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手,她輕輕地、摩摯著他的頰,順過他濃密的眉和發。
這是她的男人嗎?是,也不是。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但卻不是屬於她的——這樣的事實,令她胸臆間竟湧上一股悲哀。她還以為,這會是一個結束的開始。但經過昨夜那樣的纏綿,她彷彿覺得自己的身與心,在瞬間被漲滿,卻又被抽空。
幾度,在兩人靈魂與身子交纏時,她感到自己是那樣地受著眷愛、那樣貼近他,一種她屬於他,而他也屬於她的滿足,讓她以為,此生似己無所求。
多希望,時間可以這樣永遠停駐。
可能嗎?李焰。她在心中這樣問著他,一隻纖纖玉指不捨地在他眉眼間流連。這個她早已愛上,卻不敢承認的男人,當他再睜開眼時,一切會不一樣嗎?
「唔。」睡夢中,他輕輕地皺起了濃眉。
她倏地縮回手,害怕驚醒他,更怕,他醒來之後,會以什麼樣的神情看待她?她再清楚不過,他之所以不肯放開她,只是為著她的美貌。現在;他得到了她,那麼將來呢?
當他不再想要她的時候,他會放了她吧?但在想到這樣的情形時,她的心卻忍不住緊縮。
「醒了?」一個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際迴響。
她猛地一震,險些停止了呼吸。
「怎麼了,不認得我了?」』他的唇不由自主地上揚。
經過昨夜,他知道她接受了他,這令他心中充滿了喜悅。就算前面有再多困難,有了她、為了她,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一時間,她不知該如何面對和回應,只是護住心口,像是就可以守住自己一顆心般,怔怔地望著他。
他微笑,側過身輕吻了她的頰:「我得去上朝了。如果再不起來,怕就會害你變成禍國殃民的妖姬了。」
妖姬?她突然覺得一陣心痛。
是了,她這一輩子,就注定了什麼也不是。曾經,她是爹娘的掌上明珠;曾是先王的昭儀;曾是,一個殉葬的女人;而現在,她卻是個名義上已死之人,被深藏在太子寢宮之中,永不見天日。
妖姬,她忍不住自嘲,稱得上妖姬的女人,也得要是個見得了光的女人吧!
但,他的親暱卻仍令她不由自主地心悸。
這樣的心痛與心悸,竟像是有人在她身上放了一把火,無時無刻不在燒灼著她。
「冰芯,待處理完朝政,我就回來陪你。」他像是一個丈夫對妻子般溫柔地說著。
她不禁迷惘。
丈夫和妻子?多麼遙遠的奢望。
他的態度和話語代表了他還要她?一時半刻間,他還不曾厭倦她?應是這樣的。
她知道自己是個極美麗的女人,如果他曾發現的話,他也會知道她是個極聰明的女人。這樣的她,並不會讓男人太早厭倦她。這也就表示,她若想離開,只是遙遙無期,除非,她的青春美貌不再,除非,她——做些什麼?
「昨夜的一切,只是在履行我的承諾,不會再有第二次,皇上也不需要因此承諾我些什麼。」她開口,要費盡極大的力氣,才能維持冷然的態度。
他的一雙劍眉斜飛上額:「你、說、什、麼?」一字一句,竟像是自牙縫間迸出來的。她永遠知道如何能激怒他!他壓下怒氣倏地起身,揀起床邊的衣裳道,「替我更衣!」
她跟著起身,披上衣物,順從地為他著衣,卻不說一句話。
他讓她套上龍袍,望著她在他身前的每一個舉動和表情。
這女人,並沒有因為他的命令而發怒,相反的,她卻溫順地低著頭,替他整理衣襟、順過衣擺,甚至,當他刻意地不肯合作,令她極困難才能替他繫上腰帶時,她也只是微微地皺起眉心。
這令他憤怒。
她的一言一行,時時都牽動著他,然而無論他做了什麼,卻激不起她心中的漣漪。
「抬起你的頭!」他狂傲地命令。
在經過昨夜之後,他幾乎可以確信,她對他是有著感情的,甚至地可以確定,她的一顆心早已屬於地。但為什麼,她竟可以如此冷血地說出那些話,彷彿他是個以人命為條件,奪取她貞操的無恥嫖客!
