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咪疊腿優雅地坐在沙發上,注視著臥室半開的房門。她臉上胭脂小巧的紅菱嘴,抿成一種猜測不出的深沉;但當鍾立文的身影出現在房門口時,那種深沉立刻轉變為一朵解語的紅花,而且開得極是溫柔馴人。
「要出去?」她由沙發起身,迎向鍾立文,體貼地為他結理領帶。
「嗯。」鍾立文點頭,像是逃避一般,並不迎接秦可咪送來的目光,反而轉看窗外點點飄落的春雨。
「媽媽打電話來說,要我們回家一趟,這幾天你比較忙,所以我一直沒提。我們今天晚上回去,你說好嗎?……好了!」秦可咪邊說邊將鍾立文的領帶結好,抬起頭等他的回答。
「今晚?唔……」鍾立文似乎有點猶豫,但他很快就下定決心。「好!沒問題。你跟媽說我們今晚就回去,我走了!」
「等等!立文!」秦可咪叫住他,追到門口,墊起腳尖親了一下他的臉頰。
鍾立文也摟著她親了一下,再說了一次:「我走了!」
「嗯!外頭下雨。要小心!」秦可咪甜甜地笑著。侍鍾立文一轉,她突然「啊」了一聲。手扶持著太陽穴,軟倒在地上。
「怎麼了?阿咪?」
鍾立文及時回身,將秦可咪接在懷裡。
「我沒事……你還有事要辦,趕快去吧!別讓人家久等了……」
嘴巴說是沒事,身體卻直向他靠去。鍾立文扶著秦可咪,焦急地問:
「你要不要緊!那裡不舒服了?我扶你到房裡休息……」
「我不要緊……沒事……你先走吧……」
「別擔心我的事!來,我扶你到房裡休息。」
鍾立文將秦可咪扶到臥房躺著,細心地為她蓋被問暖。
「怎麼突然暈倒了?」他問:「你覺得那裡不舒服?要不要我送你去看醫生?」
「不必了,立文,我躺一會就好。剛剛也不曉得為什麼,突然眼睛一暗,全身無力起來。大概這幾天天氣涼,不小心著涼了吧!」
「真是的!你也大不小心了,這麼大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剛剛我真是擔心死了!」
「真的!你為我擔心?」
「當然!我說過要照顧你一輩子的。」
「立文……」秦可咪握住鍾立文的手,十分捨不得地說:「你知道嗎?我真的好愛好愛你,不能沒有你!」
「傻瓜!現在還說這些……」鍾立文溫和地說。
「你愛我嗎?」秦可咪突然問。
「我當然愛你!你是我的妻子啊!」
秦可咪握緊鍾立文的手,神態有點淒楚,很惹人可憐地說:
「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事,讓你生氣厭惡,那時候你還會愛我嗎?」
「阿咪!你是我的妻子,我說過我會好好保護你的。不管你做了什麼事,我都會原諒你,也一樣會愛你的!」
「真的!你沒有騙我?」秦可咪的神情更教人愛憐了。
鍾立文拍拍她的手。溫和的笑臉就像立誓一樣堅貞得教人放心。
「我怎麼會騙你!別再說傻話了!好好休息,我在這裡陪你。」
「可是你還有事……」
「沒關係。你好好睡一覺。別想太多。」
秦可咪柔順地閉上眼睛。卻仍緊握著鍾立文的手不放。等她發出均勻的鼻息聲後,鍾立文才悄悄地抽回手,幫秦可咪蓋好被,帶上門離開臥房。
他走到客廳。點了一根煙,坐在窗邊的沙發上望著窗外的雨。他只是望著雨,什麼也沒做。等到香煙燃去了一大段,他才彈去煙灰,擰熄煙頭,起身走到窗戶邊。
陰雨天的空氣總是有潮濕死沉,發了霉的那種味道。鍾立文又燃起了一根煙,夾在手上。煙味驅走了一些霉味,卻混成另一種更教肺壁難受的異味。
他不能丟下秦可咪不管。他看著手上的煙,復而對照窗外的雨,腦海中閃出了這個念頭。
三年前,他背叛了「她」,選擇了「責任」。選擇了秦可咪;三年後,類似的情境重演,他重新面臨一次抉擇,想放下一切不管,只忠實於自己的情感,可是……
他拿起電話……
「喂!儷人行咖啡屋……好的,請稍等!」
服務生舉著告示牌,在各桌之間遊走,讓各桌客人看清牌上的告示。
「張笑艷小姐,櫃檯電話。」
張笑艷攔手叫住他,表示她就是他要找的人,服務生領她到櫃檯。她拿起電話。鍾立文的聲音清晰地傳來:
「阿咪生病了,我不能丟下她不管。」
她沉默地掛上電話。
這是他第三次爽約了。上一次也是為了阿咪身體不舒服,再上一次則是阿咪父母突然帶著小立文造訪,他走不開。
「真傻!」
張笑艷突然冒出這句話,也不知道是在說誰。她搖搖頭,將臉埋入手臂中。
「真傻!」她又說了一句。然後低下頭,桌面上濕了一塊,細看她的眼眶,也有些濕漬殘留在睫毛裡。
她早就知道鍾立文是屬於秦可咪的了,她到底還在冀求什麼?三年前她既然寧可讓自己心痛,成全他們;三年後,她又為什麼要重新吹皺這一池春水!
