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小蛋糕,兩根細蠟燭;無心的燈蕊,暗淡的火光;林如是坐在明星大學校園幽暗的一角,手捧著這塊小蛋糕,對著被風吹得歪東斜西隨時會熄滅的燭火,為自己唱著生日快樂歌。
除了她自己,全世界大概沒有人會知道今天是她的二十歲生日,她父母也不例外。
她父親忙著做學問,母親忙著維持社交,優秀的手足也各有自己的功課才藝要忙;從她懂得生日、新年等這種種對小孩來說具有某種模糊意義的節日或特殊日子開始,就不曾嘗過生日蛋糕的滋味,二十歲,多不可思議!具有神奇魔力的年紀,少女與成人時代的分野;告別青春年代的一個臨界點。二十歲,可以偷盜殺搶、縱飲狂賭的日子了。林如是輕輕咬一口蛋糕。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各自有不幸的原因。」不過林家是模範家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每個人都有該忙的事要忙。所以林如是知道,她這麼晚了還不回家還在外頭遊蕩也沒關係;因為家裡不會有人在,因為這個日子和平常的日子沒有兩樣,因為父親忙著做學問母親忙著社交……因為她一向在林家的標準之外。
她輕輕再咬一口蛋糕,有一點自憐,但沒有多餘的眼淚。她只容許自己放縱或者頹廢消沉這一晚,太陽一升起,新的日子開始,她又會是生氣勃勃嶄新的一個女孩。
可是今晚,二十歲哪,她想學學柔弱的少女做做夢,說說愁。蠟燭還插在小蛋糕上,蛋糕兩頭都各缺了一角。林如是吹熄蠟燭,接著想許願,卻瞪著焦黑的蕊心想半天,最後她狠狠咬了蛋糕一口,大聲的說:「好吧!乾脆來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你想跟誰談轟轟烈烈的戀愛?」陸晉平似笑非笑的嗓音自她背後響起。
林如是像踩到老鼠一樣跳了起來,她臉紅回頭,嘴角還黏著蛋糕屑。她說:
「你不要像賊一樣鬼鬼祟祟的好不好?」
「誰鬼鬼祟祟了?」陸晉平不以為忤。「是你鬼鬼祟祟躲在這裡擋住我的路,可不是我吃飽閒著來這裡嚇你。」
「那麼多路你不好走,偏偏選這一條!」林如是沒好氣的說,她重新坐下,把蠟燭拔掉,一口一口吃著蛋糕。
「可不可以分我一些?我中午到現在都沒吃東西,忙壞了!」陸晉平在她身旁坐下,手上的書隨便往一邊擺著。
「可是……這都沾了我的口水……」
「沒關係,反正我們都接過吻了。你的口水我也吃得夠多了。」陸晉平自動地把蛋糕取去,沒兩口就吃得乾乾淨淨。
他吃完就往草地一躺,閉著眼休息,看起來像是真的很累的樣子。
「喂!陸——陸晉平!」林如是推推他。
陸晉平以手當枕,雙手盤在腦後,像是要睡著了。
「喂,陸晉平,你別躺在這裡睡覺,會感冒的!」林如是再次推他。
「怕我感冒就溫暖我,我喜歡肉體的溫度。」陸晉平伸手將林如是拉入懷裡。
「你這個人真是惡劣。」林如是趴在陸晉平的懷裡,瞪著他眼睛說:「那些人都被你的外表騙了,糊里糊塗的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聽好,小鬼,」陸晉平說:「我是大學教授,在我研究學問教導學生時,我有那個責任和義務以最嚴肅的心情對待;這是我對我自己的負責,也是對學生負責。這種『道貌岸然』是我對研究學問的態度,沒有什麼不對。但走下了講台,走出課堂,我就是我,我有自己的生活與愛好。再說,我是個成熟的男人,喜歡肉體的感覺有什麼不對?」
