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張艷,你總算來了!」
大銘社長似乎很高興看到她,安排她在講台靠門處坐下。碧紅坐在她左手邊,沒有任何招呼表情。小童坐在張笑艷右後方,阿祥則在前面盤據著。
「幸好你來了,」阿祥手搭著張笑艷的椅背說:「大銘起碼問我要了十次人。真是冤枉!你這麼大一個人,我總不能將你栓在褲帶邊吧!」
「好了!各位!」大銘社長在台上朗聲說:「大家總算都到齊了。這是我擔任社長最後一次的集會,也是我畢業前所籌劃的最後一次公演。我很感謝大家熱烈參與,希望這次畢業公演能劃下一個完美的休止符。」
「言歸正傳--這次畢業公演的戲碼,經過我和導演以及阿祥、馬休等人篩選後,初步決定選用李商隱的『錦瑟』--只是借用他的詩名,劇本將由阿祥重新編寫,主題是探討時下最流行的時空交錯問題。真的有『結界』這種『光牆』存在嗎?我們將討論過去的『今天』和未來的『今天』,以及現在的『今天』這三者之間的關係。如果把空間假想成一個立體晶狀的多度畫面,這三個焦點,到底會呈怎樣的交叉聚合?聽起來好像很複雜,不過,我們有信心做好它--關於戲碼問題,各位有什麼意見嗎?」
「社長,」一位學妹舉手發言:「這個構想是很好,可是我們得考慮到,以舞台的表演方式演出這種時空交錯的劇,技術上恐怕會有很大的困難。畢竟舞台演出和電影劇集有相當的差異性,我們無法利用剪輯和合成技術製造出效果,弄不好。反而會使表演陷入無趣的膠著狀態。」
「沒錯,社長,」小杜也發表意見:「時空交錯劇流行是流行,可是,並不是在每種演出方式中都會討喜。我們的舞台演出最大的弱點在於無法藉用科技展現它的魅力;相反的,絕大部份需依靠演員的肢體動作以及聲音表情撐出劇情的張力。像『錦瑟』這種科幻劇,放在舞台上來,非但不討喜,只怕反而弄巧成拙,成了一出失敗的作品。」
「嗯……」大銘社長沉吟說:「這個問題我們也考慮過。只是,我們是以另一種角度來考量,想嘗試看看新的題材,創造出戲劇的可能性。我們想看看,大家到底能做到什麼樣的地步!」
「可是這樣太冒險了!」
「話是沒錯,不過,這只是初步的決定而已。我們還要聽聽各位的意見,再決定最後的戲碼。」
「社長,何不演『仲夏夜之夢』?又熱鬧又討喜。」角落有人提議。
「不好!都演爛了,這齣戲……」
「那『哈姆雷特』好了!悲劇英雄,其偉的王子或者『李爾王』,莎翁的劇讓人百看不厭……」
「不好!不好!都不好!莎士比亞的東西太沉悶了。我覺得我們應該選些題材比較活潑的!」
「『咆哮山莊』怎麼樣?愛情大悲劇,又嫌人熱淚,又極富挑戰性。」
大伙七嘴八舌,卻依然沒有定論。
「安靜!」大銘社長提高音調。「請大家安靜--我們還有第二個方案,是探討外遇問題:沒有愛情的婚姻,以及愛上有婦之夫那種情感與道德之間內心的掙扎衝突。劇名我們暫定是『錯遇陌上桑』,仍由阿祥編劇。大家對這個題材有什麼意見沒有?」
「外遇?道德情感衝突?」
「愛上有婦之夫……男女兩性關係……」
大家又開始議論紛紛,可是沒有人提出異議。
這是個聳動的題材,如果詮釋得好,勢必會引起各方注意,造成轟動。而且這種側重內心戲的戲碼。正是舞台演員最拿手的本領,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演得好,但較之於前面那個方案,這個題材顯然較有演技以及挑戰性可言。
「都沒意見?」大銘社長緩緩掃過大家,卻發現張笑艷瞪著門口發呆。根本沒有在聽。他眉心微皺,問張笑艷說:
「張艷,你有沒有什麼意見?」
「啊?!」張笑艷一驚,有點窘。
張笑艷窘極了。她剛剛根本沒有留意他們究竟在討論些什麼。她自己的事情已經夠她煩了,她來這裡只不過盡些義務,捧個人場而已。
「沒……沒……我沒意見。」她結結巴巴地說。
「很好!那你也同意由你出演『錯遇陌上桑』的女主角嘍?!」大銘社長知道她根本沒有在聽,故意落井下石。
「我?不……」張笑艷慌了。
大銘社長的眉心糾成了一團。
「可是你剛剛明明說你沒有任何意見!」他平靜地說。
阿祥暗笑。他不知道大銘社長為什麼要這樣整張笑艷,可是他同意他的眼光,張笑艷的確是女主角--那個愛上有婦之夫,內心充滿道德與情感衝突的女孩--的不二人選。
「張艷,這個角色非你莫屬,你是賴不掉的。」他賊笑說。
「大家對此有異議嗎?」大銘社長朗聲問大家。
碧紅輕輕哼了一聲,可是沒有表示任何意見,雖然台下有些蚊聲耳語,大致上,大家還是同意張笑艷最適台演那個角色。
