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過迎面而來插滿糖葫蘆的大竹把,嫣兒扯著一旁的翠衣女子,口氣哀求的道:「郡主,咱們回——」
翠衣女子忽地回眸擰眉,「你又忘了。」
「哦……小、小姐,」嫣兒急忙改口,大眼睛戒備地溜著四周,她扯住翠衣女子的袖角不讓她往前。「咱們快回去吧,有啥沒買齊的,嫣兒托李大娘出府買便是了,您別再待著了,這兒龍蛇混雜人多得不像話,實在不妥當啊!」
「嫣兒——」翠衣女子又好氣又好笑,薄紗輕覆著臉,為她擋去些許的陽光,也朦朧了一份幽靜的神態。她戲謔地說:「要你別跟著出來,你偏偏不聽,待會真走丟了,可別賴在地上哭。」嫣兒辨識方向的能力,整個靖王府裡眾所皆知。
「小姐怎麼這樣說嘛!」嫣兒紅著臉,跺了跺腳。「這回逛書肆,還不是靠嫣兒問路問出來的,所以,路是長在嘴巴上,嫣兒若迷了路,靖王府可不會跑吧!小姐別把嫣兒瞧扁了。」
睨了眼她的小丫環,卿鴻郡主抿嘴一笑,薄紗下眸光清靈。
頂著郡主頭銜是五年前之事,她的娘親原為靖王府的長郡主,姿容纖麗,生性嫻雅,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在當時極得太后寵愛,後來卻與一平民男子私訂終身,老靖王爺視為家恥,從此斷絕父女之情。後來有了她,生活雖不富裕,但一家三口曾有段快樂時光,在天府之國的四川成都——爹的家鄉,那是她十二歲前的美麗記憶。隔年,爹死於天花,然後繼承爵位的舅父尋到她們,娘親帶著她重返京城。
「書太沉了,換我提吧。」
方才在書肆挑了幾本書,嫣兒用布將它們結成包袱背在肩上,一路逛下來,小丫頭沒喊累,額上已布著細汗。
「不可以!小姐是千金之體,有事當然是丫環服其勞。」嫣兒擄緊包袱。
「可你流了好多汗。」卿鴻說著,掏出懷裡的巾帕遞去。
嗚……她嫣兒肯定是燒了三輩子的好香,才會跟上這麼好的主子。接過那香帕,嫣兒感動地抿了抿嘴,「小姐待嫣兒真好。」
「嫣兒待我也好。」卿鴻回說,微微一笑掉開頭,她打量著兩旁林立的店家,尋到了「流袖織」京城分鋪的招牌,她舉步往前,卻發覺小丫頭沒跟上來。「嫣兒?」
嫣兒恍若未聞,一手擄著書,一手抓著巾帕,兩眼怔怔望向對街的客棧,自顧自地喃道:「小姐,三笑樓呢……有沒有聞到一股沁涼氣味兒?是冰鎮的桂花酸梅湯,上回小六子出來時幫我帶過一壺,很好喝的……」
仔細聞著,空氣中果然飄散著清涼桂香,見到嫣兒那嘴饞模樣,卿鴻無奈地笑歎:「你陪我到流袖織買些絲線,回頭咱們上三笑樓喝茶。」
嫣兒大喜,可馬上垮下臉來,「不成的,小姐是金枝玉葉,身份何等尊貴,怎能與那些三教九流的人聚於同堂,王爺知道了會打死嫣兒的,不成不成,小姐,咱們還是快快回府吧!小姐!等等嫣兒啊!小姐!」留戀地瞥了眼三笑樓,咬咬牙,她撩起裙子追上主子。
三笑樓——京城中規模最大的客棧。
