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溫州城中和郊外搜探三日,二人還特別留意客棧裡流竄的小道消息,仍一無所獲。招弟不禁推想,那名神秘的李爺明明委託四海保鏢至此,他中途將帶弟劫走,是否算到四海的人定會追至溫州,因此臨了改變去處?亦或,他便在溫州城中,暗中盯住他們的一舉一動,笑得自得猖狂?!
這些了全是她的推論,設想一個又一個的可能,接下該怎麼做,招弟毫無半點頭緒,反觀身邊那名男子,仍是沉穩模樣,得酒暢飲,偶見他斂眉深思、目光深邃,似胸有成竹一般。
這日午後,鷹雄帶著罈酒出城,招弟知道他的目的地是何,自動跟著來,而他只牽唇笑了笑,什麼話也沒說,甚至連個眼神也沒有,彷彿她不存在。
臨水的雙人墓塚,他將半罈酒灑在墓碑前,爾後以壇就口,將餘下的酒汁飲得涓滴不剩。
招弟未出一聲,靜靜瞧著,自那晚小船上,她鼓足勇氣觸碰他內心私密,雖探知了事情大概,但自那時起,二人間似有若無地,橫著一層無形的薄膜,獨處時,顯得格外沉默。
直至夕陽如血,二人才回到客棧。
在大堂中落了座,正巧是晚膳時分,週遭坐了不少人,交談聲四起,招弟望住他嚴峻側顏,費了番力氣才將聲音持平:「這些天很謝謝鷹爺的照顧,我明天便離開溫州,會聯絡四海鏢局的人,然後,我會繼續往別處追查。」他和她,總這麼不歡而散嗎?是自己太過急進,明知他的心事碰不得,偏去撥弄,算是她自作自受吧。而今一別,世事茫茫,再會不知何時。
聞言,鷹雄微愣,半晌才道:「你獨自一人,太過危險。」
她笑了笑,很感激他的關懷,知道這純粹是為了俠義二字。
「我的武藝雖不及鷹爺,自保當非難事,況且我與同行幾位鏢局師傅約定,不管有沒有打探到帶弟的消息,都必須回仙霞嶺那處隘口會合。」
「之後呢?你會與鏢師們同回鄱陽九江?」他雙目瞇起,神色有些不豫。
招弟沉吟片刻,誠實道:「若其他鏢師有了線索,當然要繼續追探,若沒有……他們自會回九江知會眾人,我不回去,我想繼續留下來找帶弟。」
秀挺的眉飛揚,她思索地喃道:「或者,我可以先沿著甌江兩岸搜尋,你說過的,那個李爺很可能半途上岸,未至溫州,我會沿途作記號,等阿爹和其他師傅領人前來。」
鷹雄劍眉陡擰,對招弟的決定不能苟同,想到她要獨力對付那個李爺,饒是她膽氣機智,不讓鬚眉,亦是危險重重。
「不行。」低吐一句,堅定有力。
招弟瞠目,小嘴微微張著,首次見他這麼對她說話,好似她是個胡鬧的孩童,提出一個可笑的主意,絲毫不值得採納。
「我明天就走,我們、我們分道揚鑣。」招弟深深呼吸,語氣雖然有禮,小臉卻帶著賭氣的神色。也不瞧他了,抓來一個饅頭張口便咬,用力咀嚼。
鷹雄氣息一重,內心苦笑,這姑娘從沒懼怕過他,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性,他若態度強硬,恐怕要適得其反。
「這幾日,溫州一帶雖無消息,我已請江湖上幾位朋友幫忙出力,昨夜早有訊息傳來,在往北天台山附近,似是有人見過他們的行蹤,我與那位朋友約定,他明日一早會傳來最正確的結果。」能承他所托,本事自當不小,他只以「朋友」二字相稱,不願多說那人在江湖上的名號。
「竇姑娘……」沉聲喚出,他緊盯住她。「咱們再等一日吧,總勝過你漫無目的的尋找,別意氣用事,可好!」
她哪裡是意氣用事?真把她當成耍脾性的孩童?
招弟俏臉微沉,逕自咬著饅頭,卻不回話,她吃得好專心,眼觀鼻,鼻觀心的,將一顆饅頭慢慢食完。鷹雄替她倒了碗茶,她亦是二話不說,雙手捧著茶碗,靜靜喝完。接著鄭重地放下碗,兩眼盯住桌面,輕聲道:「我吃飽了,鷹爺慢用。」她立起身子,筆直朝二樓客房去了。
鷹雄怔怔瞧著她的身影,又怔怔地收回視線,在座位上愣了好些時候。
她這是怎麼了?同他耍脾氣嗎?
