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他看看時鐘,才八點,對著鏡子詛咒了一聲。
這一、兩個禮拜,維納斯斷續地在半夜裡夢魘驚叫,沒有一次他不是從睡夢中被吵醒。剛開始,他勉強還忍受,漸漸地也被搞煩了。好不容易這幾天平靜一些,總算可以好好睡個覺,偏偏還有這個惹人厭的太陽。
他踢掉長褲,抓了件襯衫。艾利那小鬼竟還沒頭沒腦地問他,維納斯是怎麼了,怎麼最近老是作惡夢──他怎麼會知道!而且,那也不關他的事,他才不在乎。
他抓起梳子,隨便梳理了頭髮,便開門出去。冤家路窄,廊上那端,維納斯也正好開門出來。
看見他,她只是輕輕點個頭,什麼話也沒說,便往樓下走去。他表情沉了沉,有些不是滋味。看她那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讓他覺得有些反感;
再者,她那種態度,也讓他覺得不舒服。她太理所當然了,毫無道理地闖入他的領域。
他蹙蹙眉,重回房間撥了個電話給艾琳娜,才慢慢地晃下樓去。
「早啊。」意外地,平常老是忙得不見人影,更別說吃早餐的泰德,竟然出現在餐桌旁,桌上還放著一杯咖啡。
「爸!」亞歷山大有些驚訝,說:「真難得!你今天怎麼有時間吃早飯?」艾利大概還在睡覺,維納斯應該出門了。他父親一個人無事地喝著咖啡,更襯得悠閒。
「再怎麼忙,喝杯咖啡的時間總該有的吧。」泰德笑了一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亞歷山大扯扯嘴角,像是不以為然,對他父親的話不是很認真在聽,自顧倒了一杯咖啡。
「亞歷,」泰德說:「聽艾利說,最近這些天維納斯常常作惡夢,半夜還會驚叫著醒過來,是真的嗎?」
「唔。」亞歷山大隨口應了一聲,攤開報紙,一邊喝他的咖啡,漫不在乎的。
「究竟怎麼回事?你怎麼沒有告訴我?」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亞歷山大瞅了他父親一眼,丟下報紙,抓了兩片土司,慢條斯理地塗著奶油。「惡夢人人會作,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泰德皺了皺眉,說:「可是,艾利說……算了,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
「我怎麼會知道。」亞歷山大口氣極為冷漠,一副事不關已,並不關心。
對兒子的冷淡態度,泰德有些無可奈河,退一步說:「一定有什麼原因才對。你只要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就可以。你應該還記得吧?」
亞歷山大皺緊了眉,毫不掩飾他的不耐煩,說:「我怎麼記得了那麼多!那天晚上她三更半夜才回來,誰曉得她在外頭發生了什麼啊!?」說到最後,想起什麼似,啊了一聲。
「怎麼?」泰德語氣急了起來。
亞歷山大轉頭看看他父親,思索著,說:「那天晚上,她接了一通電話,但一直沒說話。我看她臉色似乎有點蒼白。然後,那天她就作惡夢了……」
「什麼樣的電話?你知不知道是誰打來的?」
亞歷山大搖頭。「不過,電話是我接的。打電話來的那個人是個男的,聲音相當低沉,有一些沙啞,但聽起來很年輕。」
「是嗎?」泰德搓搓手,態度竟有些焦慮。「我得趕緊通知史都華才行。」
看他父親那焦慮的樣子,亞歷山大十分不以為然,說:「拜託,爸,你不是說著玩的吧?我是不知道史都華叔叔多疼他這個女兒,但她都幾歲了!只不過作個惡夢都得這般勞師動眾嗎?」
