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鏢是不分時節的,四海鏢局依然忙碌,外牆上張貼一排「誠徵鏢師」的啟事,前來面試的不少,但過關合格的有限,局裡頭常鬧著人手不足,因此那牆子啟事從夏天到冬天,又從冬天貼到春臨,尚無撤下之意。
新一年,春芽早發,四海接下不少藥材運送的生意,著實忙了一陣。招弟和帶弟已能獨當一面,而來弟、雙胞胎和小金寶亦時常隨隊走鏢,頗有心得。
日子尋常滑過,就在這春末時分,招弟和帶弟姐妹倆領著一支鏢送往東北途中,在客棧下榻,帶弟卻無緣無故失蹤了一整晚,不知去處,直到天魚肚白,她才昏昏沉沉教一名男子送回。
招弟與他打了照面,甚是熟悉,一時間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那男子見她仗劍橫阻,不讓他再靠近帶弟,笑了笑,道:「竇大姑娘,認不出區區在下嗎?」
聽聲辨人,竟是當年在仙霞嶺隘口劫走帶弟的李爺。
「你易容?」她問,分不清哪張面孔為真。
男子沒有作答,將一長盒放在桌上,靜然道:「煩將此物轉交給『天下名捕』。」道完,目光越過她,在昏沉的姑娘身上停駐了會兒,接著瀟灑轉身。
「且慢!」招弟朝他背影喊著,隨即奔出,「你對我二妹做了什麼?」
那男子頓了頓,面容微側,竟是陰鬱落寞。「你何不問……她對我做了什麼?」謎般地回話,不讓招弟再有發問的機會,他身形一縱,眨眼間已躍出客棧牆外,翩然離去。
招弟懷著滿腹疑雲,在回房揭開對方遺留下來的長盒後,疑慮更添震驚。
長盒中安置著一柄劍器,鞘身龍紋,與劍柄、護手上的雕著自成一格,劍穗上繫著一塊黑玉。拔劍出鞘,寒光逼人,劍身上清楚地刻著名字,竟是義兄遍尋不獲的龍吟寶劍。
她既驚且喜,雖然整件事透著古怪,中間還夾雜著帶弟和那男子的糾葛,但如今尋獲已然龍吟劍,義兄多年心願可了,招弟暗自揣想,見到這柄寶劍,他不知會如何歡喜?!定要通飲三大罈酒了。這趟子走鏢順利抵達了東北,回程時,在當地恰巧接下一支走往鄱陽的小鏢,順道多人一筆悵。
自得龍吟劍,招弟邊走鏢,沿途打探著鷹雄的行蹤,卻無所獲,他總是如此,五湖四海地飄泊,常是某處賊窟被剿、某個江洋大盜落網被擒、某個殺人狂魔讓人就地正法等等的消息傳出,才知他曾至此地。可聽聞的,早是發生過的事跡,現下人在何處,沒誰能知。
回到四海,蟬鳴喧騰,四季中,正是她隱隱期盼心思浮動的季節。
這日清晨,她在蟬聲中醒來,剛步進大廳,負責看門的鏢局弟子匆匆跑來,遞了一封短簽過來。「大姑娘,是個孩子拿來的,說要給你,我問他對方是誰,那孩子也說不清楚。」
招弟疑惑地接過,攤開信紙,一瞧,容如花綻。
珍香樓上,樽酒相候,金蘭一聚,互訴情衷。
她認得他的字,龍飛鳳舞,蓄含勁韻。
他依約而來了。金蘭一聚,互訴情衷。是的,她有滿腹情懷欲訴,心中微酸微澀,已非單純的金蘭之情。
珍香樓上,菜香和酒香縈繞,人聲鼎沸。
跑堂見一名姑娘拾階而上,趕忙迎去,慇勤招呼:「姑娘好哇,要用膳嗎?咦!這不是四海鏢局的竇大姑娘嗎?來來來,咱兒幫大姑娘安排個好位子。」