一直以為招弟豪爽坦率,有男兒風,卻忽略她也是個姑娘家,有其細膩而難以捉摸的一面。
不歡暢時,那張女兒家的小臉微罩寒露,斂目垂眉,沉靜嚴肅中,竟會生出可憐韻致,他想著那個模樣,不禁一歎,心頭浮滿一股悶氣,扎得難受。
姑娘家想些什麼,他總是猜不准呵……
翌日早晨,鷹雄下樓,剛落座,一名鳩支勁裝的少年由外頭急奔而至,同掌櫃說了幾句,忽地調頭向鷹雄追方看來。他雙目陡亮,快步過來,直接由懷中抽出一封信遞去。
「這是鷹爺要的消息。主人說,您看了信便知。」
「有勞。」
「不敢。」少年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轉身便走。
鷹雄開封,攤開紙張一目十行,迅速吞噬信中訊息。
搜尋了數日,終於有些眉目,那姑娘若是知曉,定會歡喜。持著信,他倏地起身往二樓去,來到招弟的房前。
「竇姑娘。」他舉手敲門,裡頭好生安靜。
「竇姑娘?」再敲,仍無回應。
怪了,平時這個時候,她早醒來,已下樓同他用膳,今日為何……驀地,一個假設閃過腦海,他雙目膛大,「砰」一聲猛地推開房門。
「客、客官,大爺,您您這是……」跑堂夥計正巧幫人送茶上來,見他粗魯可怖,嚇得差些摔盤。待他回頭,終於認出他的模樣,抖聲又道:「您的房在隔壁……不、不不是那間哩。」
他當然知道不是住這間,但那個住這間的人呢!
「小二哥,她去了哪裡?」他鐵青著臉,雙掌猛然按住對方肩膀,目中幾要冒出火來。
那夥計嚇得三魂七魄差些移位,猛嚥口水,努力回想他到底間出什麼。
「您您、您是說那位姑娘嗎?她一早,天濛濛亮,就、就獨自兒離開啦,不過啊,您甭擔心,她倒是把您和她這幾日的房錢飯錢全結清啦,不、不會把賬賴在您大爺身上的。」高興了沒?放心了吧?能不能放他走呀?!嗚嗚嗚……肩膀疼呵……
這算什麼?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
鷹雄腦中短暫空白,雙手終於鬆開,見狀,那夥計抱著拖盤茶壺連忙跑走,留他愣站在房門前,思緒全往她身上兜轉,終是明白——
這位竇大姑娘啊,除了不懼怕他,還是第一個有如此膽氣把他說的話當作亂風過耳的人。
招弟未依約定回隘口處那個茶棚會合,而是直接往北行去,心中雖惱鷹雄將她當成孩童一般,但昨日大堂裡,仍將他道出的消息一字不漏地聽進耳中。她自是猜測得出,他所托的朋友絕非泛泛之輩,既說那個李爺和帶弟在天台山出現過,消息定是準確。
這其中尚有許多關鍵處想不通徹,不懂那個李爺為何擄走帶弟?為何要放疑陣,教他們在溫州打轉這麼多日?!招弟心思全放在上頭,卻不多想自己就這麼離開,不留隻字片言,教她拋下的那個男子會有怎樣的反應。
沿途行來,向當地人詢問方向,她在許多明顯處作上四海鏢局的記號,或刻在樹幹上,或畫在牆角,心想,若是阿爹或其他鏢局師傅追來,見到記號,就能知道她往何處去了。
步行四日,終於瞧見馬販商人,招弟挑了一匹健壯褐馬,快馬加鞭繼續北上。
繞行夜宿,又趕了七八天路程,這日黃昏,騎馬來到一個鄉城,向人打聽才知,此處稱作昭陽鎮,再北行已入天台山麓。
這城鎮雖不龐大,頗為繁榮,招弟翻身下馬,牽著馬匹緩緩步進,街道上人來人往,兩旁店家林立,她很快便尋到落腳的客棧。
在客房中稍作梳洗,吃了些湯麵,她向客棧掌櫃打探一番,並無所獲,便在城中四處走走,希望帶弟會留下一些記號,找到些許蛛絲馬跡。
