不能把我綁起來吧?」紅葉說著背起她的大公 事包,連走帶跑的向大門口奔去,卻不巧的和剛進門的維揚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我有事先走了。」紅葉剛說完,已經被連忙跑過來的友昭拉住。
「沈太太,你們來啦!趕快進來坐!」友昭一見到來者,立即眉開眼笑地招呼著她 們,尤其是當她看到高大斯文的維揚時,更是滿意得嘴都合不攏了。
「媽!」紅葉怨氣難忍被友昭強行拖進店裡,她沒好臉色地坐在維揚對面,對維揚 她可是已經恨進心坎裹。
友昭雖然明白女兒的感受,但她視若無睹的倒茶、遞濕紙巾。對維揚這孩子,她已 經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了。
倒是沈太太尷尬地坐在那裡,看到人家小姐杏眼圓睜、冷若冰霜的模樣,她真想挖 個地洞鑽進去。偏偏維揚卻還是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這更令她內疚個半死。
「呃,維揚,你先自我介紹一點你的事嘛!」沈太太見維揚納訥的坐著,她推推維 揚的手肘,暗示著他。
「噢!我叫方維揚,現在在國中當導師。」維揚看著對面那個怒氣騰騰的女人,他 直覺就不認為自己會欣賞這類型的對象。怎麼說呢?看她那簡單俐落的髮型、合身又充 滿昂貴品味的套裝,腰際的BBCALL,還有手上的大哥大,一看就是能力強且凶悍的女強 人。
「還有呢?」紅葉冷冷地開口。原來就是你這傢伙,害我像個白癡似的坐在這裡等 你!
維揚不以為然地翻翻白眼。還有「溫柔」,從她那咄咄逼人的語氣裡,我可找不出 半點像溫柔、善體人意之類的女人味。
「沒有了。是不是請你也自我介紹呢?」維揚明顯地表現出自己的意興闌珊,輕描 淡寫地反問她。
「可以。」紅葉咬牙切齒地從齒縫中迸出話來。「我叫曾紅葉,目前是永安人壽保 險公司的襄理。」
兩個人眼光冷漠地盯著對方看,這讓坐在兩側的沈太太和友昭暗暗著急,她們只能 陪著笑臉猛對對方使眼色。
「紅葉是我的長女,她從小就很孝順、顧家,所以才會蹉跎到三十三歲都沒結婚, 我從來都沒見過有男人到家裡來找她,她……」友昭見氣氛這樣沉悶也不是辦法,所以 趕緊沒話找話的說,話還沒說完只見一個短胖黝黑的男人,用手帕不斷擦著汗跑進來, 直奔到紅葉身邊。
「對不起,我找不到停車位,所以把車停在門口,襄理,你找我有事?」那個男人 氣喘吁吁的望著端坐在桌子四方的四個人,疑惑地搔搔他的小平頭。「你們要打牌是嗎 ?抱歉,我不會打牌……」
紅葉霍然的自椅子上彈起,她臉上滿佈冰霜地瞪著他。「朱軾,你的車停在哪裡? 」
「在……門口。」朱軾仍搞不清楚狀況地被紅葉拉著往外走。「襄理……襄理,你 要拉我到哪裡去?」
「閉嘴,朱主任,你只管開車就好了。我要離開這裹,越快越好!」紅葉打開駕駛 座旁的車門,自顧自地坐進去,看到朱軾仍不知所措的愣在那裡,她生氣地捶著面前的 儀表板。
「朱軾,你到底開不開車?」
朱軾馬上跳了起來,以最快的速度鑽進車裡。他向趕到門邊的友昭揮揮手,便將車 駛離欣欣小吃店。
友昭傻了眼地呆住,過了很久,她才想到店裡還有沈太太跟她的侄兒這回事。她揉 著發脹且不斷抽痛的太陽穴,緩緩的朝她們走過去,一邊在心裡想著該如何解釋紅葉的 行為,一邊也在納悶著那個朱軾是什麼來歷的人物?
「曾太太,我看今天就算了吧!」沈太太不待友昭走近,她也是滿臉歉意。
「沈太太,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紅葉今天怎麼會這麼失常,平時她都是很溫馴 ,而且很有禮貌的。我也不清楚她今天到底是怎麼搞的,我……」友昭根本想不出任何 理由來為紅葉辯解,她現在真的是一個頭兩個大了!