招弟有禮地笑了笑,正要說話,一個渾厚的男音已然響起:「不必,我幫她佔了好位子了。」
尋聲望去,男子坐在臨近欄杆的地方,及肩黑髮隨意披散,短髭佔滿雙賴和下顎,濃眉飛揚,雙目深邃,他彎唇笑著,落拓瀟灑。
迎視著,瞧見他斜繫在肩的薄披風,是去年自己相贈之物,招弟不由得心中一暖,盈盈微笑,她側過首,對那跑堂吩咐:「我就坐那兒,勞煩小哥再上五罈好酒過來。」
「得咧。」響亮地應聲,調頭張羅去了。
她緩緩跺至,在男子對面坐了下來,將手中長盒橫放在雙膝。
分離一年,自有許多話想對他敘說,如今人就在面前,她妙目瞅著他,千頭萬緒、千絲萬縷,竟不知從何說起。
「來,陪大哥喝幾杯。」鷹雄咧嘴笑開,將三亞酒推到她桌前,自己卻抱著一整罈子。
招弟捨杯子不用,向夥計要了一個空碗,將酒倒滿。
「大哥,我先乾為敬。」她仰首飲盡,拋開女兒家的矜持,烈酒入肚,整張臉迅速酡紅,她總是這樣,酒量雖說不差,但沾點酒,面色立即泛紅。
鷹雄瞧著,目瞳更轉深沉,胸臆微緊。她頰上紅潮似酒醉人,唇如花瓣,拋掉了矜持,卻展現出嬌美的一面。
「大哥,我唇上沾了什麼?」她單純問著,雙唇自然地抿了抿。
「哦……沒事。」他思緒猛地被拉回,竟覺心虛,連忙轉移視線,大大地喝了口酒。
招弟不懂他心思轉折,微微笑著,為自己再斟一碗,邊問:「大哥為什麼不直接上鏢局尋我?若知你來,大夥兒肯定歡喜極了,自去年夏天一別,阿爹和小金寶就直嚷著要與你拼酒,還說我怎麼讓你隨隨便便就離開,把錯都怪到我頭上了,吵得人不安寧。」
聞言,男子搖頭輕笑。
「大哥……」喚了一聲,她抬眼凝視,眸光含情。「這一回兒……你會在九江多盤桓幾日嗎?」
聽那柔軟言語,詢問中帶著殷切期盼,他微頓,好半晌才道:「我有職責在身,此次路過九江,只想約你出來一見,不能久待。如今知你無恙,大哥也就放心了。」
舉起酒罈喝下一口,他眼神偏開,不願瞧那小臉上浮現的失望神情。
仍是一樣的答案,為著相同的理由。招弟真的好失望好失望。才相聚,尚未及體透相見的欣喜,已覺落落寡歡,竟開始為著不能避免的分離憂傷。
「大哥總是來去匆匆,我知道有好多事要忙、好多責任要擔,你這回兒還是無法久留,但咱們總算見了面、說了話,總算……總算吃了一頓飯、對飲了好幾碗酒。知道大哥身強體健,精神依舊,我、我也安心了。」忽地,頭一甩,她振作起來,「來,招弟再敬你,咱們痛快地喝。」仰首,狠狠灌下一碗。「好。」鷹雄聲音持平,再度以壇就口。
她強作無謂的模樣如毫針紮在心窩,刺得他心胸生疼難受,外表雖鎮靜,心思又浮又躁,他腦中正轉著從未有過的念頭,竟生出一股衝動,想爽爽快快地告訴她,自己要留在這兒很久很久。
這是怎麼了?他從未這般舉棋不定。
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計劃既定,便全力執行,他已為她破了例。
本不該在九江逗留,心頭卻浮現她的身影,牽掛著、心念著,爾後他說服自己,他是她的義兄,又承諾過每年要來瞧她一回,此次停留名正言順。
可現下聚也聚過、人也瞧了,他還想如何?竟也兒女情長?