該死!她竟可以如此對待一個大唐帝王!
她抬頭,卻仍低垂著眼睫。舉動和神情可以控制,但眼神,怎能騙得了人?
「皇上,再遲,就要錯過早朝了。」她提醒他。
「你——」他健臂一伸,勾住她的腰身,「要怎麼做,你才會心甘情願地留在我身進?」他尋求一個答案。
他話語裡的真切,令她忍不住抬眼:「你真的——要我?」
她說不出「愛」這個字,她怕、怕他只「要」她。
「我當然要你,否則,我不會將一個足以動搖我王位的女人留在身邊。」如果此時,任何一個人發現她的真實身份,都足以要了她的命,和他的帝位。
他「要」她,就等同於愛。他要她。也愛她,她不可能會不明白。
她再次垂首,眼底卻添了一抹哀愁。
他「要」她——她默默咀嚼著他的話。
「告訴我你要什麼!」他緊緊地箍住她。
「我要——」她凝望著他堅實的胸膛,遲遲沒有答話。
「說,只要我做得到。」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際迴響,「別忘了,朕是大唐天子,只要你開口,我便做得到!」
「真的?」她突然仰起頭,眼底閃著難辨的情緒,「那麼,我要你——讓我成為大唐的皇后。」
看著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數種神情,她竟必須克制住自己衝口而出的吶喊——」我要的,只是一個只屬於我的男人、一個深愛妻子的丈夫!」
但,她的皇上,永遠不可能做到。
大唐皇后!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他還以為,燃什麼都不要。
卻沒想到她幾度求去、以死相逼、用盡心機,為的竟就是要成為他的後、大唐後宮之主?!
他瞪大了眼,望住這眼前他所深愛的女人。是的,深愛,他悲哀地想。她以為讓他奪去了她的貞操,就可以對他予取予求?
原來,她和其他的女人並沒有不同;原來,是他看錯了她。一陣心血翻湧,幾乎蒙去了他的心智。
「一個先王的昭儀,也妄想成為我大唐的皇后?」他硬生生地戳破她的美夢,「葉冰芯,你太癡心妄想了。」
如果,她不是如此功利;如果,不是讓他發現她在利用他,那麼,無論有多少阻礙,用不著她提,他都不會捨得讓她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
但這愚蠢的女人,竟在這時提出這樣的要求,無異是暴露了自己的野心、也斷了自己的後路。
而該死的是,即便知道了她的真面目,他仍無法停止對她的迷戀和渴望。
「是皇上說的,只要我開口,你便做得到。」她不害怕他的怒氣。只是,他臉上的厭惡,卻令她無法直視他。
「是嗎?」他推開她,「所以你等的、盼的,就是朕這一句話?」
「皇上想留下我,卻將我幽禁在太子寢宮中。」她抬眼,「本來,受到皇上的眷顧,該是每個女子畢生所求,但眼前的情景,卻不是葉冰芯所願。如果,有名有分、有權有錢,誰不愛在皇上身邊
當個寵妃?可我呢?就像只被豢養的囚鳥,當還能發出美麗的聲音時,皇上的心思始終在我身上。等到有一天色衰愛弛,一個先王昭儀的身份,就足以成為我的催命符。」她斂眉垂首,「相信皇上也不願讓人知道,自己搶了先王的女人吧。但皇上若封我為後,一切便不同了。」
這,是她的真心話。只是,她並不真的想當皇后,除非,她的皇上只有她一個女人。
他蹙起濃眉。
不知為何,她的說法雖無漏洞,但隱約中,他卻覺得有些不對。
這像是她會說的話,卻又不像。
他知道她寧可回鄉,也不願過著不見天日的富貴生活;他知道她不可能與後宮眾多女子共事一夫,那麼,她又怎可能要求成為一個皇后?
