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尋常時候,在這山嶺半腰的小棚子裡歇腳喝茶的過路人,絕不會沒位子落座,而今兒個這等「盛況」,還真是空前、是平生首見。
二十來名灰衣漢子佔滿整處茶棚,沒椅子坐的倒也爽快,不是靠著土壁蹲下,要不就席地而坐,每人後背皆用黃巾綁住一長形木盒,即便休息,仍不見誰卸下。
此時,眾家漢子手中各持一大碗茶水,咕嚕咕嚕地,三兩下便喝得碗底朝天,而茶棚老闆持著長嘴大壺在眾人中來去穿梭、添茶加水的,忙得不可開交。
「大老爺,還需要點兒什麼?」茶棚老闆擦了擦汗,笑嘻嘻朝一名蓄著落腮鬍,長得虎背熊腰的中年大漢慇勤詢問。茶棚的生意小歸小,但也屹立了不少年頭,接觸的商旅過客多了,多少懂得察言觀色,他敢打賭,這個長得像頭大熊的漢子肯定是這群人的頭兒。
「呵呵呵……這茶水還合大老爺口味吧?!不是我說嘴,咱們仙霞嶺的山泉又甜又甘,沁人心睥,肯定讓大老爺一喝再喝、三喝四喝、五喝六喝,喝了還想再……」他正自誇得意,那中年漢子忽地大掌一拍,「轟」地大響,一張木桌眨眼間斷成兩半。
「你他媽的一張臭嘴!老子哪裡老啦?!」中年漢子倏地立起,氣勢驚人,嚇得茶棚老闆連退五大步,一跤跌坐在地。
帶頭的發標,按理說,眾家漢子們該要有所行動才是,但二十幾雙眼睛卻在第一時間,同時瞄向與中年大漢同桌的那名十六七歲的勁裝少年,見少年神色尋常,把一碗茶徐徐喝完,眾人又默契十足地收回目光,自在地於原地休憩。
「喝茶就喝茶,媽的,你話還真多!上輩子是蒼蠅啊?!還敢說老子老?!」中年漢子聲如洪鐘,兩隻缽大的拳頭在半空揮來舞去的,落腮鬍氣得張揚。
「大、大、大、大大大……」茶棚老闆縮成一團兀自顫抖,想說幾句討饒的話,卻不知何處得罪了人;他抖著聲,也不懂為何,兩眼學起那些漢子,自然而然地別向那名少年,後者對他做了個眼神,微微搖首,他心一驚,趕忙噤聲,後頭一個「老」字終於吞下肚去,才沒引發更劇烈的反應。
「我哪裡老啦?!我『九江四海』竇大海在江湖上揚名立萬,黑白兩道聽這名號,任誰都得給些薄面。敢說我老?!你他媽的……」
「阿爹。」低柔的聲音由少年口中吐出。
「存心惹老子生氣!我非要……」
「阿爹,別氣了。您嚇著這位賣茶大叔了。」少年再語,那聲調已然確定,竟是姑娘家柔軟的音色。
「招弟,你聽見啦!他罵我老?!」竇大海還再吹鬍子瞪眼。
竇招弟,正是這位男裝打扮的姑娘,望住爹親,她歎了口氣:
「大叔沒罵您,稱呼爹『大老爺』是敬重之意,阿爹……別再借題發揮了。」心中再清楚不過,爹之所以怒氣升騰,大半原因是這趟閩浙之行應委託對方的意思加派鏢師護航,卻被要求不能打自家旗號,一切得低調行事,這對「九江四海」竇大海來說,行走江湖十數年,可還沒受過這等窩囊氣。
招弟唇微抿,憶起幾日前,家中大廳爹和雲姨的一場「爭戰」——
「什麼臭規矩、爛要求?!偷偷摸摸的,做賊啊?!老子不接!」
「不接?!呵呵呵呵……來不及啦!我已經替姐夫接了,訂金五千兩白銀也入了賬房,姐夫若不走這一趟,四海鏢局等著砸招牌吧!」
經營鏢局首重信用,名譽斷不能毀,得做到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而雲姨已代替四海鏢局對他人許下承諾,絕無轉圜餘地,正因如此,爹才被迫妥協,氣呼呼地領著一隊人馬上路,可招弟心知,除爹親外,其他鏢師並不認為未打四海的旗幟沿途張揚,是什麼天大的污辱。