「這是有原因的。」
「喔?什麼原因?」
亞歷山大的態度不僅相當不以為然,而且漠不關心。
泰德歎口氣,搖頭說:「亞歷,維納斯都和我們共同生活一段時間了,你對她的態度就不能再友善一點、多關心她一些?就算是外人,你對她好,對你也沒有什麼損失。」
亞歷山大抿抿嘴,看看他父親,倔傲說:「爸,雖然你跟史都華叔叔是好朋友,但這是兩回事,你不能強迫我喜歡她……」
「我不是要你喜歡她。」泰德打斷他的話,說:「我只是希望你多少關心她一些,對她友善一點,畢竟她跟我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他停了一下,又歎口氣,續說:「我知道我沒有徵得你跟艾利的同意,便擅自答應史都華讓維納斯到我們家來是太獨斷、草率了一些。這一點,我向你道歉,我保證,這種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不過,亞歷,維納斯都已經到我們家了,她在這裡無親無故,我們就像她的親人一樣。我不能要求你太多,而且就像你說的,我也不能強迫你;但,我希望你的態度至少親切一點。」
「我以為我對她的態度已經夠友善親切了呢。看樣子,你是覺得還不夠。」亞歷山大面無表情,連聲音也沒表情。
泰德瞪瞪眼,不知怎麼接口。有個太聰明的兒子就是有這種麻煩。他吁口氣,表情一整,臉色凝重,語氣相當認真地說!「我知道你對我的擅自決定心裡一直很不高興,不過,亞歷,我希望你──不,爸爸請求你,幫我一個忙,幫我多注意維納斯,多照顧她一些。」
他的態度不像在開玩笑,亞歷山大下意識地皺眉,沉默了半晌,才說:「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爸。你知道維納斯有頭痛的毛病嗎?」他父親的態度認真得讓他覺得奇怪。事情一定沒那麼簡單,在答應任何事之前,他總得先弄清楚。「那天她半夜魘醒,抱著頭說頭痛,還說那是老毛病──是真的嗎?」
「唔……好像吧。」泰德避重就輕,想一語帶過。
「好像?」亞歷山大不放鬆,皺眉問:「是不知道還是不清楚?可是,如果真像維納斯自己說的,頭痛是老毛病,史都華叔叔把她交給你,不可能沒告訴過你。」
泰德看看兒子!想想說:「其實,那不是什麼老毛病,是車禍的後遺症。半年前,維納斯發生了一場車禍,雖然不是很嚴重,但從那時候開始她便有頭痛的困擾。就是因為這樣,你史都華叔叔才送她到這裡。」
就這麼簡單?亞歷山大抱著雙臂,沉吟一會,說:「可是,就這樣放著不管行嗎?
頭痛不是小問題,不找醫生治療怎麼行?她應該定期上醫院治療才對,史都華叔叔怎麼反而將她送到這裡?我不懂,為什麼?」懷疑的精神充分發揮,目光銳利地盯著他父親。
泰德垂下眼,避開他目光的詢問,支吾說:「嗯……這個……好像情況不是很嚴重的樣子,所以……嗯……」
「爸!」亞歷山大表情凝肅起來,銳利的目光逼緊,很有一股迫人的力量。
「請你老實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件事跟你沒有關係,你不必……」
「我有權知道。」亞歷山大沉穩地打斷他父親的話,態度冷靜到有一種寒森的氣息。「你不認為我沒有選擇餘地地被迫和一個陌生人同住在一個屋簷下,應該有權利知道一切才對。」語調極為平穩,卻那麼堅持,完全不妥協。
