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半路拋錨,卡在半山腰,前不著村後不連店,兩旁望出去除了土便是樹,望遠一點的話,可以看到縈繞在遠處山峰頂的冷雲,像摻了灰的棉花。
「該死!」陳美隨口咒罵起來。
這輛二手車她是輾轉跟一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買的,關係遠得不能再遠,車子的保證可信度果然低得不能再低。破車就是破車,一買來就不聽話,吃油又凶,三不五時地罷工拋錨,教人又氣又惱。
她走下車,順勢踢了車子一腳,然後打開引擎蓋。一縷魔煙迅速竄了出來,嗆了她一臉。她咳了幾聲,咕噥地又咒罵起來。
但是,能怎麼辦?故障了就是故障了,詛咒也沒用。她回到車內,想了一下,思索著該怎麼辦。她記得先前好像經過一家冷飲小吃店--大概也是方圓十里內惟一的一家,其它好像還有一些住家零散分佈點綴其中。她不太確定,不過,往回走的話,應該可以碰得到人,機會應該很大。
她跳下車子,從後座中撈出登山背包,甩上車門,沒有多加思索便丟下車子往回走。走了二十分鐘,連隻貓狗都沒碰到,她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太衝動魯莽了。
大概又過了十分鐘,還是看不到任何狗屎或貓糞,加上背包又重,陳美原本一直挺得筆直的背開始駝了起來。
「天啊,還要走多久!累死我了。」她喃喃著。
終於--約莫又一個十分鐘,她差不多快趴到地上了,終於讓她看到小吃店的招牌。嚴格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小吃店,只是山區住家在自己簡陋的房子中擺兩三張桌子板凳,賣些可樂汽水兼帶一些零嘴,賺一些外快罷了。顧客多半不會太多,而且有季節性,都是那些過路的登山客。
陳美加快腳步,甚至跑了起來。廣角一百八十度望過去,整個半山腰除了眼前那家小吃店和過去不遠的三、四戶人家外,便是蜿蜒的山路和層層的山峰,以及那些縈繞不去的雲海。
「有人在嗎?」店內空空的。陳美邊走進去邊卸下背包邊喊了起來。
一個婦人背著孩子從屋後走出來,棕黝的皮膚,深邃的五官,看見她,咧嘴便是一笑。
「小姐要買什麼嗎?」
「不--呃,」陳美反射的搖頭,隨即改口說:「請給我一瓶汽水。」一邊找個位子坐下來。
「汽水?好的。小姐要不要順便來一根玉米?很香的。」老闆娘熱心推薦浸在一個大澡盆似的鹽水裡的玉米。
「也好。」陳美點頭,想想也無所謂。
老闆娘手腳利落又有效率,很快就把汽水和玉米送到陳美的桌子,帶點好奇,閒聊地,問:
「小姐你一個人上山啊?」
「嗯。」陳美說:「不過,我的車子在半路拋錨了。」想想問:「老闆娘,這附近有沒有車子,公路局什麼的以搭上山或者下山--」
「哪有那種東西啊!」沒等她說完,老闆娘就猛搖頭,說:「沒有的啦,我們這裡沒有,要到山腳那邊才有。」
「山腳?」不會吧,這裡是半山腰地!陳美不禁叫起來:「那麼遠!你們平常是怎麼出入的?」
「騎摩托車啊。」老闆娘講得很理所當然。「要不然,就開小貨車嘍,像托沙他們。」她用手指了指窗外不遠的一戶人家。「這裡只有登山的人才會來,觀光客都去那些國家公園了,坐車就可以到。像你開車的話,再繞個兩圈就上不去了,路很窄,又不平,要用走的。」
「這樣啊,我還以為……」令人有點挫折的情況。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喇叭聲橫殺進來,太突然了,陳美心臟猛震一下,幾乎跳出來。她反射地回頭,只見一輛髒灰色、破得都該撿骨的雜牌車朝路邊自殺似地衝過來,發出極端刺耳的尖嗚聲,緊急煞停在小吃店前的空地。
跟著一個裹條破牛仔褲,邋遢得可以的年輕男子跳下車子,大步朝小吃店走過來。
陳美半張著嘴,看著他揚著灰塵一腳跨進小吃店,一邊叫嚷說:「老闆娘,給我一瓶汽水,渴死人了!不知道那個差勁的傢伙,居然把車子丟在路中間就跑了!太沒天良了!會撞死人的他知不知道!幸好我閃得快,要不然--」講到這裡,他抄起老闆娘送去的汽水,咕嚕地一口氣幹掉半瓶,才吐口氣,說:「哇!舒服多了!」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店中還有其他的人,墨亮的大眼睛很沒禮貌而且放肆地盯著陳美,要笑不笑地。