建造共分三層二樓大堂純粹讓人歇腳,膳食由簡至繁應有盡有。二樓隔成二十來間的雅致小廳,達官文人多愛在此聚會,或議政事、或論詩文。頂層的三樓則設置了雅房,供過路旅客落腳休憩。
此時,二樓「聚賢廳」內,一名男子隨意倚桿斜坐,他身材十分修長,衣襟鬆散地敞開,微露出精壯的古銅胸肌。他漫不經心瞧著街上的景象,淡淡彎唇,將手中小酒罈舉至嘴邊,揚頭欲飲。
「塵,再拿酒來。」
他朝坐在桌邊的男子晃了晃酒罈,裡頭早已空空如也,讓他喝得點滴不剩。
「每回你總來糟蹋我的好酒。」武塵低低開口,瞥了眼地上四、五個空酒罈子,濃眉輕皺。這三笑樓他是當家,底下的掌櫃、跑堂,甚至是掌勺廚子、打下手的,全是閻王寨出來的自己人,多少懂些功夫。而三笑樓掛著客棧的「羊頭」,私底下卻是閻王寨探子隊的大本營。
「酒沒了,喝茶。」
武塵自顧自掀開杯蓋,細瓷相觸發出清脆響聲,深嗅著香氣,他啜了口薄茶。
「唔……小氣。」撥開削頰上的黑髮,他咕噥一聲,眼光讓大街上那名輕覆薄紗的女子吸引,腰帶繫在她寬鬆的翠衣上,顯得腰肢不盈一握。「唔……」無意識又發出低吟,他似乎有些醉意了。
「這醉生夢死的模樣,若教你底下那些驍勇善戰的兵將瞧見,北提督的軍紀就堪就了。」武塵搖搖頭,中指兜起一粒花生米,對住桿邊的人運氣彈出。
「暗器」飛來的力道不小,容韜隨手一擺,花生米「咚」地落入空酒罈內,似醉非醉瞄了眼武塵,他掏出花生米拋入口中,邊嚼邊問:「許久沒回去了,寨子一切可安好?」
武塵起身步近,憑欄而立,同他望著大街景物。
「七妹將寨外山坳的機關重新設置,拆除舊物,依地形做安排,閻王寨可說固若金湯。無奈朝廷容不下咱們,多次派兵來剿,屢戰屢敗仍不肯罷休,大哥已厭倦了這無聊的戰事。」
聞言,容韜低低笑道:「此次皇上召我回京,八成為了閻王寨。」他邊說,視線仍鎖著那翠衣女子,不知她同身旁的丫頭說些什麼,輕紗下的菱唇若隱若現。
「他要你領軍剿寨?」武塵眉頭緊蹙。
「我不玩無聊遊戲,若旨意如此,我自有辦法推托。唉……還是喜歡北疆的生活,至少敵我分明,征戰起來也痛快。」
翠衣女子逕自走了,那小丫頭急急追去。
容韜不自覺探出身子,目光跟著人家去了,還不忘說話,「轉告大哥要他別煩心,我絕不出兵,也絕不洩漏身份。」他也是閻王寨的當家,十三位結義金蘭中排行第二,要他率兵剿了閻王寨,豈不是自家人打自家人。
「小心為上,別讓人抓了把柄。」
「你總是謹慎——」容韜尚未說完,大街突發的喧鬧引起所有人注意。
那是匹毛色罕見的銀馬,不知從何處奔來,在鬧街上撒野,兩旁的攤子全毀在它的蹄下,花瓶瓷器碎成一地,字畫東倒西歪地散著,水果蔬菜被踐踏得稀巴爛,乍時,街上尖叫聲此起彼落,眾人急忙躲避這突來的瘟神。而銀馬卻似發了狂,如入無人之地橫衝直撞,撒踏的四蹄努力破壞任何看得到的東西,包括人。
一名小女孩嚇傻了,睜大眼望住那匹大馬,四肢變成石頭動也不動,等待高揚的前蹄擊上腦門。
「危險啊!」
卿鴻見狀,驚慌喊著。她撲了過去,千鈞一髮之際抱住女孩滾向一旁,可銀馬獸性大發,對空嘶鳴,再度揚起前腳。
翠衣姑娘?!
