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晏然不自在地絞著手,酡紅著臉,她覺得好像整棟樓的人全知道昨晚她和南諾言做了什麼事。
「南醫師天還沒亮就出去了,有位住在蘇活區的亞洲女人難產,他趕去處理,看看時間,應該就快回來了。」
「一會兒我會加快速度把清潔工作做完。」她記得她有一堆例行的打掃洗刷工作要做。
「不用了,全做好了。」接可森太太道。
「啊?」怎會如此?
「昨天南醫師請來工作的兩位女孩今天早上已經來上工了,現在大概在午休。」
這麼快她的飯碗已經有人搶著要了?而且一請就請了兩位。
「你終於熬出頭了,這四年來,我們都不知道你和南醫師有一段那麼浪漫的邂逅,你還真沉得住氣,不過我們全猜想你們之間一定有過什麼誤會,不然南醫師怎會捨得讓你這麼辛苦的做這些粗活。」
傑克森太太人長得福福泰泰的,心地非常好。辛晏然很幸運,到目前為止沒有人對她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奇遇冷嘲熱諷過;大多相信了南諾言編的故事,說什麼她是他在巴里島旅遊時遇上的小精靈,他們一見鍾情,諸如此類……
「是我太任性了,跟他打賭,說我可以一貧如洗的過日子,因為不服輸,才會繞了這麼一大圈。」
「不要緊,結果還是好的不是嗎?天父會祝福你們。」
傑克森太太拍了拍她的肩膀,哼著法國民謠輕快的離去。
愉快的氣氛同時也感染了辛晏然,她心裡不自禁地想著,是否屬於她的新人生已經開始了。嫁給南諾言代表脫離貧窮,這是她不敢有的美夢;事實上她並非渴望過著富有的生活,她要求的只是一個普通平凡安定的生活,這應該不算是幻想吧!
她走進廚房,看著井然有序的廚具,還真的不太習慣這一切。若是平日,這些工作是她分內之事,差不多從每天睜開眼睛開始,忙碌兩個子就開始伴隨著她。
她推開烘乾機的門,拿起杯子倒了爐上的咖啡悠閒地喝著,她從未像此刻般清閒。突地,一片漆黑罩頂而來,一陣暈眩感讓她失去知覺……
外面風聲怒吼,雨勢傾盆,南諾言坐在窗欞上看著外頭的狂風暴雨。
他的襯衫敞開,臉上佈滿憔悴,眼裡的紅絲來自於睡眠不足。
她走了,一聲不響、不留痕跡的走了。他有能力將一名子癇症的孕婦從鬼門關救回來,卻沒有能力留住他的新婚妻子,好諷刺啊!
她真的這麼討厭他嗎?在他對她做了那件事後,她邊立即在他眼前消失。
早上,他還興沖沖地請了地產仲介為他介紹巴黎待售的華宅,準備安置他未來的夢想,構築他的新家;他帶著感恩的心情慶幸得此天賜良緣,而她竟然如此殘忍地對待他。若她真的對他無情意,又為何隨身戴著四年前他贈予她的寶石項煉——薔薇新娘!她大可將它變賣,他記得當年買下它時所費不貲。
他提著簡單的行李,經過護理站時和珊珊點頭示意,然後離開了巴黎。
一九九六年聖誕前夕
辛晏然一早醒來,發現外頭飄著細雪,今年巴黎的第一場雪開始下了,外面街上被白雪妝點得美極了,像是灑上銀白的胭脂。
來到這裡已一年多,直到半年前,她才知道自己人仍在巴黎,被囚禁在一間精神病院裡,一個人在不到兩坪大的斗室裡,身不由己的看著日昇日落。
剛來時,她對每一個她難得一見的法國醫療人員解釋她的際遇,告訴每一個人她是正常人,不是什麼精神病患,卻沒有人肯相信她。
這半年來,她得到可以每日下午到花園散心曬太陽的機會,雖然只有短短的二十多分鐘,但彌足珍貴。
冬雪開始下了,或許難得的而是分鐘自由又將被剝奪。
她一直不明白,自己怎會被迷昏送到這裡來?又是誰想害她?
