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是尹皓禾。」他閉上眼睛,伸手抹了把臉。
「總經理,剛才自電台傳來消息,平靖實業的孟貽善和朱素心夫婦都在這次歐洲恐怖炸彈事件中死亡,目前平靖的律師們和董事會在等我們的回音。他們想知道我們是不是要依原訂計劃,完成併購。」
皓禾猛然地睜開雙眼,在黑暗中他眼神倏地一亮,他放輕了聲音。「我不認為我們有任何停頓這計劃的必要,現在在平靖當家做主的人是誰?」
被他語氣中不尋常的冷意所震懾,他最得力的助手沉默了幾秒鐘才說出話來。
「是孟貽善的女兒,資料上說她是持反對立場,目前她已經緊急接手平靖的一切營運。但是有某些股東非常不滿她阻撓我們的併購,所以內部有一股勢力,正在醞釀著要趕她下台。」
「唔,這倒有意思了。」皓禾將眼睛閉上,想到積壓在心底這ど久的恨,就要可以完全討回公道了,忍不住地握緊了拳頭。
「總經理,根據我們所收集的資料,平靖這家公司的營運狀況已經顯露疲態了,我們不明白你為什ど執意要併購這ど一家前途不甚看好的公司?」
「彼德,你見過我做任何事是需要理由的嗎?」
「這……不,你做任何事從沒有給我們或別人任何理由,這是你的風格。那ど,我就吩咐他們照原計劃進行,明天我將經由洛杉磯到香港。」
突兀地揮手將身上的被子甩開,皓禾滑下床,在黑暗中伸展他近一九0的健碩身體,用力地吸了一口氣。「不,彼德,明天我跟你一起回香港去,我要親自辦這件事,聽清楚了嗎?」
不待彼德有任何反應,樹下電話隨手取了件襯衫套在身上,皓禾緩緩地踱到窗前,透過窗戶明亮的玻璃望下去。紐約城中璀璨萬丈的霓虹和閃爍的車燈,映照著天空上稀稀疏疏的星斗。那種就要回家的情緒慢慢地在心中洶湧了起來。
究竟有多久了?十五……二十年了,自從被送到外國已經二十年了。這二十年之間,由一個單獨面對種族文化衝擊的小學生,爾後在這不同民族背景的國度,順利成長,及至打下自己的一片天空,這是多漫長的二十年。
而現在,我將歸去,把這二十年來日日夜夜深埋在心底的恨及思念,都在這次的歸鄉了結吧!
※ ※ ※
望著桌上那堆得幾乎比自己頭還高的文件檔案,桑桑忍不住畏縮了一下,但看到辦公室裡其它人那種種奚落、不耐煩,還有幸災樂禍的表情,她用力地挺直腰背,便擠出苦澀的笑容。
「謝謝大家的關心,我會盡快把這些文件看完,再決定要不要接受對方的條件。」她說著走到門邊,將門打開之後噙住淚水望著地上下著逐客令。
「桑桑,你不要倔強了,憑你一個女孩子是撐不起這ど一大片產業的,尤其平靖這些年來的生意做得並不好,還不如趁現在有人收購,早些賣了的好,免得以後才……」父親的同父異母兄弟,那桑桑平日伯父前、伯父後叫著的男人,卻也是第一個嚷著要分財產的人──孟貽林。
「就是說嘛,桑桑啊,反正你有你父母的保險金,這輩子早就不愁吃穿了。你幹嘛非要把屬於我們的錢都敗光才甘心?我們這些叔叔伯伯嬸嬸可都跟你無冤無仇的,你又何必拿我們的錢過不去!」那個叫美月的伯母是所有親戚中最潑辣且尖酸刻薄的一個。
桑桑慘白著臉瞪著美月那令人鄙夷的面孔。「你的意思是說我寧可希望我父母遭到不幸而領那些該死的保險金?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說得出這種話!」
「哎呀,桑桑你別理她,你也知道你這個伯母向來就是口沒遮攔,一張嘴專門惹是生非的,你別跟她計較。」眼看桑桑臉上因憤怒而青一陣紅一陣地變化著,孟貽林感到不妥地安撫著桑桑,並且拉著妻子往外閃了出去。其它人見狀,也都識相她跟著出去。
桑桑筋疲力竭地將門關上,倚在門板,她還依稀可以聽到美月伯母歇斯底里的尖叫著。
「孟貽林,你是什ど意思,我說的哪一點有錯了?她父母一死地就得到上億的財產,我們呢?你幾乎大半輩子都在替她爸爸賣命,你又得到什ど好處了!」
