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孩子,我的孩子……」她以為自己在尖叫,實則氣若游絲。
「天啊,天啊!」容韜神志昏亂了,將卿鴻護在懷裡,見她無助受苦的模樣,他心魂欲裂,完全不知所措。
「快將她抱進船艙!快!」被誤認為船主的李星魂出面主持局勢。
聞言,容韜迅捷如電,攔腰抱起卿鴻,裡頭養傷的容燦十分識趣,早將床鋪讓了出來,他退坐在角落的椅子,反正床邊沒他的位子,低啜手中熱茶,打算好好欣賞雙生兄弟作繭自縛的下場。
卿鴻根本說不出話了,氣息又短又促,全身僵直,她眼睛依舊眨也不眨!淚如泉湧,驀然間,血絲由緊抿著的唇滲出,溢出嘴角。
「天啊,天啊!」容韜捧住她冰冷的臉,只會喃著這句。
「她全身痙攣,咬傷了自己。」李星魂邊說,邊忙著將三稜金針過火消毒。
容韜崩潰的喊道:「卿兒,你打我、殺我吧!」無助低吼,他強行扳開卿鴻的嘴,將自己的手指塞進,兩排牙緊緊合上,深深咬入他的肉中。他沒有痛感,因為跟心頭的不捨相比,軀體已喪失感覺。
金針緩緩由卿鴻雙邊的太陽穴位直刺而入,天靈一針,再加眉間一針,卿鴻終於合上眼眸,最後一波的淚珠擠出眼眶,部分落進枕頭裡,部分掛在兩頰上,那張臉白得透明,嘴角眉梢,遺留著淡淡的驚惶失措。
「沒事的,目前最忌諱移動她,我會叫人煎一帖安胎補身的藥送過來,你別再胡亂嚇唬嫂子,若再來一次,難保不會動到胎氣。」李星魂收回診脈的手,將金針一根根拔除。
容韜恍若未聞,將指頭抽離她的嘴,已是鮮血淋漓,但他不在乎,動也不動地盯住那張楚楚可憐的秀容。他才是被嚇唬的一方,感覺自己好似遊歷了地獄,如今重返人間,卿鴻就在眼前安靜地合眼休憩。他原是無神論者,在這時刻,心胸竟漲滿了對上天的感激。
心痛地低喊一聲,容韜將臉埋進那柔軟的頸窩裡,深深吸取卿鴻身上和發上的香氣,他的心還在顫抖,碎裂的靈魂還沒拼湊完整。
卿鴻放鬆了,一切緩和下來,半夢半醒間,她恍惚感覺到那男子哭了,淚好熱好燙,灼在她頸部的肌膚……
???
可憐的容燦又被「請」回趙蝶飛的大船,在「回春手」李星魂的治療下,有效地控制毒素,只是若想根除,還得尋求藥方的引子。
當晚趙蝶飛返回,知道容韜的事跡敗露,對卿鴻大攤牌,她聽了親親五哥和容燦敘述的精采片段,扼腕至極,大歎竟錯過這場千載難逢的好戲。
小船這邊沒有輕鬆氣氛,容韜跪在床邊,大掌不斷揉著那雙軟手,那麼冰,那麼冷,若不是怕傷到孩子,他恨不得將內力渡進她體中。端詳著那細緻卻慘白的臉龐,濃密的睫毛勾勒出淡淡的陰影,唇瓣疲倦地抿著……容韜感覺心臟正讓好幾道的力量朝四面八方撕裂,那痛苦是如此的深刻。
方才煎來了藥,卿鴻沒法服用,容韜學著以往她哺餵他的方式,一口一口讓她喝下。唇邊沾著藥汁,他捲起衣袖,小心翼翼地為她擦拭,驀然他心痛至極,唇俯了過去,虔誠地蓋在那點柔軟上頭。
「嗯……」卿鴻的唇蠕了蠕,無意識的呻吟著。
容韜大喜,抬起頭緊張的打量,「卿兒,卿兒……」一聲聲皆是焦灼熱烈的呼喚,由靈魂最深處發出。
那小扇般的眼睫輕輕顫著,卿鴻真的醒了,張開迷的雙眼,緩緩合上,又緩緩睜開,茫然若失地,她瞧見那男子陰鬱的神情,心猛地一抽,被那份憔悴、狼狽和失魂落魄的樣子震懾住了。