「但你沒必要說得那麼露——咦——坦白。」林如是皺著眉。陸晉平說的道理其實她懂,她只是礙著少女的含蓄矜持,受不了他什麼都要攤開來說得一清二楚的透徹。
「那我不用說的,直接用做的。」他摟緊林如是親吻著她。只是好長好久的一個吻。
林如是又像上次一樣,頭腦昏昏沉沉的。她聽著陸晉平的心跳,二十下才抬起頭。」
「你若敢再對我這樣,我就含粒毒藥毒死你!」林如是用凶巴巴的口氣說:
「這姿勢難看死了,快放開我!」
「你不是想談轟轟烈烈的戀愛嗎?氣氛這麼好,正適合談情說愛;如果談不成,也可當作練習。」
「我才不想和你練習!」林如是的臉又紅了一紅。她母親的警告她可沒忘記。
「你不跟我也不行了!我們已經接過好幾次的吻,你已經不純潔了。」陸晉平伸手比比她的嘴唇,開了一句玩笑。
「照你這麼說,那些影視明星不就得和每個接吻共戲的男人都結婚,嫁來嫁去,嫁個沒完。」林如是沒被陸晉平的玩笑唬倒。
「我可沒這麼說。」陸晉平笑笑地,將她摟近了說:「你想嫁給我?」
「你慢慢做夢吧!」
林如是瞪了陸晉平一眼,語氣相當不客氣。但兩人在夜裡這樣摟抱在草地上,感覺卻像在打情罵俏。
其實林如是很容易就可以起身,只是趴偎在陸晉平懷裡久了,她竟然有些捨不得那感覺。她覺得訕訕的,稍微用力一掙,坐了起來。
「你真忍心!剝去我最喜愛的溫度,連美夢都不肯讓我好好做做!」陸晉平誇張的訴怨,跟著坐起來。
林如是有些困惑地看看他。陸晉平很少用嚴肅正經的態度對待她,也很少裝得一副八百正經,像在她家時那般那樣地一副有為青年的裝模作樣。她覺得真正的他有些浮世不恭,卻又不敢下斷論地以偏概全。
「對了!」陸晉平皺皺眉說:「你母親打電話邀請我週末晚上到你家晚餐。」
「哦。」林如是反應不怎麼關心。她母親開始行動,她以後最好還是和陸晉平保持更遠更疏的距離的好。
「你知道有什麼事嗎?只是簡單的吃頓飯?」居然有受邀的人如此懷疑主人的企圖,陸晉平算是第一個。但林如是對此仍顯得不怎麼關心。她說:「我怎麼會知道,你應該比我還清楚才對。」
「為什麼?」
「你不是很聰明嗎?自己想啊!」
「我的聰明才智不浪費在這種無聊的事上。」陸晉平大言不慚。
「那怎麼才算是『有聊』的事?」
「比如說計劃和你約會,思索怎麼做才能讓你獻身……」
又來了!這算哪門子的幽默?林如是搖搖頭,莫可奈何地說:「陸晉平,你好歹也念過一些書,算是高等知識分子,而且在大學裡教書,能不能拜託你稍微有點修養,講話不要一副地痞滑頭的腔調?拜託你有一點形象好不好?」
「怎麼?你嫌我講話粗魯沒教養?」陸晉平感興趣地看著她。
「如果我也滿口的什麼體溫、肉體、他媽的,你會受得了嗎?」
「等等,」陸晉平抗議說:「我可沒有出口說髒話,最後那一句是你自己加上的。」
「反正都是差不多。」林如是說:「形象是很重要的,你知道不知道?別人看你是大學教授,所以肅然起敬,看重你,你當然也會端起一份名門教授的架子。但你在我面前完全沒形象,說話的口吻全然像個噁心沒水準的色情狂。拜託你,就算那種事是真理,也不要說得那麼理直氣壯。我不是拘泥古板,實在是有些事,不必一定要說的那麼明白!」
「那你是要我在你面前端起一副名門教授的架子囉?」陸晉平噙著笑研究林如是半天,然後明知故問。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林如是恨恨地瞪他一眼,邊起身邊說:「我要走了。我不想把寶貴的二十歲生日夜晚浪費在這裡和你抬槓。
「等等,小鬼!」陸晉平抓住她問:「今天是你二十歲生日?」
「沒錯,老頭。」林如是以牙還牙。
她這計較的反應,讓陸晉平咧嘴笑了。