巷弄中繞轉了一個多時辰,接著走回大街,她向幾名擺攤的小販詢問,皆無結果,此時,前頭街心上忽地傳出男人響亮的叫罵聲和婦人的哭號,圍著一群人,不知發生何事。
招弟張望了望,尚未問出,已聽賣豆汁兒的老伯搖著頭、低聲歎息:「沒天理啊,可憐張家一家老小……」
「阿伯,前頭發生什麼事了?怎麼街上有人起衝突了,那些衙役大哥都不出來管管嗎?」她問,瞥見衙門就在不遠處。
她似乎說了一件極其可笑的事,那阿伯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一旁靠得近些的攤頭也都笑了出來。
「姑娘準是外地來的,剛到不久吧?」阿伯見她點頭,接著道:「你道前頭啥兒事?正是那些差大哥出來管事,不讓張家大嬸擊鼓伸冤,從衙門口趕到街心來了。唉唉……」他順手舀碗豆汁遞來,招弟被動地接下,掏出錢要給他,阿伯卻揮了揮手。「喝吧,這種世道,能吃就吃,能喝就喝,也不知還撐不撐得下去?」
趕人出來的衙役已走回衙門,人群漸漸散去,街心上,一個婦人披頭散髮委地在坐,哭得肝腸寸斷,好不可憐。
「事情到底怎麼發生的?」招弟擰眉靜問。
一旁賣桂花狀元糕的小販擠了過來,義憤填膺地道:「還能怎麼著?不就是一個月前,咱們城裡大戶吳天霸看上張家十六歲女兒蘭桂,硬要娶回去做姨太,那姓吳已五十幾歲,家裡也有七八個姨太太啦,還要這麼糟蹋人家閨女,張大叔和大嬸不肯應這門親,可由得他們嗎?!吳天霸的人硬是將蘭桂架上花轎,當晚,蘭桂就咬舌自盡,屍首還被丟在亂葬崗上。」他頓了頓,罵出一連串的粗話。
「小聲點。」阿伯忍不住提點。
「怎麼小聲?咱們平時也受夠吳家的氣了,擺個攤子討些微薄營生,也要派人出來收保護費,不給,砸攤子揍人,再不罵罵,等著憋死?!」
招弟神色凝重,心中一股熱流,這吳天霸如仳魚肉鄉民,未免可恨。她目光瞄了瞄失神坐在地上的婦人,又問:「這位大嬸為什麼變成這模樣?」
阿伯未說先歎氣:「唉……事情發生後,張大叔上吳家理論,被狠狠打了一頓,渾身骨頭不知斷了多少根,扛回家才兩天就沒氣兒了,張家大嬸又哭又買,告上衙門,唉……有錢可使,連官都能收買,張大嬸每天上衙門告狀,每回都教當差的擋了回來,縣令大爺根本不理,唉,這世道啊……」除了搖頭,還是搖頭,能怎麼著?
阿伯轉身招呼別的客人去了,招弟瞧著街心上的婦人一眼,慢慢收回視線,將一豌豆汁緩緩喝盡,接著將空碗遞回,仍放上幾錢銅板,對住那阿伯微笑靜語:「這世道,總會轉好的。」
近山小城,夜晚頗有寒意,空氣沁涼如水。
大街上,那打更的提著燈籠慢慢走來,嚷著天干物燥、小心火燭,敲了幾響,繼續往街尾走去。
招弟一身夜行裝束,黑衣黑褲,踏著一雙半筒功夫靴,劍在背上,她藏在巷弄暗處,小心翼翼地打量週遭,接著,雙目鎖住不遠處一塊牌匾,「昭陽衙門」四個燙金大字在黑夜中已然失色。
一個提氣,她身形迅速移動,雙腳踏蹬,已利落地翻過府衙的高牆。
她腳步既輕又靈,入公堂,繞到院後,幾個守夜的當差倚著門柱睡得昏天暗地,口水流了一攤,根本不知有人闖進。
衙門後院,招弟沒費多少功夫便尋到主臥房,條地移近身軀伏在牆角窗下,待要細聽裡頭狀況,頸後沒來由一陣泛麻,她思緒轉得極快,已知身後有人靠近,沒多想,回身便是進招,欲先發制人。
這角落本就昏暗,再加上此際驚險,行動全憑直覺,招弟對那黑影連續快打了十餘招,全教對方擋將下來,她攻得凌厲,那人擋得利落,幾番來回,竟是無聲無息。