容韜動作神速,雙手握欄一撐,身似大鵬,由二樓直墜而下,他將空酒罈擊向馬臀,銀馬吃痛,又發出尖銳的長嘯,乘勢,容韜朝蜷縮在地的兩人飛撲過去,長臂緊緊抱住她們,連滾了三、四圈才逃離馬蹄踐踏。
卿鴻的雙臂還抱著小女孩,整個人卻密密地擠在男性胸懷中,快速的滾動令她昏眩了,她用力地吸氣,滿口滿鼻全是陽剛的味道,不難聞,帶點淡淡酒香。酒香?!她忽然睜開眼,映入眼簾的竟是男子寬闊的胸肌。
「啊!」驚呼一聲,她反射性地用力掙開,頭揚起,與那男子四目交接。
薄紗在慌亂中掉了,她的肌膚如瓷般細緻,頰上散著兩朵紅暈,唇如櫻,正微微放著,雙眉細長直入雲鬢,柔美之中平添英氣。容韜望住她,心沒來由地窒了窒,那兩道清明的眸光彷彿看穿他的靈魂。
逃過一劫的女孩兒突地放聲大哭,震得兩人回過心神。卿鴻略微慌張地打量四周,才知自己成了眾人焦點,而嫣兒正奮力擠開人群朝她過來。
直到卿鴻站穩身子,容韜才放開手臂,他與她不交一語,大掌卻撫著啼哭不休的女娃,豪邁地說:「莫驚莫哭,叔叔替你教訓那匹惡馬。」
他縱開數尺追上還在發狂使性的銀馬,提氣翻身,人穩穩地跨坐馬背。但銀馬野性難馴,拚命地昂首踢腿想將背上的駕馭者甩下,這樣的情景吸引所有人視線,眾人大聲吆喝,在旁為馴馬的英雄吶喊助威。
卿鴻怔怔地看著,救下的孩子讓一名婦人領走,那婦人感激涕零謝了又謝,她聽不清楚她說些什麼,只覺心揪得很緊,呼吸又急又促。
「啊!」卿鴻猛地咬住唇,那銀馬一個跳躍,差些摔下男子。
「小姐,您想嚇死嫣兒嗎?!不分青紅皂白就撲過去,您要救人,可想過誰能救您!還好那位公子武藝高強,您有沒傷了筋骨?嫣兒瞧瞧……天啊!小姐的手臂擦傷,衣服都滲紅了,怎麼辦?怎麼辦?嗚嗚……」
連嫣兒在耳邊連珠炮似的炮轟,她也分不出心神回應了。
正在此時,容韜抓緊馬鬃,雙腿使力夾緊馬腹,下滑的身軀終於穩住,他伏低身子,將重量施壓在銀馬的頸上,對峙許久,銀馬好似累了,鼻孔猛噴氣息,不再瘋狂掙脫,只胡亂在原地跺步。
他赤手空拳馴服了它。
週遭歡聲雷動,卿鴻放下摀住嘴的手,梗在胸口的氣輕輕呼出。
「這位公子好本事啊!」嫣兒自顧自說著,發現銀馬上的男子英姿颯爽,居高臨下仿若天神,正驅著大馬朝她們而來。小姐望住他,他也望住小姐,不好的預感在腦中炸開,嫣兒皺起兩道秀眉。這男子好大膽子,竟敢用那種眼光瞧她家小姐,她記住他的臉了,回頭定要叫人挖掉他的眼。
「喂,你、你想……做啥?」嫣兒擋在主子之前,表情悍悍的,說話卻有抖。那男子不怒而威,但為了小姐名譽,她勇氣十足。
「嫣兒,莫要無禮。」輕斥丫環,卿鴻朝馬上男子微微行禮,聲音持平,「多謝公子相救。」
容韜利落地翻身下馬,緩緩步近,銀馬為他收斂野性,從此認定了主人,它乖順地跟在容韜身旁,仍舊搖頭擺尾噴著鼻息。
「你受傷了。」瞥見她衣袖上的血跡,容韜眉心深鎖。
「小小擦傷,不打緊的。」卿鴻不敢再直視,因眼前男子衣襟開敞,頸下的胸膛袒露出來,自己方纔還靠著他,思及此,臉不由得燥熱起來。
她的眼神有股安詳力量,溫柔而慧黠,見她垂下眼眸,容韜竟有莫名失落,才想說些什麼,大街另一頭卻傳來馬蹄雜沓之聲。
「閃開!閃開!別擋著路!」
幾名大漢策馬排開群眾,被護衛在後頭的是兵部的曹雍,平時就愛擺大場面,攀附權貴,對官場上流須拍馬之術已是內行,他瞧見了容韜,急急忙忙翻身下馬,快步走來。
「提督大人。」他驚喜地笑,作了個揖便要拜下。
「曹大人,你我同朝為官,不必拘禮。」容韜淡淡的說。
