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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負沉香淚 第一章 作者:雷恩娜(雷恩那)

  命裡乾坤江南大戶,練府大門口。「天生弱骨墜紅塵,難斷病根繞此身,富貴榮華說不得,命裡乾坤早定論。」那名出家人面容清臞,長眉白鬚,雙掌合十立於練府門前,身後卻跟著一大喜圍觀的人。

   「啥事兒鬧烘烘的?!」練家的高總管跨了門檻出來,不明究裡地問了一旁守門的家丁。「你新來的嗎?這麼沒腦子!老爺和夫人為小姐的病愁得不得了,你還讓一群人在門口鬧?!」

   家丁瞪著出家人,又回頭瞧了瞧發怒的高總管,有些結巴地說:「他……他揭了……告示。」「再偷懶瞎混,明兒個趕你回家吃自己--」高總管罵得正順溜,忽然驚愕地睜大眼,臉色陡變,「等……等會兒,你方才說啥來著?」「告示……他、他……」家丁無辜地瞧著總管,高總管兩隻眼就朝那位出家師傅射了過去。練府的告示張貼已有一段時候,明寫著酬銀二十萬兩,卻遲遲無人撕下告示。不是眾人不垂涎白花花的銀兩,實在是沒能力完成那項請求。江南一帶,練家的聲望如日中天,主事者練磊精明果敢,十分有生意頭腦,練家的產業到了他手上更是壯大。年過半百,好不容易得一女一男,他心中正雀躍不已,哪裡料得疼若掌上明珠的女兒一出生就帶怪病,八年來尋訪名醫仍不見起色,而剛滿七歲的小兒亦是體弱氣虛。

   練磊為了一雙兒女,白了不少頭髮,練夫人更是發願茹素,天天燒香拜佛,就盼誠心能感動天地,祈求老天爺讓她的心肝兒女平安長大成人。

   延請了許多大夫,一次次的希望又一次次的落空,無可奈何之下,練老爺終於張貼告示,表明若誰有法子治癒練家的小姐,定酬以重金,是練家的天大恩人。他殷切寄望此公告一出,能夠招來江湖上的奇人異士,能找出治病的方法。

   日子一天天過去,練家小姐的病癒來沉重,告示上的賞銀則愈添愈多,練夫人終日以淚洗臉,練老爺也完全體會不出事業上的喜悅。但現在……

   高總管吞了吞口水,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那衣衫破舊的出家人,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上前拱拱手,試探一問,「大師可是替我家小姐治病來著?」

   「老納不會治病。」「啊!」沒想到是這等答案,高總管愣了愣,臉馬上沉了下來,「大和尚開什麼玩笑?不懂得治病,幹什麼揭下告示?豈不讓你給撕破了,我還得請人再寫一張,很麻煩的你知不知道!」

   那出家人不懼怕他,仍是緩聲地說:「老納有一事想與練老爺說明。」「說明?」高總管嗤了一聲,「我瞧是有事相求吧,你這種人我高福見多了,不就是要化緣佈施。去去:別說我沒善心,想討東西就往後門去、別杵在這兒。」

   他哀歎一聲,瞧著躺在出家人腳邊破損的告示,彎下腰去想撿起來,心想,待會兒還得找人依樣畫葫蘆再寫一張,唉……他搖了搖頭,肩膀不小心碰觸到那出家人的衣衫,才一眨眼的事,一股氣由出家人身上散出,高總管竟被震退一大步,整個身子往後倒坐於地。