竇大海一張褐臉微微泛紅,兩道濃眉糾結著,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過分了些,藏在胡中的嘴撇了撇,聲量終於壓下。「那、那那他可以喊我『大爺』,做啥兒添個『老』字?!禮多必詐,這茶棚說不定有問題……」唉,真是欲加之罪。
他還嘟嘟囔囔說了些什麼,已聽不清楚,兩隻大腳卻走到茶棚老闆面前,嚇得後者又是一陣哆嗦。
「茶錢啦!」他粗粗魯魯把五錠白銀塞進對方懷裡,臨了還呼了句:「媽的,我妖魔鬼怪啊?!這麼不經嚇!」
「大大、大爺,用不著那麼多……」茶棚老闆見那男裝姑娘又朝自己使眼色,聲音陡地轉小,沒敢再說。是五錠的白銀呵……抵過茶棚三年生意。呵呵呵呵……
明明想賠償人家,卻故意說成茶資,深知爹親要面子的脾性,招弟微微一笑並不說破,緩聲道:「這位大叔,煩勞再添碗茶。」
「好好、沒、沒問題!這兒啥兒都缺,就是不缺茶!」
菜棚老闆七手八腳爬起身,正欲過來,此一時際,一聲哨音陡地破空響作,清厲遠長。眾位鏢師都是老江湖了,立知情勢有異,猛地立起,腰間刀已出鞘,須臾間,兩旁山壁上和前後路各有人影現身,人數眾多,團團堵住隘口。
竇大海跨步向前正欲察看,不及開口,山壁上的人皆躍將下來,掄刀就攻。
「爹!小心!」招弟揚聲大喊,「刷」地拔出背上長劍,進步,左右連排,巧妙地逼退幾人。此時,前後二路都已攻來,雙方混戰,刀劍相擊聲響徹隘口。
「老大,他們每人都背著木盒,搶誰?!」
「全搶啦!咱們人多,五個打一個,還搶不到嗎?!今日索性就滅了『九江四海』,在道上大大露臉!」右頰上拖著條丑疤的壯漢大聲下令。
竇大海已認出對方,氣得哇哇大叫:「他媽的黑老虎,手下敗將,上回劫鏢不成,讓你給逃了,今兒個帶著一群不成氣候的嘍 ,敢來打老子主意。老子今日不挑了『黑風寨』,把你打回原形,我竇大海三個字倒過來寫!」說罷,徒手叩住二名嘍囉的喉頸,大腳一踢,將人踹得飛遠。
聞言,黑老虎卻胸有成竹地狂笑,一面砍向四海鏢局的人。「那你還是改姓『海』吧,海大竇,也是個名!」霍地又是一聲長哨,黑風寨眾人得令,一把把的石灰跟著撤出,接著五人一組攤開細網,沒留神,十來名鏢師已落入險境,好幾個雙眼吃進石灰,痛得大罵,無奈被捆在網中動彈不得。
黑風寨的人將落網鏢師背上的黃巾一個個扯開,卻發現木盒裡空無一物。
「撒石灰、張網子,再搶!」黑老虎又喊。
「卑鄙小人!」招弟罵了一句,堪堪閃過撲來的細網,心中怒急,回首見爹爹那方尚能應付,她持劍欺近黑老虎,「刷刷刷」連續三快招,心知今日情勢凶險,非先擒賊王不可。
「招弟,小心對頭的下流把戲!」竇大海一柄九環鋼刀已然祭出,打得圍攻眾人落花流水,一面狂呼提點。
「媽的!哪裡來的臭傢伙?!」
「老大,她是四海鏢局的竇大姑娘,劍法了得!」黑風寨裡的包打聽大嚷著。
黑老虎被突來的輕靈劍招逼得狼狽倒退,好不容易才穩住身體,定限一瞧,心連撞三大下,原來不是臭傢伙,而是一個身著男裝的俊俏姑娘。
招弟冷著臉,身輕如燕,想再次逼近黑老虎身旁,左右兩方又來阻礙,她只得回劍擋架,還得分神留意幾張虎視眈眈的細網。
忽地,聽見裡老虎興奮狂喊:「抓了她!別傷她!我要她當黑風寨的壓寨夫人!誰捉住她,誰就是副寨主!」這姑娘英氣煥發,又俊又俏,可真對他脾味。
聽到獎賞,黑風寨眾人如瘋了一般,成堆的人朝招弟撲去,隱約中,招弟聽見爹爹叫喊,可是她根本無力回應,劍舞成花,團團護住自己。