「真傻!」她說了第三次。然後買單結帳,離開咖啡屋。
雨潺依舊。她推開門走入雨中,並沒有打傘,也無視人行道旁嘶聲叫賣雨具的小販的招呼。
「著涼就著涼吧!」她喃喃地說。
此刻她並不擔心受寒,只希望著雨涼,清醒她為情受困的腦袋。
「啊--雨!」
仰望著傾天而下的雨珠,她覺得滴滴都像同情她的眼淚;但那「嘩嘩」聲,卻更像嘲諷她的笑聲。
不斷有人跑過,奇怪地看她一眼。躲雨的人詛咒天氣,淋雨卻有淋雨的心情。浪漫嗎?多滑稽的形容詞!此刻她的心情,是用雨清洗了,卻還是附著了一層灰塵般的無奈感傷。
她想談一場美麗的戀愛啊!愛情重新走過一次,她卻還是注定只有失戀的份。真傻啊!她到底想冀求什麼?更何況,又有她最不想傷害的阿咪牽扯在其中……
「天啊!」張笑艷大喊一聲。盲目地沿著街道跑起來。
一直到她跑脫了力,覺得胸腔吸不進空氣,她才攔了一輛計程車回家。
一個人的家是那樣地空洞,她突然覺得有說不出的冷清和無依。她草草地沖了個熱水澡,便開門關門。慌張地離開這個空洞的家,回到她父母的家。
「爸。媽!我是艷艷,我回來了!」
張笑艷邊開門邊喊,她母親從廚房走出來。看見她,臉上立刻充滿驚喜的神色,一連迭聲地說:
「艷艷啊!怎麼突然回來了,也不先通知一聲?不過正好,邦慕也來了,我留他吃個便飯。本來邦慕說要去接你,你爸硬是把他拖著談一些雜七雜八的什麼男人的話題。你啊!真是調皮,瞞我們這麼久,害我和你爸一直擔心--」
「媽!你到底在說什麼?誰來了?」張笑艷打斷她母親的話,脫下外衣。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邦慕啊!你還在調皮!」張笑艷母親在她身邊坐下,瞭解似地微笑。「你放心,我和你爸都不會反對你們的事,邦慕把一切的事都跟我們說了。只是你啊,還是那麼任性,這麼大的事都不跟我們說一聲,把我們蒙在鼓裡……」
「媽!」張笑艷再次打斷她母親的話。「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誰是邦慕?」
「艷艷!」她母親大驚失色。「你不要跟媽開這種玩笑好嗎?你都已經把自己給他了,你還不肯對媽老實說--」她母親想了想!突然壓底聲音說:「你是不是怕我們知道這件事後會生氣?還是,你覺得難為情?別害羞!這種事是天經地義的,現在社會這麼開化了,男女相互吸引後便情不自禁……你放心!我和你爸不是那麼古板的人。只是,你不該瞞我們瞞得那麼緊,連阿咪都不讓她說--」
「媽!」張笑艷又一次打斷她母親的話。
真是越說越離譜了。她母親說了半天,她卻沒有一句聽得懂,什麼「邦慕」。什麼「這種事」,她就知道,一回來準沒好事--等等!邦慕……難不成……
她抓住她母親,緊張地問:
「媽,你說那個人叫什麼?」
「什麼那個人?」
「就是你剛剛一直在說的那個什麼『邦慕』!」
「你說他啊--」她母親微笑地瞪她一眼,似乎在笑她現在才在著急「情事」外洩,正想取笑她時,抬頭一看,趙邦慕和她父親正從書房方向走來。「哪!那不就是他!」她母親下巴一抬,示意趙邦慕的出現。
張笑艷回頭一看,脫口驚呼出來。
「趙邦慕!」她嘴巴半張,神情有點傻。
她這表情是因為太意外了,但看在她父母眼裡,卻正符合他們心裡先入為主的觀念!她是因為情人曝光,所以才會這麼驚訝。
「寶艷。」
趙邦慕親熱地叫她一聲,當著她父母的面,擁抱親吻著她。
張笑艷一臉糊塗。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讓她有點措手不及。
「你……你怎麼曾在我家的?」好半天,她才總算產生這個反應。