沈太太只能陪著打哈哈,其實大家心知肚明這件事的元兇是誰,她歎口氣的看著那 個在一本本子上寫著東西的維揚。
「呃,這也難怪紅葉會光火,是我們遲到太久了。」沈太太萬分艱難地開口說道: 「那麼,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呢?我看維揚跟紅葉是不可能會喜歡對方的樣子。」
友昭長長地歎了口氣,說「不可能會喜歡對方的樣子」那還是太過樂觀的講法。依 她看啊!他們兩個看對方的眼神,就好像是準備隨時撲過去,狠狠地大咬一口般的仇視 對方,這樣怎麼有可能會有下文?
「維揚,我們回去吧!」沈太太拎起她的小皮包,見維揚動也不動的寫著東西,她 忍不住瞇起老花眼湊過去。「你到底在寫些什麼啊?」
「學生的乎均成績。我要趕快把他們的成績算出來,這樣我才知道哪些學生有哪些 科目要加強。」維揚心不在焉的壓著計算器,一面在筆記本上填寫著數據。
沈太太半張著嘴瞅著他看,半晌之後才合上唇,從齒間長長地洩出一口氣。「維揚 ,咱們回去。」她說完,有氣無力地拖著腳向大門口走去。
友昭在維揚仍忙著收拾那些筆、紙、計算器之類的文具之時,悄悄地拉著沈太太到 一旁打著商量。
「沈太太,我看維揚這孩子的人品我實在很中意,像他這麼斯文忠厚的男孩子可不 多見了。」友昭沉吟了一會兒才接下去說:「我看,他跟紅娘可能比較適合。」
「紅娘?」沈太太瞇起眼睛,看著正打著呵欠朝她們走過來的維揚。如果精明能幹 的紅葉跟他合不來,那麼嬌媚萬分、妖裊動人的紅娘,大概比較能引起維揚的興趣吧!
「是啊!老二紅娘嘛!沈太太,說句良心話,對維揚這個女婿我是越看越中意。無 論如何,我非讓他當我女婿不可。」友昭見夾著公文包文質彬彬的維揚,笑得合不攏嘴 地說道。
雖然有點懷疑曾太太的想法過於天真,但沈太太也不好說些什麼。她只是打著哈哈 的點點頭,拉著維揚很快地步出欣欣小吃店,盡速離開那個地方。
***
「土豆、田雞、二呆,你們三個還不趕快進教室,邱老師已經開始在點名了:」紅 綾捧著厚重的考卷,對那三個在門口鬼鬼祟祟的小男孩大叫。
「冰……噢!曾小姐,好奇怪喔!現在有規定去吃飯或吃冰都要穿西裝、打領帶嗎 ?」
田雞從二呆的紙袋中叉了塊鹽酥雞放進嘴裡,含含糊糊地問她。
「這我就不清楚了。你們三個還不趕快進教室,到底是在看什麼啊?」紅綾放下考 卷,疑惑地走到盆栽後頭,好奇地向外張望著。
「我武維揚啊!他今天好奇怪耶!」土豆指著一輛自眼前行駛過去的銀灰色車子, 壓低嗓門地告訴她。
「我武維揚?你是說你們那個有虐待狂的班導?他到這裡幹什麼?」紅綾更加詫異 地走回櫃檯,自從她頂下這間補習班之後,因為她個性較隨和,一方面也是她的年齡較 輕,所以跟這些半大不小的少年們比較有話說。
「我武維揚」是因為三天兩頭聽土豆他們訴苦咒罵而熟悉的人物,其實她根本沒見 過他,只是常聽土豆、二呆跟田雞描述他在學校種種倒行逆施的「暴政」,所以偶爾地 也會很好奇地他究竟會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他……」田雞話還沒說完,二呆跟土豆已經用手將田雞的嘴封住,然後一人挾持 一邊地拉著田雞往樓上走。
紅綾睜大眼睛好笑地看著他們。「你們在幹什麼?」
「沒事,我們要去上課了。」土豆跟二呆互使眼色,然後推著田雞往上頭走。
「真的沒事?那你們幹嘛要蒙住田雞的嘴?」紅絞雙手抱在胸前,眨眨眼睛的問他 們。
「呃……田雞有口臭……」土豆脫口而出的大叫。
「田雞有蛀牙……」二呆也不約而同地找到理由。
「我才沒有哩,人家我……」田雞用力扳開他們的手,滿臉不高興地為自己辯白。 「我是說……」
「你們三個到底在幹什麼?考試已經開始十分鐘了,你們是不是想吃鴨蛋啊?」邱 老師拎著他平常用來指黑板、考完試用來打人的籐條,氣呼呼的站在樓梯口,朝仍在彼 此爭論著的三個小毛頭大吼。