在這裡,寂寞地想了一百遍也想不出答案。是諾言嗎?那個她在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所嫁的男人。她的眼淚早已流乾,問號還是解不開。
房門這時被打開,是醫生例行的巡房;今天應該輪到艾德醫生來和他們這些精神病患對話。艾德很喜歡笑,人也很和氣,每回來看她時都會帶幾本書來給她解悶。
「晏然,今天早上心情好不好?」他坐在床旁的椅子上。
辛晏然縮在床角,蜷縮成蝦米狀。她本來就不胖,現在更瘦了,而且食慾很差,一天只吃得下兩餐。「為什麼沒有人肯相信我是正常人?」她張著大眼看著艾德,希望他能大發慈悲相信她說的話。
「因為送你進來的人提供了他從前就醫時留下的完整病歷報告,那些資料足以證實你從十歲開始便得了精神官能症。別在鑽牛角尖了,好好待在這裡接受治療。」
「送我來的人?是誰送我來的?」
「你的丈夫啊,你不記得了嗎?」艾德搖搖頭,很同情她不記得自己的丈夫。
「我的丈夫!?」諾言嗎?
「是啊!不過他也只來過那一次,然後就沒再來過,我想——或許他有可能再婚了。不過不要太難過,你只要好好休養,出院後再找個好男人過一生。」
艾德看著晏然。她真的好瘦小,可是卻有著傾城的美貌。她的皮膚很好,就像嬰兒的皮膚,真可惜她是個精神病患,不然又該是個讓男人爭相疼惜的女人。
「能說說他長什麼樣子嗎?」她試探地問。
「誰?」艾德回過神。
「我的丈夫。」
「哦——印象已經有點模糊,畢竟只見過他一次。他的個頭不高,大約只有五尺兩寸,看起來像阿拉伯人。」艾德回憶道。
「他不是我的丈夫。」辛晏然幽幽地道,心裡頓時鬆了口氣。知道不是南諾言絕情至極地將她送來這裡,她好滿足、好欣慰,然後開始落淚。
「不是你丈夫!?那他是誰?」艾德半信半疑地看著她。
「我也不知道,我才結婚一天,只記得我第二天早上在廚房時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後來就不省人事,卻在這張床上醒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會這樣?」艾德小心翼翼地分辨著她說的話,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一名精神病患說的話,他怕這又是另一場語無倫次的言語陷阱。
「你的丈夫呢?叫什麼名字?」艾德好奇的問。
她猶豫著是否要告訴他。算了,再壞的處境也不會比被莫名其妙的關在這裡壞了。「我的丈夫是阿德烈家族的南諾言。」
「你說的人是英國出身的南諾言先生嗎?婦產科醫生?」
辛晏然點點頭。「你一定不相信對不對?」
艾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被看穿了心事般。
「我的家世與出身,的確配不上阿德烈家族。」她瞭解艾德的難堪。
「你真的是南諾言的妻子?」他不敢相信,卻又覺得有此可能。
辛晏然有一種不尋常的清新脫俗之美,或許這是吸引南諾言的致命吸引力。像他,好幾次幾乎要迷失在她會說話的眼瞳裡。
「如果你不相信,想要求證,你可以查去年五月二十六日的報紙,我想上頭應該有刊登我和諾言結婚的消息。」
「我會的,下午我再來看你。」艾德站起身來,匆匆離去。
「我好想回家。」說話的是辛晏然在療養院認識的朋友多娜,她比辛晏然大三歲。
「你可以請家人來帶你回去啊!」有家人真好。
「不可能的,我哥哥結婚了,新來的嫂嫂不准我住在家裡,否則她會離家出走,上次就是這樣,所以我才又回到這裡的。」多娜快哭出來了。
「嫂嫂不瞭解你,所以才會不願意你住在家裡。」
多娜患有憂鬱症,再加上厭食、自殺上癮……等等諸多因素而被家人送來這裡。
多娜曾和辛晏然談起過她多次的自殺經驗,兩隻手臂老早就被她割得慘不忍睹。辛晏然不明白,到底有什麼傷心事能讓多娜不斷地想尋死呢?