「那得問你自己嘍!」趙邦慕狡笑滿臉。「你遲遲不肯公開我們的事,也不肯帶我來拜訪伯父伯母,我只好自己厚著臉皮,不請自來。寶艷,別再調皮了!伯父伯母已經明白我們的關係,他們不會反對的,你別擔心--」
「什……什麼跟什麼!誰跟你有什麼亂七八糟的關係--爸,媽,你們別被他騙了,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張笑艷急得連忙申辯,畫清她和趙邦慕的關係。
趙邦慕微笑不語。張笑艷的反應早在他意料之中,他也早就為了今天預設好進路。所以他只是微笑地看著張笑艷的父母,神情自在地說:「看吧,我沒說錯吧!她就是這麼調皮,一概否認我和她的關係。」
張笑艷的父母也微笑地看著他們女兒,完全不相信女兒的說辭。她父親向前一步,大聲說:
「艷艷!你這個不孝女!你明知道爸媽盼著你出嫁盼了好久了,你到現在卻還不承認你和邦慕的事。你到底打算瞞我們到什麼時候?你放心!爸媽絕對不會反對你們的事,而且--」
「叮咚!」
門鈴突然響了。秦可咪和鍾立文並肩站在門口。
「張伯伯!張媽媽!」秦可咪甜笑招呼,笑可艷人。
張笑艷乍見鍾立文之初,心微微酸,但很快她就將心情隱藏起來。
「阿咪,你來得正好,快幫我跟爸媽解釋,我跟趙邦慕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拉著秦可咪說,避開鍾立文。
鍾立文見張笑艷避開他,沉默地走進廳房坐下。眼光對上趙邦慕敵意的視線,微微地蹦出些火花。
「真巧啊!立文。」趙邦慕挑釁地將眉目一挑,卻聰明地消弭火藥味。
「怎麼?你們認識?」張笑艷母親問。
「唔……是……我們是同一機構的同事。」鍾立文回答得有點勉強。
「那太好了!」張笑艷母親將阿咪拉到身邊說:「阿咪,立文,難得你們今天湊巧來,別急著回去,吃過飯再走,反正你們跟邦慕也認識,大家都不是外人。你們也真是的,幫著艷艷瞞我們,太不應該了!」
「媽!」張笑艷無奈地喊一聲,眼神催促著秦可咪幫忙,秦可咪卻不曉得是不是不懂,還是弄擰了她的意思,只聽見她說:
「張媽媽,我怎麼會瞞您!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這事。艷艷,原來你一直不肯我幫你安排相親,拒絕許仁平,就是因為這樣啊!你真壞,連我都瞞著,你老實說,你和趙先生來往多久了?」
「阿咪!」張笑艷真的被搞糊塗了。秦可咪明明很清楚她和趙邦慕的事,怎麼會說出這種話?甚至連鍾立文也驚訝地抬頭看他妻子。
「張媽媽,」秦可咪又說:「艷艷就是這麼愛開玩笑,我們別理她!你現在在煮些什麼?我來幫您!」
說著,秦可咪挽著張笑艷的母親走進廚房。
「我也來幫忙!」張笑艷跟在後面進去。
「阿咪,」她走到阿咪身邊低聲說:「你別亂說,否則我會被你害慘的!你知道我爸媽的個性,他們恨不得我早點嫁人,早點生子,現在突然冒出個趙邦慕,他又不曉得用什麼把戲哄得我爸媽相信他到這種地步,你如果不幫我澄清,只怕我逃不過這一關。」
「艷艷,」秦可咪正視張笑艷,清澄的眼睛蘊含了一種純潔的無辜。「你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我怎麼會害你呢?你一直沒跟我提過趙先生的事,我以為你們早就認識,而你怕張伯伯和張媽媽催你結婚,怕我洩露秘密,所以連我也瞞著。」
「不是這樣的!我跟趙邦慕真的一點關係也沒有!在「紅磨坊」餐廳那次,我和你一樣,都是初次知道他這個人的。」張笑艷急忙解釋。