他的官階在兵部之上,由皇上直接任派,在北疆鞏固龐大勢力,捍衛國土,於國有功,是無數官員奉承巴結的對象。
曹雍將揖作到底,趕忙道:「禮不可廢、禮不可廢。」他抬起頭瞄了眼卿鴻,卻不識得,要不,可就得下跪行朝禮了。
「得知皇上召大人回京,小的欣喜若狂,這一向仰慕大人在北地的英勇戰績,此次領命回京,豈能與大人失之交臂?小的特地命人由西疆找來這匹寶馬,想馴服之後送去提督府,無奈此馬野性深重,傷了幾名家丁,又踹毀圍欄逃脫,小的帶人一路追趕,沒想到因緣際會,提督大人僅憑一人之力就制伏了這匹銀鬃馬,確實是銀鬃馬命定的主人,所謂寶馬配英雄,正是如此。」
「無功不受祿,容某承受不起。」容韜撫著馬頸,掌下銀毛軟而綿密。
「哎呀呀,您受不起,又有誰受得起?」曹雍誇張高喊,「這是小的一點點心意,大人就別推辭,不要嫌棄才好。」
這是一匹難得的好馬,容韜自是清楚,而銀馬由他馴服,他是它認定的唯一主人。若說不喜愛過於虛偽,但銀馬被當成某種手段,容韜想著背後的動機,唇角微微上彎,冷笑著說:「既是如此,容某就恭敬不如從命。」
突來的感覺在心口冒出,些微窒悶,卿鴻略微疑惑覷著他的側顏,說不上是何原因,她竟領略了這陌生男子的情緒,冷淡的溫和中夾帶譏諷,嘴角暗噙不耐,儘管他熟絡地與人交談,此時神態與方才卻是判若兩人,無形中他覆上了面具,藏在裡頭的臉正嘲弄地看著這一切。
「小姐,咱們走吧。」
嫣兒拉著她的衣角,低聲而焦急地催促,卿鴻下意識跟著她的步伐沒入了人群當中。
既是官場中人,虛偽應付的功夫也學會幾分,袖中的手握成拳,容韜忍住脾氣,擺著提督大人該有的架子,「這畜生擾民毀物,整條城南大街凌亂無比,京城重地發生鬧事,皇上若怪罪下來,恐怕不好。」
「大人毋需擔心,小的馬上吩咐屬下幫忙整街,那匹馬兒打壞的東西我照價買,受傷的就給些錢做賠償,這事好解決,皇上怪不下來的。」容韜收下銀馬,曹雍大喜,花點錢財亦無所謂,反正來得容易。
好個骯髒污吏!容韜心中冷笑,語氣卻十分和緩,「曹大人真是設想周到。」
「應該的,應該的。」曹雍連聲道,笑瞇了眼,「既與大人在街上巧遇,何不讓小的做個東道,也算是為您洗塵。最近我府裡新聘了一名廚娘,做的川菜十分道地,就不知提督大人可願賞光?」
心思輕巧地盪開,容韜回身找尋那名姑娘,才驚覺佳人不在,眼神在群眾當中梭巡,可哪裡有翠衣身影?一時之間,心竟微微失落。
荒唐。他低笑,瀟灑地甩了甩頭。
「大人,您意下如何?」
容韜捉回心神,眼中銳光盡掩,「請曹大人帶路。」
???
繡閣中,臨窗底下置著四尺見方的織品,空氣寧靜安詳。卿鴻坐在矮凳上,略略傾身專心一致地移動繡針,那是一幅觀音慈相,她手巧心細,一針針刺得綿密,幾縷秀髮擺盪在布面上,和線絲透出同般的光澤。
「郡主!郡主,」稚亮的聲音穿過簷廊,一瞬間,嫣兒小小的身影已衝進房來,興奮地喳呼著:「嫣兒查到了,知道那人是誰了!」
可聽出了驚人內幕。」她瞄了瞄主子,見卿鴻仍無動於衷,便故意提高音量,「原來丫頭的莽撞脾性,卿鴻早見怪不怪,雙手仍仔細地穿刺繡線,心思全在織品上頭,這幅觀音是要奉給太后為禮,要極其精緻才行。
嫣兒接著又說,神情好不得意,「今兒個幾位大官登府拜見王爺,我幫春花送茶過堂,就聽見他們議論著那個人,一時好奇重施故伎,躲在內房屏風後頭偷聽,這一聽,可聽出了驚人內幕。」她瞄了瞄主子,見卿鴻仍無動於衷,便故意提高音量,「原來那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北提督大人,姓容名韜。」