沒錯,他是可以封她為後,只要他解決了她曾是先王昭儀的身份——但這並不是件易事。
「不過,還有另一個問題。就是我的妒心重,根本無法忍受聖上有三宮六院、眾多嬪妃。若是我做了皇后,皇上的後宮裡,就只能有我一人。但我想,這對一國之君來說,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如果……皇上真辦不到的話,我要求的也不多。不如,請皇上讓我出宮回鄉去吧!這樣,也不算是皇上違背了對我的承諾。」
是了。他的眼陡地一亮。
原來如此。
「葉冰芯,」他上前一步,鎖住了她精巧的下巴,「你以為你能騙得過我?」
她的雙眸禁不住睜大:「我不懂皇上在說什麼?」
他逼近她:「你是我的。」他再次宣示,「無論你的身與心,都屬於我,別想否認。」他扣住她搖晃的腦袋,「我太瞭解你了,小白兔。如果你的心中沒有我,昨夜,你不會那樣熱切地回應我。別說,那只是你的承諾,你不可能騙得了我!」
她如遭雷擊。
再一次的,他輕易看穿了她的心。
他鬆開她,而她,卻倉皇地後退:「別想再躲我,也別再欺騙自己,更不要想盡任何辦法讓我送走你。你屬於我,這樣的事實,不可能改變——永遠!」
一番話,逼出了她的真心,卻也宣示了他對她永不改變時情感。如果,她可以聽出來的話。
「不,」她仍想否認,「你只是在自說自話,事實並不是你說的那樣!」但話語中的急切,洩漏了她真正的心思。
他們兩人都清楚,真正在自說自話的,是她。
「事實究竟如何……」他挑眉,「你心裡清楚,用不著我多說。」
知道已經到了極限,他不再逼她:「我必須上朝去了。等會兒,我會要人放那個受罰的小宮女出來服侍你。」他踏出宮門,「對了。」他突然回過頭,「跟你一樣,我也不喜歡後宮有太多等著我臨幸的女人。」
「嗯?」他突如其來的話語,令她困惑。
「所以,關於立後一事……朕,如你所願。」
她胸口猛地一震,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他——瘋了嗎?!
金鑾殿上,剛剛宣佈了新王將廣徵秀女、納妃封後的旨意,群臣的臉上都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而他,也算暫時鬆了口氣。
至少這些文武百官們,短期內不會再老想著要逼他納後。
「臣啟皇上,先王駕崩即將百日,為感念先王之德,臣請奏在先王冥宮之中大行祭典,並讓宮中新進的舞伶與樂女在冥宮中獻舞,以慰先王在天之靈。」待一切告一個段落,文丞相上表請奏。
「哦。」李焰眉一揚,「文愛卿設想周到,先王百日之事,就依卿所奏。只是……朕何時要人找來新的舞伶和樂女?」
他對此並無太大的興趣,這點,文丞相應該只會不清楚吧?
文丞相上前一步道:「稟皇上,新進的舞伶與樂女是臣特別為皇上所安排的。微臣聽說先王甚愛樂舞,所以在未事先稟明皇上之前,便先將舞伶和樂女帶進宮中,還請皇上恕罪。」
「哦。」是這樣嗎?「既是如此,文愛卿儘管放手去做吧。」只是——有些事不得不防,「還有一事,一併宣佈下去。先王百日是為告慰先王在天之靈,盡可以在冥宮之中舉行典與樂舞。但先王放置石棺之處,絕只可讓任何人侵擾。為安全起見,即日起,朕派殿前護衛十名於地窖前日夜看守,無朕的命令,誰也不許出人,否則——殺無赦!」
他絕不會讓任何人進入石棺停放之地,發現裡面沒有葉昭儀殉葬的骸骨。之前,他並不是沒想到要派人看守,但幾經考量,冥宮石棺安置處本就機關重重,毋需再多派人看守,若貿然行動,未桿引人疑竇。現下,恰恰有這樣的機會讓他安置人手,著實令他安心不少。
文丞相無心之舉,卻順水推舟解決了他的難題。
不過,人被他救了出來無妨。但石棺邊沒有骸骨,卻太容易被發現了。關於骸骨,他得盡速處理才行。
聽見皇上的旨意,文丞相一凜:「臣謹遵聖旨。」但不知為何,他平日溫和的面容上,竟出現了些許愁容。
「什麼?!不能進去?」一個清麗的女聲,響遍了丞相府的後院,「你再說一遍!我千方百計才來到這裡,你卻告訴我不能進去?」
他連忙摀住了她的嘴:「噤聲!我會再想辦法的。」將她帶入丞相府,已是犯了大忌,他可不能再讓她被人發現。