「好了!」秦可咪將手上的菜餚料理好,端給張笑艷說:「幫我把這盤菜端到前廳。別擔心!張伯伯和張媽媽是很明理的,我相信他們不會強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明理?才怪!虧她還是同她穿一條開檔褲長大的,竟會不瞭解她父母的脾氣!如果他們真的明理,就不會從她十七歲起,就不時要她「帶個男人回家」。
她想,她的父母跟別人家父母實在不大一樣--甚至有點畸形。他們的想法實在脫線得太離譜,當他們的女兒,實在是挺辛苦又累人的。
她也覺得她父母就像活在中古世紀的上流社會,不知民間疾苦,五穀如何。栽種的食祿公卿;最大的成就無它,就是幫女兒找個好丈夫,早嫁早了,如此而已。
而趙邦慕條件這麼好,論學識人品,論外形地位,都正是符合她父母理想的佳婿人選;他又不知安什麼心,故意將他們的關係加紅抹黑,這下她只怕跳到長江都難洗清。
她只有把希望寄托在秦可咪身上,冀望她為她澄清一切誤會。
她走出廚房後,她母親停下手中的動作,靠近秦可咪,壓低嗓音,神秘兮兮的。
「阿咪,」張笑艷母親隆重地說:「我跟你張伯伯一直拿你當自己的女兒看待,有什麼事,我們二家也從來不分彼此的,你說是不是?」
「張媽媽,您跟張伯伯一直對我很好,我當然知道!我也是一直拿您們當自己的父母看待的。」
「這樣……張媽媽問你話,你可要老實回答,不可以騙張媽媽哦!」
「張媽媽。我怎麼會騙您哪!」
「那好!張媽媽問你……」張笑艷母親更靠近秦可咪,聲音也放得更低了。「你老實跟張媽媽說,艷艷是不是已經跟邦慕有了不尋常的關係?我是說,他們交往多久了?來往情形怎麼樣?艷艷有沒有跟你提過?」
天下父母心!張笑艷父母雖然急著出嫁女兒,但從她母親這些問話,顯示出了他們也並不是全然一味地看到人就要對方當女婿。他們只是選擇一種比較秘密,檯面下的方法來瞭解箇中情形。而他們的媒介,很顯然的,就是秦可咪了。
難怪張笑艷急著要秦可咪為她澄清。她也瞭解,在這種情況下。以兩家的交情來說,秦可咪的話絕對有左右局勢的力量。
秦可咪先是沉靜了一會,才慢慢地。眉頭微皺地像是在回想什麼似地說:
「張媽媽,老實說,我也不太清楚他們的關係。艷艷連我都瞞得好緊!我只聽說她在談戀愛了,也沒看過對方。我曾經問她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她也不承認。每次安排介紹她認識朋友,她都千推百托,就是不肯好好真交個男朋友。上一次在「紅磨坊」餐廳,她也是飯吃到一半,就借口有事要先走--對了!那一次那位趙先生也在!他是突然出現的。那次立文介紹他和艷艷認識時,我就覺得他看艷艷的眼神很特別,很……很親密的樣子……」
「真的!」
「我也不曉得,只是這樣覺得。有一次我去找艷艷,還看到,看到……」
「你看到什麼了?」
「是這樣的,張媽媽,那晚我去找艷艷,趙先生正好送她回家,我不好貿然出現,就先等在一旁。他們大概沒有看見我,所以並沒有刻意迴避什麼。那時我看到趙先生很……很親熱地親吻艷艷,而艷艷也很熱情地回應,後來艷艷還邀請他上去……」
「……」張笑艷母親若有所思的樣子。
「張媽媽,」秦可咪急急地說:「您別誤會,他們可能只是聊聊天而已,沒做什麼--真的!我等到十一點多,還看見燈光亮著……」
「直到十一點多了,艷艷還留著邦慕?」
「不!張媽媽……我……哎!我怎麼搞的!」
「你別解釋了!我都明白了。」
「張媽媽,」秦可咪像做錯事的小孩,用有點後悔的表情哀求著張笑艷的母親說:「你別跟艷艷說我跟您說了這些。我想,她會瞞著我們,一定有她的用意!她大概是怕您和張伯伯反對吧?」