泰德靜默了一會,像是在考慮,然後抬頭看看兒子,又移開視線,目光停留在牆壁上,想了一會,才吐口氣地說:「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聽你史都華叔叔說,維納斯發生車禍後雖然有輕微的腦震盪,但並無大礙,之所以會頭痛,嚴格說起來,並不是車禍的後遺症,而完全是心理問題。」
「心理問題?」亞歷山大忍不住插嘴問道。
泰德比個手勢,要他稍安勿躁。「你知道的,你史都華叔叔跟他太太離婚很久了。他們夫妻離婚後,維納斯便一直跟著母親住。幾年前,她母親再婚,生了一個兒子,加上再婚的先生原就有一個女兒,她反倒像個外人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搬到外頭一個人住,偶爾回去探望她母親和大家。每次她回去,小弟弟都很黏她,她也很疼他。有一次她帶小弟弟出去散步,因為某件事──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史都華並沒有說得很清楚。總之,她忽略了在身旁的弟弟,三歲的小弟弟一個人過馬路,被一輛大卡車撞飛了天,傷勢很嚴重,差點搶救不回來──她母親趕到醫院,以為孩子沒救了,傷心過度,情緒一時失控,對維納斯說了重話。維納斯認定是她害死了弟弟,相當自責,加上她母親的不諒解,恍恍惚惚地被車子撞倒在路邊,幸好傷勢並不嚴重,卻昏迷了兩天,等她醒過來後,居然什麼都不記得了。她把相關的一切全都忘記,包括弟弟的車禍,甚至她的母親她也忘記,變得不認識。只記得你史都華叔叔。每當她試著去回想,或者碰見和事件相關的事物,便會引起劇烈的頭痛。你史都華叔叔伯她再受傷害,也希望她就此忘了這一切傷心的事,所以才說服她到這裡來。」
「原來如此。」亞歷山大屏住氣,想想又說:「這麼說,她得了「失億症」?」
「也可以這麼說。」泰德點頭。「醫生說,依她的情況,屬於一種「強迫性失億」。她仍然記得你史都華叔叔,日常的生活常識和學識能力也並沒有消失,她只是忘記了與那件事相關的一切人事或物;也就是說,她強迫自己忘記了那一切。這是我們身體保護自己的方式。她當時心裡一直認為弟弟死了,自責太深,加上母親當時的不諒解,也許還有一些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因素,這種種衝擊,使得她的精神承受不住,身體也負荷不了,隨時有崩潰的可能。把相關的記憶忘掉,她的精神才不會受侵蝕、受傷害。也可以說,她下意識在逃避發生的一切,頭痛就是明顯的例子。她不願想起那一切,逃避它,因為對她來說,那是非常痛苦的記憶,所以她強迫自己忘掉。」
「我懂了。難怪你那麼緊張,急著通知史都華叔叔。」亞歷山大總算明白。想了想說:「但這樣真的好嗎?光只是逃避,如果維納斯一輩子都記不起來那該怎麼辦?」
「應該不會吧。史都華說等維納斯習慣了這裡的生活,心情更穩定,會找個適當的時機讓她和她母親與弟弟見面,告訴她一切。也許能刺激她的記憶。」
「車禍後,她都沒有再和她母親、弟弟見過面嗎?」
「不,見過;不過,她完全不記得他們了。」
「那麼,她知不知道她弟弟其實並沒有死?」
泰德搖頭。「不。在她發生車禍、失億以前,她一直以為她弟弟沒救了;也就是說,在她潛意識裡,她一直認為她害死了她弟弟。」
「為什麼會這樣?她弟弟不是明明被救回來,活生生站在她眼前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對她自己的苛責吧。她不能原諒自己。」
「這樣她豈不是一輩子都要背負這種愧疚?」亞歷山大鎖緊了眉。「史都華叔叔不應該將她送到這裡的,應該讓她留在那裡,幫她恢復記憶。」