她拔身上躍,欲跳出圍困,身在半空,卻不知誰扯掉背後的黃巾布,她驚呼一聲,見那長形木盒飛離出去,而木蓋子已然鬆開,一柄鐵青長器掉將下來。
四海鏢局所護之物就在她身上。
「是鳳鳴劍,快搶啊!」底下的人瞪大眼,紛紛舉高雙手。
竇大海和剩餘的幾名鏢師被分散圍困,只能咬牙切齒已無力護鏢,而招弟不願棄鏢而去,這關係到四海十數年來的信譽,比性命更重要,她躍起的身軀竟在半空挺腰,硬生生扭轉方向,回身朝墜落的鳳鳴劍撲去。
「招弟不可!」竇大海厲喊,心想,她奪回劍又有何用?!人肯定要落入對方手裡。
然而,事情發生得太快、太迅捷,轉變僅在肘腋之間,如電疾走——
在場百餘人,竟沒誰瞧清那男子從何處而來。
鬼魅般現身,他一舉凌躍在眾人之上,就在竇大海狂喊之際,男子右手已截住飛墜的鳳鳴劍,左臂陡揚,藏青色被風跟著捲起,將招弟穩穩攫在懷裡。
這一下兔起鶻落,招弟腦中瞬間空白,行動全憑下意識反應。
她雙手緊緊攬住男性腰幹保持平衡,感覺腰肢束縛,這人將她如孩童似的挾在腋下,忽左忽右,在眾人頭頂上飛竄來去,待睜開眼來,自己已安穩立在約莫五尺高的突出山壁上。
微喘著氣,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截飄揚的藏青披風,披風的半端裹住自己,而另一半則隨意地斜繫在男子肩上。底下傳出吵嚷叫罵,招弟聽不清晰,耳邊除了微颯風聲,只有男子的心音,如節奏明確的鼓聲,咚咚、咚咚,強而有力,震人心魂。
猛地回過神來,終於意識到整個情勢變化,招弟心一驚,迅速放開雙手,跟著小臉陡抬,這瞬間,彷彿誰掐住她的頸喉,一口氣狠狠哽住,上下難移——
那是張黝黑略方的粗獷面容,額寬而正,兩道劍眉斜飛入鬢,眉峰有著細碎的紋路,鼻樑挺直,唇型明顯。很難憑著第一眼去斷定此人的年紀,因他的人中、雙腮和下顎處,滿黑粗的短髭,整張輪廓沉穩成熟,然後是那對眼,炯炯有神,精光四迸,教人激賞。
面對如此的注視,男子劍眉微挑,似乎略感奇怪,感覺左掌下是異於男性的柔軟腰肢,心下頓時雪亮,已不著痕跡撤回扶持。
「借劍一用。」他低聲道,目中燦光流轉,唇角微揚。
一時間,招弟心口發熱,不知覺竟暈生雙頰,來不及回話,「刷」地一聲銀光乍現,已見他拔劍出鞘,身似大鵬飛墜而下。
「他媽的!哪來的程咬金,跟老大搶姑娘,我……哇哇,殺過來啦!」
「快!張網子、快撒石灰呀!」
「大家併肩子上啊!打他個落花流水!」
喊歸喊、叫歸叫,黑風寨領人見這男子持劍在手,如虎添翼,招式變幻莫測,東刺一劍、西挑一招,細網遍劍即斷,石灰全教劍氣逼回,叫罵聲漸漸讓哀號聲取代,莫不心中危懼。
而竇大海這邊有了助力,剩餘幾人愈戰愈勇,黑風寨見抵擋不了,大半的人已管不了他人生死,早夾著尾巴逃得不見蹤影。
「這位壯士,咱們近日無怨、遠日無仇,何以壞我黑風寨的買賣?咱們又不相識,我……哦……」黑老虎已難抵抗,身上多處見血,這半路殺出的男子似乎存心折磨人,每劍都刺入寸分,忽一招撩劍下劈,劍尖指住他的喉頭。
見寨主被制,黑風寨剩餘幾名能走能爬的嘍囉全一溜煙逃得不見蹤影,受重傷的乾脆躺在地上裝死,而之前被細網所困的鏢師們皆讓竇大海等人救出。
「壯、壯士,大俠……咱們有話好說,你若放我……」黑老虎話音陡斷,那男子不聽他 嗦,向前一送,劍尖貫穿他的頸喉,又迅雷無比抽回,一道血箭激噴而出,鳳鳴劍上卻無血凝。
男子回劍入鞘,低沉語調響在隘口,回音灌耳:「我姓『鷹』,鷹雄。」
一個名字,道明一切。