   「你、你……你這惡霸禿驢,惱羞成怒了嗎?要撒野也不掂掂自個兒的份量。」他吃力地爬了起來,惱怒不已,忽地張口一喊,「眾家丁!」

   「是!」響亮的聲音回應著,他身後跑出了十來名持棍的大漢。「給我往死裡打!」「住手!」人群裡傳來句威嚴的阻喝,有效抑止了家丁們的動作。高總管循聲望去,「老爺,您回府啦!」今早天才魚肚白,練磊就趕著出門;聽說遼東碧煙渚的神醫下江南,在凌遙渡頭幫人看病,他心中又喜又疑,那神醫脾性古怪難測,為了女兒的病他三番兩次托人前去碧煙渚求醫,結果都無功而返。這回傳聞他他來了南方,此等機會千載難逢,他自不會錯過。但巴巴地趕至凌遙渡頭,才知那年輕大夫打著碧煙渚的名號,哪裡是什麼神醫,他的希望又灰飛煙滅了。

兩名隨侍的護衛替練磊排開群眾,他瞧了眼出家人,對迎面而來的高總管疲憊地揮了揮手,「高福,去拿十兩銀子佈施給這位大師吧。」「老爺,這怎麼成?這禿驢--」在練磊略帶責備的利眼下,高總管硬生生地改口,「這大師撕下告示,又不懂得醫病,分明是胡鬧來的!」

   「教你做你就做!」練磊心煩,也不想追究,自顧步入門扉。「練施主暫且留步。老僧揭那告示,是為了想見施主一面。」出家人忽地出言,平緩的音凋十分沉厚,也成功地引起練磊的注意。見他止步回身,出家人抬高頭來,又說:「老納的確不會治病,卻識得能治病之人。

   四週一片抽氣聲,其中要以高總管的聲響最大。但見那出家師傅陡地睜開雙目,眼珠幻化著奇異的顏色,一邊似琥珀,一邊如琉璃。煙波江上,梢公擋梢打櫓趕著送走最後的客人,邊吆喝著使力,一面還掉過頭來同那出家人說話,「大師,瞧這天色就要沉了,晚著還趕去碧煙渚,神醫若不收留,那兒可沒啥兒落腳處。入了夜,渚邊風大上涼,小姑娘怕要挨不住。」

   應聲似的、靜默靠在一旁的小姑娘咳了起來,她裹緊一件軟裘披風,頭紗纏住臉頰,只露出對幽靜的眸子,低垂的眼瞼,閃爍著過於從命安分的神色。

   「多謝施主提醒。」出家人壓低帽緣,朝梢公合了合掌,然後轉而面對那女孩兒,出口詢問,「又犯病了嗎?你躲在老納背後,多少能擋些風。」

   「不打緊的,大師傅。」她的童音裡夾著嘶啞,忍著暈眩和喉間麻癢,勉強開口,「我……一會兒……就好,習慣了……」出家人沒再說什麼,帽下的一對雙色眼眸啟了又合,只微微一笑,「阿彌陀佛。」女孩兒咳聲漸歇,一部分的心神讓煙翠瀰漫的江面吸引,禁不住朝那層碧煙裡探出一雙細弱手腕,她觸到了凍寒的江水,身子不自覺打著哆嗦。拉緊披風,臉頰在軟裘上蹭了蹭,屬於娘親溫暖的味道鑽進鼻裡,讓她鼻頭酸酸的。

   算來這趟路也走了個把月,離開練家那日,娘哭得肝腸寸斷,青弟則捉著她的衣袖直嚷著要跟來,眼眶通紅通紅的,但她好勇敢呵,在家人面前,她沒掉一滴淚兒。阿爹說,這大師博要帶她治病去,等病一好,一家人又可以在一起了。

   頭一回知道大師傅那日,阿爹以為她又犯病暈厥,但她只是累了,累得沒力氣睜開眼,而大人們在她床邊說的話,她聽得清楚卻不明白。大師傅說,她的命原不該落在這等富貴人家,因此身受病痛。這折磨受得愈重,家業也愈益興盛,偏偏壞在虧損子孫。在她年未雙十之前,絕不可待在練家,不受人伺候、不養尊處憂,否則,青弟活不過弱冠。