「起先我也這麼想;不過,史都華有他的顧慮……」泰德起身倒了一杯水。
「她弟弟雖然保住了一條命,但因為倒地時被疾駛的汽車輾過,傷到了腳,導致行動有些不便。」
「但那又不全是她的錯;再說,她也不是故意的。」亞歷山大不禁有些激動,起伏的感情偏向了維納斯,為她說話。
泰德看了兒子一眼,有些奇怪他的激動。「這當然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不過;我現在倒贊成史都華的做法。何必逼得太急,讓她喘口氣不是很好?讓她自由自在、心理沒有負擔地過些日子不是很好嗎?」
「這哪是沒有負擔!她的記憶不恢復,事情就永與遠在那兒,在我們不知道的背面。她其實一直在承受痛苦。我不敢相信,史都華叔叔竟會有這種鴕鳥心態!」
亞歷山大極不以為然,語氣不自覺高昂起來。
「這不是鴕鳥心態,史都華只是考慮比較周詳。亞歷,你可別亂來。」泰德不由得加重口氣,警告亞歷山大:「不管你如何不贊成史都華的做法,我們沒有權利介入,更沒有權利破壞維納斯目前平和的生活。」
「我明白;但是……」
「夠了,亞歷。」泰德打斷他的話:「你能夠站在維納斯的立場為她著想,我很高興!但記住,我們沒有權利說什麼,況且這也不是我們說什麼就能改變的事。順其出自然不是很好嗎?時候到了,該來的自然會來。」
「但如果那個『時候』一輩子都沒到呢?」亞歷山大反問。
泰德沒有回答,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突然間:「你不覺得現在這樣的維納斯很好嗎?開朗、聰明,心裡有什麼想法就會直接表達出來?」
亞歷山大被問得錯愕住。
泰德微微一笑!又拍拍他的肩膀,噙著笑走出去。
等他離開了,亞歷山大才回過神,心裡嘀咕著。他怎麼會知道現在這樣的維納斯好不好?天曉得,他看她跟一般的東方女孩根本沒什麼差別。什麼聰明、開朗、有話直說──依他看,根本就是粗魯、無禮、沒教養!
「算了,我幹嘛理她的事?」他擋住桌面站起來,有些悻悻的。
現在回想起來,他剛才的態度實在有些失常。雖然在她身上發生了那種事情,但看她那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他可不認為她需要同情。看她那副猖狂的模樣,對她說「同情」搞不好還太褻瀆了。想想,那個女孩實在太不可愛了;她那一身的姿態,常常給他一種感覺,好像在說,她就是她,不會受任何事情影響,理直氣壯得叫人討厭。
真是的!太不可愛了!
☆ ☆ ☆
又是那種萬里無雲的天氣,整個天空藍得空蕩蕩。維納斯頻頻望向窗外,一直覺得坐不住,一顆心浮了起來。好不容易捱到下課,剛出了教室,便被林紅紅一張消沉的臉給嚇住。她趕緊將她拉到一旁。
「怎麼了?」她觀她一眼,小心翼翼地問。
林紅紅翻著一雙死魚眼直瞪著她,什麼話也不說。好半天,突然「哇」一聲哀叫出來,垮著臉說:「他不見了!我找了他一個禮拜,都沒有找到。打電話過去沒人接,去他住的地方也沒人應門。我問了好多人,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裡。」
又來了!維納斯吁口氣,搖了搖頭。
「這不是正好嗎?趁機把他甩了,另外找比他更好的人。」她半正經、半開玩笑。
林紅紅搖頭說:「我聽說他最近和一個加拿大女孩走得很近,他一定是跟她在一起了。」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啊。你幹嘛那麼不死心?」維納斯一臉不明白。林紅紅的個性實在真像牛皮糖,也不管對像好壞,黏住了就不放。