她問過多娜,多娜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拒她說她就是不能控制自己,想盡各種方法,就是想死。
「昨天我又睡不著了,好煩。我覺得我哥哥的太太會雇殺手殺了我,不如我自己死來得好。」
多娜又開始偏激了起來,辛晏然很擔心她真又走上絕路。
二十分鐘太短暫,她來不及勸多娜什麼,就又被趕回病房裡了。
艾德走進辛晏然的小房間,笑容逸去,眉頭深鎖。
「為什麼有人這麼殘忍,想要你生不如死?」對於一個精神狀態正常的人而言,被關在這裡一年多,包圍在這麼多詭異的問號裡,對她來說簡直是折磨。
「你相信我了嗎?」辛晏然喜出望外。
「我到圖書館查了那天的報紙,裡頭詳實記載了你的婚禮情況,不過你們——結婚似乎結得很突然。」
她點點頭,神情有些許落寞。「是的,我高攀了一顆不該屬於我的星辰。」
「你的丈夫……可能另結新歡了,昨天我參加一個巴黎藝術展,恰巧遇見你的丈夫,他的身邊有個大家閨秀柔情似水的偎著他。」
她的黑眸倏地變暗。「你認識諾言?」
「不是很熟,算是點頭之交,他曾經支援過療養院婦產科一陣子,六年前吧!」
這家療養院是貴族式療養院,專門收容有錢人家裡視為恥辱的精神病患,有錢自然能使鬼推磨,這間療養院請了各科醫師駐診,吸引了上流社會有此需要的人士將家族罹患精神病的家人往這裡送,專業又保密,光是保密這一項,就讓許多人安心。
「我在這裡沒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不過——我可以用非正式管道將你弄出去。」
「可以嗎?你真的有辦法嗎?」
「你得再忍耐幾天,可以嗎?」
她笑了,「謝謝你。」終於可以離開這個囚籠了。
南諾言醉了,也許是因為今天是聖誕節,街上正洋溢著歡樂的氣氛,所以他多喝了點酒,今晚他不準備出診。
也許是因為那個結婚後第二天便告失蹤的小妻子。她就像蒸發了一樣,他找了許多地方,卻毫無她的音訊。她身無分文,能躲到哪裡去呢?
辛晏然,你讓我整顆心都擰碎了。他到底有什麼魔力,可以如此殘酷地待我。他在心中吶喊,苦澀地狂笑。他真該死,為什麼非要在新婚之夜強迫她,結果把她逼走了。她好嗎?懷孕了嗎?他好怕她選擇孤孤單單地生下孩子,更怕她用什麼土防噶墮胎,危害到自己的身體。
他走下他的保時捷,東倒西歪地走回他在巴黎剛買下的豪宅。
應門的是管家巴金,當他看見叫門的人是主人時,微愣了下。在巴金的眼裡,這位自律甚嚴的主人是滴酒不沾的,今天怎會帶著滿身酒氣和醉容回家呢?
「巴金,我不是放你假了嗎?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怕主人一個人寂寞,所以留下來陪你,我太太也來了。」
「哦!叫你太太以後也搬進來住吧!夫妻分隔兩地是大不幸,你們應該住在一起。」南諾言進入大門後,意有所指地道。
「謝謝主人。」巴金笑了。
「你們過節去吧,我很好。」
他踉蹌了一下,巴金立即上前扶著他。
「主人,你有個朋友來訪。」
「朋友?」他在巴黎,不想見什麼朋友。
「是白令海先生,他在健身房。」
「叫他明天一早就離開,我不想見到他。」南諾言嚷道,白令海曾欺侮過他的晏然,他早該把他開除於朋友名單上。
南諾言緩步回到自己的臥房,隨即倒臥在四柱床上,瞪著天花板出神。
他的心恍若被利刃凌遲般,他不曾追過女人,一向只有女人倒追他,而辛晏然是少數他想追求的女人。
壞就壞在他們相識的方式,讓整個美好人生從此變了調,蒼天不仁,莫過於此。
終於,睡意來襲,讓他暫時能夠不去思考。
翌日清晨,敲門聲讓南諾言不得不清醒。他開了門,卻沒打算請白令海入內,只是站在走廊,迎上白令海火冒三丈的眼神。
「我得罪你了嗎?為什麼要趕我走?」
「我不想被打擾。」他冷冷地說。
「我們是朋友,你竟為了一個女人,連老朋友也不要了。」白令海無法忍受。
「我的壞心情讓我無法招呼朋友,你還是走吧,我只想清靜一下。」南諾言語氣平淡。
「沒想到你真的會娶那個骨瘦如柴的小鬼。」白令海想到在巴里島發生的事。
「不准你再用任何輕蔑的字眼形容我的妻子。」他憤怒地道。