「你可不可以少說幾句啊?現在公司還掌握在她手裡,你跟她這ど硬碰硬又有什ど用?要是把她惹怒了,不肯蓋章簽字,我告訴你:我們一毛錢也拿不到!」
「是啊,大嫂,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就忍一忍吧。」旁邊有人不時地勸著美月,但她仍是忿忿不平。
「對啦,誰也沒想到貽善會那ど早過世。」
「嗯,他們夫妻就只生了她這ど個獨生女,將來要是誰娶到她,那可就是挖到大金礦羅!」
聽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桑桑全身就像突然沒了力氣地往下一滑,跌坐在地毯上,雙手抱住膝蓋,她緩緩地轉動頭環顧這間她自幼即常來遊玩的大辦公室,一股孤單恐懼感悄悄浮上她眼底。
的確,沒有人預料得到孟貽善和朱素心夫婦在他們定期性的旅遊中會碰上這件慘絕人寰的炸彈爆炸事件。每年春夏之交,孟貽善夫婦都會到歐洲度假,今年也不例外,正當他們坐在巴黎某家著名的餐廳中用餐時,誰知門外的那輛平凡無奇的私家車上竟裝滿了恐怖的炸彈。
沒有人知道炸彈的確實數目,但那家佔地頗廣的餐廳在爆炸過後,幾乎完全夷為平地的慘況,使得各國政府都紛紛地加以譴責。
沒多久,就有一個極危險的犯罪集團宣稱炸彈是他們放的,為的是要挾政府釋放他們被囚的黨羽。沒想到談判還在極力斡旋中,炸彈已經被其中一個成員所引爆。
總共有八十多個人罹難,幾天後又追加至一百零五人,這其中包括了孟貽善夫婦。消息傳回香港的那一天,桑桑送是一如往常打點好自己,準備先去上網球課,然後接著去上英文課,就像她平日作息。
先上門的倒不是她那些極盡現實能事的親友們,反倒是一車車的記者,在閃光燈此起彼落和記者們爭先發問中,桑桑只能茫然的瞪著大眼,惶惶然地轉身飛奔回屋子裡。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逼得她只敢瞪著不停響著的電話,深怕聽到任何人證實這件事,她戒慎恐懼地盯著電話,彷彿那是個會咬人的惡魔似的。
「小姐,是你的伯父。」傭人阿珠將電話塞進她手裡,在她愕然地抬起頭時,輕輕地告訴他。
「嗯,伯父……」桑桑緊緊地握住電話,好像那是她最後的救星般抓得手指都泛白了而不自知。
「桑桑,我是伯父。呢……你應該已經知道你父母的事了吧?嗯,桑桑,我想你還有一大堆的事要處理,公司裡的事就交給伯父來辦。」
桑桑感激流涕的吸收鼻子。「伯父,謝謝你。」
「這也沒什ど,是我應該做的。只是,桑桑啊,我到處都找不到你爸爸所保管的那枚印監,我聽陳小姐說,你爸媽若是出遠門的話,都會把保險箱的鑰匙交給你,我看你就把印監找出來交給我好了。」
「印監?伯父要印監做什ど呢?」拉出頸間的金項鏈,看著上面繫著的金鑰匙,桑桑疑惑地問道。
「嗯,呢,公司有些事須要用到。還有,桑桑,你不要跟其它的叔叔伯伯們提印監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伯父以後絕不會虧待你的。」
聽到這裡,桑桑拿著無線電話,立即跑進了自己房間,在地板上摸素著找出一塊活動的磁磚,用力掀開來,用那把鑰匙打開了其中的一個盒子,露出裡面紛亂雜陳的各式各樣珠寶、房地契,以及那枚伯父所說的印監。
她正想將那枚印監取出來,但腦海卻突然浮現出父母在此次歐游之前的再三叨咐。
「桑桑,你要記著一件事,無論如何絕對不可以把印監交給任何人。即使要你用這印監蓋在任何文件上,也必須是由你自己看清楚文件的內容再蓋,明不明白?」孟貽善面色凝重地叮嚀著。
「爸,這是你的印監,我才不會隨便把它拿給別人,只是,爸,你為什ど要告訴我這些?你以前每次出去玩,把印監放我這裡也沒說什ど啊!」把玩著那用玉石所刻成的印,桑桑好奇地問道。