「我不知道。他故意躲我,我不甘心。」
「何必呢?」她實在不懂她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對方就是不喜歡她,這樣死纏爛打的有什麼意義。「你光是這樣跟他耗,書都甭念了。」
「我知道,我會唸書的。」林紅紅表情黯然,眼神無精打采地看著地上。「你放心,我會好好唸書的。」呆了半晌,然後說:「謝謝你,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會唸書的。我走了。」說著,駝著背,轉身走開。
「紅紅──」維納斯叫住她。「放棄不就好了嗎?幹嘛自己找罪受?」
說完,忽然覺得自己很不負責任,不經思索就胡說一通。
林紅紅搖搖頭,沒說什麼,駝著背走了。那背影像在說,寧願被愛所傷,也不要不曾嘗過愛的滋味。她站在那兒,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胸中五味雜陳,卻複雜得沒有名目。
「嗨!維納斯,你幹嘛站在那裡發呆?」安東尼和一票墨西哥同學走過來。遠遠地,他就瞧見她,一下子就認出來。她身上有種奇特的氣質,有一點無所謂,又像老有什麼心事般。
「啊?沒什麼。」維納斯回過神。那群墨西哥同學幾乎個個勁裝打扮,光是站在那裡就很搶眼。他們這些外國學生發育好,身材比例又適當,怎麼打扮怎麼好看。
「我們要去看電影,你要不要一起去?」在這裡,通常星期二晚上的電影票特別便宜,往往大排長龍。
她歪頭想想,也不是認真考慮,很快便點頭。
一票人浩浩蕩蕩地殺到市中心,在速食店胡亂解決了晚餐,隨即班師往電影院。幾個墨西哥同學呱呱地講起西班牙話。這個語言又快又零碎,聽偏了好像在吵架。維納斯看著那幾個講得興起,兼之此手劃腳的墨西哥同學,目瞪口呆起來。
「放心,他們不是在吵架。」安東尼拍拍她,微微一笑。
「我知道。」她跟著笑起來,對自己發愣的蠢相愈想愈覺得好笑。「不過,你們講話的速度好快,叫人歎為觀止。」
安東尼抿著嘴笑似乎很同意她的話。他此個手勢,笑說:「你知道西班牙話的「朋友」怎麼說嗎?」
這個她知道。很快點頭說:「我知道。Amigo──對不對?」
可是她的發音怪腔怪調的,安東尼拍掌哈哈大笑起來。
居然笑成這個樣子,太不給面子了吧。她佯裝生氣,幸悻地說:「嘿,安東尼,你笑成這樣,未免太傷害我的自尊,太不給面子了吧。」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安東尼又比個手勢,仍然收不住笑。他笑起來十分好看,十足一個大男孩,陽光型的。
幾個人邊說笑邊往電影院走去。一路走過,經過了好幾處咖啡館;露天咖啡座上坐著三三兩兩的顧客,戴著墨鏡,懶懶地曬著太陽。觸目淨是穿著短衫、短褲,外加一雙洞洞涼鞋,或者背心、無肩迷你洋裝,露臂又露腿的男女老少。這個維多利亞城夏季平均溫度約莫攝氏二十度左右,堪稱是這個楓葉國氣候最溫暖的地方。
對她這個在亞熱帶島嶼長大的人來說,這樣的氣溫還嫌冷,但顯然地,對這些當地人而言,簡直熱得出汗。維納斯不禁低頭看看自己那一身秋衫;涼風吹來,撩得她長衫下的寒毛全豎起來。
她轉頭看看安東尼,他也是一身短衫、牛仔褲,展露出結實的好身材。他也在打量她,露出不解的表情:「我常常覺得很奇怪,你這樣……不熱嗎?」
「不會啊。」這裡的空氣干,太陽只會曬得人黑黝,一點火氣都沒有,不似熱帶陽光來得炙烈,熱力一上身就如著了火。溫吞得很陰險。
「可是,天氣這麼熱。」