他們三個馬上就像老鼠見到貓似的,爭先恐後的自邱老師身旁的空隙鑽過去,以最 快的速度坐到自己的座位,開始寫考卷。
我武維揚?紅綾再次低聲念著這個充滿武俠意味的綽號,開始整理著那一裝裝用牛 皮紙袋封著的考卷。
***
「媽,你別再念了好不好?我認錯,都是我的錯好不好?可是你自己也看到他那個 德行啦!他遲到了一整天哩,見了面連句對不起都沒有,就只會用那種挑豬肉的表情盯 著我看!」紅葉嘔個半死,大肚苦水的剝著蒜頭。
「可是你也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啊!你教我怎麼跟人家交代?」友昭半是埋怨半是 責備地看著紅腫雙眼跑回來的大女兒。
「交代?我還『膠水』哩!憑他那德行還要我給他什麼交代?媽,我曾紅葉再怎麼 不濟也不會嫁給他那種二百五!」紅葉越想越氣的大叫,連手裡的蒜頭都剝得坑坑疤痕 的。
友昭氣餒地搖搖頭。「你這孩子說話怎麼這個樣子呢?相親沒相成當個朋友也好, 人家說:『買賣……』」
「買賣不成,仁義在?媽,你以為你在開肉店,還是豬肉攤啊?人家都這樣渺視大 姊了。你還幫他說話。」紅綾將包好的餛飩端到冰箱去冰,不以為然地說。
「話也不是這麼講的,紅葉相不成還有紅娘跟紅綾嘛!我是怕紅葉給人家的印象太 壞了,人家要是誤以為紅娘跟……」友昭心中倒還真是不無擔心。
「媽,你放心好了。他要誤會儘管去誤會,像他那種二百五,我也沒興趣了。」紅 綾慌亂地搖著手。「二姊如果有興趣的話,叫她去好了,我可不奉陪!」
「嗯,我會跟紅娘說的,叫她挑個時間跟方先生見見面……」友昭在心中盤算了一 會兒,眼睛又瞄向顯然已心不在焉的剝著蒜頭的紅葉。「咳,嗯,紅葉,今天來接你的 出去的那位先生是誰啊?怎麼都沒聽你提起過?」
「他啊!」紅葉突然之間莫名其妙地紅了臉,她搓搓手上黏著的蒜皮,語焉不詳的 顧左右而言他。「他啊!他叫朱軾,是我公司的人。」
紅綾馬上將頭湊到她面前。「那個『他』為什麼會那麼湊巧的出現在我們家附近, 你才一打電話,他的車就立刻到門口啦?」她朝姊姊扮了個鬼臉。
紅葉用力地擰了她的鼻子,使紅綾臉上都充滿了刺鼻的蒜頭味。「你管人家為什麼 會出現?他家就住在後面巷子那棟新公寓嘛!」
「你同事住後面巷子?怎麼從沒聽你說過?」友昭將袋子裡其餘的蒜頭也都倒出來 ,幫著紅葉剝。其實她更深一層的用意,是想自女兒的口裡多套出一些話--關於那個 叫朱軾的男人。
紅葉抬起頭看了母親跟妹妹一眼,馬上又垂下眼瞼,「他上個月才在那裡買房子, 前幾大才搬進去。」
「嗯哼,你們今天到哪裡去啦?」看紅葉挑起了眉毛,友昭連忙地轉口說。「我是 看你紅著眼眶回來,我才要問的,要不然我才不管你呢!」
「我……」紅葉低著頭也想起那個沉默不語,只是不時偷偷瞄她幾眼,似乎不知該 如何啟齒安慰她的男人一路上彼此都沒有開口,直到車子停在一片蓊蓊鬱郁的樹林之間 ,她才疑惑地轉向他。
「你沒說要到哪裡,所以我自做主張帶你到這裡。」他淡淡地說完,繞過車頭為她 拉開車門。
看著腳底下那一塊塊向下延伸著的梯田,紅葉突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悲哀,淚水很 不爭氣地粒粒滾落。
「怎麼哭了呢?受了什麼委屈?」他仍然是那種平淡的語氣。她用手擦擦淚水才看 清他手上拿著條手帕,垂立在身側,似乎打不定主意要不要遞給她。
彷彿受到極大屈辱似的,紅葉一把搶過那條手帕,像個孩子似地嚎啕大哭。「今天 我媽叫我推掉所有的事,就是待在家裡等著那個臭男人來相親。我從早上等到晚上,他 還那副德行!別人要是知道了,還以為我曾紅葉已經到這種委曲求全,苦等男人跟我相 親的地步了!」