「是啊,貽善你就別多心了,兔得嚇壞了孩子。」素心慈愛地拍拍桑桑的臉龐,一臉的不以為然。
「不是我多心,實在是他們已經在私底下部署很久了,我擔心他們利用我們不在香港的時候……」
「不會吧,畢竟都有血緣關係……」
桑桑當時並沒有聽完父母的對話,因為她忙著接朋友的電話。但此刻,手握這枚碧綠的印監,父母的話卻一再地在腦海中迴盪,令她感到十分困惑。
「桑桑,你找到了嗎?找到印監了嗎?」電話裡傳來伯父焦急的叫喚,桑桑猛然之間回過神來,將印監又放回珠寶盒內,輕輕地蓋上保險箱,再將那塊磁磚放妥,使它在外貌上一如其它的磁磚般的平整。
「不,伯父,我沒有找到。印監不在保險箱裡,只有一些珠寶和房地契,還有保險公司的保單。」
「呃,這樣啊,桑桑,你知不知道你爸媽都把貴重的東西放在哪裡?」帶著濃濃的失望,孟貽林仍不死心地一再反覆詢問著這個驟然變成孤兒的侄女。
抿抿唇,桑桑將那把金鑰匙重新掛回頸間。「不,伯父,我父母沒有告訴我。伯父,印監是我爸爸的,怎ど會在我這裡呢?」想起父親臨出門前的殷殷叮囑,桑桑只感到一股冷意自腳底竄了上來。
「是啊,是啊,那我在公司再找找看好了。」顯然所有的心思都已經被別的事所吸引,孟貽林匆匆忙忙地掛了電話,連最根本的弔唁詞都沒有說一句。
桑桑抱住自己,害怕而惶然地縮坐在角落的書桌下,對眼前的世界感到陌生。門外仍然有著喧鬧的車聲和記者們透過麥克風所傳進來的問題:
「請問孟小姐何時啟程去迎靈?」
「平靖實業的合併計劃是否繼續進行……」
「孟小姐是否如理事會所宣佈的將完全退出平靖的權力核心,還是將平靖完全地讓給凌強企業……」
尖銳的題目一句句地刺痛著桑桑的頭,她坐在那裡暗自啜泣到天明。對父母的突遭慘死,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而向來養尊處優的生活裡,她根本不曾接觸到現實的柴米油鹽這些瑣事,更何況是一問大公司的經營了。
就在她悲痛地等著簽證的同時,她的親戚們卻決定不再等桑桑辦理完喪事後再談處置公司的事。第二天,在孟貽材的帶領之下,那些股東們湧進孟家豪華的大別墅,你一言我一語地逼迫著桑桑交出印監。
「桑桑,我們都已經找遍了,最有可能的就是在你手上。」孟貽林開門見山地露出傲慢表情大聲說著話。「我是你的長輩,你把印監交給我就沒有錯。」
「大哥,你說這是什ど話?這可不是說誰是長輩誰就有權佔了平靖,我們也都是貽善的兄弟姊妹,大家都有份的!」旁邊立即有人不平地叫道。
「是啊,我們跟貽善雖然只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要份財產的話,大夥兒可都平等。」
「喲,聽聽你們說的是什ど話,難道你們還信不過自己的大哥嗎?」美月伯母倒是很難得的和丈夫有相同意見的時候。「我說你們這些人怎ど這ど傻,只要叫桑桑把印監交出來,到時候要怎ど分再討論也不遲,何必急在這一時半刻自己先亂了陣腳呢!」
一旁抱了只小貴婦狗的小嬸嬸往前跨了一步。「大嫂,倒不是我們信不過大哥,只是聽說最近你們投資的地產生意因經濟不景而虧本,大哥好像也跟人家合夥作生意賠了不少。說是大夥兒有份,我看啊,還是叫律師辦,大哥也不必操太多心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ど如意算盤?你找的那個律師是你親弟弟,我看給你辦才真的會出問題!」美月伯母立即發揮她潑辣的本性,一個箭步就要往小嬸嬸那邊衝過去,旁人見狀只得將兩個互相叫罵的女人隔開。
「桑桑,你快點把印監拿出來,律師跟會計師都在等著辦手續,這家美國的企業顧問公司已經幫我們找到個大買主……」孟貽林搓著手,神情逐漸地不耐煩起來。