老闆娘說:「你在上面待了一夜,有看到什麼嗎?」夾了一根玉米棒給他。
那男的揚眉一笑,有點得意,說:「看到了!楚楚可憐又閃閃動人,讓人忍不住真想將它抱在懷裡。」在意到陳美正注視著他,對她眨了眨眼,笑得十分張揚。
陳美趕緊收回視線,掩飾什麼地急忙喝口汽水,太急了,不小心給嗆到。她咳了兩聲,一抬頭便撞到那陌生男子感興趣的視線。他大概一直那樣盯著她,目光沒移開。他臉上的笑合著一種暖昧感,放肆中雜著冒昧,成熟裡帶有年輕的魯莽。
老闆娘說:「沈先生,你下來的剛好,這位小姐的車子拋錨了,你正好順便載她一程。」
「車子拋錨了?」那男的眉毛又一揚,顯然明白了將車子丟在路中間的那個「差勁的傢伙」是誰了。
陳美紅紅臉,敏感地察覺他那毫不費力掩飾的魯莽的眼光中屬於年輕的蠻橫。她不打自招且企圖解釋說:「不好意思,那車子是我的。我,呃,我的車子拋錨了,所以我--呃,我不知道有人會經過,所以,呃……」
「你不知道?」這不是好理由。那男的濃眉又-皺,表情明顯這麼說。
「呃,我--」陳美心一悸,吶吶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那個……它拋錨了嘛……」
車子就是拋錨了,她能怎麼辦?不丟下它,難道要地扛著車子走開嗎?
她心中有點氣,氣自己的軟弱不中用。可是,理不直氣不壯的,她也實在不能怎麼樣。
「就算是拋錨了,你也不能就那樣將車子丟在路中間,很危險的你知不知道?」那男的氣焰挺盛的,就只差沒有指著她的鼻子說她沒常識。陳美閉著嘴巴乖乖等著挨罵,誰知那男的表情忽然一變,出聲笑起來,帶點戲謔,揶揄說:「算了!看在你長得這麼漂亮的份上,我就不計較。老闆娘--」他轉頭叫說:「電話借一下。」
陳美瞪著他,不相信她剛剛聽到的。這麼輕浮的男人,玩世不恭地!
那男的嘰哩咕噌地講了一會兒電話,走向陳美,很自動地坐在她身旁的位子,很理所當然的口吻,說:「好了,我剛剛打電話給修車行,等一會兒應該就會有人上來。」他拿出紙筆,問:「叫什麼名字?」
陳美先是愣一下,隨即想這大概是必要的程序、資料什麼的,老實說:「陳美。」
「陳美?」那男的挑--下眉毛,好像對這名字有無15艮興味似。跟著說:「住址?電話?」
「住地?電話?」陳美有些不情願,但還是老實地交代。
「真巧!」那男的看看那號碼,有些興奮。「北部來的?我也是。我本來還在擔心……」
擔心什麼?陳美只覺得莫名其妙。那男的表情一整,又問:「出生年月日呢?幾歲了?」
「這個也要?」她不禁叫起來。只是拖個車和修理一下故障的零件而已,連出生年月生辰八字也得交代?
「沒錯,這個也要。」那男的很正經地點頭,就是那個意思,不打折扣地。
她遲疑了一下,老大不情願地說:二十七歲。這樣可以了吧?要不要我連血型星座都交代出來!「有些悻悻地。
「如果你高興,那也無妨。」那男的聳個肩,不理她的悻然。又問:「做什麼的?」
這簡直是身家調查,陳美不禁瞪起眼,質問:「這跟職業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那男的閃亮的眼直勾勾地盯著她,卻沒說明是什麼關係。「說吧,做什麼的?」
在他的注視--或者說逼視下,她只能坦白招供,說:「服務業。服飾店店一員。」
「服飾店?好像挺有趣的工作。」那男的一筆一筆地記下來,將紙筆塞進口袋裡,然後很自動地伸手握住陳美的手,眉毛一揚,笑起來。「我覺得我跟你好像前世就見過面了。我叫沈浩,二十七歲--看!多巧。還有,我也住北部,離你不太遠,我本來還在擔心隔了太遠不好找,看我們多有緣。我目前是大樓工程工作者。」
大樓工程工作者?聽起來好像很堂皇的樣子。陳美一時沒能意會,隔一會兒腦筋才轉過來。什麼大樓工程工作者!說穿了就是做工的,建築工人嘛。
但看他的氣質一點都不像,儘管他一身邋遢,她又瞪瞪他,看他那笑的樣子,猛然醒悟,原來剛剛那一切根本都是他的詭計把戲。哪個人修車需要告訴對方生辰年月和職業啊!