「哎呀!」繡針失了準頭,狠狠扎進她指中。
「郡主,怎麼了?」
卿鴻趕忙將傷指含入口中,輕輕吮著,一滴血好巧不巧落在觀音慈眉之間,宛如染上硃砂。怔望著織品,她幽然一歎,弄不懂為何心神不安。
「傷了指頭了,都是嫣兒不好,明知道您要專心刺繡還在旁邊嘻笑,很疼吧?!嫣兒請何大夫過來瞧瞧。」她立刻要走,卿鴻忽然握住她。
「我沒事,別大費周章。」這一針刺得好深,指頭有些抽疼,她用拇指緊緊按住,沉吟了一會兒,努力將語調持平,「方纔……你還聽到些什麼?」
「哦?」嫣兒發愣,見到主子泛紅的雙頰,腦筋一轉,「您是說提督大人嗎?」
卿鴻抿了抿菱唇卻不說話,重新拾起針線。
嫣兒呵呵笑著,心裡多少明白。「也沒聽到多少啦!只知道他長年駐守北疆,是皇帝老爺下旨召他回來的,他帶出來的兵驍勇善戰,打得那些蠻子叫爹叫娘、落花流水,見到他都得三跪九叩哩!他那日救了郡主,嫣兒還以為是哪裡來的登徒子,想不到竟是個大人物,聽說在北疆他的話比聖旨還重要呢。」
「嫣兒,這話不能胡說!」刺繡的動作猛地暫停。
「是真的,王爺都這麼說了。」嫣兒還不明就裡。
卿鴻雙眉淡蹙,亂了的神智再也無力挽回,索性停下刺繡的動作,起身步近窗邊,思緒隨那園中彩蝶亂亂紛飛。她從不曾如此,一面之緣竟牽掛至此,某部分的魂魄在與他相凝的剎那為他所攝,想得回完整的自己,可有能力?那日相遇,他的人已如針織,密密地刺在她的心坎上。
「功高震主呵……」並非好現象。卿鴻不由得替他憂心。
「郡主,您在說些什麼?」
回眸,小丫頭正眨著天真的大眼,卿鴻揚了揚唇,靜靜地說:「你不懂的。」
唉,怎麼會懂呢?她嫣兒雖說聰明伶俐,可同郡主這麼一比,硬生生就擠到天雲外去了。嫣兒不求甚解,只是嘻嘻笑著,美目溜了眼即將成品的觀音慈相,又口沒遮攔地驚歎:「太后若見到這份禮,肯定歡喜得三天三夜睡不著覺,郡主的繡工這般細膩,就是『流袖織』的平雲紗也比不上了,皇帝老爺還特地頒了塊匾額送給人家,我說啊他該頒給您……」
任丫環自言自語,卿鴻再次將視線投向窗外,情難自禁地思念著一個人,心裡沉甸甸又輕飄飄,難為情的心緒就這麼層層把她包裹了。
???
御花園中繁花錦簇,柳樹青青環湖而立,九曲橋上一名老者雍容福泰、慈眉善目,一隻手搭在卿鴻的掌心,讓她攙扶著自己,幾名宮人奴婢跟在身後,由此看來,卿鴻在太后眼中佔著極重的地位。
「今年的芙葉開得不錯,滿滿的一池,瞧得心花怒放。」太后說。
「是的。」卿鴻柔順地回答,夏日熏風中,蜻蜓在盛開的粉蓮上嬉游。「蓮化菩薩,眾生有情,太后奶奶一向心懷慈悲,見滿池蓮花,心中自然喜樂。」
太后呵呵笑著,「哀家不是菩薩。」
「卿兒沒見過菩薩,但神佛自在心裡,太后奶奶就是卿兒心目中的菩薩。」卿鴻的聲音如優美曲調,輕輕柔柔,小臉誠摯無比。
對眼前的老者,卿鴻真心誠意地感恩。太后原諒她娘親當年私訂終身之罪,並將以往寵愛娘親的情感轉移到她身上,甚至親自下懿旨封她為卿鴻郡主。
「你這丫頭嘴抹了蜜了?」
「人家說真的,太后奶奶冤枉卿兒!」她啄著嘴,柔美中平添嬌艷。
「好、好……」太后笑著拍拍她的手。她喜歡這女娃,沒任何特別原因,就是打從心底喜歡。兩人走走停停欣賞風光,太后突然問:「你娘的病好些了嗎?」
「嗯……」卿鴻略略沉吟,一會兒才說:「娘的病是心病,自從爹病逝,她就不快樂了。」
