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脾氣「相當」不好的捕快。
尤其是在生平第一次追丟了要犯、中箭落馬之後,他的心情簡直惡劣到了極點。
「該死!」他詛咒。
腿上的長箭沒入骨血,差那麼一些些就要穿透他的大腿。當然,如果只是中箭,他絕不會讓「黑羽」如此輕易自他眼下溜走。
但隨著時間經過,他額上的細汗不斷泌出。
箭上有毒!
望著泛黑的血肉,他早該料到。
殺人越貨、犯下無數案子的「黑羽」是他遇過最狡猾、也是唯一在他追捕之下逃脫的罪犯。
一身黑衣與頭罩,是「黑羽」的標記。他每犯下一案,乃在死者身上留下一枝黑色羽毛,像是宣示與挑愛。
這對身為捕快的他來說,是絕對無法容忍的罪行。
三年以來,他追索有關「黑羽」的一切消息,為的就是要將他緝捕歸案。終於,讓他找到了「黑羽」。
但他萬萬沒想到,原以為的結束竟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失策。
腿上血洞已乾涸,然而不幸的是,縱然他早點住了周邊的穴道,卻無法制止強烈的毒性繼續蔓延。
看來,他不但中了箭,還中了「黑羽」所誤下的陷阱。
是他太過大意,未曾注意「黑羽」的竄逃只是為了誘殺。
「黑羽」從不曾用毒,但這箭上卻淬滿了強烈的「紅鶴」之毒,能煉出這世上少有、無人能解的劇毒,可以想見,為了殺他,「黑羽」著實花了不少力氣。
他咬牙。
「追風神捕」的一世英明就要盡毀於此了。
可恨的是,他仍無法親手將「黑羽」緝拿歸案。
「玄夜」?
憶起方才驚人的一刻,他轉頭察看他的坐騎「玄夜」是否無恙。只見它側躺在一旁,出乎尋常的安靜,才一抬眼,卻瞥見它右腿上明顯的彎屈。
該死!
若不是他的輕忽,「玄夜」也不至於此。
任誰都明白,一匹良駒若是折斷了腿骨,就如同獵人失去他拉弓的手,再沒有生存的尊嚴和意義。
他不忍見「玄夜」如此苟活;如果可以選擇,他知道,性烈如火的「玄夜」亦不願如此。
似乎,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他咬牙,運起掌力,朝箭柄一堆。
他悶聲一哼,劇烈的痛楚讓他幾乎昏厥過去。箭身隨著他的勁力穿過腿骨,整個兒脫出,飛離他的腿肉。他撐持著拾起箭矢,望向愛馬。
「『玄夜』,你知道我要怎麼做吧?」他沙啞著聲音問。
馬兒揚起頭嘶鳴,像是響應,亦像是支持與瞭然。
他點頭,舉起箭身--
「天!這不是『踏飛燕之馬』?!」
一個聲音劃破長空,制止了他的行動。
隨著聲音出現的,是個清麗的少女。銅鈴般的大眼裡,寫滿了驚喜與不敢置信。
荒涼的小徑上竟出現傳說中的寶馬?!望著眼前的神駒,葉鈴按住胸口,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踏飛燕之馬」是出產於昔日大宛的寶馬,通體紅如黑,據說能日行千里,飛快得甚至能踏上飛行中的燕子,漢武帝幾度派人前往大宛求之而不可得。她一直以為,這只是傳說中的動物,沒想到竟會在這種地方看到它。
而令她不敢置信的是,在它身旁的男人正對它舉起長箭,像是要……
在強光的反射下,她瞇起眼,卻發現箭尖竟閃著--奇異的光芒?
箭上淬了毒?!
「住手!你想做什麼?!」她衝上前大喊。
這男人竟想用毒箭刺殺一匹寶馬?!
唐冷澤一怔。
他萬萬沒想到,在這種時刻,竟會有人阻擋他--而且還是個女人?
向來少有人識得他的愛馬,能叫得出它名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而這平空出現的女人--他皺起了眉頭。
就算她認得寶馬又如何,在這樣的時刻,只顯得大過多餘。
「你這個兇手!你想對它做什麼?!」她一個箭步上前,搶下他手中的長箭,使勁一把折成兩段。「你知不知道,它可是千百年難得一見的寶馬。」
就算不是寶馬,他也不能這樣對它--她義憤填膺!
「你--」
這是哪來的該死女人?!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玄夜」。而這女人,不但干擾他的行動,還猖狂地指責他,要是換作平日,他絕容不得她如此惡形惡狀。
真是虎落平陽 他不想再多費唇舌。
「你……」葉鈴氣得顫抖。「你竟然想拿淬了毒的箭射殺他?你這殘忍無知、喪盡天良的傢伙!它究竟什麼地方得罪你,要你這樣對待它!」
她生平最痛恨對牲畜沒有愛心的人!
尤其是自以為瞭解馬兒,實則是虐待它們的蠢男人!