驀地,酒罈子險險摔在地上,他心頭猛震,雙目瞬也不瞬地瞪住她。
「大哥,我這兒有件東西要給你,是兩個月前我往東北途中得到的,你瞧瞧是什……」招弟把長盒放上桌,心想,今日能將此物歸還,大哥自然歡喜,她也代他歡喜,離別之情再所難免,她將它暫拋腦後,不去多想了。說著,邊拍起頭,忽見鷹雄神情怪異,她話跟著頓下,訥訥問道:「什麼事不對了?為什麼這麼瞅著我?」
他沒應話,逕自瞪著,目光激迸,呼吸略微促急。
「大哥?」她上身傾前,試探又喚,一手輕輕覆在他手背上。
突來的肌膚相觸,又麻又燙,彷彿一股熱氣穿透細孔,鑽進血液當中。鷹雄渾身一震,手中酒罈子又快砸向地上了,他倏地回神,連忙拖住壇底,單臂截穩,但不少酒汁已灑將出來,濺濕他的綁手和衣擺。
兒女情長!
他想著,不禁眉峰成巒,是既訝然又迷惑的,捉不準為何會扯上這四個字?興起這怪異的念頭?「我沒事。」他苦笑了笑,費了翻勁兒平穩浮躁,在她掌心輕覆下的手不著痕跡地抽回,若無其事地問:「你不是有話告訴我?」
在那張粗獷的峻容上已瞧不出端倪,招弟不再胡思亂想,露齒一笑。
「大哥,有人托我把這個東西交給你。你快瞧瞧此物。」邊道,她揭開長盒,展現在他眼前。
緩緩放下酒罈,他目光黝黑,來回游移。「龍吟。」低低道出劍器之名。
週遭喧囂,他恍若未聞,沉著他取起長劍,一手按在柄處,僅拔出三分之一的劍身,頓時銳氣如霜,寒意撲面。他細瞧著,沉默不語,幽幽緩緩,嘴角的嚴肅有了溫和的曲線。
招弟會心微笑,知他心中起伏,輕問著:「大哥不問是誰托四海轉交的嗎?」
還劍入鞘,鷹雄略略沉吟,目中銳光一閃,靜靜啟口:「是那個李爺。」
「大哥何以得知?」她小臉訝異。
「我救過他一次,他知我欲尋龍吟,此次便作回報,他不願欠這份情。」
「原來如此……」招弟點了點頭。見他將劍收起,扣上木蓋,一個問題在心中反反覆覆,她衡量片刻,深吸了口氣,終是問出:「大哥,這劍……你會親自送回溫州安家堡嗎?!」
鷹雄兀自飲酒,忽地一頓,他眉心淡蹙,似乎亦在斟酌著。「我有許久未曾回去了。」真到了回去的時候,竟也躊躇。
「你、你親口說過的,只要找到鳳鳴和龍吟二口寶劍,你就會回安家堡,不能食言的。」她急了,真怕他不走這一趟。兩頰酒氣成嫣,一發急,整張臉蛋更漲得通紅。「那一家子的人都等著你,安老爺、安夫人……他們是你的義父義母啊。還有那位老總管。你、你怎又不回去?!」
她唇微嘟,將臉偏向一邊:「大哥若想故伎重施,將此劍托四海鏢局護送,招弟直接了當同大哥說了……我、我們不接追支鏢。」
「你們不接,總有別人會接。」說這話,純粹逗她。瞧那神色認真嚴肅,他心一動,竟覺有趣,對於回不回安家堡之事,反倒無需再想,心底已有篤定答案。
聞言,招弟怔了怔,小臉調回,定定地望住他,悶聲道:「你這麼做是……是自毀諾言。」
鷹雄忽爾哈哈大笑,珍香樓上,許多人全讓那豪邁笑聲吸引,紛紛望了過來。
「大哥……」太受注目,招弟反倒不自在。