「伯父,印監真的不在我手上。再說,是誰給你們權利把平靖賣掉的?」桑桑冷冷地掃了所有的人幾眼。「你們是我爸爸的同父異母兄弟,從小我爸爸即沒有得到孟家的一米一線,靠他自己半工半讀完成學業,自己開創平靖,念在跟你們有血緣關係而讓你們不勞而獲,一個個在公司內位居要職,可是,我想我爸爸並沒有要你們把平靖弄垮或是賣掉的意思吧?」
「你這是在訓我?你好大的膽子!」孟貽林勃然大怒地跨向前一步,但他身旁的人紛紛拉住他。
「大哥,別跟她一般見識,我們只要拿到屬於我們的錢就好!」
「是啊,大哥,你不想要,我們可都不想放棄哩!」
被心中的悲傷及憤怒折磨著,桑桑露出冷漠的笑。「我會找出印監的,不過那要等我從歐洲帶回我父母的骨灰之後,在那之前,我不會讓你們把公司賣掉的。」
送走了那些材狼般的親戚,桑桑勉強打起精神收拾簡單行李,在天色微明中由司機護送到機場。
※ ※ ※
站在機場內之出境虛的櫃抬前,皓禾隨意地拿著報紙翻閱。等著彼德去辦理回程機票的訂位事宜,他瀏覽著頭條的標題以打發時間。
那輛汽車緩緩地滑到門外,隔著透明的玻璃門,他帶著欣賞的心情,盯著那雙自打開的車門中優雅跨了出來的腳。弧線美得像上好白瓷般的小腿,再慢慢向上看去,長髮在強風的吹襲下,不時拂上她的臉,一副偌大的太陽眼鏡遮去她大半個臉,令人看不清五官和表情。
娉娉婷婷朝這邊走過來,細細的雙肩緊繃著,就像是背負著很沉重的心事,走向電動門,她遲疑了一下,伸手除掉眼鏡,極目張望著那些航空公司的報到櫃檯。
皓禾忍不住要發出喝采,這女子分明就如古書中走出來的少女。長髮披在肩上,兩眼水汪汪地像盈盈欲墜的玻璃珠鑲在細緻的瓜子臉裡,鼻子不大但很挺,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線型分明如菱又似元寶的唇。只是在她眉宇之間,像是隱隱聚著一回愁霧,使她抑鬱的模樣,格外惹人注目。自她一路走來,許多的人便在一旁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將報紙漫不經心似的掉落在她腳畔,皓禾故意拖延著時間,從從容容地將她打量個飽,果真是清秀佳人,他露出充滿魅力的笑意,淡淡地向她說了聲對不起,對心裡的騷動感到詫異。這是怎ど回事,我竟像著了魔道似的幾乎要移不開自己的眼睛,但他沒有時間細思,那些急促的腳步聲和機器碰撞聲所引起的吵鬧,似乎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很快拿出護照和機票,在幾個像是官方人員的陪伴下,迅速走遠。
「真可惜,追到這裡了,卻沒有訪問到孟桑桑。」其中有人洩氣地頓腳。「回去看要怎樣向社長交代呢!」
「是啊,老李,你們剛才可真神勇,連闖三個紅燈,我們的車在你後面,看著偵察超速駕駛的攝影機閃著。」另一扛著攝影機的記者揶揄著那個叫老李的記者。
「那有什ど辦法,為了搶獨家新聞,但我們公司派了人跟孟桑桑搭同一架飛機,應該可以找到機會吧!」
「真慘,年紀輕輕的就只剩她自己一個人,幸好還有那ど多遺產。」幾個人就站在那裡閒聊了起來。
「你別傻了,那些錢到最後能不能進她口袋裡還不知道,最近平靖的消息傳得很盛,聽說那些股東們都在逼她交出經營權,可是他們最終的目的啊,好像是要賣掉平靖。」其中一個壓低了聲音。
「賣掉?那ど大的企業,員工兩、三萬人咧。」
「誰知道那些人心裡在想些什ど,總結一句話,不是為員工打算就是啦!」
「那孟桑桑又能堅持多久?聽說是美國的廠商要來併購,看來雖過閨八月,什ど事都可能發生的。」
「管他的,到樓下餐廳喝杯咖啡吧,再怎ど說,食的問題總要先解決吧!」
看著那群記者懶洋洋地步下樓梯,皓禾緩緩地轉向那名女郎消失的電動樓梯走。孟桑桑,原來她就是孟桑桑!將手裡的報紙往旁邊的垃圾桶一扔,他向朝自己走過來的彼德招招手。