她不禁有點惱,狠狠瞪他一眼,他接個正著,還她一個笑,抓起她的手,塞給她一張紙條說:「哪,這是我的住址和電話。這樣公平了吧?」
什麼嘛!這傢伙……這傢伙……她實在無法相信;半張開嘴,簡直口吃。
她從沒遇過這麼放肆、這麼侵略、這麼--呃,厚臉皮的人!
「別這樣瞪著我,」沈浩嘻嘻一笑,「你笑起來會比較迷人。」
這個人,她不禁轉頭又瞪他一眼。
但她越是瞪他,他越是感到有意思似,偏偏要撩她。「其實你瞪眼的樣子也滿好看的,只是,笑起來的時候比較迷人。」
她不理他。她根本沒對他笑過。他聳個肩,把玉米棒啃得精光,看地盤子裡擱著的只咬了幾口的玉米棒,伸手指了指,說:「不吃了?」
她立刻明白他的企圖,連忙搖頭說:「不行。」
「為什麼?反正你又不吃,那多浪費!」
「不行就是不行!這個我吃過了--」
聽她這麼說,沈浩傾臉看著她,一副要笑不笑。「你是擔心我吃到你的口水是不是?那有什麼關係!反正以後你也會吃到我的。」伸手拿走了玉米。
「誰會吃你的口水!」陳美伸手想搶回去,但他已經張大嘴口啃了一大口,還作勢要啃她伸出的手。「你這個……個……人……」該死的!害她口吃!
「沈先生,你別欺負人家小姐唷。」小吃店老闆娘遠遠在另一頭整理菜葉,不怎麼在意地隨口說一聲。
「我怎麼會!」沈浩回一聲。轉頭又說:「你一個人上山要幹什麼?」那語氣口吻好像認識她不知已經有多久,熟得生水。
陳美暗暗皺眉,簡直不知該怎麼應付。這個沈浩就像一頭野生動物,不僅主動性強,而且具侵略性,臉皮又厚,又玩世不恭,又不管邏輯,而且大膽放肆又張揚,既不像大傅,也不像路、亞倫或阿非,也不像「他」想到這裡,她輕顫一下。
「怎麼了?」沈浩注意到。
「沒什麼。」陳美匆匆站起來。「我要走了。」
「走?」他抓住她。「你要走去哪裡?台北嗎?」
她愣一下,默默坐了回去。
他看著她,不識趣地又問:「哪,說吧,幹嘛一個人到山上?」
「你問那麼多做什麼?」她忍不住,覺得有些不耐煩。這個人實在很煩人,糾纏不休。
「是嗎?」既然她嫌他問題太多,他眨眨眼,一本正經地:「那麼,換你問我好了。」
她再次瞪眼。他衝她一笑,說:「你什麼都不想知道嗎?」
「我知道那些幹什麼,」她不禁又悻悻地叫起來。這個人實在莫名其妙!她根本就不認識他,知道他的身家來歷要幹什麼!