「為什麼?她明知道我和你張伯伯一直希望她早點找到好歸宿!」
「是的!可是,可是……」秦可咪突然面有難色,像是在說人背後話般的難堪,就住口不言。
「可是什麼?你別怕,告訴張媽媽!你要知道,你現在所說的一切都是為了艷艷好,不必有所顧忌!」張笑艷的母親瞭解似地鼓勵她說下去。
秦可咪放心一笑,略有艱難她說:
「是這樣的,我聽說……聽說……趙先生在外頭的名聲不太好……」
「是這件事啊!」張笑艷母親釋懷地笑說:「這事我和你張伯伯早就知道了!邦慕這孩子很老實,他什麼也沒瞞我們。本來嘛!他的條件、人品這麼好,女孩子喜歡他是難免的,只要他以後全心對艷艷好,我們也就不計較太多了。」
「這樣最好了!」秦可咪拍手稱好,神情有著和她年齡不相襯的天真,乍看之下有點做作。「我看艷艷這幾天一直很煩惱,不知在愁什麼,大概就是為了這事。現在問題都解決了--不過……」
「不過什麼?」張笑艷的母親很納悶。
秦可咪扭開水龍頭,拿了個盤子洗淨,將流理台上的冷盤裝好,才說:
「我是在想,以艷艷的個性,她是絕對不會主動要求或者說明什麼的。張媽媽如果想早點抱孫子,可還有得費心了!」
「是啊!邦慕想的也是跟你一樣!」
趙邦慕想的,考慮的也是跟她一樣?秦可咪神秘地笑了。
她將冷盤端到小桌上,清洗好流理台,然後關水龍頭,看著一臉煩惱,不知如何的張母。
「張媽媽,您別煩惱,我瞭解艷艷。對付艷艷,就要攻其不備,讓她措手不及,她就沒有拒絕的機會了。」
「攻其不備……」張笑艷母親低頭思索,突然喜上眉梢,大聲說:「我懂了!」
「懂了?」秦可咪含笑問。
「嗯。」張笑艷母親滿意地點頭。「阿咪,你真聰明,張媽媽沒有白疼你。」
「那裡。我只是希望能幫艷艷減少一些煩惱。」秦可咪親密地挽著張笑艷母親走出廚房。光看她們的背影,再加上她們之間那種有了某種默契、瞭解似的笑聲,當真比母女還要像母女。
廳裡的氣氛,敏感一點的立刻察覺出那種不協調。張笑艷和鍾立文沉默地各據一角而坐,張父和趙邦慕則輕鬆地聊著各種話題。
偶爾,鍾立文的視線會追落在張笑艷身上,像有什麼話要說,但都教張笑艷避了開去。
「艷艷,怎麼還愣在這裡?吃飯了!」
張笑艷一驚,看清是秦可咪,連忙拉住她,小聲問:
「怎麼樣?」
秦可咪露出極為抱歉、懊惱的苦笑。她搖頭纖悔,極是一副無可奈何。
「對不起,艷艷,」她說:「我已經盡力了,可是張媽媽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秦可咪眼角濕濕的,像是難過得快哭出來了。
張笑艷心底一沉,又強顏歡笑,安慰秦可咪: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別放在心上!我爸媽就是那種個性,事情也許還有轉機,你別想得太糟!」
說得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事,極是輕描淡寫,為的就是不讓秦可咪有歉疚感。
「艷艷!」秦可咪激動地握住她。
張笑艷又安慰她,柔聲說:「別這樣,又不是你的錯!再說,這事可以以後慢慢再解釋的。來!吃飯吧!我肚子餓死了!」
六個人圍成一桌而坐。張笑艷父母分坐兩頭,長方桌的兩邊則比對而坐。
趙邦慕慇勤地為張笑艷添飯挾菜,伺候得無微不至,看在張笑艷父母的眼裡,對他滿意得不得了。
張笑艷知道趙邦慕只是在做樣子給她父母看,卻又苦於無法發作。她只有趁著她父母和鍾立文夫婦聊天時,狠狠地瞪著他說:
「你少裝模作樣了!說!你到底是怎麼欺騙我父母親大人的?還有,你究竟想幹什麼?跑來我家胡搞這一些是非?你最好趁著事情還沒發生前趕快識相走開,否則,我會讓你很難堪的!」