「你怎麼沒告訴我?」他問。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因為我們親過嘴了!」
「你又——不跟你說了!」林如是閉上嘴不理他。
其實她明白陸晉平並不真的是那等雙重性格面目氣質,他只是在尋她開心;也許其中或多或少有他一些真心話,但她相信真正的她要深陷太多。否則公共汽車上的偶然遇見,她不會被他身上散發出的氣質神采所吸引,而做出跟蹤他的傻事。
「別忙著生氣了!」陸晉平總算正經的說:「二十歲是值得紀念的特殊大日子,我們得好好慶祝!」
「慶祝?」林如是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回想起林維茵二十歲生日那天,家裡熱鬧滾滾的情形。
「你這樣閉著眼睛是想要我吻你嗎?」陸晉平又玩笑地說。
林如是睜開眼看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怎麼了?想好要怎麼慶祝了嗎?」
「我看算了吧!」
「怎麼行!」陸晉平看看表說:「現在才九點。走!我保證十時半以前送你到家。」
他拉著林如是大步走在前頭,林如是小跑步跟著,兩隻手交握成一直線。
他先帶林如是到一間酒吧喝酒,說喝酒是一種成人的儀式。店主知道他們是來慶祝林如是二十歲生日,免費招待了一杯白蘭地。林如是大口喝下,像在吞藥一樣,嗆得她四處找水喝。
經過酒的洗禮後,陸晉平摟著帶她去跳舞。酒精在熱舞狂歡下揮發掉不少。
然後他再將她塞進紅色跑車,整個市區夜遊兜轉了一圈。
回到林家時,正好十點三十分。
「謝謝你,我今晚玩得很快樂。」林如是對坐在駕駛座裡的陸晉平由衷感謝。
「你覺得快樂就好。」陸晉平魅眼一笑,踩動引擎。「星期六再見了!」
林如是在原地又站了一會,才悵然回身,卻被應覺非巨大的身影嚇了一跳。
「如是,你喜歡的是那個陸大哥嗎?」應覺非消沉的問。
「這麼晚了,你在這裡做什麼?」林如是避開應覺非的問題。
「我在等你,我已經在這裡等了好久。」應覺非說:「你知道我喜歡你,如是,你為什麼不肯接受我?」
「不要跟我提這種事。」林如是微微搖頭。
「為什麼?你知道我愛你,我對你的感情是認真的!」應覺非不死心。
林如是對應覺非的執迷相當無奈。她說:「聽著,覺非,你還小,你根本還不懂真正的愛戀是什麼樣。」這個林如是也不懂,她只會說理,而且說得頭頭是道。「你對我的感情,你自認為的愛,只是一時迷惑的情結——這個我們已經討論過了,不是嗎?你只是還沒遇到情投意合的女孩,感受到真正的震撼,所以才將那些感情投射在我身上。相信我,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的感情,也不是否定你的愛。我看得比你清楚,因為你是當局者迷。」
「不!不是這樣!」應覺非仍然不肯死心。「你只是找借口在拒絕我,為什麼?」
「好吧,既然你這麼堅持——」
「你答應了?願意接受我的感情?」應覺非歡喜的說。
「不!」林如是說:「不過,既然你那麼不死心,這樣吧……」林如是下賭注。
「我們以兩年的時間為期限。兩年後。那時你也二十歲了,如果你仍然認為你喜歡我,甚至愛我,對我的感情仍像你現在說的這樣,那麼,我就答應跟你在一起。當然,這段時間內我不會刻意迴避你,但你也不能糾纏我,怎麼樣?」
「好!」應覺非重重地點頭。「我一定要讓你相信,證明我對你的感情。」