忽然間,那黑影將五指搭上她的手腕,腕上穴位甚多,招弟甩不掉對方的「黏」字訣,心下大驚,只覺腕部酸軟,提不起力,而那人巧勁一扯,她整個便撲進對方懷中,清冽熟悉的男性氣息混進呼吸,她一怔,反射性抬起頭來,一隻大掌已當面覆來,密密地指住她的嘴。
「是我。」他貼得好近,兩人鼻尖幾要相抵。
招弟眸子睜得圓亮,眨了眨,又眨了眨,真的是他。
「鷹爺……」一開口,臉紅心跳的,她的軟唇如同親吻著他的粗糙掌心。
鷹雄似乎也感受到了,連忙放手,黑暗中的目光稍稍顫動,轉為深沉。
「我、我、你……」招弟尚處於震撼中,口拙難以言語,只懂得細細盯住他看。
二人心中自有疑問,但此時此刻絕非相談的好時機,他手指抵在唇上作了個噤聲的動作,眼神瞄了瞄窗裡,招弟即刻明白,點了點頭。
房裡忽地一陣細碎聲響,接著燭光被點燃起來。
鷹雄健臂猛地環住招弟,背脊靠在窗邊牆上,而招弟則緊緊貼在他的胸膛,鼻中儘是他的氣味,一顆心躁動不已,卻是動也不敢動。
此時窗內——
「老爺……怎麼啦?您夜半不睡,起來做啥兒呀……」說話的是個年輕女子,尾音帶著卷兒,聞之教人心野蕩漾。
「沒事沒事,我的小心肝兒。」男人嘿嘿笑著,傳出硬物致沉的敲撞聲響。
「哼,我還猜不到嗎?您就怕半夜來了誰,把那堆東西搬得一個兒不剩,是不?」女子發嗔,使著小性,「您呀,自從吳天霸派人送來那些東西,您眼中就沒有我啦,辦事也不盡力,弄得人家沒一次舒坦,只顧著對那些東西傻笑,連半夜也要下床瞧瞧,您您……哼……」
「哎呀,我的小心肝兒,不氣不氣,我不瞧這堆東西,我瞧你便是啦,你可比這堆東西美多了。」男子嘿嘿又笑,而女子卻又笑又罵,接著房中靜了片刻,一會兒,細碎的聲音再次響起。
招弟不明究裡,微仰起頭,眸子清亮亮,正巧與鷹雄垂下的目光相接。
她不太懂男子瞳中的火光,那是以往從未見過的,一明一滅,閃爍竄燃,好似翻湧著什麼,她愈瞧,心跳得愈急,覺得週遭氛圍好詭異,彷彿被下了咒,而他橫在她腰間的臂膀正緩緩縮緊,兩人貼合著,氣息濃重。
招弟嚅了嚅唇正欲說話,房中忽而傳來奇怪的呻吟,男的粗重喘息,女的淺淺吟哦,夾在交談中。
「小心肝兒,這麼著,舒不舒坦?爽不爽快?」
「老、老爺……您真壞,別這個姿勢……人家腰快斷啦……」
「轟」地一聲乍響,全身血液皆往腦門衝上,招弟再無知,也懂得裡頭那對男女正在做些什麼。她的臉熱燙無比,幾要冒出煙來,雙腳不知怎地一陣酸軟,更往男子壯闊的胸膛倚去。
而鷹雄也好不到那裡去,饒是他意志力頑強,這一時分,耳中傳來男女交合時的呻吟,懷中抱著一副柔軟軀體,然後是那對美眸,如星似月,迷濛若霧,她的唇瓣輕啟,徐徐呵出女子獨有的馨香,形成一股巨大的誘惑。
「鷹爺……」她幽幽一喚,眨了眨眼睫。此時,她不再是人人口中四海鏢局裡那個聰敏精明的竇大,只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不能抑制下,不知不覺對著心怡男子展現出女兒家的風情。
她無辜又迷茫的神情如毫針一般,狠狠扎進他的心頭,鷹雄渾身震撼,不禁思忖,他走跨江湖這麼多年,歷練之深,見聞之廣,如今連這小小考驗都難走過?竟欲順遂想望,去欺一個純潔的姑娘家?他這麼做,擔得起「天下名捕」這個稱號嗎?廉恥二字盡踏腳下。
剎時間,鷹雄思如走馬,問得自己冷汗盈額。
他沉下躁意,手臂陡地放開,也不管招弟能否穩住身子,下一秒,掌風拍破窗子,他翻身躍入,鬼魅般立在晃動的床前。
