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以凌人的威勢逼迫人間,冷空氣籠罩著整座迷離的城市,攝氏十度以下的低溫使得一貫繁華的景色變得蕭條荒涼。
日子在寧靜中度過,幸福而安謐。
一個週末的午後,楊冷青和太保懶懶地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商量晚上想吃什麼。
「吃火鍋好嗎?這種天氣適合吃火鍋。」他拍拍太保的肚皮,太保還他一腿九陰白骨爪。
「好是好,不過這時候人一定很多,恐怕想吃還得排隊。」我背著床坐在地上,波斯在我腳邊蠕來動去。我正翻著一本雜誌,半仰地回頭,意願不是很高。
「我們可以買火鍋料回來自己煮。」
「買火鍋料回來自己煮?」我合上雜誌,不是挺認真地回問。這種天氣上街買東西--光是想就讓我頭皮和腳底發麻,渾身起雞皮疙瘩。
「順便出去走走。老窩在屋子裡也沒什麼意思!」楊冷青翻身換個姿勢,後趴著,半身探出床外,頭吊在我的頸子旁,像小孩子一樣撒嬌懇求說:「好不好?七月?我們一起出去走走逛逛,順便到超級市場買火鍋料理。還有,你也該買太保和波斯的糧食了吧!」
「那倒不必了。現在我吃什麼,太保、波斯就吃什麼。」
「可是我想吃火鍋。」他仰起臉,無辜又委屈的撒嬌兼撒賴的神態,像極了小孩。
我忍不住笑出來。他就勢翻到地上,俐落地起身,伸手拉我起來,拍拍我臀股,催促說:
「走啦!走啦!就算是陪我,這樣總行了吧!」
我拗不過他,穿上他的外套,被他拐帶出門。
忠孝東路上一遇夜晚、週末假日,不管晴雨冷暖,永遠都擠滿人潮。楊冷青緊牽著我擠在人群裡,全身上下染滿興奮、刺激、歡樂、雜亂的味道。
繁華無度,是這座城市特有的寫照,以一種燃燒的姿態,逐漸在崩化成自我毀滅的灰燼。
但也因為這樣,樓塌樓起,景色變幻,這座迷離的城市充斥著眩惑人的華麗燦爛。
我從來沒有擠在人群中夜遊的經驗,緊握著楊冷青的手,深怕走去了。他朝我笑了笑,將我再拉近些。
週末的夜街是我陌生的景象,五光十色,與我慣常騎著「風速」迎著風的黑暗點透幾盞燈光的孤寒冷清極度不一樣。我喜歡冷清的街道,那讓我覺得世界是屬於我,我也屬於這世界。距離太近太熱鬧,反而生疏了。
「我看我們將就吃小火鍋算了!」經過百貨公司門口,楊冷青拉我進去,走向地下小吃城。
「不買火鍋料理了?」
「不買了,肚子餓得難受。」
「好吧!隨你,反正我什麼都聽你的。」
我先楊冷青幾步走到場店,正想開口,楊冷青突然拍拍我,將我叫到一旁說:
「等等,七月,」他拉我到跟前問:「你有沒有帶錢?」
「沒有,我以為你帶了。」
「我記得我是帶了皮夾……看看有沒有在你身上穿的外套裡?」
我將外套裡外的口袋都翻過一遍,一個銅板也沒有。
我對他搖搖頭,他大手往臉一蒙,懊惱地說:
「一定是在跟太保鬥鬧時,掉在屋子裡了!」
「那就回去吧!回去吃泡麵大餐,我記得還有兩包辣味牛肉麵。」
「沒別的嗎?那東西吃多了會成木乃伊。」
「變成木乃伊也是將來的事,你就忍耐一次吧!」我笑得頭髮亂顫,不可自抑,挽著楊冷青走出百貨公司。
回程的路上,他一路嘀咕埋怨,尤其詛咒太保。我笑他沒風度,諉過於太保,顯得小家子氣。
「好好開車,別再嘀嘀咕咕了。你的大男人氣概呢?跑到哪裡去了?」我惱他兩句。
他白我一眼,但總算閉上嘴,不再嘀咕。
皮夾果然是掉在屋子裡。我們開門進去的時候,太保正使勁地咬著它,努力想將它扯得稀爛;波斯在一旁喵喵叫,躍躍欲試,不時探爪抓上一抓。
「天啊,住手!」楊冷青大叫一聲,從太保爪下搶救回皮夾。皮夾被太保又咬又抓得嚴重變形,上頭爪痕斑斑。
「你這兩隻貓簡直膽大包天,尤其是太保,當真名如其實,不折不扣是只流氓貓。」他翻弄著皮夾,哀悼它面目全非。
太保竄到我身後,眼睛骨溜溜,對楊冷青的漫罵一副不在乎的神氣。老實的波斯卻像做錯事的小孩,知道自己闖禍了,垂著頭乖乖地挨罵,罵完了乖乖地躲到角落去。
我掩著笑,置身事外,不理楊冷青在一旁窮跺腳,脫下外套,找出那兩包辣味牛肉麵燒了開水煮泡。
「吃麵了!」我將面端到桌上,遞給楊冷青一雙免洗筷子。
「我都被太保氣飽了!」他對著太保咬牙又切齒。
但說是這麼說,他接過筷子,大口大口兩三下就將一碗麵吃光,連湯都不剩。不過我也差不多,楊冷青吃完沒多久,一碗麵找他吃得隱約可見碗底。
看看彼此的胃口都這麼驚世駭俗,兩人不禁對視而笑。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拍門聲,我眼皮陡跳了一下。我轉頭看看門,又看看楊冷青,他態度輕鬆地說:
「大概是志誠。他早上打過電話找我,我跟他說我會在你這裡。麻煩你開門,我去洗個手。」
他起來走向浴室。我對自己失笑兩聲,放鬆下心情。
「Surprise!」門屝後跳出美花的臉,笑靨如春花。
我真的大大吃了一驚,以致於楞在當場。我萬萬沒有想到美花會突然這樣出現,她不是說她臨時有事不回台北了嗎?