「既然這樣,大家都沒有異議,女主角就敲定由張笑艷飾演。」大銘社長拍案決議。「至於男主角,我和導演還是屬意小童,你們的看法呢?」
底下又開始議論紛紛。有人開口說:
「社長,我不是反對小童,其實那個角色由他飾演再傳神不過。小童的演技是公認無人可比的,我相信他一定可以把角色詮釋得很成功。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外面傳得很難聽,說他和張艷有那種曖昧的關係,我擔心……」
謠言果然像瘟疫一樣傳開了。張笑講凝著臉,並不管大家看她的眼光,也一點不急著解釋。
「你們別聽那些人嚼舌根!」阿祥站起來為張笑艷說話。「那天我也在場,那都是丁希蕊那個瘋婆子一個人在胡縐的。偏偏有些閒著沒事幹的人,在背後亂嚼舌根,真是太可惡了!這樣中傷人--」他轉頭打了小童一記。「小童。你倒是說話啊!別像臭石頭一樣屁都不放一個,我才不管那個瘋婆子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反正我是憑著良心說話,絕不許他們是非不分,黑白顛倒。」
「你都說光了,還叫我說什麼?」小童冷冷地回他一句。
「你--」阿祥被他的態度惹惱了,拍著桌子說:「什麼嘛!一點男子漢的擔當都沒有!叫張艷替那個瘋子背黑鍋!」
「夠了!阿祥!」大銘社長阻止,阿祥才悻悻然地坐下來!還狠狠地瞪了小童一眼。
「我們回到議題。」大銘冷靜的表情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謠言和演出是兩回事,不可混為一談。我和導演還是推薦小童,誰有意見?」
「我有意見。」阿祥高舉手臂說。
「阿祥,不要意氣用事。」大銘社長沉下了臉。
阿祥起身搔頭說:
「我這不是在意氣用事,也不是針對小童個人為反對而反對。小童演技好自是沒話說,可是事實上,當初我著手劇本時。是針對你的型來設計這個角色的。」
四周「嗡嗡」的細語聲又起,大家都對阿祥這個說法很感興趣。
大銘社長似乎有點失措。聲音不再那麼平靜。
「阿祥,你不要胡鬧!」
「我沒有胡鬧!事實上,我承認,我是陰謀設陷,設計你下海演出--這個角色,我從頭到尾都是根據你的個性、外型來設計的。」阿祥表情賊賊的,頗有種設陷成功的得意。
「什--小心!」
門口撲進來一條黑影衝向張笑艷,大銘社長眼尖,還不及把話說完,就衝到張笑艷身邊,挺身將她圍在身後;碧紅雙眼一直擱在大銘社長身上,見他身體暴露在危險中,不假思索便撲上去,抱住了大銘社長。
黑影衝上了碧紅。
血,就那樣,染紅了碧紅背腹的衣衫,再滴落到地上。
丁希蕊拿著水果刀,見刺到的不是張笑艷,歇斯底里叫了起來:
「你這個狐狸精,不要臉,我砍死你--」
她揮著水果刀亂砍亂喊,教室四處亂成了一團。女孩子尖叫哭嚷,爭著奪門跑出去。小童和幾個大男生上前抓住了丁希蕊,奪下她手上的水果刀。
「快送碧紅到醫院。」玫子不停哭叫著。
大銘社長沉著撿抱起碧紅快步出去,一邊冷靜地交代小童不可將此事擴大,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是排戲時弄錯道具,意外誤傷。
大銘社長抱走碧紅後,紛亂漸漸平息了下來;丁希蕊在幾個社員安撫下,也冷靜下來,在一旁窸窣地啜泣著,倒是一副受難者的可憐相。
小童坐在她身邊,沒有出聲安慰。他反而看著張笑艷,看著她沉默不語,冷凝依舊的臉。
他其實一直把張笑艷當作舞台最好的對手,也許有愛慕,但只是一種精神激勵的感情。可惜女人善妒的心,並不瞭解男人原來可以把某些異性當作無性別,純粹是夥伴,是朋友來看待的。
因為丁希蕊的嫉妒心作祟,以致發生了這樣遺憾的事。按照一般人反應。即使不驚慌失措,也必有些許的憤怒不滿。但張笑艷什麼反應也沒有,只是一張冷凝的臉。
就是這樣教小童感到不解,感到張笑艷的特別。在他看來,張笑艷既不為丁希蕊的惡意攻擊感到害怕氣憤,也似乎並不為碧紅的因她受傷而感到遺憾難過。她到底在想什麼呢?他實在不懂。就連謠傳說她和他有過曖昧的肉體關係,她竟然也不辯白,冷靜的一張臉完全教人看不出所以然。
因為張笑艷這些無動於衷的反應,連帶的使小童的態度受到影響,而變得莫測高深。結果使得丁希蕊的誤會越來越深,而做出了這件失控的傻事。
丁希蕊還在哭,卻不知怎地。讓他十分煩躁起來。他實在不明白。明明是她自己的錯,她還有什麼資格以這一副受害者的姿態在哭泣?