越說越傷心之下,她索性就往路旁那個約莫有半個人高的石塊坐上去,絲毫不管那 茂盛的青苔會弄髒她身上那套所費不貲的套裝。
「不會有人那樣想的,你一向是最優秀的。工作能力強而且處事伶俐,做人圓滑, 許多人在你面前都只能自慚形穢。」他眼中似乎閃過了些特殊的光彩,但忙著自哀自憐 的紅葉無暇去分辨那其中的含意。
「是嗎?所有的人都叫我『女強人』,好像我隨時都穿著盔甲,隨時要打仗似的。 每個人都對我唯唯喏喏的,我嫁不出去又不是我的錯。」她說著忍不住恨恨地絞著手帕 。「這世界上,難道就沒有一個能把我當女人看的男人存在?」
朱軾長長地歎了口氣。「我說個故事給你聽,有個男人對自己要求很嚴格,也因此 他就決定自己未來的另一半,也必須如他一般是個人上人。抱著這個念頭,他一直沒有 結婚,因為他還在找那個完美的女人。最後,他終於找到了……」
「然後呢?他娶了那個完美的女人了嗎?」深深地被他的故事所吸引,紅葉吸吸鼻 子,漸漸止住了哭泣。
「沒有。」他苦笑地搖著頭。「這個女人是他一手栽培出來的。因為她的上進和勤 奮,沒多久,她已經升到和他相當的地位了。這時候他才恍然大悟自己浪費太多時間, 因為這女孩子在他的調教之下,已經完完全全蛻變成一個精明能幹的女強人了,向上攀 升跟成功野心不斷地驅使她更力爭上游。」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難道他不為那個女孩子高興?」紅葉掏出面紙,用力地擤 著鼻涕。
「他當然為她高興。但是沒多久這個女孩子因為工作上傑出的表現,而被拔擢到比 那個男人更高的職位。這時候他才深深地感到後悔;因為他一直藏在內心深處的感情, 這下子再也沒有說出來的一天了。」朱軾凝視著遠處的山嵐,似乎視而不見地低語著。
紅葉折著面紙的手僵了一下,她瞇起眼睛,盯著朱軾的背影。「朱軾……」
「他為了能多些機會見到那個女孩,不惜在女孩家後面買房子,以便能每天跟她一 起上下班。雖然是彼此各開各的車,但起碼在塞車的時刻,他們是在同一個路段,同一 個地方。」他仍然沒有轉過身來,平鋪直敘地說下去。「這樣他就很滿足了。因為他太 明白自己的機會有多渺茫,他甚至比那個女孩還矮小:年齡又大她一大截,即使人家願 意下嫁,他沒有那個勇氣……」
紅葉動也不動地瞪著他看,回憶一幕幕地重回眼前。她在淚眼中彷彿又看到那個剛 從高中畢業,甫遭父喪,急著要找份工作協助母親養活妹妹們的女孩。她的主管只大致 瞄了一她那份空白的履歷表,告訴她明天開始上班,從此開始了她的拉保險生涯。
在一連串的挫折跟困境之中,都是她那沉默黝黑的主管帶著她走過來。她永遠不會 忘。
當她做成第一筆保險收到保費時,他送給她一隻手錶,甚至那隻手表比她所收到的 保費還昂費。
她不會忘記當業績無法達成之時,那個不時安慰著她、為她打氣的人是誰:更不可 能忘了到處幫她找case、湊業績的人,是如何默默地將一疊客戶的名片放在她桌上,然 後不發一言地離開她的辦公室。
及至現在她升上了襄理,但是她很清楚地知道,只要她開口叫一聲,他就會及時出 現在眼前,一次又一次地將她拉離開混亂的困境。就像是現在……「朱軾,你為什麼從 來都不告訴我?為什麼從來都不讓我知道?」她激動地撲進他懷裡,感到他的身軀似乎 被電到般的顫抖著。
「我該怎麼告訴你呢?」朱軾舉起顫抖的手,輕輕柔柔地捧起她的臉頰。「你是我 一手帶出來的人,我比誰都瞭解你的能力。我曾經想過,在你最初剛進公司時就跟你交 往,把你娶回家從此做個家庭主婦,但是我的良心不允許我如此的自私,我知道你可以 有更寬闊的未來,所以我只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看著你越爬越高。」