笑音漸歇,他短髭上沾著點點酒汁,一對眼炯亮有神,溫言道:「若自毀承諾,要教你瞧不起,我這義兄當起來多沒味兒?」微微露笑,「我會回溫州,親自將此劍送回安家堡。這麼做,你不再生大哥的氣了吧?」
招弟心中大喜,聽他戲謔問話,又覺羞澀,幸好酒氣使然,臉蛋早霞紅一片,瞧不出什麼端倪。
「我、我不生大哥的氣,難得相聚,自該歡歡喜喜的。」劍已交回,了結一件牽掛,可橫在心中的事層層疊疊,亂如阡陌,她凝向他,幽幽地道:「大哥,如果回到溫州,見到安家老爺夫人和安家老總管,請代招弟向他們請安……若能的話,大哥可否托人帶個口信來九江,讓招弟知道你們已經一家團聚,我也能為你們歡喜。好不好?」
鷹雄內心悸動,感情漫漫如潮,緩緩湧來。「我一定讓人知會你。」
她笑著點頭,舉起酒碗。「大哥,我還要做你。」不嗜酒,並不表示酒量差,真要喝個痛快,兩三壇也不成問題。
「夥計,再來五罈子好酒!」她放下碗,朝裡邊喊著。
「唔,大哥倒把你小覷了,竇家除你阿爹和ど妹,瞧來你也挺能喝的。」
招弟還是笑,眼睛薰得迷濛。「大哥,我陪你喝酒,一輩子……陪你喝……來!人生得意須盡歡!」
他凝視著,眉心刻劃,薄唇微微掀動,好似有話要說,卻又止住。
此時,跑堂夥計送酒上來,與先前的並非同一人,他低頭放著罈子,邊道:「客官,這酒給您送……」「來」字尚未出口,驚見他雙臂動作,迅雷不及掩耳,幾個酒罈已然擲出,對住鷹雄打去。
這變故來得極其突然,事前無半分徵兆。所幸,鷹雄臨敵經驗豐富,一遇危險,動作全憑反應。他大喝一聲,被風勁揮,擋開所有酒罈,另一臂將招弟扯來,而招弟身手亦是迅捷,瞬間已將安置龍吟劍的長盒牢牢抱在懷中。
他倆躍起身子,為防阻對方連續進擊,鷹雄跟著踢出一腳,桌子「砰磅」大響飛將起來,朝那一扮夥計之人平直襲去。
以為能暫阻片刻,此一時際,十來名漢子衝上珍香樓,又有幾名由二樓欄杆攀上,整座館子亂哄哄的,許多人嚇得往樓下奔,還有人直接由二樓躍下,不及躲又不敢跳樓的只得縮在角落,渾身發顫。
「姓鷹的,納命來!」
「大夥兒上啊!今天非鬥個你死我活不可!」
「你不給活路,咱們也不好惹!」
吆喝叫罵聲大作,鷹雄冷冷一笑,長腿運勁一踹,整面欄杆至毀,攀在上頭的幾名厲聲大叫,無捉握之物,全都跌了下去,這一摔,下頭是堅硬地面,上頭是原木欄杆,兩相夾擠,骨頭斷個五六處已算僥倖。
「大哥,這些人是誰?」招弟緊抱長盒,戒備地瞧著,懊惱自己沒將貼身兵器帶出。今日是來相見歡喜,未料及會遇上一群掃興的傢伙。
「你站到一旁,他們是衝著我來的。」鷹雄沉穩地命令。
聽這話,招弟跺腳,口氣陡硬:「大哥還認我這個義妹嗎?金蘭之情,皎如日月,我和大哥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今危急當前,卻要招弟棄大哥而去、躲在一旁冷眼以待?我辦不到!」
「招弟……」他緊聲喚出,心頭陡熱,握住她上臂的手忽地一緊,微乎其微地,那嚴峻面容閃過什麼,快得無法分辨。
再無時間多說,十來名漢子大喝著,紛紛掄刀攻來,他們早將招弟看成與鷹雄同一陳線,說砍就砍,管她是男是女、是圓是扁。