「是嗎?」趙邦慕又挾了一筷子菜放入張笑艷的碗裡,同時稍矮了身子在她耳邊吹氣說:「我親愛的寶艷,你這是在為我擔心嗎?」
張笑艷母親剛好撇眼過來,趙邦慕這個動作,在她看來,恰好說明了他和張笑艷之間曖昧親密的關係。
看著她母親臉上越聚越濃的笑意,張笑艷立刻知道她母親誤會了。她正想將趙邦慕推開,趙邦慕突然命令她說:
「把嘴巴張開。」
她來不及意會,反射動作就將嘴張開,趙邦慕餵她吃了一口菜。
這雖然只是個簡單的動作,可是看在第三者的眼裡,卻覺得別有一種特別親密的滋味。
旁觀的四個人,除了鍾立文沉默得駭人外,其餘的皆樂觀其成似地笑了。秦可咪看她丈夫沉默不語,又毫無表情,叫了他一聲說:
「立文?怎麼了?你不高興?」
「怎麼會!」鍾立文勉強擠出了笑容。
張笑艷怒瞪趙邦慕一眼,但已經來不及了,趙邦慕這一招,收到了他預期的效果。
張笑艷母親見桌間氣氛正好,乘機對張笑艷宣佈: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和邦慕要訂婚了。」
張笑艷還喝著湯,聽她母親這麼說,一口湯噴到碗裡,嗆到了喉嚨。
「什麼?」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希望她是聽錯了。
「別那麼激動!我知道你心裡很高興……」
「別開玩笑了!」張笑艷大聲截斷她母親的話,態度幾乎是粗魯、沒禮貌的,但是看來卻又有那麼一點慌張。
「我沒有開玩笑!」張笑艷母親笑咪咪的,女兒的慌張在她認為,正是洩露了秘密,一下子無所適從的最好證據。
「媽!你不明白--」
「我知道你什麼也不對我們說,是因為心裡有顧忌,你放心。那些我和你爸爸都瞭解,我們都不會反對的。」
「不是的,我--」
「你怕難為情?傻孩子,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沒什麼好害羞的!」張母根本不讓她有說話的機會。
「我跟他根本--」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張母主導全場,故意不讓張笑艷辯白。「你又要說你還年輕,學業還未成,你這孩子,也不替人家邦慕想想,還是那麼任性調皮!」
「媽!你別聽他胡--」
「好了,就這麼決定,下個月初你就和邦慕訂婚--」張母轉頭詢問趙邦慕:「下個月初,你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全由伯父伯伯母作主。」趙邦慕回答。
「那好!就下個月初。訂完婚,艷艷就搬過去和你一起住,等她畢業後,你們立刻結婚。」
「媽!你瘋了!」張笑艷不相信地看著她母親,然後轉看她父親,看到的都是和她母親一式堅決的意志。
「瘋了!你們全瘋了!」她搖頭亂喊。
秦可咪也不知是否真分不清事態,居然笑容可掬地舉杯說:
「恭喜了!艷艷,趙先生,你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張笑艷瞪了她一眼,不清楚秦可咪的天真是否夾有什麼含義。神色遂微含有一絲怨懟。趙邦慕卻舉杯謝祝,大言不慚地說:
「謝謝!寶艷和我也都覺得我們是最相適的一對。」
「趙邦慕,誰--」
張笑艷出聲想抗議,趙邦慕卻由桌子底下捏緊了她的手,讓她無法盡言而住口。
趙邦慕又舉杯敬鍾立文,言詞之間的挑釁,只有他們彼此才聽得懂。
「立文,」他說:「我真要謝謝你這個大媒人,如果不是你,我和艷艷也不可能會有今天!來,我敬你一杯,真是多謝了!」