「辦法?怎麼想?你原先也不是說有辦法的嗎?」原先急切的聲乏,卻漸漸變成了哽咽,「皇上都已經下令,還派出殿前護衛,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領,怎麼可能打得過那些武功高強的殿前護衛?」
「你先別急,解決事情並非只有武力可行。」他眉心揪緊,看見她的淚水,讓他幾乎失去了平日的冷靜和沉穩。
古書上說,女人是水,是禍水。果然這樣的水、卻攪得他心神不寧。
他本以為,原先的計劃已萬無一失,但他萬萬沒想到,皇上卻會下這樣的命令。
當然,守衛先王棺木在情在理都無不妥,只是命十名殿前護衛日夜看守,還對出人者下達格殺令,這……
一時間,他無法確定其中有何異樣,但,其中必有隱情。
「文不行、武不行、這不行、那不行,到底什麼才行?」她用力抹去自己的淚水,「那天,要不是你攔下我,我早就進去了!瞧,現在連只螞蟻也近不了石棺,你要我怎麼相信你!」
她的一雙眼和那小巧的鼻子,競紅得像隻兔子。他望著她,卻未曾聽見她的指控,只是看得癡了。
「文書獃,你究竟有沒有聽見我的話!」她急了,大聲對他吼。
「聽……」他這才回過神來,「聽見了。」
她叫他什麼?文書獃?他微微皺眉。
「然後呢?」她皺起小鼻子,「你不是說有辦法的嗎?」這男人,一愣一愣的,實在很難想像,他竟會是當今狀元和丞相。
她應該相信他的吧?
除了皇上,最大的應該就是他了。如果他再淚有辦法,恐怕這一輩子,她連姐姐的屍身都無法見著了。
他點點頭,望著她淚痕未乾的小臉,幾度伸手想替她拭去頰上的淚:「會有辦法的。」無論如何,他答應她的,便一定會做到。
「真的?」她眼中這才露出了原來的光彩。
他點點頭。
「謝謝你!」她開心地摟住他的頸子,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姐姐,舞秋來看你了。
她不禁淚盈於睫——
姐姐放心,無論如何,舞秋也要將你的遺骨帶回清泉鎮,讓你每天都可以看到親人們。只要讓舞秋找到你,舞秋一定馬上就帶你離開那個黑暗陰冷的冥宮,遠離那個該死的老皇帝!
新王將選秀女、策后妃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也傳遍了整個兒皇宮。
無論是已婚未很有機會沒機會的,都期盼著自己或是哪個親人能飛上枝頭,好讓全家人也跟著雞犬升天。更令大夥兒興奮的是,新王是個年輕英挺、有為仁德的仁君,哪家女兒進了宮,都是天大的福氣啊!
就在這樣的傳遞中,大夥兒才發現,原來皇上不是不愛女人,而是不想在先王駕崩尚未滿百日之時,舉辦這樣的喜事;至於皇上暫時不遷出太子寢宮,也是為了讓先王的魂魄在尚未離開人間之前,能停留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於是,大夥兒紛紛傳頌著新王的孝心與仁德,而原先斷袖的傳聞,自然也就跟著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聽到這樣的傳聞,李焰滿意地笑了。
文丞相辦事的效率果然不差。
不但一次解決了兩個危機和難題,還反倒將他的聲望再往上提了一層。虧他想得出,以流言制流言,倒真是不錯的法子。
只是接下來,該如何處理被選人宮的秀女,以及如何讓葉冰芯換個身份出現,倒是個令他困擾的難題。
秀女?冰芯?
糟了!他拍案而起。
他突然想起,他根本還來不及向她解釋選秀女入宮一事。更糟的是,在告訴她之前,他早已答應她只會有她一個女人、只有她是他的後。
該死!
一想到她聽到這些傳聞時,會是怎樣的心情,他的心也跟著揪緊。
他無法想像,當她知道他要廣徵秀女、策後封妃時,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來人!擺駕回宮!」他一刻也不停留地趕往太子寢宮。
深怕,稍一晚了,便再也無法挽回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