林如是在心裡苦笑,但並不擔憂。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兩年的時間足夠扭轉歷史了。兩年後人事物的變遷、心情的轉投,會改變應覺非對她的情結,到時候他會感謝她所做的一切。
「不過,我得先說明,」林如是說:「我不會因你而放棄交友的權利,當然你也不必因為如此而束縛住自己的感情。我們彼此都順其自然好嗎?」
「嗯。」應覺非咬了咬牙點頭。林如是這個說明,無疑使得他的處境更艱難。「好了,我必須回去了,你也趕快回去吧!」林如是說。
她家如她預料的安靜漆黑。林如是放輕腳步直接回自己房間,打開電燈後今晚第三度被突現的人影嚇到。
「維心!你在我房裡做什麼?」她驚魂未定。
林維心斜靠在書桌腳旁,兩眼浮腫,顯然曾大哭一場。
「維心?」林如是輕聲又喚林維心。
「你好啊,二姊。」林維心陰沉的抬起頭,陰沉的盯著她。
林如是把書包丟在床上,拉把椅子坐在林維心跟前。
「我知道你為上回的事還在怪我。」她說:「那一天我不得不強行帶你回家,你喝得那麼醉,發生事情怎麼辦?」
林維心哼了一聲,不說話。
「我知道你喜歡李——尼克,欣賞他的才華,我瞭解你的心情,因為我也喜歡他。」
林如是又說:「但這種事情強求不來,尼克對你的感情只是像對小妹妹那般,你強求了只是害苦你自己。看看你,你為了他又逃學又不去上音樂課,惹爸媽發脾氣不說,自己的功課也耽誤了,尼克他更不樂意見到你如此。
聽姊姊的勸,不要再想尼克,把書念好才是要緊!」
「你知道什麼!」林維心渾身是刺。「我愛尼克。我要在他身邊陪伴他。不需要你假慈悲來關心我的功課,我不會像你那麼沒出息,只會丟爸媽的臉!」
「維心!」林如是簡直不敢相信她妹妹會對她說出這種話。
「不管你怎麼阻撓我,我都不會放棄尼克!」林維心用憎恨的語氣說:「你別以為假惺惺地說一些關心我的話,我就會受你的騙;也別以為尼克親口對我說他喜歡的是你,我就會退縮!我會爭取到底的!」
「你在說什麼?尼克喜歡我?不可能的,我們只是朋友。」林如是被林維心的話搞糊塗。
「你別得意!」林維心站起來撩開窗簾。「即使尼克親口說他愛你,說他討厭我,我仍然不會放棄。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她說到最後,哭叫起來。
「維心!」林如是過去想安慰林維心。林維心撥開她,用憎意很深的眼光穿刺她說:
「走開!不要碰我!」
「維心,你冷靜一下!事情絕不是你想的那樣,大家都是在為你著想,為你好!」
「為我著想?」林維心冷笑不斷,扯裂了窗簾。「如果真的為我著想,為什麼不成全我和尼克?還是你想腳踏兩條船?」
「腳踏兩條船?」
「我全都看見了!」林維心笑得陰森森。「你從陸大哥的跑車上下來,還有上次你們在門口接吻……」
林如是真正大吃一驚。只聽林維心接著又說:「你沒想到那天我也在家吧?你想,媽和大姊知道了這件事後會不會覺得很有趣?」
林維心平時雖然沉默,但心思剔透,林如是看明白的事,她也明白在心。
「維心,你別跟媽胡說!」林如是著急的說。
林維心突然大聲笑起來,笑聲頗為異樣,而且時大時小,又像在哭的樣子。
她在家一向沉靜少言,內心感情卻固執強烈;外柔內剛,感情一發就不可收拾。
她笑到最後果然哭起來,哀求林如是不要奪走尼克。
「維心,你聽我說,我沒有——」林如是試著解釋。
林維心不聽林如是解釋,對林如是又咬又踢又罵,哭哭笑笑,舉止精神都有些失控。
「維心!」林如是被咬得臂上一塊紫一塊紅的。
林維心向她狠狠一堆,抓起手邊拿得到的東西往她砸去,然後大叫說:「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