鍾立文沉默地看著酒杯,四雙眼睛全都盯著他。他抬頭掃了大家一眼,只見張笑艷漲紅了臉看著桌面。
「恭喜了!」他舉起酒杯,淡淡地說。
「你們到底有完沒完?」張笑艷用力甩開趙邦慕的手,驀然站起來,大聲暴喝出來。
「寶艷,你別再任性了!你真的要讓伯父伯母傷心嗎?」趙邦慕沉下聲音,硬是將張笑艷拉下座位:「再說,訂婚對我們來說是最好的方法。你一直擔心我太花心,缺乏安全感;那天你還哭著對我說,你擔心你父母會反對我們的事,但現在,一切已不成問題。更何況,我們的關係已形同夫妻,我要對你負責,也要給你一個保證--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你為什麼還要這樣任性?」
這話一出口,鍾立文的臉色剎時死白起來。不過,除了秦可咪之外,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變化,大家完全被張笑艷的憤怒聲攫去注意力。
「你不要亂講!誰跟你有夫……有那種什麼亂七八糟,不清不白的關係了!」張笑艷氣得發抖,卻反駁得那樣沒有說服力,連她父母也不相信自己女兒的清白。
趙邦慕氣定神閒,不疾不徐地瞧著她說:
「你忘了嗎?寶艷。難道你真的要我當著大家的面說出來?」
「哼!」張笑艷重重地「哼」了一聲。可恨!趙邦慕就是會擺姿態,故弄玄虛,她才不相信這種事他也能捏造得出什麼不實出來。
「好!你真要我說,我就說!」趙邦慕臉上浮出一絲極難察覺的陰詭。他瞄了鍾立文一眼說:「那一晚,就是慶功宴結束的那一晚,你還記得吧?我送你回家,到了門口時,你抓著我不放,要我留下來陪你。當時我們都有點醉了,所以彼此都有點意亂情迷,我們就--」
「住口!」張笑艷捂著耳朵大喊。她上當了!她以為趙邦慕無法捏造出任何不實的虛構,可是她估算錯了。趙邦慕既然能哄騙得她父母十分的信服,必定已全盤演練過,這等小事當然也在他計算之列。他這樣故作姿態,不過是要引她開口,好造成她想否認真有其事的假象,使大家對這些無中生有的事,更加深信不疑。
「對不起,張伯伯、張媽媽,我還有事,先走了!」
鍾立文突然起身告辭。身形有點搖晃地大步跨門走出去。
「立--」張笑艷情急大喊,就要追出去,趙邦慕緊緊抓住她。
秦可咪臉色陰沈地盯著張笑艷,這神情只有趙邦慕看見。當張笑艷父母趨近她身邊時,她已換了一種表情溫柔又微帶歉疚的神色說:
「對不起!張伯伯,張媽媽,立文最近工作比較累,他的責任心又重,所以莽撞了一點。請您們不要介意。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其實心裡為你高興,臉上還是冷冰冰的。我說過他好幾次了,可是他就是這個脾氣,這您們也是知道的,希望您們不要放在心上。」
「不會的,立文這孩子我們瞭解,我們不會怪他的!」
「那我就放心了!我相信他心裡一定也很為艷艷高興的,艷艷就像他的妹妹一樣,他大概捨不得她突然這樣變成別人的妻子,才會有所失態!」
秦可咪溫柔委婉、輕聲細語、如串珠般輕脆圓潤的字句,從她紅巧的嘴裡吐出,很是得體地解釋了鍾立文失當的舉止。可是張笑艷卻苦在心裡,無法傾吐出來。
妹妹!秦可咪為什麼要說她就像是鍾立文的妹妹一樣?她什麼也不知道,憑什麼這樣武斷她和鍾立文之間的關係--不!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秦可咪一清二楚……是的,就是因為太清楚了,她才要當著大家的面,這樣劃押清楚他們的身份關係吧!