「住口--」他低吼。「把箭還給我!」
婦人之仁。
正因為知道它是「踏飛燕之馬」,他才不願見它如此苟活。
男人與寶馬的尊嚴同等珍貴。
在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他必須要親手了結「玄夜」的生命。
而她,只是在浪費他的時間。
「要我拿箭給你殺它,想都別想!」她跑向無辜的黑馬,仔細檢察著它腿上的傷。「馬兒別怕,這點小傷,我可以替你治好的。」
原來是折斷了腿骨,她皺眉。現在她約莫可以猜到他為什麼要殺這匹馬了。
這些愚蠢的男人,難道沒有人想過腿骨折斷是可以治好的嗎?
「別靠近它!」唐冷澤暴吼。
愚蠢的女人!
「玄夜」野性未馴,向來只允許他一個人靠近,如今她擅自的行動,無異是自尋死路。
該死!
他咬牙,勉強起身,試圖挽救可能發生的錯誤。
葉鈴抬眼,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自顧自地拿出背袋中的夾板,替馬兒做起了包紮的動作。
「玄夜」?唐冷澤揚眉。
出乎意料的,「玄夜」並沒有任何攻擊的行動,相反的,卻順著眼前的女人,露出前所未有的溫馴。
難道是受傷使得它無法反抗?
突然,一陣暈眩攫住他,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他收攝心神。如果不能用箭,他還有一些力氣可以擊斃它。
「滾開!」他命令。
「你憑什麼叫我滾……」她陡然睜大了眼。「你受傷了?!」
原來這男人也受了傷?而且--她順著他流下的黑血判斷……
他中了毒,而且還是箭傷。
那--方纔那枝箭射中的是他?
唐冷澤不理會她的驚異,只是強撐持著來到「玄夜」身旁,盤腿運氣。
「住手!你這個笨蛋!你已經中了毒,不能再運氣了,否則一旦毒性蔓至全身,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葉鈴制止他。
殘忍無知、喪盡天良、笨蛋--
很好,他這一生,從未被人如此侮辱過。
唐冷澤眼也不抬,高舉起手。「『玄夜』,永別了。」
不能安靜地死去,是他最大的遺憾。但眼下,怕是無法要求更多了。
或許,如果那女人再開口,他該先考慮用剩餘的力氣劈暈她。
不再多想,他一抬手,直劈向「玄夜」的腦門。
「住手!」
隨著話聲起落,葉鈴硬生生地接下他的一掌,兩人同時被震倒在地。
「你--」才要出聲,只覺氣血逆流,一團鮮血自他口中噴湧而出。
該死的女人--
糟了!葉鈴心驚,一揚手點住了他的穴道。「你這個蠢蛋,為什麼我說的話不聽!」她按住他的胸口,以真氣替他護住心脈。
「玄夜」不安地嘶鳴。
唐冷澤回過一口氣,反手扣住她的衣襟,以僅存的氣力咬牙道:「把它……殺了……替我……把它殺了……」
想不到,他一生從不求人,卻要花這樣的時刻求一個該死的蠢女人。
但為了「玄夜」,他必須這麼做。
「你這個--」她想不出什麼字眼來形容他。
一匹馬跟他會有什麼深仇大恨?
他自己都死到臨頭了,竟然還不肯放過一匹馬?
「答……應我!」他緊捉住她的衣襟。「否則,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這樣的威嚇,對女人應該有用吧,他的思緒已漸漸渙散。
「你威脅我?」她氣憤地按住他緊捉著的拳。
他要她殺馬兒,還用做鬼來威脅她!
這男人,簡直無恥至極!
「說你答……應……」沒有她的保證,他死不瞑目。
葉鈴抓下他的手。「你想都別想!」
「你--女人!」望著她那該死的神情,生平第一次,他有一種想親手扼死她的衝動。
不過,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玄夜』,原諒我無法送你一程……」
他閉上了眼,任無盡的黑暗將他吞噬。
「葉鈴,你究竟做了什麼?!」
一進門,展劍辰的臉色在瞬間變得刷白。
奇怪的是,原本躺在地上的「玄夜」一見到他,竟像是見著了仇人似的,噴著鼻息掙扎著要起身,情緒極為激動。
「馬兒別怕,辰哥不是壞人呢!」葉鈴出聲安慰道。
展劍辰斜瞥了眼無力站起的馬匹,逕自上前。
葉鈴的房裡,躺著一匹馬,和一個半裸的男人,而那個男人,就躺在她的床上--展劍辰握緊雙拳。
「辰哥,這人中了毒箭、那馬兒跌斷了腿骨,我正在替他們療傷。」葉鈴頭也不抬地查著藥典,眉心緊蹙。「沒想到竟有人會使這「紅鶴」之毒。不知是誰這麼狠心,要下這種毒?」她喃喃著。
「紅鶴」之毒,是取百毒之草與百毒之蟲,經過百日淬煉而成。至陰至毒,中毒者將會自四肢開始奇癢、而至痛,最後五臟六肺一寸寸潰爛而死,更可怕的是,此毒至今無人能解。
眼下,她只能先壓下他的毒性,卻沒有把握能不能救活他。
「或許是這男人作惡多端,罪有應得。」展劍辰冷冷地望著床榻上的男人。
「作惡多端?」葉鈴抬眼。
他會是這樣的人?