熱?這樣的程度叫做熱?維納斯輕笑起來。目光一瞥,和她前方路旁露天咖啡座上那個一身黑衣、黑褲的男孩眼神猛不防相遇,笑容就那麼凝住。
「亞──蘭姆提斯!」她很意外,不禁脫口叫出來,叫得很生疏。這樣的偶然,真是的,這個城市,實在太小了。亞歷山大還是那個樣子,帶幾分氣焰,一副旁若無人。
亞歷山大反射地皺眉,沒來由地覺得生氣。從他們那群人打對面走來時,他就看到她了。他看她和那個墨西哥男孩有說有笑地,似乎很開心的樣子,不由得有幾分氣。他覺得她不應該這樣快樂的。她怎麼可以和別人那樣愉快開心地說笑!?他覺得相當不舒服,很不是滋味。
「你可以叫我亞歷。」他面無表情,敵視地看了安東尼一眼。
「啊!?」維納斯愣住,更意外。亞歷山大的反應太反常,讓她措手不及。她本來還以偏他會給她一個白眼,或者愛理不理,沒想到他那麼「友善」,實在叫她受寵若驚。她吶吶地說:「你怎麼會在這裡?在等朋友嗎?」
「嗯。」亞歷山大隨便嗯了一聲。
「是嗎?」維納斯喃喃地。躊躇了一下,安東尼還在等她。「那我先走了,不打擾你。」
「那是你同學嗎?」亞歷山大將目光對著她?有些沒話找話。
她連忙點頭,心裡有一些歡喜。「對啊。我們正打算……」話沒說完,側方一個人影逼近,婀娜多姿地款擺向亞歷山大,很親密地摟住他的脖子,當著眾人的面──或者說,當著她的面,纏綿地親吻他。
沒有人側目。這是很平常的事,沒什麼好大驚小怪。
又一陣涼風吹過,掃開一些熱氣,維納斯瞼色卻白得發冷。
「等很久嗎?」金髮美女挨著亞歷山大身畔坐下來。是那個艾琳娜。她側頭過來,看見維納斯,揚臉笑說:「是你啊,嗨!要不要一起坐?」
「不了,謝謝。我還有事。」維納斯一口回絕。擋開亞歷山大投來的目光,不去看他。原來他和艾琳娜約好了,她應該早就想到的。
她甩頭走開,不想再看下去,心裡極不舒坦。
「等等──」卻被亞歷山大叫住。「如果你又要像上次那樣,那麼晚才回去,記得打個電話回去給艾利。」
「哎呀,亞歷,人家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你怎麼像個保母一樣!」艾琳娜嬌聲笑起來,好像亞歷山大說了一個多有趣的笑話。
維納斯繃緊臉,面無表情地掃了他們兩人一眼,什麼話也沒說,狠狠地掉頭走開。
一天的好心情,就那麼完全被破壞。
☆ ☆ ☆
如往常一樣,泰德.蘭姆提斯又無法準時回來吃晚飯;班奈太太也依然如往常地完全不受影響,在廚房忙得很起勁。她邊哼著歌、邊準備晚餐,整個廚房瀰漫著醬料香,甚至氾濫到客廳來。
「嗯,好香。」客廳裡,艾利和維納斯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電視,亞歷山大則坐在一旁看雜誌。艾利鼻子最靈,涎著口水一路尋味到廚房去。
「去去去!別來這裡礙手礙腳,還沒好呢!」班奈太大嫌他礙事,將他趕出廚房。
「讓我看一看嘛,小器。」艾利被香味引得肚子呱呱叫,早等得不耐煩。
「艾利,」維納斯說:「你別那麼急,很快就好了嘛。你又不是不知道班奈太大做飯時最不喜歡……」話說著,一陣濃烈的香味撲進她鼻腔,偷襲得很突然。她半張著嘴,楞在那裡,心頭猛悸了一下,沒道理地紛亂起來。
這味道……她夢遊似的站起來,往廚房走去。這香味那般似曾相識過,撩人被封印的記憶……艾利見狀,嘟起嘴咕噥說:「什麼嘛!叫我不要急,自己還不是一樣。」
亞歷山大也覺得奇怪,有些驚訝抬頭盯著她。
「哎呀,維納斯,怎麼連你也……」班奈太太看見她進來,也覺得意外,卻笑瞇瞇地,有幾分得意。