太后聽了低低歎氣,「找個時機你同她進宮來,哀家許久沒見到她了。」
「是。」卿鴻盈盈曲膝。
兩人又在花園中逗留片刻,卿鴻才扶著太后緩緩進了松鶴齋。
廳中的長桌上攤著一方織品,太后心感驚奇,步近瞧個清楚。那上頭繡的觀音菩薩莊嚴細膩,輪廓竟與自己頗為相似,眉中一點紅以米粒大的潤珠環起,手握成缽置於胸前,赤腳踏在蓮花座。
「太后奶奶的壽誕將近,卿兒若不提前獻禮,到那時,各方送來的壽禮千奇百怪、珍貴難得,這幅觀音慈相的織品肯定被比下去了。」卿鴻俏皮地說。
太后讓她的話逗笑了,輕捏她的鼻尖。
「瞧這繡工,就知道你費了好大心力,這份禮哀家大大歡喜,一定會好好收藏。」她愛不釋手地撫了一會兒,才下令要在旁伺候的宮人將它掛上。
「卿兒你說,哀家該賞些什麼給你好呢!」太后拉她一同坐下。
聞言,卿鴻立刻站起,輕盈一拜。「這是卿兒的心意,卿兒不要任何賞賜,只望太后奶奶身強體健、壽比南山,如此卿兒就心滿意足了。」
「唉,你這孩子……」太后感動不已,親自扶起卿鴻。
此時,松鶴齋外一名宮人匆匆走進來,跪下傳話。
「啟稟太后,北提督容韜奉懿旨覲見。」
卿鴻猛地踉蹌,伸手欲扶住桌面,又差點打翻了桌上茶杯,好不容易才穩下身子,心卻跳得又快又響,整個人不知所措了。
「卿兒,怎麼啦?不舒服嗎?」
太后不掩驚愕,從未見過卿鴻慌亂的模樣,她一直是聰慧雅淑而內涵豐富,如同她的娘親。端倪著忽染紅潮的姣好臉龐,太后不由得心犯狐疑。
深深呼吸,卿鴻終於找到聲音,些微顫抖,「卿兒沒事……太后奶奶別操心。」
「嗯,那就好。」太后點了點頭,隨即朝那宮人說:「傳容韜來見哀家。」
「遵旨。」
宮人才退下,卿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絞著手裡的香帕,心中思慮百轉千折。她現在不能見他,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首次,無力控制感情的脫韁,若相見,她必定出醜。
這臉紅心跳不尋常的神態全落入太后眼一果。「卿兒,為何欲言又止?有什麼話不能同太后奶奶說嗎?」不可思議呵……
卿鴻咬了咬唇,聲略緊,「卿兒想……太后奶奶接見朝中大臣,所談之事不好有第三人在場,卿兒還是避開的好,請太后奶奶准許卿兒告退,明兒個卿兒再來松鶴齋請安。」
「哀家不放人,還有話同你說呢。」太后慧眼中閃過光芒,淡淡地說:「你先到屏風後的小廳休息,待會兒陪哀家用午膳。」
「是……」來不及了!腳步聲正往這邊來。卿鴻曲膝福禮,匆匆躲進大大的山水屏風後頭,腳竟撐不住身子,軟軟地跌坐在太師椅上。
天啊!她的臉蛋燙得嚇人,怎會這樣?!怎會這樣?!卿鴻無力想著,全身沒來由地輕顫,突地心一緊,外頭的聲響清晰無比地傳來。
「微臣參見太后。」那聲音沉穩有力,低低在室內迴盪。
太后端坐著,和藹中帶著威儀,凝視住單膝行跪拜之禮的青年,「提督大人毋需拘禮,這兒不是早朝殿上,快起身說話。」
「謝太后。」容韜站了起來,目光坦坦地直視太后,而她亦藉機打量他。
那是張經年曝曬在太陽底下的臉,一對教人想去深究的鷹眼,雙眉濃而有型、修長人鬢,鼻樑直鋌而唇角剛毅,即使是靜默佇立,他身上散發著天生氣勢,讓人自然而然地敬重信服。
命人賜坐奉茶後,太后主動開口,「容卿家為國為民,在北土立下汗馬戰功,保邊陲一帶居民免受擾攘。傳言戰爭時,那些外族蠻子聽到北提督的名號,見著北提督的飄飄戰旗便紛紛走避,兩兵尚未交戰,敵方已失軍心。」