「世界上哪有這麼古怪的婚姻?不過她走了不是更好?你應該盡早訴請離婚好脫離苦海,那個女人沾不得,她總是在利用你的好心。」
「閉嘴!」南諾言挺直肩膀,昨夜喝了太多酒,腦袋瓜現在隱隱作痛著。
「好吧!我讓你冷靜冷靜。」白令海氣憤地轉身離去。
溫柔的路依蓮正奏著豎琴,眼裡汪汪的秋水可以讓所有仰慕的男人沉醉其間。
白令海依在門扉處看得醉心不已。
「昨天是耶誕節,你和諾言一起過的嗎?」他突然開口。
琴音倏地停止,戛然而止的韻律讓空氣有點不自然。
「他喝了不少酒。」她幽幽地道,溫柔的氣質讓人心疼。
「是啊!早上我見到他時還能從他身上聞到酒氣。」
「家裡昨晚辦了舞會,好不容易才邀到他來參加,他卻在陽台站了一晚,也喝了一晚的酒。他一向滴酒不沾的,昨晚卻那樣放肆的喝了一夜,而且是烈酒。」
「你一定擔心極了。」
路依蓮點點頭,歎了一口長氣,站起身來。「我第一次看見他掉眼淚,而且是為了一個令他又愛又恨的女人,他還是忘不了她。我不明白,他們真正相處的時間這麼短暫,他為什麼仍然陷得這麼深?」
白令海想了一下。「大概是孽緣。」
她看著他,表情痛苦。「你也這麼認為?」
「除了這個原因,我想不出其他答案。你長得這麼美,家世又好,諾言沒有理由不愛你而要她。」
「你說你從他那裡過來的,他還好嗎?」她站在落地鏡前看著自己嬌好的容貌。
「他一點也不好,幾乎想把我轟出來,他根本不想要我這個朋友了,你說殘不殘忍?」白令海抱怨道。
「我想見他。」
「他可能不會見你,你去只會吃閉門羹。」
路依蓮聽不下勸,一定要去見心上人。
當她來到南諾言家,見到諾言時,他剛洗了澡,刮了鬍子,清爽的味道十分好聞,看不出來昨夜的宿醉。
「忘了她好嗎?」路依蓮柔弱、楚楚可憐地道。
南諾言停在她的面前,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我忘不了。」
她倒抽了一口氣。「她走了快兩年,她根本不要你,也不要這個婚姻了,你這樣癡心讓我好心疼。」
他猛然伸出手,托起她的下顎。「我花了好多年的時間才找到她,再也不會有任何一個女人令我這麼狂熱的想要擁有,這是宿命。」
他鬆開她的下顎,路依蓮差點跌了一跤。「可是她並沒有回以同等的熱情。」
「我知道,這也是我的宿命。」他苦澀地道。
「談到宿命,你忘了你的家族使命了嗎?你的兄弟們等著和你有相見的一天不是嗎?十年之約就要到了,你不能缺席的。」路依蓮提醒他。
「算來,我是六兄弟中第一個結婚的,怎麼能說我破壞了家族的約定呢?」他的晏然結婚的消息宣佈得太突然,而且新娘子第二天便失蹤,兄弟們全沒當真,但在法律上,他確實是已婚的身份。
「諾言,我愛你。」路依蓮很少這麼坦白的爭取她要的東西,這是頭一回她為感情奮力一爭。
南諾言身體一僵。「別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你只是少女情懷罷了。」
「諾言,我真的好愛你。」
路依蓮生長在醫生世家,祖父母、父親、和三個哥哥、一位姐夫全是法國頂尖的醫師。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南諾言了,一直偷偷地愛慕他,放在心裡不敢表白,直到今天。
昨天是她二十歲的生日,或許「成年」給了她勇氣。
「小傻瓜,你只是不成熟的迷戀罷了,我不適合你,我太老了。」
「你不老,你一點也不老。辛晏然嫁給你時也才二十歲,你不也不認為自己老。」路依蓮可不服氣了。
「那是不同的,我把她當女人看待,而你只是小妹妹罷了。」南諾言心想,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苦口婆心的向她解釋了,他不想愈描愈黑,有的時候真理未必愈辯愈明。
小妹妹不等於女人嗎?為什麼諾言劃分得這麼奇怪,她的小腦袋哪裡能接受!
「我偏偏只愛你,誰也不愛。」路依蓮表現出固執的一面。
南諾言看著她,打算隨她去。假以時日,她遇上了自己真正鍾情的男子,她會明白此刻的愛戀只是一種迷惑而已,他稱作「後青春期的迷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