「班奈太太,你現在做的是什麼?這味道好香。」維納斯望著鍋裡那些冒著泡,鮮紅濃稠得像溶漿的東西,瞪直了眼,情不自禁被拉過去。
「這個啊……我在做醬料。」班奈太太驕傲地宣告。「今天我為你們準備了美味的意大利料理。不是我在說,這可是我拿手的,用我獨家秘方調配的醬料配上口
感十足的意大利面,吃過的人可都讚不絕口。你別看這不起眼的麵條,這可是有學問的,煮的時間和火候掌握得不對,味道可全都走樣。」
「意大利面?」班奈太太一張口就滔滔不絕,但維納斯什麼也沒聽進去,唯獨這個詞像白刃一樣猛刺了她一下,腦海裡猛然出現莫名的畫面,電光火石,一閃即逝。
她用力甩下頭,還在疑惑,班奈太太便推著她,一古腦兒將她趕到門外,說:「去!耐心地在客廳等著,美味的晚餐馬上就上桌。」
她楞楞站在廚房門外,一臉若有所失。
艾利斜躺在沙發上,譏笑她說:「哈!你也被趕出來了吧!」
「我不是……」維納斯直覺地想解釋,自己卻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那種舉動,找不出理由,愕然頓口。
「不必解釋啦,我明白。」艾利揮揮手,表示無所謂。
她覺得有些窘,反射地望了亞歷山大一眼。亞歷山大根本沒在看她,低著頭自顧翻著雜誌。沒讓他注意到自自己困窘的一面,她放心了不少,卻又覺得若有所失,高興不起來。而即使在家裡,亞歷山大還是那一副旁若無人的態度。她已經領受慣他的冷淡,不想自討沒趣,刻意離得遠遠地。既然他那樣對她,她又何必太在乎他?她決定不再在意他。
電話驀地響起,來得很不是時候。
艾利離電話近,隨手抓起話筒,喂了一聲便朝亞歷山大喊說:「找你的。」個叫克莉絲蒂的女孩。」
亞歷山大接過電話,低聲說了兩三句便掛斷。不一會,電話又響了,這次換了個娜塔莎的女孩。
「對不起,這個週末我沒空。再見。」三言兩語就將對方打發。吩咐艾利說:「如果還有人打電話來,不管是誰,都說我不在。」說著丟下雜誌,隱隱有種不耐煩。
好傲慢的態度!這個亞歷山大。維納斯不禁皺眉。但不知為什麼,她心裡卻有一股和她的感受相反的快意。
過了一會,電話不知趣地又響起。維納斯忍不住轉頭去看亞歷山大。他動也不動,沒什麼反應。
「艾琳娜啊──」艾利似乎有意地拉長了尾巴,望了亞歷山大一眼。亞歷山大連頭都沒抬。艾利很快說:「亞歷不在,你有什麼事嗎?」
維納斯不禁偷窺亞歷山大的表情,沒想到他也往她看來,嚇了她一跳。她不動,出於一種說不出名目的不甘心,不肯先將視線移開,目光狠狠地和他的糾纏成一塊。
「亞歷,」艾利的聲音打破了僵持的狀態。「艾琳娜說這個週末在蘇菲亞家有個舞會,問你要不要一起去。她要你打個電話給她,不管多晚都沒關係。」
「哦。」亞歷山大反應很冷淡。
維納斯收回視線,默不作聲,生著悶氣。她氣自己為什麼沒出息地要去注意他的事,也氣自己竟然被他偶爾的親切所迷惑。她自己其實也察覺到了,她無時無刻不意識到他的存在;如果可以,她是希望跟他的關係能友善一點。但是,他偏偏跟那個艾琳娜──「讓你們久等了!」班奈太太適巧地在絕對受歡迎的時間出來。艾利立刻迎上去,維納斯跟著,連亞歷山大也不例外。
「哇!好好吃的樣子!」艾利光是看,口水就流出來。
班奈太太很得意地說:「這可是我最拿手的,可不比餐廳遜色。」她驕傲地將媲美餐廳美食的料理擺上。澆上鮮紅蕃茄醬汁的意大利麵條,帶著義式風味的海鮮濃湯,以及班氏獨家口味的披薩。
「哦哦,還有這個。」她拿出一瓶紅酒,除了艾利,替亞歷山大和維納斯兩人各倒了一杯。「品嚐真正的意大利料理,就一定要有酒。」