「嚇一跳吧?」她嬌俏地微笑,露出一點頑皮。「本來不打算回台北的,臨時改變主意就回來。我去找冷青,想給他一個驚喜,但他不在,只好折到你這裡來。」
「哦……」我笑得僵硬又不自然。美花突然這樣出現,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你怎麼了?表情那麼古怪?」她歪歪頭,瞥到桌上那兩個保麗龍空麵碗及擱在搖椅上的外套,抬頭疑惑地看我。
「七月,是不是志誠?告訴他我馬上--」楊冷青的聲音從浴室傳來,由渺而清,越漸接近,突地戛然中止。
「美花?」他楞住了,站在廳口,忘了腳步。
美花的臉變得像死魚肚皮一樣的白,她用強裝出來的笑臉死命瞧著楊冷青,用懷疑、受傷害的表情交替看看我,然後用發抖的聲音問說: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們……你和七月,你們到底……」
「美花,我--」楊冷青的表情由呆愣漸轉為下定決心的堅毅,我怕他此刻把什麼事都說出來,搶先打斷他的話說:
「美花,你別誤會,因為冷青以為你不回台北,覺得無聊,就約了志誠和我出去,他送我回來,上來借用浴室,所以……」
「你說謊!」美花的眼神比毒蛇還陰還冷酷絕情。「我才和志誠通過電話,他重感冒一整天躺在床上,根本無法出門。」
我頓時傻住,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啞了半天,我才困難地從喉嚨裡逼出這句話。
「如果不是作賊心虛,你又何必說謊騙我!」
「我--」
「美花,這件事你別怪七月,是我--」楊冷青走向前,臉上帶著決意說出一切的神情,卻被美花的歇斯底里打斷:
「到現在你還要為她說話!你把我當成什麼?還將不將我放在心上?你們兩個聯合起來欺騙我,一直將我蒙在鼓裡,在暗地裡偷偷來往,你們到底羞不羞恥?」
「美花,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你們是不是還想再騙我?」
「你冷靜一點,美花!」楊冷青用力抓住美花,強迫她冷靜下來。
「叫我冷靜?你叫我怎麼冷靜?我最好的朋友背著我跟我的男朋友偷偷摸摸不知做了什麼苟且的事,你居然還叫我冷靜!」
「我們不是故意要欺騙你,其實我們也很痛苦。美花,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我愛的是七月,卻一直沒有對你說明,以致於變成今天這種局面。你一直很溫柔,善解人意,希望你能諒解我們……」楊冷青終於不顧一切說出來。
「你說什麼?」美花搖搖晃晃地後退幾步,臉色由死魚的白肚皮轉成更難看的慘白的死人臉。
楊冷青臉上拂過一絲歉疚不忍的神情,而且自責;但他沒有猶豫,心意已決地說: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一切都是我的錯,但我真的愛七月,我--」
「不要再說了!我不要聽!」美花大叫:「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們!我恨你們!我恨你們!」
「美花--」美花難過扭曲嘶吼的表情,讓我的心絞成一團,覺得自己做了罪大惡極的事。
「不要叫我!你沒有資格叫我!我一直當你是好朋友,你卻這樣對我!」她扭臉痛哭,哭聲裡帶著怨毒的敵意。
「美花,我--」
「住口!我不要聽你解釋!我恨你!」
美花用盡力氣尖叫著喊出來,充滿悲傷、痛苦、難過和怨恨;用最惡毒不諒解的眼神緊記她對我的恨,然後轉身衝出去。
「美花--」我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
她跑得很急,橫衝直撞,盲目無標的。
「美花,你聽我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不該……但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了,你就不能原諒我嗎?」
「好朋友?這個話你也說得出口,想想你是怎麼對我的!我到底哪裡對不起你!你竟然這樣對我!為什麼?」
「都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
「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你是個不折不扣不要臉的賊!從一開始你就在覬覦屬於我的幸福--」
「我沒有!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那你為什麼什麼人不去愛,偏偏要愛上冷青?你明知道他是我的男朋友,卻還橫刀奪愛搶走了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我--」我啞口無言,感情的事,我如果知道為什麼就不會陷下這麼深了。
美花傷心痛哭地跑遠,我站在原處,無聲地流著淚。
「七月……」楊冷青也追出來了,輕輕喊我一聲,將外套披在我肩上。
我拂掉外套,無視他在我身旁,慢慢走上水泥梯。
「七月!」他叫著追上來。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我不愛上楊冷青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也不會傷害到美花。
美花罵得不錯,我是個不折不扣不要臉的賊,我搶了她的男朋友,奪走了原本屬於她的幸福……
「七月!」楊冷青又喊了我一聲,緊擁住我說:「你不要太自責,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會請求美花原諒,請她諒解我們。」
「我傷害了美花。如果我不愛上你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她也不會受到這麼大的打擊。我摧毀了她的幸福,我背叛她的感情……」我喃喃自語著。
「別再自責了!這不是你的錯!」
楊冷青一直惜護著我。他對我這麼好,讓我覺得更對不起美花,心裡更難過。傷害了美花已是不爭的事實,他再怎麼安慰我,也只是為我們的罪過找理由。
「你回去吧!」我掙開他的擁抱,回到屋子,輕輕關上門,將他隔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