黑老虎膛目圓瞪,指著他欲說什麼,但喉間只能發出「荷荷」短聲,走了幾步,終於氣絕倒地。
四海鏢局眾漢子聽到這個名字,無不心中一凜,眾人尚自發怔,卻見他以鳳鳴劍挑起地上另一把長劍,握在手中,接著身形拔高,在山壁上借點躍進,穩穩地落在招弟面前。
被抱到這塊突出山壁上,招弟進退維谷,想再去幫忙阿爹,偏偏她輕功還沒練到十分火候,只能眼睜睜俯視,內心著急如焚,接著,卻發現情況大異,根本不需誰幫忙,這男子武藝之高、招式之精,單一人就打得黑風寨喪膽奔逃。
她怔怔地瞧著他,心跳飛快,對他的激賞和佩服盈滿胸懷。
「你的劍。」他道,將那柄拾來的劍器平遞過去。
招弟瞥了眼劍,又專注地凝視他。「你怎麼知道這是我的劍?」適才形勢紊亂,為護鏢,自己的長劍在半空回身時沒留神,竟爾脫手飛離。
他微微一笑,牙齒白而醒目,兩眼瞄了瞄她背上的劍鞘。
「這劍柄和那鞘身的紋路相同,劍身輕快敏捷,很適合姑娘家使用。」
聞言,招弟臉紅了紅,連忙寧定心思。
「謝謝。」她輕聲道謝,伸手接過自己的貼身兵器,跟著手腕半轉,劍首上的紅穗飄蕩,回劍入鞘的動作瀟灑伶俐。
他眸中閃過讚賞的神色,不知怎地,對這小姑娘自然地心生好感,他蹙眉暗想,可能是她的眼眸澄徹堅定,直視人時坦然靜毅,不急不躁,渾成大將之風。而自己向來喜結勇敢膽氣之人,對方雖是個小姑娘,卻同是性情中人。
「鷹爺,下來一聚可好?」
原還要說些什麼,底下已傳來竇大海響亮的喚聲,他忽地朝招弟一笑,聲音低沉,「握住我的手。」
「啊?」招弟怔然,眨了眨清亮明眸。
「我帶你下去。」他重申,左掌朝她遞出。
「可是我……你……」她瞪住那隻大掌,臉好似更紅了。
「握住,不會摔著你的。」再次催促。對他而言,招弟純然是個小小姑娘,還構不成多嚴謹的男女之防。
若無他相助,招弟心中自是明白,自己要安然回到地面,非得花點功夫不可。何況爹常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她這麼忸忸怩怩的,倒要教人瞧輕了。
頭一甩,她將右手放進他掌心中,感覺男性的大掌瞬間收縮,緊緊包住她的。
是自己心思太亂嗎?招弟深深呼吸、暗暗調整內息,竟覺一股熱氣透進交握的膚中,整只小手執如火燒。
他安撫地笑了笑,將她拉近。「放鬆,跟隨我的步伐。」語畢,他縱身往下躍去,藏青披風鼓脹,如展翅飛揚,招弟提氣跟去,只覺一股力量在前頭引領自己,他起她便起,他躍她也躍,在陡峭土壁上踩點,須臾,兩人已飄然落下,安立在眾人之前。
一站穩,招弟便掙開他的掌握,走至爹親身邊。她臉熱、手熱心也熱,左手悄悄碰觸臉頰,有些擔心會讓人瞧出端倪。
在場的一眾漢子哪裡知道她女兒家的心態,已自顧自地交談起來。
竇大海豪氣大笑,拱手向前:「原來是『天下名捕』駕到,鷹爺的名聲如雷灌耳,今日仙霞隘口上,我『九江四海』得貴人相助才免遭劫,竇大海是有恩必報的人,大恩不言謝,他日鷹爺有何差遣,只需捎人帶句話來,四海鏢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天下名捕」,一個超常的官職,持御賜金龍令,他的職權不受州省各縣管轄,卻深入民間,遊走四方,或與官方合作,或獨自行動,仗劍衛道、鏟奸除惡。
惟有剛正不阿、心存正念者,才能獲此名號。