   為什麼?阿爹代她而問。一切早已注定,這是命裡乾坤。大師傅說。命裡乾坤?那是什麼東西?她不明白呵,但她十分確定,她不要青弟出事,不要娘成天為她哭紅著眼,不要阿爹整日蹩眉。所有因由全出在她身上,但只要她養好身體,長至二十歲時,爹娘會帶著青弟接她回去。唉,要等十二個年頭呢……女孩兒扳著手指數著,想到那長久的等待,咬著唇,心中便落寞了起來。

   「小心,舟兒靠岸了!」梢公嚷聲,將小舟緩緩泊住。出家人一手接著女孩兒的瘦小臂膀,替她穩固身子。「謝謝您,大師傅。」她朝他虛弱地笑。「和尚師傅!和尚師傅!」嬌嫩的聲音叫得響亮,出家人和病女孩兒同時望去,渚邊渡頭,一個矮個兒的粉紅身影正揮舞雙手,衣袖褪至臂上,露出一截瓷白腕兒,她後頭挺立著一名年輕男子,雙臂負於身後,渚邊的風拂動著他藏青色的衣角。

   「和尚師傅!小舟才停妥,粉紅顏色的女孩已沖了去,精靈的眼瞧著出家人,「您好久沒來了,和尚師傅,您真去西域了嗎?那裡好不好玩啊?」

   「三妹,別無禮。」男子輕聲喝著,腳步亦朝著小舟步近。而那粉紅色的女孩則暗自吐吐舌頭扮著鬼臉,不敢再多問了。「不打緊,不打緊的。」出家人呵呵地笑出聲來,「一年多未見,三姑娘又長高許多,醫術定也是突飛猛進了。」「那當然。」女孩兒揚著小下巴還想說些什麼,回眸偷偷覷了兄長一眼,氣勢登時矮了半截。「大師傅。」年輕男子開了口,他上前一拱手,劍眉舒緩而星目誠然,「收到大師傅的書信,爹整日就盼著您到來。「是啊是啊,大哥和三娘這些在就等在這兒呢。」那女孩兒插之句話。她名喚三娘,正是碧煙渚神醫寵愛至極的么女兒,天資聰穎,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他是盼著老衲和他下盤棋。」出家人心知肚明。「是啊是啊!和尚師傅,您真的料事如神了。」三娘又插話。男子略微扯動嘴角,遞了一兩銀子給掌舟兒的人,那稍公驚喜萬分,等著出家人抱起一團「東西」下了舟,他開開心心地撐梢,邊哼著小調劃遠了。

   「三姑娘,瞧老衲給你帶什麼來了!」「是什麼?是什麼?」碧三娘亮燦了小臉,直直地盯著出家人懷抱的「東西」。出家人彎下身子讓她瞧清楚。「不是東西啊……是一個……人?」皺著細眉,三娘奇異地打量包裹在軟裘裡的小小女孩。方纔她還以為這是和尚師傅的包袱呢。「像剛出生的女娃娃。

   「她只比你小一歲。」出家人和緩地解釋。聞言,三娘驚愕地眨眨眼,她的紅潤和她的蒼白成了明顯對比。「她已經八歲了?但她長得好小呀……」那病女孩兒有對清亮的眼,正倉皇地回望著她。清清喉嚨,三娘試探地問,「我叫三娘,你叫什麼名字?」

   病女孩搖搖頭,勉強開口,「我不知道……爹娘和青弟,他們喊我……丫頭。」「嘻嘻,是啊,我阿爹也這樣喊我。高興時喊我三丫頭,不高興時我就成了瘋丫頭了。反正都是丫頭。」邊說著話,三娘已在病女孩身上望聞了一番。這病症她未曾遇過,閱讀過的醫書亦未有記載,奇也怪哉。邪之所聚,其氣必虛,她凝神端詳她的病容,除了驚心的雪白和削弱,竟瞧不出異樣,有趣極了……三娘巴巴地望著人家,如同得了寶物似地,伸過手想探究病女孩兒的脈象。