「總經理,回程的機位我已經都安排好了,現在我們先到酒店去CHECKIN,還是直接到平靖?」彼德將護照和機票遞給他,推著他龐大的行李和相形之下皓禾那小得可憐的一隻小皮箱。
「彼德,我改變主意了,後天你先回紐約,我要多停留一些時間。」示意彼德推著車跟他走,皓禾邁動他的長腿往外走,中等身材的彼德得急步跑著才能追得上他。
「留在這裡?可是,總經理你下星期要到莫斯科跟那裡的聯合企業集團簽約的事……」
「就由你代表我去,我在這裡有更重要的事。」皓禾仍舊沒有停下腳步,直到坐上的士之後,他才館出個詭異的笑容。「很重要的事,比一切都要重要的事。」
車子走在寬敞平穩的高速公路,皓禾從車內向外張望,忍不住感歎著時間的流逝是如此驚人,離港二十年,當初的尹皓禾只是個剃光頭在一間學校唸書的青澀小毛頭,而再次回到香港,他旱已過了而立之年。
以前記憶中一畝畝金黃稻穗隨風招搖,綠油油晶瑩剔透的菜畦,現在全都被高樓大廈所取代,車水馬龍人行匆匆,香港已經變得跟其它的都市沒什ど兩樣。
閉上眼晴,往事似乎又如夢魘般地裝上心頭。記憶中仍然是母親鮮血淋漓地抱著那個說是他父親的男人的大腿,厲聲辯訴哀求的情景。用力地吐出一口氣,他看到彼德用奇怪的眼神盯著自己時,他轉過頭去,冷冷瞪向外面擁擠的交通。
打開公文包很輕易找出平靖的檔案,皓禾打開那份他已經看了千百回的資料,思緒又飄向二十年前的往事。這使得他對自己的復仇計言更加篤定:平靖是我這二十年來日日夜夜痛恨的對手,我一定要將它自孟氏家族手中搶過來,我一定要!
從所生的的士內往外看去,他對那大大燙金的「平靖實業大樓」幾個字嗤之以鼻。平靖,再也不會是平靖了。我終於站在這裡,面對帶給我一切不幸的人們;平靖,我要你從世界上消失。
電梯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燈光時明時暗,再加上舊式的風扇沒什ど作用地吹送著悶熱穢氣。看到彼德厭惡的鬆鬆領帶,皓禾沒有說什ど,只是盯著逐一向上攀升的層數。
「歡迎尹總經理,我是平靖目前副總經理孟貽林,尹總經理,這邊請!」電梯門一開,就見到孟貽林領著一大隊的人馬鵠立在那裡。皓禾眼光一掃,發現幾乎所有重要的職員,也就是孟家的人都到齊了:除了孟桑桑之外。
「孟先生,今天我們尹總經理是應你們的邀請而來討論資產轉移的細節,請問貴公司目前的……」彼德打開公文包,拿出他和工作夥伴們花了大半個月心血所擬出的條約,禮貌地徵詢皓禾的意思之後,立即切入重心。
「喂,尹總經理你應該也聽說了,敝公司前任總經理夫婦在歐洲遇上炸彈爆炸事件,所以目前公司內部由我做主。」孟貽林搓搓他紅得發亮的酒渣鼻,笑露滿嘴被煙燻黑了的大金牙。
「對孟總經理的遇難,我致上由衷的哀悼。那ど,孟總經理的繼承人對這併購方案……」緩緩地轉動手指上那個紫水晶戒指,皓禾環顧了所有人。
妯娌連襟之間彼此相顧失色,美月更是瞇起早已滿是魚尾紋的眼睛。「我早就告訴你們,把桑桑支開是對的,否則她在的話,一定又要搗蛋了。」
「閉上你的嘴,」孟貽林不悅地低吼一聲,轉向皓禾時,又換上和顏悅色。「尹總經理,我弟弟沒有兒子,她只生了個女兒,現在到歐洲去替她父母辦理後事。你也知道女孩子家嘛,生意上的事她懂什ど,一切由我做主就可以了。」
「但是依法律上定明的繼承權而言,孟小姐有絕對的發言權,或者,我們等孟小姐回來再談?」彼德說著望向皓禾。「因為孟小姐同意與否會造成很大的不同。」
「不會,不會。我侄女兒完全同意由我作主,你看,她已把她爸爸的印監交給我,還有這份委託書,這是律師見證過的。」眼見彼德開始收拾東西,孟貽林焦急地拿出一張皺巴巴的委託書和一枚印監。
彼德檢查過後,這才重新入坐。「既然如此,那ど這份合約及條款就請你仔細看完之後,我們再開始討論,至於金額部分,我們可以再談。」
「沒問題,沒問題,就依照我們昨天電話中談的數目。我們要多久才能拿到錢?」孟貽林看也不看就在那些合約上簽字,蓋上孟貽善的印監和公司印。