「竇爺客氣了。」鷹雄朝眾位漢子頷首淡笑,目光轉到竇大海身邊的小姑娘,不自覺多停留了一會兒,見她兩頰融融,回給自己一個略帶靦腆的笑,他深深瞧著,又緩緩調開視線,對住竇大海。「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竇爺不必放在心上。況且,這黑老虎作惡多端,在江北一帶干下不少歹事,我追蹤他已有一段時候,今日終教他命喪劍下,實是快意。」
竇大海聞言哈哈大笑,兩人又各自說了幾句。此時,招弟扯了扯爹親的衣袖,輕輕喚了聲:「爹……」
沒讓女兒接著說話,竇大海忽地將招弟一把推到男子面前,爽朗道:「招弟,救你的這位鷹爺,正是爹和眾位叔叔口中常提的人物。」略頓了頓,他拍拍愛女的肩背,繼而道:「鷹爺,這是小女,竇招弟。」
竇大海手勁極重,這一推,招弟往前三四步才止住身子,一抬首,又對進那男子神俊的目腫中,兩人間的距離僅差一小步,招弟強作鎮定,直直回視。
「多謝鷹爺出手相助。」她聲音低柔,雙眉秀挺,自有一股英氣。
鷹雄微笑,搖了搖頭未說什麼,銳利的眼卻緊盯住她,隨後將鳳鳴劍遞去。
「將劍奉還。」
招弟再次輕謝,伸手去接,不知怎地,心跳得好急,他藏青色的披風隨風致揚,隱隱約約將那男性爽冽的氣息融入她的呼吸中。她陡地緊握住那柄劍,心中直勒令自己不可失態。
取回護鏢,她退回爹爹身旁,輕聲道:「阿爹,幾位叔叔遭暗算都受了傷,咱們先過隘口,找個地方安頓可好?」
竇大海頷首:「這是自然。」他忽地濃眉深鎖,似為某事煩惱。
招弟心思何等細膩,早料到爹爹心煩什麼,繼而道:「這鳳鳴劍必須在期限內送至溫州安家堡,現下離約定的日子只剩五天,招弟想帶著劍先行一步,待幾位叔叔傷勢無礙,阿爹再起程至溫州,如此分頭行事,雙方都顧及到了,招弟認為是最佳的方法。阿爹認為如何?」
「可是你單獨一個,又是姑娘家……」唉,為什麼老天爺不給他一個兒子……
「姑娘家又如何!虎父焉有犬女?!」每回想讓自己的意見獲得認定,招弟只須對爹親丟出這一句話,立馬收到教人滿意的效果。
就見竇大海當空揮了一拳,豪氣地喊:「說得好!虎父焉有犬女。就聽你的。」授著,他眼珠子滾了滾,落腮鬍中的嘴撇了撇,沉吟半晌卻道:「可是……還是不太放心哩……」
「竇爺,可否容鷹某插個話?」鷹雄聽他們父女間交談,大致推敲出現狀,腦中一個念頭閃過,沒多思索,已開口出聲。
竇大海和招弟同時望向他,有些不明究理。
鷹雄目光和緩,淡然地掃過招弟,聲音持平,「鷹某有一私事亦要上溫州一趟,若竇爺不嫌棄,在下很願意護送竇姑娘抵達目的地。」
很願意?話一道出,清清楚楚傳進自己耳中,他內心微突,才驚覺這還是生平首次用「很願意」三個字,他向來寡慾淡薄,怎有如此想法?心下怪異,不由得暗暗苦笑。
招弟一聽,又驚又愕,沒料及他會有這般的提議,定定瞧住他,兩頰染紅,一時間心情動盪,竟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而竇大海可樂了,有「天下名捕」陪護,此人重然諾、守信義,兼之武功了得,招弟定能安全到達溫州,將護鏢送達。
他哈哈大笑,又把發怔的招弟用力推向那名昂揚男子,直要送進對方懷中,忘形地道:「鷹爺,那小女就托付給您啦!」
出仙霞嶺至溫州,最快的方法便是利用甌江河運。
與阿爹和眾位叔叔別過,約定在溫州悅來客棧相候,招弟將鳳鳴劍入盒,重新綁在背上,與一名尚稱陌生的男子單獨踏上行程。
初初的錯愕平息下來,能與這樣的英雄人物同行,招弟內心其實是既興奮又歡愉的,然後,還帶著點自己也不太明白的……羞澀。
羞澀?招弟不由得斥責自己,她是江湖兒女,往後要繼承四海鏢局的家業,該要心胸廣闊,怎興這種小女兒家的心態?