   「三妹。」年輕男子再度輕喝著步近,他對那病得皮包骨的女娃沒興趣,只按著三娘的肩頭,「別纏著大師傅,阿爹還在屋裡等著。」「是。」三娘苦著臉應聲,有些不捨地收回手。這時,出家人直起身來,雙目炯炯地掃向年輕男子,琉璃和琥珀的眼珠奇異地變換顏色,「素問,你傷了內息?你的呼吸吐納不若往常。」碧素問苦笑了笑,並不說話,倒是三娘搶著解釋,「是啊,和尚師傅,您愈來愈高明了。大哥前些天替阿爹取得藍採果配藥,不小心吸了寒沼的毒氣,病還沒好呢。」

   「毒氣要盡速除去才好啊。」出家人搖搖頭,目光調向碧素問,「以你爹的醫術,竟開不出對症下藥的方子?」碧素問一逕地輕揚嘴角,俊臉上瞧不出想法,淡然地說:「病去如抽絲。」「才不是哩。」三娘皺皺小巧鼻頭,「阿爹開的藥方里,是以姑娘的頭髮做為藥引,大哥不肯,說這樣對姑娘家的名譽不好;要他們剪了我的頭髮煮藥,又嫌棄三娘的頭髮不夠厚長。」她嘟紅著嘴,一邊捉著髻後的發尾把玩著。

   「原來如此。」出家人頜首,繼語,「這是治病,素問,你顧慮太多了。」碧素間仍無所謂地淡笑,垂下眼瞼瞧著出家人懷中那團「東西」,將話題扯開,「交由我吧。」他雙臂伸出,替出家人抱起病女娃兒。一入懷,沒有太大的感覺,彷彿抱著的僅是一堆軟布,摸不著實質的肉體,那女孩像根羽毛,好小好輕盈……碧素問不禁擰了擰眉,下意識瞥著那只雪白的小臉蛋,正巧接觸到一對沉靜眼眸,不是普通女孩兒該有的神態、過分沉默又過分認命,卻澄清地反映出兩個自己。

   「你莫驚。」兩道眉舒緩開來,未表現出太多的情緒,他安撫而疏離地朝她一笑,穩固地讓她靠在胸膛上。女孩兒望入碧素問的朗眉俊目,心緊了一下,不成聲地囁嚅了一句,當對方掉開頭去,她依舊怔怔地盯著他。他的黑髮沒梳成髻,隨便紮著一束馬尾甩在後頭,銅色的皮膚在夕陽下鑲出一層光……她又要犯病了嗎?只覺得心口跳得緊促。反射地閉上雙眼,她努力想緩下氣息。

   他清朗的聲音正向大師傅說了些什麼,女孩兒也不知道自己將被帶至何處,只感覺他抱著她緩援移動,一行人離開漸漸起風的渚邊。一雙掌托著她的頸背和腳彎處,步履平穩,她牢牢地貼在他胸口上;從沒誰這樣抱過她,自病了後,她永遠躺在香軟被褥裊,身下墊著羽毛繡枕,但這抱著她的大哥哥呵……他的臂膀好強壯,胸膛的肌肉硬得像牆。輕輕吐出一口氣,方纔的不適己平息下來,她感到無邊的溫暖與安全。

   「大哥哥……」她微微睜眼,想說些感謝的話。聽見她虛弱的出聲,碧素問腳步未歇,僅疑惑地看她一眼。正巧此時,一根旁生的枝椏勾住了女孩兒過長的頭紗,碧素問往前移動,未注意那頭紗的一角纏在枝椏上一動一扯間,紗中整個鬆懈下來,輕飄飄飛了去,然後他只覺得暖意,那女孩兒的髮絲瀑散在他單邊的肩膀和手臂,又溫又軟,隱隱間一股淡雅香氣,她病奄奄的容顏埋在烏絲裡,突兀得可憐。一時間,碧素問竟怔忡了,二十年來的凝然心湖劃出漣漪,因那一頭豐澤的長髮。