「你真的醒了,卿兒……」他不住地將吻灑在她的掌心。
好久,卿鴻不說話,只是淒愴地望著他,所有的記憶紛紛回籠,一波又一波,她是巨浪中的小舟,就要讓無情波瀾捲入海底。
「卿兒,」容韜眼中佈滿血絲,想對她傾注無窮無盡的感情,想對她說好多好多的話,他喉頭動了動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後只化成一聲:「原諒我。」
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卿鴻的方寸頓時扭絞了起來,痛蔓延到四肢百骸,竄入血液,侵奪了思緒,她的臉以愈加慘白,心底的傷痕被狠狠地揭開了,化作溫熱的水,由眼中流洩出來。
「三番兩次的捉弄,你盡興了嗎?」她冰冷冷的,語調卻是軟弱,「若我已提供完娛樂,能不能請你大發慈悲,求求你高抬貴手,放我一條生路。」
「卿兒!」容韜絕望的喊,冷汗佈滿額頭,他慌亂得不知所措,捉住卿鴻的雙手,將自己的臉頰貼熨在那軟綿的掌心,迭聲喊:「原諒我!原諒我!卿兒,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是天底下最壞的人,你打我也好,殺我也好,不能放你走!我、我懊惱死了!懊悔死了!懊惱死了!」
掌心是一陣濕潤的溫熱,和昏睡前沾在頸窩肌膚上的溫暖潮濕一般,卿鴻的心湖驚濤駭浪了起來,冷漠的表相已然破碎。
「你這是……為了孩子?」連聲音也是破碎的了。
他一出現,她就亂了、昏了,沒法恨他,她可以選擇不理不睬,漠然對待,但事實就是事實,無力抗拒呵……聽見心底嘲諷的笑聲,不禁自問:卿鴻,這是何苦?!何苦?!何苦?!
這般情愛,一朝跌入便在其中沉浮,四面是癡,八方皆苦。
容韜緩緩抬起頭,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他已到極度傷心之處,憐惜與痛夢縈迴胸懷,恨不得將心挖出,好讓他的懊悔能昭告天地。濕潤著眼,他緊緊望住卿鴻,清清楚楚、酸楚而溫柔地說:「我瘋狂懺悔,乞求你原諒,是因為我對你不起,做了許許多多該死的事,辜負你、辜負曾有的誓言,沒有絲毫的理由脫罪,因我罪有應得。」
那語調這麼低沉,充滿了求恕的意味,那麼的低聲下氣又柔情依依。他的指輕輕抬起,輕輕碰觸她的面頰,又輕輕拂開黑如墨染的發,那樣的小心輕柔,彷彿她會一碰就碎。
他繼而啟口,雙眼盛載滿腹情懷,「我要孩子,更要你。卿兒,自從城南大街相遇,我就管不住自個兒的心思,然後你成為我的妻,我一邊親近你,一邊又嚴厲警告自己要保持距離,我做不到、做不到啊!接著你洞悉了我的身份和秘密,不問是非對錯,一味地護我,而我卻不斷給你壓力,建立的信心如此薄弱。當初我將燦和運送鐵器的消息透露給你是故意的,因靖王爺在花園中與你的一番話,我體內的猜忌就開始作祟了,我故意試探你,內心卻瘋狂祈求你的忠誠。事情爆發,我立刻聯想到你,那時我真以為自己死了,讓你捅進一刀,深深刺入胸口,因而面對你時我說了很多喪心病狂的話,實在太痛太痛,我沒有力量承擔,只想盡意地發洩憤恨。卿兒,卿兒……原諒我,我……我不要失去你,回我身邊,求你……」
他吻著她的發、她蔥白的十指,頓了頓,緩和胸口過分的激動。