奮力將這怪異的反應壓下,拋諸腦後,她不願去深思。
鷹雄對這一帶似乎極為熟悉,出隘口,兩人在麗水上船,招弟看著男子款式的勁裝,但談吐舉止間並不刻意模仿,那船老大見這個高大威猛的漢子帶著一個男裝的小姑娘,心中納悶,卻也不敢問出口。
船在甌江上行了三日,這三日,鷹雄沉靜寡言,但對招弟卻十分看顧,他既已允諾竇大海將這小姑娘安全送至,就必定盡力為之。
入夜,江風淒冷,招弟由睡夢中模糊睜眼,會發覺自己身上多了一件藏青披風,而那男子總愛立在船頭,身影孤獨,不知心思何處!
以往,招弟由爹爹和眾位鏢師口中聽過不少有關他的豪情逸事,每一件皆要人熱血沸騰,撫掌讚佩。那時,對「鷹雄」二字,她腦海中已有一個模糊的影像,如今輪廓落實,他便在自己面前,內心自有許多欽慕之言想對他表明。
但這幾日相處,他沉默少言,招弟咬了咬唇,只得將滿腹話語壓下,卻忍不住要去猜想他眉目間偶然流現的孤傷,到底為何?!
這樣的男人呵……肯定有許多說不完的故事。
終於,小船在第三日傍晚抵達溫州。
離委託的期限尚有二日,招弟決定先在客棧落腳,好好休息一晚,待明日清早,再將鳳鳴劍送至安家堡。
在悅來客棧訂下兩間房,這一晚,兩人在客棧大堂用飯,鷹雄吃得不多,卻連喝好幾罈酒,仍不見醉意,但眉宇間已淡淡地染上一抹憂傷,恐怕連他自己也未察覺。
招弟暗暗打量、思索斟酌,想啟口詢問,又覺魯莽,只能懷抱著疑問,結束了這頓晚膳。
「我已吩咐夥計送熱水上來,梳洗過後,好好休息吧。」他送她至房門口。
招弟「嗯」了一聲頷首謝過,跨入房,合上門。
「鷹爺!」忽地,門又由裡頭打開,她探出身子,出聲喚住他。
鷹雄止步回身,溫和地回望。「什麼事?」
「我、我……明天,你、你會陪我上安家堡嗎?」唉,她才不是要問這個。招弟內心暗自長歎。她想問的是——
他為什麼瞧起來這般憂傷?
是不是遇上什麼為難的事?
願不願意說給她聽,讓她幫忙出個主意?
可這些話到舌尖,仍硬生生繞了回去。
「當然。」他平靜回答:「我答應過竇爺,自要護著你直到他抵達此地。」
聽到這樣的答覆,招弟一時間有些落寞,衝口又問:「我阿爹來了之後呢?你要往哪裡去?」
沒料及這小姑娘有此一問,鷹雄微微一怔,很快便寧下心思。
「結束在溫州的私事,我有我分內的事情要做,屆時,也不確定會在何處。」他說的全是真話,無一字虛言,他前不久才完成一個任務,的確得等朝廷御令,才能決定下一個去處。
招弟以為他不願說,心微微擰著,有些自作多情的狼狽。
「是嗎……我知道了,那、那……晚安。」她點點頭,深深呼吸,再次關上房門。
立在門外的鷹雄又是一怔。
對他而言,他能憑著微乎其微的線索,追蹤到破案的關鍵,能猜測出一個窮凶極惡之徒行事的心態,能知悉一切江湖上詭詐的把戲,可如今,對一個小姑娘家心裡想些什麼,他竟半點兒也摸不著頭緒。抬手欲要叩門,忽然間,覺得自己的舉止大異尋常、如此奇至。
喚她出來,是他想弄懂什麼?還是想對她解釋什麼嗎?
有必要嗎?
隨即苦笑了笑,他放下手臂,終於步離那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