「可是,你能體會出那種高處不勝寒的痛苦嗎?我身邊沒有真正的朋友,只有相互 競爭的對手。我害怕自己隨時都會被打敗,滾下成功的山頭。」紅葉淚眼迷濛地哭訴著 。「你意然忍心看我自己在那裡掙扎……」
「你不是一個人的,從來都不是。」他伸出手疼惜地擦掉她的淚水。「我一直都跟 在你身旁,當你一步一步的從最高的山頂攻去時,我並沒有離你太遠。我在山下等著你 ,像道網子般的把自己懸在那裡。不要害怕摔下來,我會接住你的。」
紅葉簡直沒法子說出自己的心情,原來尋尋覓覓這麼多年,那個人竟然一直如影隨 形的跟在自己身旁。
「朱軾,十五年了,我進公司整整十五年了。你不覺得我們浪費了太多時間嗎?」
「紅葉,或許我不是最適合你的人。你還年輕,還是會再碰到適合你的人。你才三 十出頭,我已經快四十了,你高挑苗條,我甚至比你矮……」他說著不由自主地伸手摸 摸快禿光了的後腦勺。
「朱軾,那些都不重要。憑良心說,我甚至從來都不覺得你比我矮,因為你豐富的 學識跟教導我的耐心,使我在看到你的時候,都只看到你的內在,外表並不代表什麼, 我不會在乎的。」紅葉將面紙扔回皮包,一想到今天相親的那個方維揚,相較之下,朱 軾簡直比他好上千百萬倍。
朱軾仍是一副淡然的模樣,只有他微微抖動的手指透露出他心裡的激動。「紅葉, 你不會是因為一時氣憤之下,才說這些話來安慰我的吧?」
「朱主任,我們共事十五年了,你幾時見我騙過你了?」紅葉不悅地嬌嗔連連,她 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
「是沒有,曾襄理,心情好了嗎?」朱軾這才放下那顆懸著的心,帶著她朝樹林子 走去。「這才是你嘛!」
「好多了。朱軾,你會不會討厭我是個女強人的事實?」紅葉突然開口問。「如果 你不喜歡,我可以……」
「誰?你?我從來都只見到那個把履歷表捏得皺巴巴像團衛生紙的高中女生。女強 人,這也未必不好啊!那表示你能力強,我也與有榮焉。」朱軾說著指著對面山谷的一 片地。
「那是我買的茶園,很美吧?」
「嗯,很美。」紅葉綻出溫柔地笑。嗯,真的很美,尤其是待在他身旁的時候,仿 佛全世界的重擔都被他卸下來了,剩下來的只有輕鬆……「大姊!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快來幫忙收店啦!」看到紅綾不耐煩的大叫,紅葉才含著笑地走過去幫忙收拾。
「媽呢?」紅葉看到只有紅綾在收拾桌椅,室內根本見不到母親的影蹤。
「媽先去洗澡了。大姊,你看媽會不會再叫二姊,去跟今天那個叫方維揚的二百五 相親?」紅綾光著腳丫子的刷著地板,搖頭晃腦地問道。
想到那個二百五,紅葉只能猛搖頭。「我看只有叫紅娘自己自求多福了,媽似乎很 中意那個方維揚,要不然她也不會要我等他一整天。」
「大姊,你不喜歡那個方維揚?」
紅葉掃著地板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似乎她在思索些什麼問題,但馬上又繼績掃地。 「也不盡然啦!其實我也說不上來喜歡或討厭他的,只見一次面而已。但是我可以很確 定的說--他不是我所喜歡、想要嫁的那一種人。」
「為什麼?」紅綾拉起長長的橡皮管,任水花飛濺在地板上。她疑惑地望著回來之 後一直笑意盈盈的大姊,想不透她為什麼會這麼開心。
「你不懂的啦!趕快把地刷乾淨,我要關鐵卷門了!」紅葉將肥皂泡沫向門口的走 廊掃出去,再用清水沖洗著磨石子地。
「你不說我當然不懂啦!反正啊!那個二百五最好跟二姊相成功,要不然媽媽絕不 會放過我的。」紅綾用拖把拖著水跡氾濫的地面,歎著氣的咕噥著。
儘管紅綾不停的抱怨著,但一旁的紅葉根本就沒有聽進去,她只是帶著一徑的微笑 沉溺在自己的思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