見招弟執意相護,患難真情,鷹雄心中氣血翻騰,渾身蓄滿勁力。他教八九個大漢圍攻,刀劍由四面八方封殺,徒手應付,尚游刃有餘。
而招弟亦非尋常閨秀,自幼苦練,功夫自有其精妙之處,她一臂抱住長盒,單手奪下一刀,雖不十分順手,也已阻退三人,另有兩名漢子還要攻來,她尚未出招,鷹雄已接了過去,兩三下便擺平一切。
「大哥,你出招的速度……真、真快……」早知他武藝高強,但這般快打,生平首見,她不禁瞠目結舌,瞧著倒在地上橫七豎八的一干傢伙。
「你不願走避,我只得盡速解決。」他低沉地丟下話,臉色鐵青,兩眼灼灼,似對她患難與共的決定仍不認同。「我是你義兄,就有責任護你周全,更何況這些人是衝著我來的,你……你是個姑娘家,刀劍無眼,就不怕受了傷?」
招弟教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唇抿了抿,「我不是尋常人家的閨女,大哥明知四海以何營生,刀裡來劍裡去也是常有的事。」
他仍眉目飛揚地瞪著,胸膛起伏,欲反駁,卻不知如何反駁。在他眼中,她雖是鏢局兒女,有義氣、具膽識,但危難在前,他就有責任護她周全。
招弟心跳加急,躲開男子凌厲複雜的目光,她將奪來的刀丟下,心想得賠給店家一些銀子,一腳剛跨出,忽聞鷹雄厲聲大喊:「小心身後!」
身後的欄杆早已垮落,大街上站著好多看熱鬧的群眾,聽見警告,招弟跟著回身,不及瞧清,頸子倏地一緊,下頭有人甩著套索,繩套拋飛上來,準確地勒住她的咽喉。
「招弟!」鷹雄皆目欲裂,撲來欲截住她的身子,底下,另一圈套繩對他拋將而來,他扯住倒拖,瞬間擰斷粗繩,但這一頓,招弟已讓對方拖走,無欄杆護阻,整個人由二樓狠狠摔下。
鷹雄大驚,想也未想,身子如大鵬躍下。
在樓下以套繩埋伏的敵人並不多,僅五名而已,鷹雄當空飛落,尚未落地,雙掌已拍中二人腦門,不留餘地。
餘下三人見他勇猛,嚇得不敢再鬥,反倒迅速地收攏繩索,將招弟拖了過來。
招弟摔在地上,猶抱住長盒不放,一手扯著頸上的束縛,張開口,喊不出來,胸口問塞欲裂,幾要昏厥。那三人拿她當護身符地擋在面前,套繩再次攏緊,頸骨一陣刺疼,教她雙眼泛出淚花,整張臉慘白如紙。
「姓鷹的,我警告你,別再踏近一步,再過來,我就勒死……啊……」一聲慘叫,不,是三人異口同聲地發出慘呼。
鷹雄根本不聽他們 嗦,兩指扣緊小石,以暗器手法打去,那小石竟在半空劃出孤度,越過招弟,「噗噗噗」連三響,穿破那三名漢子的眉間,頓時了賬。
街上張望的路人驚呼不斷,光天化日之下,竟明目張膽地殺人,今天這場江湖恩怨散眾人眼界大開。
那三人相繼倒下,手勁陡地鬆開,招弟亦撐不住身子,跟著例將下來。
「招弟?」喚聲中充滿驚恐,他風也似的衝上前去。
喉頭像火燒過一般,招弟弓著身子拚命咳嗽、拚命呼吸,不想流淚,可是無法抑制,淚花不斷冒出,佔著雙腮濕潤。
「招弟……」他又喚,緊澀而焦急。
聽見那聲呼喚,近在耳際,這麼的憂鬱心焦,驚恐不能克制,她不由得怔然,方寸泛出熱流。在她印象中,這個男人不曾怕過何事,可如今,為什麼驚懼?