但……她仔細端詳他的面容。
他的容貌,像是斧鑿般俊挺。一雙劍眉斜飛入鬢、緊抿著的薄唇和高挺的鼻樑,就算是在病中,他看來仍有一股吸引人的英氣。
而他黝黑的膚色、厚實的胸膛和長繭的雙手,更增添他屬於男性的堅毅和力量。她不相信,他會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
「葉鈴,這種人救不得。」望著她眼底的神情,展劍辰瞇起眼,額際露出青筋。
「救不得?」她驚異地揚眉。
她身為大夫,怎可能見死不放!她不明白辰哥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就算他是個惡人,也得等到救醒了再說啊!
可為什麼,向來心善的辰哥,卻對這個男人有著……厭惡?
「身中劇毒、來路不明,此人絕非善類。」展劍辰上前拉開覆在他腰際的被褥,一把捉起他。「『紅鶴』之毒無藥可救,早晚都是死,用不著在他身上白費力氣。馬可以留下,人絕不能留。」
「玄夜」幾近發了狂地嘶鳴,卻因吃了藥而虛軟無力。
「辰哥!住手!」葉鈴回身運掌推開他,以身體護住昏迷不醒的男人。
她不敢相信辰哥竟會這樣對待一個傷重的人!這是十年前將她救起、一手扶養她長大的辰哥?
她竟對他出手,展劍辰如遭雷極。
「你--」展劍辰按住胸口,臉色鐵青。
這一掌,不足以傷他,卻--傷了感情。
他一手帶大的葉鈴,竟為了一名不相干的男人反抗他,甚而對他出掌?!
「辰哥,我--」看見辰哥臉上的神情,她不禁無措。
她只知道,當辰哥要將他自床榻上拖起時,她滿腦子想的只是要保護眼前這個男人,卻沒想到她竟會對辰哥出掌。
「辰哥,我不是有意的 」她想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住口!」展劍辰怒不可抑。「如果你要留下那個男人,就別再叫我一聲辰哥。」
為什麼?葉鈴不明白。
辰哥從來不曾如此討厭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未曾謀面的傷患。
他這是在……威脅她嗎?
有生以來第一次,她無法認同辰哥的行為。
「你--」見她沒有反應,展劍辰試圖掩飾內心的慌亂。「別說我沒提醒你,『紅鶴』之毒無人能解,要不要為一個將死之人破壞我們多年的感情,是你的選擇。」
她低頭不語。
「留他,抑或是我?」展劍辰步步相逼。
他不信她會作出愚蠢的選擇。
「辰哥,不要逼我。」她眉心緊蹙,咬牙道。「身為一個大夫,我不能放棄任何一個受傷的生命!」
如果辰哥不能明白,她也無能為力。
她望向床榻上的男人,突然發現,除了這個理由,似乎還有一些什麼。
但她無暇深究。
「大夫?什麼大夫?」展劍辰怒急攻心。「你只不過是個為牲畜治病的女人。」
她竟選擇了他--那該死的男人!
「你說什麼?!」葉鈴幾乎跳起來。
只不過是個為牲畜治病的女人!
他是這樣看待她所做的事?
一直以來,她以身為一個大夫而自豪,就算平日她做得最多的是替農家的牛羊接生;治療,但她也為挽救每一個生命而驕傲。但她從不知道,在辰哥眼裡,她只是一個「為牲畜治病的女人」?
「把他丟出去,否則我立刻就走。」展劍辰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但在這樣的關頭,他認為,即便他說了什麼,她也該順從他。
葉鈴抬起眼,雙瞳儘是迷濛的淚水。
裡頭有著氣憤、也有著傷心。
這麼多年來,她不知道他一直是這樣看待她的。
「我不能見死不放。」她狠下心。
一句話,道出了她的決定。
展劍辰踉蹌。
「你……好……」他後退,不信他一手帶大的女娃兒會為一個男人背棄他。「我走。」
辰哥--
她的心整個兒揪緊,受傷與倔強使她無法開口。
就在猶豫間,她的門被「啪」地甩上,就如同在她臉上狠狠甩了一個耳光。
為什麼?她不明白。一個不相干的男人就足以毀了他們多年的情誼?難道,為了他,辰哥真要與她決裂?
「都是為了你。」她忍不住氣憤地道。
她將負傷的一人一馬自野地裡帶回來,為的究竟是什麼?!她望向床榻上根本不知所以的男人。
為了救他,她讓他吃下了身上唯一的解毒丹,保住他的性命。再把馬兒的腿用夾板固定,硬是將他拉上馬背。
要不是遇上她,只怕他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了。
她不想相信他是個壞人。
但在荒地身中劇毒,的確如辰哥所說的,有可能是因為作惡多端,招惹了仇家。但令她無法相信的是--
那「踏飛燕之馬」,就連腳骨斷了,仍是撐著要將這男人送到這兒來,而他甚至要殺他呢!能讓「踏飛燕之馬」對人類這般忠心,她不信他真會是個惡徒。
眼前這男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她迷惑了。
但她知道,無論他是什麼樣的人,就算他是個不懂得愛護馬兒的蠢蛋,她都不願放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