「所以嘍--」沈浩聳個肩。「你一個人到這種荒郊野外做什麼?」
不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的話,他似乎不會罷休。陳美妥協了,說:「我只是隨便走走。」
「隨便走走?」他狐疑地看看她身旁那個大號的登山背包。「需要帶這麼一大包東西嗎?」
她沒轍了。「好吧,我原本是要上山的。」
「幹什麼?」
「看星星。」她回答得很老實。
沈浩眉毛又是一揚,興味更濃了。
她有些惱,皺眉說:「你幹嘛這樣笑?」好像她是個她也不會形容,反正他那個表情讓她覺得懊惱就是廠。
他沒回答,反問:「你這樣一個人上山很危險的知不知道?」
她反駁:「你不也自己一個人上山?有什麼不一樣?」她不服氣。
他臉上的興味又濃了一些,好整以暇地望著她,慢條斯理地,說:「哪,你的車子拋錨了。」陳美一下子洩了氣,反駁不出任何話。他得意地睨眼,說:「不過,我看到了。」「看到什麼?」陳美垂著頭,不怎麼感興趣。「彗星啊。」沈浩一副理所當然。「你不也是上山要看彗星。」用的不是問號,而是陳述的語氣,好像很清楚陳美要幹什麼似。
陳美管不及反駁,驚叫說:「你看到了!?」
「當然!」沈浩得意地點頭。「我可是在山上凍了一夜,好不容易才看到的。」
真好,陳美露出欣羨的表情。
沈浩慷慨說:「我還拍了照片。洗出來後我可以讓你看看。怎樣?你也想看吧?」
那當然!陳美忙不迭點頭,木愣愣的,像呆瓜一樣。
沈浩抿起嘴,斜睨她一眼。「就這麼說定。」
這時,一輛車子叭叭地靠過來。
「啊!來了。」沈浩抬頭朝外頭望一眼,說:「動作還真快。」起身走了出去。陳美猛跳起來,趕緊跟了出去。
拋錨的車子是陳美的,但反而不關她的事般,只見沈浩和修車行的人交頭接耳,吱吱喳喳的咕嚕了一會,不知在談些什麼,全權代表陳美,主動地指揮處理一切。
「你在這裡等一下,阿美。」沈浩回頭叫一聲,跟著修車行的人一起離開。
阿美?她沒聽錯吧?陳美忍不住又皺眉,才要回嘴,車子已經跑得只剩下一個小丁點。
老闆娘咧嘴對她笑說:「你跟沈先生好像還很合得來的樣子。沈先生人很好,很親切,對不對?我看你跟他在一起有說有笑,很速配。」
不會吧!陳美尷尬地扯扯嘴角,有些哭笑不得。
太陽越曬越熱,陳美在小吃店坐得屁股都疼了,沈浩才跟著修車行的人回來。一進小吃店便扛起她的背包說:「走吧,你那輛車破得可以,大概要一個禮拜的時間才能修好。等會他們會找人把車子拖下山。」
「等等!要去哪裡?」陳美連忙攔住他。這個人做事怎麼那麼獨斷!
「回去啊!難不成你要在這裡紮營等上一個禮拜?」沈浩還是那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
「可是我的車子怎麼辦?還有---」陳美著急起來。一急,所有的思緒就打結成一團,舌頭也大起來。
「他們會通知的。」他大步往外走,也沒付小吃店錢。
「老闆娘--」陳美匆匆把錢丟在桌上,追了出去。
沈浩將她的登山背包丟在他車子的後車廂,打開車門,說:「上來吧。」容不得她多想多考慮或者拒絕。
她還是猶豫不定,遲疑地看看他,再看看車子。
「你這個人真是……」沈浩搖搖頭,大步走到她面前,掏出他的駕駛執照說:「噶,看吧,這是我的駕駛執照,這是身份證」他從另一個口袋掏出身份證。「放心吧,我不是壞人。」說得挺無奈。
「壞人當然不會說他是壞人。」她覺得她簡直在作困獸之鬥。
「上來吧。」他將證件塞回口袋。
她回頭看看上山的路。就這樣走的話,有點前功盡棄,但……沒辦法了。她彎身坐進沈浩的車子裡。
沈浩的車子跟她的差不多一樣的破,不過,長得就跟它的主人一樣耐磨。山路蜿蜒多曲折,沈浩分心注意路況,偶爾問個一兩句話,不再那麼多嘴煩人。
好不容易下山,車子忽然吱吱叫起來,老牛拖步,沒油了。勉強捱到加油站,加了油,付帳時,沈浩掏遍口袋,掏不出個所以然,衝她笑說:
「不好意思,我身上那個,好像就只剩下幾個銅板……」說是不好意思,可是他的表情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
陳美不多話,付了油費,就算是車資好了。
誰知,經過一家餐館時,這個叫沈浩的傢伙得寸進尺,涎著臉說:「肚子有點餓。不好意思,我們吃飽飯再走,你不介意吧?」
介意,她當然介意!陳美幾乎忍不住叫出來。她從沒見過像他這麼厚臉皮的人,但是,到底是她先受助於他,總不能翻臉不認人吧。
算了!破財消災。
「反正你說什麼是什麼。我付錢是吧?」她不爭不辯,全隨他。
沈浩愉快地笑起來,一開始便出現在他臉上的那種興味又浮現出來。好像彗星撞地球,或者灑下流星雨,一切都是那麼沒預期,毀滅性中帶著石破天驚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