她睜開眼,發現他就半跪在自己身邊,臉色又白又青,下顎繃得死緊,雙手伸至半空,想碰觸她,卻又不敢。
「你哪裡疼?招弟,說話,說哪裡疼了?」他氣息粗喘,問得好急。
「我、我……繩、繩子……」莫了又咳了起來。
套索仍留在頸上,聞言,鷹雄如夢初醒,七手八腳替她解下束縛。
「好些沒有?招弟,你說話,哪裡還疼?你說!」他似乎太過緊張了,招弟從未見他這般失常,她搖了搖頭,小手搭在他腕處,竟覺他隱隱輕顫。
「大哥……咳咳咳……我、我沒事……你瞧,劍也沒事,咳咳,只是木盒子有些裂縫,裡邊的龍吟劍還是完好如初,沒半點毀損,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她微笑著,想安撫他,口氣故作輕快。
未料及,這一招適得其反。
不提還好,一提她死抱在懷中的劍盒,鷹雄怒火中燒,竟當著大街群眾的面前開吼:「你、你……臨敵對應如何危險,你抱著一個沒用的木盒幹什麼?不覺礙手礙腳?都教人用套索拖下樓,還死拽著不放?你到底在幹什麼?!」她墜樓的那一幕猶在腦中,教他渾身戰慄。
招弟呆若木雞,連咳嗽都忘了咳,大眼眨也不眨地瞪住他。
「那、那不是沒用的木盒,裡頭有、有一把寶劍,你明知道的……」好不容易才找回聲一日,她辯道,卻見他目光兇惡,聲量不由得轉輕。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把劍再好,沒人用它,比一塊爛鐵強不到哪裡去。」他火氣不小,眉心打了七八個死結。「那條套素都快勒斷頸項,你不會抽出長劍將它斬斷嗎?就傻傻任人拖了去?」
這感覺好可怕,他整個人都快瘋了,彷彿幾年前那個噩夢重演,義弟義妹為他而亡,適才那一剎那,他真以為……以為自己保不住她,這情義深重的姑娘亦要因他喪命。這般恐懼,他再難承受了。招弟奇怪地瞧著,有些無辜地道:「大哥……要來見你,我把長劍放在鏢局裡,沒帶出來。若劍器在手,我自然會揮劍斷索,你、你為何發這麼大的脾氣?」
這、這這……能教他不發脾氣嗎?敢情她根本沒意識教自己抱在懷裡的是一柄好劍器?
「你就不會拔出龍吟劍嗎?死抱住做什麼?」他又吼。
招弟怔了怔,好似想通了,緩緩點頭。
「是。的確該拔出龍吟劍的,只要一個翻花揮劍,自然能切斷套索,也就不會勒得那麼難受了。」鷹雄吟了一聲,猛地站起,胸口起伏甚劇。圍觀眾人紛紛後退,不敢上前。
「大哥,這劍還是你拿著吧。」她邊說,試圖站起,右腳筋骨無礙,換邊拉直左腿時,卻引來一陣刺疼,她問聲輕哼,仍咬牙挺著。
「竇大姑娘,你後大腿全是血啊!」人群裡不知誰喊著。
「哎呀!快去給大夫瞧瞧!」
「怎麼傷成這樣子!還有沒有命啊?」
四週一片議論,招弟還沒反應過來,鷹雄已快她一著,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扳轉過來。一瞧,他臉色比她還慘白,好似流血的人是他,快要厥過去的人也是他,二話不說,連忙將披風撕成長條布,緊緊綁住她的腿部。
「大哥,我、我不是很痛。這龍吟劍還是你拿著安全一些。」饒是她身骨強健,墜了樓、頸項教套索緊勒、又受傷流血,說話也已有氣無力,唇上毫無血色。
鷹雄死瞪了她一眼,理都不理那遞來的長盒,忽地攔腰將她抱起。
再也不是初遇時那個小小丫頭,她已然成長,出落成一個標緻的大姑娘家。如今,眾自睽睽下,姑娘在男子懷中,這一抱,自然引起諸多猜測。
「大哥,我自己走……你、你快放我下來。」招弟雖覺昏眩,也知這樣的行為有多不合宜。她下意識緊扣懷中長盒,卻覺男性的雙臂亦緊扣住自己,壓根不管旁人議論。
他抱著她疾行,似乎向誰尋問著醫館該怎麼去,語氣焦急萬分。招弟勉強維持神志,迷濛地眨了眨眼睫,覺得必須向他解釋些什麼。
「大哥……你別生氣,我、我真忘了拔劍……只記得要護住它,我沒想到要拔劍,你別生氣、別擔心,我下次不會了,下次……一定記得……」還能有下次嗎?或者,是職業上的毛病,下意識地,她將那木盒視作護鏢,一有危急,只知全力保護,真忘記盒中是柄劍器,可助她退敵。
她還想多說些話安慰他,要他別為自己憂心,可唇瓣僅掀了掀,螓首跟著一偏,終是倒進男子胸膛,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