「誰?!」男子發出驚問。
「老爺……有、有有人……」透過輕薄紗帷,那全身赤裸的女子已瞧見鷹雄高大身影,嚇得縮進床內,扯著被子不住地發抖。
招弟在外愣了愣,離開男人著魔似的擁抱,理智終於回籠,而適才一切恍然若夢,轉眼間消逝無蹤,只是心跳仍促,雙賴紅潮猶然未退。
她深吸了一口氣,跟著翻身躍入,站在鷹雄身側。
房中尚流動著一股媚惑氣味兒,招弟瞥開頭不去瞧床裡的男女,卻見近床地上堆著一座小山般的白銀,燭火照耀下,銀輝奪目。
「你是誰?好大的膽子,竟敢……竟敢夜闖本、本官宅第!你、你你不怕殺頭嗎……」那縣官本來說得理直氣壯,撩開紗帷,驚見鷹雄一對目光陰沉凌厲,聲音忽地微弱。
「來人啊……來人啊!有刺……」話陡斷,他眼珠子滾了滾,慢慢往下瞧去,一柄軟劍正抵著自己咽喉,劍尖兀自顫動,他的喉結也跟著顫動。
「大俠、壯士……這、這位好漢,咱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他站不住,整個人再次倒進床裡,而床裡頭那名女子在鷹雄拔出腰間軟劍時,已昏了過去。
瞥見招弟不可置信地瞪住那堆白銀,雖然肉痛,心中淌血,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說:「要銀子沒問題,兩位雙手能捧多少就捧多少,還是……還是我讓人給二位取只麻袋來?」
「這便是吳天霸拿來賄賂你的骯髒錢?」招弟小臉更紅了,讓怒潮淹沒,想不到一個父母官能做出這般荒唐之事。「你這狗官,只圖享樂,助紂為虐,幫著惡人折騰百姓,你真該死!」道完,她「刷」一聲長劍出鞘,劍尖同樣抵住對方咽喉,性子中的豪氣俠義全激將出來。
招弟弓步向前,劍往前一送,剛劃破那縣官皮肉,鷹雄手中的軟劍竟倒擋回來,將她的劍硬生生震盪開來,又回來指往縣官,整個過程在眨眼間上演。
「莫衝動。」鷹雄沉聲一吐。
那縣官死裡逃生,嚇得差些尿褲子,抖著唇語不成聲:「姑、姑娘,姑奶奶、女大俠……別、別別衝動,大家都、都不衝動……」
招弟持劍瞪著,一臉不平之氣。她哪裡衝動了?這種貪官污吏仗著權勢和職責之便,對百姓為害最深,本就該殺。
鷹雄深深凝視她,似乎想傳達什麼,接著視線轉到那個狗官臉上,嚴冷地道:「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做到我所要求的事。」
「我一定、一定竭盡所能,大俠想要什麼?我肯定幫你辦得妥妥帖帖……」聽也沒聽什麼事,反正先應承下來就對了,先逃過眼前這關要緊啊。
鷹雄接著道:「我要你明日開堂審問吳天霸與張家的案子,然後,把這堆白銀髮送給城裡清寒之戶。這兩件事若做得好,可暫且饒你一命。」
縣官想也沒想,爽爽快快地點頭:「成。沒問題。一定照辦。」心裡卻另敲算盤,躲過今夜,他定要調來大批衙役團團將後院圍住,再向吳天霸討幾名武藝高強的打手隨身保護,這可萬無一失了吧?!這臭傢伙再敢夜闖,叫他有命來,無命回。
鷹雄是老江湖了,何嘗不知對方打算,他迅速收回軟劍,唇冷冷彎著,接著,由腰間取出一物,遞到那縣官鼻前,徐緩道:「此二事務必辦妥,我會在一旁暗暗照看,看……是不是該取你的項上人頭。」
丟下話,鷹雄沒再逗留,扣住招弟手腕,瀟灑地跨出房門,雙雙離去。
那縣官兒真懵了,張著嘴,兩眼眨也沒眨,恍恍惚惚地跪了下來,滿腦子都是方才遞到眼前的那塊東西
御賜金龍令?
那人、那人是「天下名捕」?!