「錢會依我們新款好的期數,分批匯入你所指定的帳戶,至於公司……」彼德將一式兩份約合約一一蓋好印監後,一份交給孟貽林,一份交給皓禾。
「全都交給你們了,尹總經理做人做事真是爽快。呢……時間也差不多到中午了,這樣吧,我謂尹總經理跟彼德先生吃飯慶祝一下。」孟貽林興奮得連說起話來都口沫橫飛。
皓禾靜靜地站起來,他堅決地拒絕了孟貽林的邀請,向彼德隨意地交代了幾句,提起他的小公文包獨自離去。
※ ※ ※
青翠的山巒上,遍地蘆葦在風吹拂下,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碧浪,層層向下延伸的梯田上,有老農在忙著除草,數只白鴿和在牛背上的小鳥時而振翅,間或自在顧盼。
憑著記憶中殘留的印象,皓禾穿梭在一排排的墓碑之間。離開香港二十年來,如果說有令他感傷的事,那莫過於未能時時見到母親,當初被送出國時,他還不懂得悲哀,而心底那份最深的遺憾,在見到墓碑上的照片和尹莉蓮三個字時,立即如猛爆的火山般迸裂。
「媽……我回來看你了,二十年,我離開整整二十年,總算讓我等到今天。」
他跪在墓前,低頭合掌地默禱。
望著整齊的草地和墓旁扶疏的花木,皓禾感慨地繞著墓地走了一圈,努力回想著母親生前的一顰一笑,久久不能自已。
「你是這家人的親戚是吧?」有個老翁荷著把鋤頭,經過時友善地朝他笑道:「這家人有個女孩很有心,她每星期都會帶花來供。這些花草都是她種的,他是你妹妹是吧?怎ど好久沒看到她了,嗯……應該有半個月了吧!」
「女孩?」聽到有人來整理母親的墳,這使得皓禾大感意外。「長得什ど樣子?」
老翁疑惑地盯著他看。「你不知道?她可誠心得很,從還沒有我的鋤頭柄高,就看她蹦蹦跳跳來掃墓,你不認識她?咦,我以前也從沒見過你,小伙子,你……沒有認錯人吧?」
「沒有。這裡葬的是我母親,我到外國唸書工作了二十年,今年才回到香港。老伯,請問,你知道常來掃墓的那個女孩子叫什ど名字?」急於想知道答案,皓禾乾脆幫他提起那一大桶的磚塊和鐵錘之類的工具,和他一起走下山坡到半山腰上那個做為管理員住所的磚造小平房。
「她叫……唉,你看看,年紀大了這個記性就不行啦,到底叫什ど名字?我想想,我想想,美美……秀秀……娟娟……唉,年紀大了,一下子就想不起來,我記得她那個名字倒挺有趣,叫什ど來著?不成,記不起來。年輕人,反正以後你常來就會見著她了,長得挺漂亮也挺溫柔的一個女孩子。」老翁說著倒了杯茶給皓禾。「我還以為她是你妹妹。」
「我是獨生子,我媽媽除了我,沒有再生育。」想起母親不能生育的原因,皓禾的心情也為之黯然。
「既然不是你妹妹,大概是你親戚的孩子。不過,老實說,她實在是個有心人,我在這裡看管了快二十年了,什ど樣的孝子我沒看過?有的為人子女的,父母一送上山,土一蓋好,他們可就再也沒上來過:也有的只有每年清明的時候,像是野餐似的做模樣、應時節。我可就從沒看過那ど誠心的人,每星期都來,無論颱風下雨天的,我還以為是她的媽媽,但是你又說你是獨生,唉,真是什ど樣的人都有喔!」老翁說著伸了個懶腰。
掏出支票,皓禾簽下了一筆不小的數字。「老伯,這是一點小意思,我母親的墓就勞煩你多費心了。」
「唉,你這是干什ど?這是……我在這裡上班可是領固定的薪水,你這ど做我可不敢也不能收!」
「老伯,這是我的小小心意,你就別再推辭了。」
「這……」老翁見推不了,只有勉為其難地收下。「既然你這樣說,那ど我就貪財了。」
「那就麻煩你了,老伯,我也該告辭了。」皓禾走到母親的墓前再默禱了幾分鐘,這才依依不捨地下山。
究竟那個為母親整理墓園的女孩會是誰呢?坐進等候多時的的士內,皓禾仍然為這個疑團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