容韜微微一笑,自若地回答:「傳言誇大了,來犯的蠻族不過是烏合之眾,而我軍訓練有素,有奔馳刀光、忍耐酷寒的勇氣,朝廷糧餉補給亦充分迅捷,鞏固北疆,光憑名號和戰旗是無法做到的。」
太后呵呵笑著,讚許地看著他。「容卿家所言極是。不過征戰沙場保家衛國,你的確功不可沒,是我朝棟樑。此次聖旨將你召回,想必皇上有要事借重於你,哀家希望容卿家能替皇上分勞解憂。」這男子很出色,相當出色,難怪卿兒那丫頭會如此反常了。
「這是臣分內之事,定當盡力。」
「好、好……」太后頷首,仔仔細細又端詳了容韜片刻,忽然話鋒一轉,「容卿家器宇軒昂、英雄過人,不知家中是否已有妻小?」
屏風後頭有人影!那身形震了震,隱約瞧得出是名窈窕女子。
容韜雙目微瞇,嘴邊仍掛著溫和恭謹的笑,心底疑慮陡生,猜測太后腦中打著何種主意。不動聲色,他採用最保守的說辭,「軍旅生活長年在外,娶了媳婦兒恐怕不妥。」
「換言之,容卿家仍是單身了?」
「是的。」
太后滿意地點了點頭,心中有些明瞭也下了某種決定。沒再繼續同樣的話題,她開始詢問容韜北疆百姓的生活狀況與形勢,對於每個疑點容韜有問必答,且詳盡地做了說明,半個時辰後容韜才步出松鶴齋。
宮人換上了新茶,太后慢條斯理品啜一番,忍住笑意地喊道:「卿兒,人都走遠了,你臉皮恁薄,躲著做什麼?還不快快出來?」
終於,卿鴻由屏風內盈盈步出,有些躊躇、有些害羞,訥訥地輕喚:「太后奶奶……」
「說!你何時喜歡上人家的?」太后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問了。
「卿兒……他……我……」她連忙要辯,卻說不得謊,她真的把心許給人,毫無預警也毫無理由,竟是這般輕易。
「別再你我他了,你的心思全寫在臉上,哀家只要知道原因。」
心儀一個人還有原因嗎?卿鴻楚楚可憐咬著唇,吐氣如蘭地說:「他……救了卿兒一命,無法忘懷呵……」隨即,她將那日在大街之事說明。
「原來如此……」知道事情始末,太后睿智的眼中閃著瞭然的笑意,而卿鴻那苦惱又甜蜜的神情明顯無比,心意昭然若揭。太后思緒轉了轉,沉吟片刻,眼前一切掌握在手,心中已有計較。清清喉嚨,她溫和地問:「卿丫頭,哀家沒記錯的話,你今年也十八歲了吧。」
「是的,太后奶奶。」卿鴻柔順地任人拉著手,方才「招供」完心裡頭的秘密,臉上紅暈未退,眼波如水,瞧起來格外嬌美。
太后又呵呵笑,「那份觀音慈相的壽禮哀家好歡喜,可想來想去,真苦惱不知該賜給你什麼才好,不過不打緊,難題已經解決了。」
「卿兒說過,卿兒不要賞賜的。」
「要的,你一定要。」太后好生堅持,望著卿鴻不明白的小臉,慈祥又頑皮地說:「那容韜器字非凡也算配得上你,況且人家對你有救命之恩,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既是這般,你就以身相許吧。一舉兩得呵,呵呵呵……你的恩情得報,哀家則賞你一個如意郎君。卿兒,你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卿鴻無法回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喪失了思考能力,就張著那雙美麗的眼睛怔了,唯一的感覺是心頭初識情懷的悸動。
第二章不將心事許卿卿(一)?