「我知道你對我還有情,你愛著我。」
卿鴻想絕然地抽回手,想扭過頭不瞧他、不聽他,想叫他走,但是,她什麼都沒做。他的那些話,充滿歉疚、乞求、熱烈和痛楚的話……一字字、一句句敲擊她心底最柔軟、最委屈的地方,卿鴻哽咽而淚霧淒迷,心軟了大半,可想到他耍卑劣手段假扮容燦,騙她說出好丟人的話,她又怨又氣苦,強辯著:「我……我不愛你……我不要愛你,我不愛,不愛——」
容韜吻住了她的謊話,捧著那潔白的雙頰,他吻得深入,以慣有的愛戀撩撥卿鴻的心,半晌,他緩緩抬頭,雙目神俊炯然,來回在卿鴻泛著紅潮的臉上梭巡。「你親口說出的話那麼快就忘卻了嗎?真不愛我,你又何必將金龍令轉交?對我你在乎著,仍放不下心。」
「不是、不是……」她的話毫無說服力,昏亂地搖頭。
「你敢看著我的眼再說一遍嗎?」容韜不讓她躲避,額頭對著額頭抵住了她,眼瞳中燃燒著情火,那份熱焰就要將卿鴻燒成灰燼。
「我、我不愛……」她心虛,話未盡眼已合上。
容韜一點兒也不相信,由懷中掏出裝有金龍令的絨布袋,淡淡的說:「既然你不在乎,我又何必在乎自己!」猛地,他奮力一擲,那塊令牌由敞開的窗戶飛出,迅速沒入黑夜,然後是墜落江面的聲音。
「不要!」卿鴻攀住他的臂膀,一切都太遲了,所有的真情寫在淚痕斑斑的臉上,焦急的低喊:「那是唯一能讓皇上赦罪的方法啊!你沒了它,若真的出事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容韜一把抱住她,眼在笑,眉在笑,因她珍貴的綿綿情意。
「卿兒,你沒法否認對我的感情,你愛我,很愛很愛,我卻沒向你表白心事。」他的唇印在她的髮梢,密密將柔軟的身子圈在胸膛,啞聲繼語:「我也愛你呵,很愛很愛。我已向皇上請辭,卸除了北提督的職權與名號,你不做貴族郡主,我也不當朝廷的將才,我們相守著,就做一對平凡夫妻?」
貼在他胸口,一聲一聲的心音清楚無比,這不是夢,不是夢呵……卿鴻幽幽歎息,身子靠得更緊,將臉埋進容韜的衣襟,藕臂悄悄的、主動的滑向他的腰際,先是抓著衣服,然後抱住了他的腰幹。
他愛她!即便又是一次的騙局,她也認了。窩在那寬敞胸膛,她嘴角彎著美好的弧度。「做一對平凡夫妻……」她喃著,彷彿答覆了容韜的請求。
「卿兒!」容韜乍然欣喜,將她推開小段距離,尋求保證,急急地問:「這麼說,你是原諒我了?告訴我,你原諒我了?」
忽然間,卿鴻不言不語,瞠目瞪著眨也不眨,呼吸陡地急促,努力喘息,四肢變得又僵又直,那神態分明是痙攣的徵兆。
「天啊,天啊!卿兒,不要,我求你,天啊,天啊!」
容韜大駭,臉上的血色陡地四散隱去,慘白如鬼,冷汗冒得凶急。他不知道為何會這樣?五弟明明說了一切沒事,容韜心頭沒了主意,只曉得自己又要發瘋了,想也未想,他連忙將手指塞進她齒間,可是這回卿鴻卻遲遲沒有咬下,狀況也沒有緩和。
「卿兒,我不問了,我不惹你傷心了,我該死,我該死,天啊,天啊……」
他心要碎了,不敢移動卿鴻,急急撕裂衣袖,將布塞進她的嘴中代替他的手指,人像箭一般奔了出去,船艙門板讓他一踹全毀。
「星魂!星魂——」
聽見那求救的巨雷聲響,卿鴻笑了,清醒而感動,心酸而喜悅,拿開口中的衣布,她撫摸自己的肚子,柔聲地說:「娃兒,我們原諒了爹,好不好?」
???