他一直沒有出聲安慰她。他知道和丁希蕊之間是完了。
「別哭了!沒事了!」一旁的社員拚命地安撫丁希蕊,其中一兩個還朝他使眼色,示意他開口安慰她。
遠遠坐在一角的張笑艷,冷冷地看著丁希蕊哭泣的臉,看著看著竟看成了秦可咪的臉。她用力甩頭,衝出去;坐在她旁邊的阿祥一呆,跟著跑出去。
「等等我!張艷!怎麼搞的,你怎麼突然這樣衝出來?」阿祥邊喘邊問。
「沒什麼,我只是不想看到哭泣的女人的臉那樣可憐兮兮--因為,明明是她的錯……」
「原來你真的受不了她--」
「也不盡然,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哭得可憐兮兮的女人的臉。」
「那有什麼差別?還不是都一樣!」阿祥走脫了步,趕上來說:「走慢點!你要上那去?」
「醫院。」
「醫院?那家醫院?你知道他們送碧紅到那家醫院嗎?」
「猜吧!這附近就這麼點大,你看他們會送碧紅上那家醫院?」
這附近只有一家大型綜合醫院。他們運氣不錯,走進醫院,就在急診室附近看到了玫子。
「玫子!」阿祥喊她。「情況怎樣?碧紅要不要緊?」
「已經沒關係了。」玫子說:「醫生說沒有傷到要害。刀插入肉也不深,數個藥,好好休息幾天,等過些天傷口癒合就沒事了。」
「需不需要住院?」
「那倒不用。醫生說休息一下就可以回去了。只不過這段時間要記得定期來換藥。她現在人在裡面休息,大銘社長陪著她。」
他們一起進去看碧紅。碧紅的臉色看來有點蒼白。不過精神好像還不錯。
「碧紅,」張笑艷說:「謝謝你為了我--」
「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社長。」碧紅因傷而顯得薄弱的語氣,聽起來竟那樣鏗鏘有力。
大銘社長握住了碧紅的手,輕聲說:
「你真傻,為什麼要那麼做!」
「為什麼?」碧紅忿忿地看著他。「我為什麼這麼做,你心裡應該有數!」
大銘社長避開話題,問阿祥:「那邊情形怎麼樣了?」
「還好。沒有引起什麼大騷動。我和張艷離開時。丁希蕊已經平靜下來了,小童在那裡照顧她。」
「社長,謝謝……」張笑艷突然開口。
大銘社長看著她,神情一鬆,釋然說:
「你沒事就好,我--」
碧紅突然呻吟了一聲。大銘社長拋下話,轉身察問她的傷勢。
玫子悄悄走到張笑艷身邊說:
「出來一下,我有事跟你說。」
張笑艷跟在她後頭走出去,站在窗邊,等著她開口。
「我也不拐彎抹角了。」玫子開門見山說:「張艷,你對大銘社長有什麼看法?你知不知道碧紅喜歡社長?」
張笑艷輕輕吐了一口氣,胸口覺得不那麼鬱悶後,才說:
「不知道。不過看今天這種情形,可以猜得出來。」
「那你準備怎麼辦?」
「我?」
「嗯,你喜歡社長嗎?」
「我--」張笑艷不曉得該如何回答,玫子替她接了下去。
「我希望你能成全碧紅和社長。」她說:「你已經有個很愛你的男朋友了,何必再讓別人因為你而痛苦傷心!碧紅一直喜歡著社長,大銘社長卻一直很關心你--張艷。原諒我這麼說,如果沒有你,我相信碧紅和社長會順利的。」
「玫子……」
「我知道我這麼說過分了些,不過,我相信你是那種有『成人之美』心胸的人。」
「成人之美……」張笑艷咀嚼著這句話,玩味著。太諷刺了!為什麼她都只能扮演這種成全別人的角色?而別人也都那樣理所當然地要求她?--雖然,她們用的方式不一樣……
「張艷,玫子!」大銘社長走了過來。
攻子看見他過來,迅速又對張笑艷說:
「拜託……張艷!」
等大銘社長走近。她便說:
「你們聊吧!我進去看看碧紅。」
走時,她回頭又看了張笑艷一眼,那眼神與其說是在請求,不如說是在命令更恰當。
雖然張笑艷心裡認為,她沒有理由讓人不幸福:可是這些人卻都沒有站在她的立場為她想過,她們只是要求她,扮演一個成全的角色。
「張艷!」大銘社長喚她。
「社長,」張笑艷微微一揚嘴角,笑得有點柔弱。「碧紅沒事了吧?我真要感謝你們,幸虧有你們,否則躺在那裡的人就是我了。」
「別這麼說!碧紅的傷已經沒有大礙了,只要按時回來換藥就不會有事了。」大銘社長把視線調向窗外,不讓目光落在特定的焦點。
兩人對站了幾分鐘,都沒有開口,顯然都有心事。最後大銘社長將視線由窗外收回時,他才把焦點放在張笑艷臉上,把聲調的音階降在最沈的起伏裡。
「對不起,張艷……」
「為什麼要道歉?」張笑艷的語聲有種不受控制的顫抖。
「對不起……」大銘社長仍是道歉。
「不要再說抱歉了!」張笑艷的牙齒打顫了起來。大銘社長向她說對不起的這情景,突然讓她覺得有種突如其來的熟悉感,那種她極不願再回想起的熟悉感。
大銘社長握著拳,很無奈地垂下頭。
「你一定還記得,我對你說過,只要你需要,我願意永遠當你的倚靠……」
「那又怎麼樣?那算是承諾嗎?」張笑艷拚命想壓抑語聲中的顫抖,可是這情景,似曾相識的熟悉,讓她忍住打血液裡透出的那寒冷。
大銘社長苦笑。「我知道,我的感情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你--可是,那真的是我真摯的承諾!相信我,張艷,感情有很多種,我真的誠心地想守護你--」
「那麼你為什麼要跟我道歉?」
「因為我不能一輩子當你的倚靠了。」
「為什麼?因為你必須一輩當碧紅的倚靠了?」
「是的。我拿她當妹妹看待,可是她對我的感情很強烈、很執著,我無法不動容。」
「社長,你對碧紅是一種彌補的感情,因為她為了你受傷。」
「也許吧!不管怎麼說,我對她有責任。」
責任!又是責任!責任也算是一種愛嗎?
張笑艷望著大銘社長,突然懂了。難怪她一直覺得大銘社長的溫暖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原來是像鍾立文!連剛剛他在向她說抱歉時的情景,也像是鍾立文對她道歉時的那情境……原來!原來!
她突然不再覺得全身的血液有任何一絲寒冷。她微微傾頭,釋然微笑說:
「社長。碧紅很喜歡你,你能接納碧紅,我也為她感到高興。能得到你所愛的人,一定很幸福,相信碧紅一定會有這感覺。可是--社長,如果你對碧紅的感情,純粹只是一種責任而已,這種愛能夠持久嗎?」
大銘社長擺了擺手,凌空停住,笑了起來。
「雖然我對碧紅的感情,奠基在一種責任感之中。但我既然立誓要守護她一輩子,在守護的過程中自然會有憐惜產生。憐惜也是一種愛,會對對方不捨。對對方依戀,時間越久,感情就越濃。我相信是可以幸福的。我說過,感情有很多種,愛戀是最纏綿的,但是平凡的守護也是一種至愛的表現。」
平凡的守護?鍾立文對秦可咪的愛也是這樣的吧?他雖然愛的是她。可是他畢竟放不下秦可咪,他對秦可咪有責任存在……
想到這裡,張笑艷苦笑了一下,卻發現大銘社長已經走開。
也許,這樣的結局是最好的。碧紅對大銘社長的情有所償;而阿咪和立文的幸福也洋溢不斷。可是她呢?她突然想起趙邦慕,打了個冷顫。
她往裡頭望了一眼,沒有再打招呼就離開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