這會兒,算盤全打破了,沒好日子過。
女子快步走在前頭,一名高大漢子緊緊尾隨於後,這景象出現在夜深沉寂的昭陽大街上,顯得格外突兀。
「竇姑娘?!」
姑娘繼續走著,甚至加快速度,理也不理。
雙肩猛地教一股力量拖住,接著眼前一花,待定眼,她整個身子已被按在暗巷中的石壁上,而男人的臉離得好近,正靜靜地望住她。
「鷹爺,請你高抬貴手。」特別加重後面四字。
「我有話問你,問完了,自然會放開。」
「你問就問,不必捉著我。」
「不捉著你,你肯聽我一句嗎?」
招弟臉紅了紅,幸喜暗巷中光線不佳,將外現的情緒稍稍掩飾了過去。
「在溫州,我已告訴你不可單獨行動,你竟是不聽,一早得知你不告而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震驚?」不僅是震驚,還有焦急和擔心。怕她一個姑娘家在途中遇上麻煩,無人照應;怕她真與那個李爺斗上,吃虧受傷,對方深不可測,絕非簡單的角色。
他從沒為誰這般憂心,初次體驗,自己亦難以相信。此時將她整個人困在牆與胸膛之中,連日來所受的苦總算和緩下來。
「我要找我二妹。」招弟嚷回去。
「我說過,我會幫你找到。」
「你、你……」她瞧著他的臉龐,咬了咬唇,決定把話都說明白。「我知道你會。但那日在溫州,我想……我提了你義弟義妹還有安家的事,讓你很不歡暢,你見了我,表面無事,其實心裡頭不舒坦,這樣……真的很為難你。」她僵硬地笑了笑,垂下眼眸改盯住他的喉部。「我常隨著阿爹四處走鏢,對江湖上的規矩多少懂些了,獨自一個找我二妹不成問題的,瞧,我這會兒不是好好?你別瞧我不起。」
鷹雄沒料到她會這麼想,原來是自己的態度傷了她,可她說錯一事——他雖不情願讓她碰觸到內心秘密,但見著她,心中感覺絕非厭惡,她就如同……如同一個妹子。
「你誤會了,竇姑娘。」歎了一聲,真不知從何解釋。
招弟沒說什麼,搖了搖頭,她心裡也亂,見著他,總沒法兒按自己心意思考。
少頃,她忽地轉開話題:「鷹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還夜探衙府?」
得知她獨自上路,他連夜趕至仙霞嶺隘口,四海鏢局的幾位師傅都已會集,獨不見她,就知這大膽固執的姑娘肯定往天台山方向北上,拜託鏢師們帶個重要口信給竇大海,他便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會出現在這兒,不就是為了她。至於夜闖衙府,是因聽取了不少民怨,那縣官和地方惡霸勾結之事,他已然知曉。
「我也要問,你為什麼會趁夜摸進衙門?」鷹雄不答反問,雙目微瞇。
這回,招弟倒溫順,乖乖回說:「我聽說當地大戶吳天霸欺凌弱小,幹了不少壞勾當,又受官府包庇,無法無天,狼狽為奸,所以就想……就想去探探。」
「是嗎?」他細瞇眼中閃爍銳光,回想起她在那狗官房中氣憤動怒的模樣,分明要取對方性命,可不只是「探探」這麼簡單。
招弟唇一嘟,不想不氣,愈想愈怒,乾脆豁出去了。
「這樣人品低下的人怎配當官?!你明明知道,他、他魚肉鄉民、為虎作倀,眼裡只有銀兩,你饒他這一回,以為他真會改過嗎?」她瞪了他一眼,不知哪來的勇氣,竟買出一句:「你這樣還稱什麼『天下名捕』?都是虛名!」
那張臉蛋微仰,下顎的弧度如此美好,燦光流轉的眼瞳裡全是神采,鷹雄竟是瞧癡了,二人氣息相互交錯,那種迷濛昏亂的不安定感再次升起,他……他竟然又想順遂慾望去「欺凌」一個姑娘?!
這是、這是怎麼一回事!
在男子如此的注視下,招弟彷彿也感受到之間微妙曖昧的氛圍,是沒來由的,說來就來,把爭執的兩個人陡地塞進一團白雲裡,輕飄飄地不著力,而心也熱、臉也熱,情愫悄生。
鷹雄忽地低喝一聲,理智終是勝出,迅速仰頭,他身軀撤離她一大步,雙目仍炯炯有神地凝住她,唇微牽,笑得有些僵硬:「你說得對,『天下名捕』什麼也不是,本就一個虛名罷了。」
招弟聽著,一時間無言以對,緩緩噓出胸臆中的氣息,卻有一抹落寞情懷,無聲地將她纏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