近來京城中最新、最熱門的話題,便是太后下懿旨將靖王府的卿鴻郡主指給了北提督容韜。
喜事如野火燎原傳開後,每日走往提督府視賀的官員絡繹不絕,想這北提督已是皇上眼前的大紅人,如今又娶了太后最為寵愛的卿鴻郡主,真個羨煞不少旁人。
另外,在太后施加壓力下,兩家的婚期迅雷不及掩耳地敲定了。雖十分迅捷,但絕對不馬虎,那是一場足可媲美公主出閣的盛大婚禮。
傍晚提督府內大擺酒席,舞孃隨音樂在場中扭動身軀,歌聲笑影喧嚷不已,外頭如此熱鬧,眾人的心讓酒燻熱了,在書閣的內室中,新郎倌卻獨自飲著杯中物,空氣靜謐!那些響徹雲霄的聲浪全擋在石壁外。
退去虛應的假笑,容韜陰鬱地盯住燃燒的煙火,心沉到谷底。
天大的錯誤,卻尋不出方法阻止,他無法抗旨拒婚,至少不能做得明目張膽。這輩子他從未想過娶親,還與一位皇族郡主有了牽扯,「妻子」這個名稱對他來說太過陌生,他獨自慣了,多個人只會累了自己。更何況以他雙重身份,既是朝廷將才亦是朝廷欲除之而後快的叛逆,那位嬌滴滴的郡主倘若知情,恐怕要哭天搶地、大歎遇人不淑了。
冷冷牽動唇角,囫圇地飲完杯中酒,他合上雙眼感覺酒液穿喉的燒灼,驀然間,在毫無前兆之下,一張清靈雅致的女性臉龐閃過腦中,眼眸如水如霧,含蘊慧黠——又想起她了,在大街驚鴻一瞥的翠衣女子。
容韜苦笑自己的反常,這怪異的行為他找不出任何說辭。
突然內室的石門機括震動,沉重的石壁緩緩開放,望見進來的兩人,容韜從容地將酒斟滿,面無表情。
「你不在前廳『陪酒』,跑來這兒做什麼?」他朝那個穿戴與自己一模一樣,就連臉龐也一模一樣的男子說。
「那是你的工作!」容燦大喊,粗暴地扯掉繫在胸前可笑的紅繡球。
他與韜是雙生子,可沒人知道誰是兄、誰為弟,連兩人自個兒也弄不清楚,至於閻王寨結義的排行,兩人還是以猜拳決勝負,韜是二當家,他飲恨居於後。
「我受夠了,寧可跟漕幫那群幾百年沒洗過澡的傢伙睡,我也不再回前廳!」他的個性又酷又冷,極難捉摸,會發火,可見外頭有多折騰人。
容韜挑了挑眉。「我親自迎娶,你出席晚宴,早先就說好的,現在反悔不嫌晚些?那些高官一個未走就得繼續扮下去,你會幫我還不是想看我的笑話。」雙生子……唉,燦打什麼主意,他心知肚明。
一旁靜默的總管高猷微微牽動嘴角。他亦是自己人,追隨容韜已多年。
「哈哈,被你看穿了,而我也笑夠了,還是一句話不回前廳。若再有一句恭喜傳人耳朵,我立馬砍掉他腦袋。」容燦坐了下來,拿起酒罈便喝,用那嶄新的紅袖抹掉嘴邊的汁液,笑得有些幸災樂禍,「韜,認命吧!你是在劫難逃,該換正角兒上場了。」
容韜皺了皺眉,抬頭瞥向高猷,「把酬金賞給舞團和樂師讓他們回去,將廊前所有燈吹熄,關起兩旁的側門,準備趕人。」
「爺要親自去嗎?」
容韜朝他敬了一杯酒,「有勞你了,高總管。」
「是。」高猷坦然接下這個燙手山芋,頓了頓,似乎想到了什麼,開口又問:「夫人自喜宴開始便在主房候著,丫環們已準備好了吉祥八珍和合巹酒,吉時一到,還等著爺揭下喜帕。」
那兩道濃眉擰得更深,臉上掛著明顯的不耐煩,聽見容燦詭怪的嘲笑聲,他狠狠瞪了雙生兄弟一眼。
「聽聞卿鴻郡主才貌雙全、慧嫻秀雅,方才在席間幾位見過她廬山真面目的大官紛紛作保,別人羨煞了你,你還賣乖,人家好歹也是個美人。」容燦說著風涼話。反正事不關己,他是來看熱鬧,順道將韜的情況傳回閻王寨,告之其他沒能來參加婚慶的兄弟,供眾人取笑。
「你閉嘴!」容韜冷哼。
容燦聳了聳肩,自顧自地喝酒。
高猷仍恭恭敬敬立著,緩慢而堅定地問:「爺,到底哪一位要揭喜帕?」
聞言,容韜與容燦相互瞪視,比賽誰的眼睛大。然後,雙生子以眼光取得了共識,在同一時間,四道銳利而狡詐的視線射向無辜的高猷。
容韜清清喉嚨,語調不容反駁,「高總管,有勞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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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高兩邊的喜幛,新嫁娘靜坐在繡著鴛鴦的大床上,身穿斑斕霞帔,如意鎖、吉祥環,金飾富貴而沉重,她的頸項已難承受,微微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