半年後
容韜又要瘋了,無助扯著頭髮,像無頭蒼蠅在小小的前廳踱步,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個時辰的圈子。
薄薄的牆板毫無隔音作用,他的神經繃至極點,讓內房淒厲的叫聲嚇得汗涔涔,再下去就要淚潸潸了。
「哎呀!容爺,你不能進去啊!女人生孩子,男人怎麼能看?出去,出去,別守在這兒,待會小翠送熱水來呢,你別擋路呀!」一個老嬤嬤掀開布簾,硬生生擋住裡頭景象。
「可是……她在喊疼啊!」
「哪個女人生孩子不疼啊?安啦!」她可是杜家村第一把交椅的產婆,什麼陣仗沒見識過?今兒個這椿她游刃有餘,倒是這男人快讓她煩死了。
「熱水、熱水!」小翠喳呼著,端著盆子急急步近。
「我來!我來!」
「來個頭!」老嬤嬤拍掉容韜伸出的手,一把搶過水盆,頭很痛的說:「容爺,你還是繼續兜你的圈子吧。」身子一轉,又進了內房。
小翠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跟著老嬤嬤學「一技之長」,她很有經驗,站在布簾子前雙手大大張著,有一夫當關的氣勢,老成地說教。
「大爺,你不能進去,這是忌諱,以前就傳下來的,大家都得遵守。你甭著急,老嬤嬤很厲害,你媳婦兒的臀兒又圓又俏,肯定生得容易。」
容易個鬼!容韜提心吊膽得快要虛脫,可能是頭胎的關係,卿鴻痛了好幾個時辰,孩子還是不肯落地。
就在此時,一聲破天的尖喊傳來,然後是片刻的沉默,接著嬰兒響亮的啼哭劃破寂靜,震天地響。
「卿兒!」容韜大喊,人往裡頭衝去,小翠被他擠到一邊涼快了。
「恭喜容爺,賀喜容爺,你媳婦兒幫你生了個白胖的千金啊!」老嬤嬤果然經驗老到,三兩下已將剛離母體的嬰兒安置妥當,交到容韜顫抖的手中,她帶著小翠到外頭清洗,將內房留給兩夫妻。
孩子,他和卿兒的孩子!容韜難以形容此刻的感受,每一分的知覺全浸淫在感動的浪潮中,他在床沿坐了下來,怔怔地看看孩子,又怔怔地看看卿鴻。
「你怎麼哭了?」卿鴻問。她的臉依舊蒼白,卻染著美麗的喜悅,小手輕輕撫拭容韜的臉,眸光溫柔似水。
「是嗎?」難怪臉頰熱熱的。他低啞地說:「我剛才很害怕,現在太感動。」
「傻瓜……」她笑著,眼眶也濕濕的。
「我喜歡女娃兒,她長得跟你一般模樣,將來會是個大美人。」容韜驕傲的說,一隻手懷抱女兒,一隻手攬緊嬌妻,「等你身體養壯些,我想帶著你和孩子回一趟閻王寨,讓兄弟們見見你,可好?」
「嗯。」卿鴻在他懷中點頭,反手抱住了他,也抱住孩子,心底無限柔情。終於,說出那句話。「韜,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不生氣、也不怪你了,很早很早就已原諒了你。」
又一波的感動席捲而來,有妻如此,有女如此,他已無所求。
「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容韜側頭親親妻子的頰,柔聲說:「我愛你,很愛很愛。」
願天下有情之人終成眷屬,相知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