   「哇,丫頭!」三娘率先叫嚷,「你身子骨需要的養分全給了頭髮嗎?它們長得真好啊!比霍香和我的都長。」「我、我不知道啊……」見所有的目光焦距皆擺在自己發上,女孩兒有些失措、瘦小的手吃力地撥弄,想把散在碧素問身上、臉龐的髮絲捉回來。她抬起眼,怯怯地凝著停步不動的他,「大哥哥……對不起,它們……搔得你好癢吧?」

   女孩兒懊惱的神情十分可愛,碧素問深深瞧著卻不說話,嘴邊仍舊一抹安撫的笑意,然後他雙臂一縮,重新抱緊那軟弱的身骨,再度跨步。上好質料的頭紗讓三娘撿了來,她邊把玩著邊跟上大哥的步伐,眼光卻若有所思地盯著病女孩兒的一頭烏絲,偶爾伸過手去輕觸她垂蕩而下的發,似乎想確定它們有多柔軟豐厚。

   女孩兒弄不懂三娘為何對她的長髮感興趣,只知道,她愛極了現在的感覺,就奢望一雙大手抱著她,無病無痛,安詳溫暖,這麼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天的盡頭……清風拂來,女孩兒略感涼意,小臉依賴地朝那寬闊胸膛縮了縮,倦倦地合上了雙眼。

   碧煙渚神醫。江湖上,此等名號委實響亮,世人已忘記他的真實名字。大廳後頭的「宰藥亭」裡,出家人同那老者正對奕品茗,棋盤上已布著許多黑白子兒,一旁,十三歲的霍香丫頭煮茶伺候著。竹爐湯沸火初紅,霍香的動作流利完美,入湯、溫味和出茶一氣呵成,斟著茗杯八分滿,將它們分送至老者和出家人桌面前。

   「大爺,您喝茶。」她用小盤托著一隻杯,呈給立在柱旁的碧素問。碧素問朝她笑,搖搖頭拒絕了,接著瞧瞧懷裡,那病女孩在自己胸前睡得安沉,眉睫溫馴地舒展,似同髮絲,濃密而黑澤。「霍香,我口渴哩。」見大哥辜負一杯好茶,三娘老實不客氣地接了過來,她輕吸了口,又古怪地打量女孩兒那頭秀髮。空氣裡飄浮著清冽茶香,自在地深吸一口,老者在棋盤上了粒黑子,對那出家人說:「色異,你倒好啊!咱們老友難得碰面,一上碧煙渚,就給老天出難題。」

   「阿彌陀佛。」色異和尚一手撥渡胸前念珠,亦下了一顆白子。「你的棋藝更加精進了,可惜氣勢過於凌厲。」碧老嗤了一聲,「誰跟你說這個?」他銳利的目光飄向碧素問這邊,淡淡冷嚀,「你敘舊而來,老夫自是歡迎,若為他人求醫,只會壞了咱倆交情。」

   他脾氣向來捉摸不定、行事自我,七年前喪失愛妻之後,古任性情更是變本加厲。他的醫術出神入化,但要他妙手回春,若說天時、地利、人和,兼之心情大好,還有些渺茫希望。

   「她的病,只怕神佛下凡也束手無策。」色異和尚沉穩以對,再下一子。「激將老套。」碧老又冷嗤了一句。這時,三娘輕扯著阿爹衣角,碧老對么女兒向來籠愛入心,轉頭瞧著三娘,臉色登時暖和下來。「阿爹,和尚師傅就事論事,可不是激您老人家。」「你倒幫著你和尚師傅。」碧老不悅地挑高灰眉,擰了擰女兒的嫩頰。「留她下來,好處說不盡。」三娘一臉的古靈精怪。被這一提醒,碧老瞇起利眼,再度瞥向長子懷中的病女孩,一頭烏亮的發引起他全部注意,心思已縝密估量。他清清聲音,若無其事地放下黑子。