「……那我就先告辭了!張伯伯,張媽媽,再見,艷艷,恭喜了!」秦可咪像天使一樣可人的臉,洋溢著真心誠意的祝福。
她還是笑得那麼感人!張笑艷默默看她一眼,一下子突然眼花,將秦可咪溫柔可人如天使般純真的笑臉,錯看成是一張滿是獰笑,充滿邪惡的惡魔的臉。
「啊!」她用力閉上眼睛,甩甩頭,揉了揉眼,再睜開眼時,秦可咪已經離去。
「怎麼了,寶艷?」趙邦慕在她身旁緊緊守護著。
「你離我遠一點!」張笑艷嫌惡地撥開他的手,對她父母說:「爸,媽,我是你們的女兒,你們要相信我!我鄭重地宣佈,我和這個人真的一點關係也沒有!這傢伙是個騙子,你們不要被他騙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迷惑你們,使你們對他深信不疑,可是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不認識這個人,更不會跟他有什麼曖昧的關係!」
「艷艷。」張笑艷母親說:「我們是你的父母,當然瞭解你的個性和脾氣,也瞭解你對愛情的抵抗力。」
「真的?那麼你們相信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嘍?」
「嗯!」
「那……訂婚的事……」
張笑艷語聲遲疑。卻明顯讓人聽出她希望此事化無的意圖。趙邦慕原是悠閒的態度,此時不禁緊張起來。
「伯母--」他緊張地叫了一聲。
「訂婚的事……」張笑艷母親賣弄關子,尾音拖得長長地,眼光掃過她女兒和趙邦慕各持相反期望,卻一式充滿緊張的臉龐。
「訂婚的事……」她又一次賣弄懸疑。
「怎麼樣?」張笑艷和趙邦慕同時緊張地問。
「下個月初,如期舉行。」
張笑艷母親輕鬆宣佈,然後和丈夫交換會心的一笑。
趙邦慕喜上眉梢,對張笑艷欲如同晴天霹靂。她幾乎是用吼的說:
「我不答應!」
「你不答應也不行!邦慕,在訂婚之前,你就幫我們好好看著她。」
「是的!伯母。」趙邦慕得意地答應。
張父其實和她母親持著相同的心意,只是在此事上,他一直扮演著較溫和和沉默的角色。對於趙邦慕,他是越看越對眼,所以也就樂觀其成,喜見愛女嫁此佳婿。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在這一樁喜事裡,張笑艷是自始至終被硬拱上,打鴨子上架。最鰲腳的「新娘」。
不過,對他來說,這也沒什麼差別了。他看人絕對不會看走眼,趙邦慕是絕對值得他將女兒的終身托付給他的。更何況,生米都煮成熟飯了,難得未來的女婿是這麼有責任感的人,人品、學識又好,他何不順水推舟,了卻多年來心頭的一樁憂事。
女兒出嫁是一件大事。他心頭已飛快在盤算,該訂那家酒席,該準備多少聘禮,該寄發多少喜帖……
「……爸!爸!你說話啊!」張笑艷搖著她父親的手,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
「我?呵呵……」張笑艷父親咧嘴一笑,笑紋由嘴角延伸連結到眼角的紋路。「艷艷啊,爸爸真高興你找到了這麼一個好夫婿,總算可以了結心頭一樁大事。爸爸實在是太高興了……」
「爸!」張笑艷無力地跌坐在椅上。
她本來就知道她父母和常人的思考方式不太一樣,可是她怎麼也沒想到,他們竟然如此荒唐!只為了希望早點抱孫子,早點把女兒嫁出去,連對方的底細也不清楚,就這麼草率地決定女兒的終身大事,實在太荒唐了!
現在她該怎麼辦?她看了趙邦慕一眼,他也正盯著她。然而他看她的方式,就像是餓狼盯著它的臘物,深沉的眼神中有貪婪,有飢渴,有戀慕,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揶揄的味道。
這混淆著種種意圖的眼光,讓張笑艷的心臟不由得一沉。她沒有看出趙邦慕目光中耐人尋味的迷濛,直覺地認定他不懷好意。
本來也是。趙邦慕明明知道她對鍾立文的心意,也知道他們過去那一段往事,他為什麼還要開這種惡意的玩笑?
她知道他對鍾立文有偏見,也許他們之間還有什麼過節--八成趙邦慕嫉妒鍾立文!他自己不也說過,他一直不服氣他們研究機構的所長看上的是鍾立文,而不是他。大概是嫉妒的心理作祟,所以他一直想找機會報復。可是這種報復的代價未免太大了吧?……
她又看了趙邦慕一眼。他還是盯著她看。這回他的眼神很柔,但卻像是在愛撫一樣,讓張笑艷覺得混身不自在。趙邦慕擅用他蘊情的眼睛去催迫人,引得沒有經驗,不懂得如何招架的張笑艷,心裡一陣止不住的抖顫,還有一些些微的慌亂。
她只覺得趙邦慕的眼光籠罩了她全身,像是要把她看透似地,無端地讓她心煩意亂起來;加上她父母不斷在一旁喜孜孜地商討婚禮的種種。更教她莫名地心浮氣躁起來。
「夠了!你們!我絕對不會答應的!」
她抓起外套,衝到門口,用力開門跑出去。大門因她用力的緣故,砰一聲,大力地彈回來關上;而她跑出去的速度所引起的氣流,在室內形成一股小旋風,盤桓室內一會後,便條然死去成為平靜的空氣。
張笑艷父母面面相覷,但趙邦慕卻神色不變。
「我的寶艷……」
他用一種低得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到的思慕聲。聽起來只像是一聲歎息,癡癡地目送那扇象徵他和張笑艷之間的距離的門後,那看不見的張笑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