   「你哪裡找來這病得半死不活的女娃?」「老衲與她有緣,在江南撕下她練府的告示,又為她占卜一卦,乾坤命盤裡,諸事早定論。」色異和尚垂下老眉,手指還渡著念珠。「大師傅,索問不懂。」一直靜默的碧素問忽然插口,他挑高眉眼的神態,與碧老如出一轍,稍少譏諷,卻添著三分冷漠,「若說諸事定論,已成宿命,大師傅何必帶她前來?反正,阿爹醫不醫她皆是一樣。」

   碧老倒不說話,看戲似的瞧著色異,看他怎麼自圓其說。結果,色異和尚一雙眼珠對上碧素問,若含玄機,「信者恆信,莫要不信,不信存心,無意成緣。」碧素問無謂地笑,這是他一貫的表情。他遺傳了阿爹的淡漠,少年老成、冷眼面世,無關什麼,僅是先天而來的脾性。不愛爭辯,他沉默下來,掌接下的理智輕微浮動。他該將沉睡的病女孩交由僕役。毋需懷抱著久候,為什麼遲遲不放手?或許--是因她的一對眼,和流泉似兒的發吧。

   「出家人就是這模樣,話兒才過三五句,便往排裡頭去。」碧老搖搖頭,啜著香茗,手中再下一子。「三丫頭,你想留下她?」「是。」三娘用力點頭。若留得下這病女娃,她可樂呆了:未曾見過的病症哩!夠她興奮幾天幾夜了。反觀碧素問,他僅對那女孩的自身起了疑慮,至於碧煙渚收不收她、阿爹要不要替她診治,他不在乎,也沒需要在乎。「既是如此,嘿嘿……」碧老沉吟一會兒,同色異和尚說:「咱倆以此盤棋作賭,你贏得過老夫,碧煙渚讓這病女娃待下;若是輸了,你替老夫尋樣稀奇藥材來。如何?」

   「甚好。」色異說話時,一個白子兒落於棋盤上,聽他沉著一句,「將軍。」「出家人打誆語!咱們下的是圍棋,哪來將軍那一套?」「意思是說,你這盤棋輸給老衲了。阿彌陀佛……」色異手握念珠,雙掌合十而拜。碧老靜心一瞧,棋局何時呈現一面倒?不知不覺間,色異和尚設下一個又一個圈套,避過上個,就落入下一著,黑子讓白子圈得死緊,若將入陷的黑粒全數取出,他已元氣大傷,

   「你你你,你高啊!利用談話引老夫分心。」色異依舊一副處變不驚的神態,「阿彌陀佛……碧老,說的話可要算數。」「當然。莫非我輸不起嗎?」他眉峰一持,隨即又放了開,「那病女娃留下來,當個煮茶煎藥的丫頭吧!老夫可沒承諾為她醫病,三丫頭有興趣,就交給她琢磨琢磨,這事兒我沒打算插手。」

   原以為色異和尚會垮下臉來,他多想看這出家和尚氣得跳腳,偏偏不能稱心:只見色異又是一拜,「如此決定亦無妨,端視她的造化了。」碧老沒好氣地隨口問,「女娃什麼姓名?「出生時怕養不活,至今尚未正式取名。以往她是江南練家府大小姐,如今是碧煙渚上一名小丫頭,你們替她起個名吧。」「就叫她……沉香。」出聲的是碧素問,一開口,所有的目光全集中他一身。回望過去,他微揚嘴角,坦然地環視各位。「霍香、沉香……嗯,兩樣都是藥材,不錯不一錯,這名字取得好,就叫她沉香丫頭。」碧老搓搓鬍子,挺滿意的模樣。「沉香丫頭。」三娘笑得開心得意,如今,這沉香丫頭是她的了,可以讓她「為所欲為」……再次瞄了瞄那頭髮絲,三娘心中已有了底,待沉香醒來,她可得跟她好好打個商量。

   沉香。這兩字瞬間閃過碧素問腦海中,會脫口而出,連自己也些許訝異。是藥材亦為香料。木質堅致,以火薰燃,則沉靜遙香。從此,她有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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