「我怎麼沒有?好好吃!」艾利抗議,隨即追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被薩。他老是抱怨班奈太太的廚藝不好,今晚這套「意大利料理」完全讓他的偏見改觀。
「你還小,當然沒有。」班奈太太理所當然地說道。
就連亞歷山大也覺得很驚訝,喝了一口濃湯後,說:「真的很不錯,比我在輕廳吃的還道地。班奈太太,你怎麼會做這麼道地的義式料理?」
「那是當然的啊!」班奈太太驕傲地挺挺胸脯。「我們家早年從意大利移民過來,我祖母燒了一手好菜。這都是她親自教我的,當然道地了。」
原來。亞歷山大點個頭,又喝了幾口湯,雖然不像艾利那般狼吞虎嚥,倒也很捧場。只有維納斯,一口也沒動,楞坐在那裡。
「怎麼了?維納斯,你不喜歡嗎?」班奈太太走過去。她對她這道料理可是很有自信,而且驕傲,可不容許受到維納斯這樣的「冷淡」待遇。
「不,我很喜歡──」維納斯連忙拿起又子捲了一口麵條。
這感覺、這熱氣又是那樣似曾相識,腦中一些無名的畫面如強光般乍閃即斷。
她想抓,但抓不住任何痕跡。
「那就好。我很高興你們這麼滿意我的料理。」班奈太太又掛起笑容,笑聲岔斷了維納斯的思緒,心中隱約的一種記憶的觸感頓時消散無蹤。
電話這時又響了。艾利跑過去。又是找亞歷山大的。
「亞歷不在。」艾利一句便擋回去。溜回餐桌,有些不耐煩地對亞歷山大說:「艾琳娜啦!她要你一定要回她電話。真受不了!她怎麼這麼囉嗦。」
沒人回應他的抱怨。
班奈太太在蘭姆提斯家幫忙久了,相處已熟,很自然地以長輩的口吻朝亞歷山大說:「明明在家,怎麼不接電話呢?怎麼?跟女朋友吵架了?」
「也不算是什麼女朋友啦。」艾利就是多嘴,一副沒什麼好大驚小怪地替亞歷山大發言。「艾琳娜只是亞歷約會的對象而已。對不對,維納斯?」說到最後,居然莫名其妙地轉向維納斯。
「我怎麼會知道?這要問他。」維納斯沒好氣地回答。斜著眼看亞歷山大,一口一口啜著紅酒。在她看來,所謂「約會對像」根本跟女朋友差不多。
「真笨!這你也不知道。」艾利沒注意她語氣中的唐突,自以為是地又說道:「如果艾琳娜是亞歷的女朋友,亞歷就不會不接電話了。」
「艾利,你太多嘴了。」亞歷山大聽得直皺眉,斥了他一聲。「那不關你的事,你少胡說八道。」
「好嘛,好嘛!我閉嘴行了吧。」艾利一貫悻然的反應。
維納斯一口氣把杯裡剩下的酒喝光,搖搖酒杯說:「班奈太太,我可以再喝一杯紅酒嗎?」
「當然。」班奈太太邊倒酒遑說!「不過,可別喝太多,會醉的。」
「不會的。」維納斯笑嘻嘻的。
喝完了第二杯,她還想要第三杯。班奈太太有些為難,怕她醉了。
「別再給她酒了,班奈太太。」亞歷山大出聲阻止。但那語氣!說「禁止」也許恰當些。
他的態度出口有一種讓人服從的氣勢,班奈太太很由自然地聽從。「維納斯,你還是聽亞歷山大的話,別再喝了。」
這話讓人聽得皺眉。維納斯有些不滿。「我為什麼要聽他的話?」
班奈太大笑起來,一派應當的口吻。「亞歷是為你好,他很關心你的。你剛來的時候,他怕你不習慣這裡的食物,特別要求我做一些中國菜……」
「班奈太太。」亞歷山大很不禮貌地打斷班奈太太的話,似乎嫌她的話太多。
班奈太太不以為意,還是笑瞇瞇的。
維納斯心中仍塞著一股意氣,也不想領情,裝作聽不懂。她可沒忘記,就是那道「涼拌冬粉」害她一整個禮拜都在拉肚子。她悻悻地瞅了亞歷山大一眼,終究沒堅持,放棄了紅酒。
她安分地拿塊披薩,才剛咬了一口,討人厭的電話又響了,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似,實在很刺耳。四個人對看了一眼,終於,亞歷山大站了起來。
光聽到「艾琳娜」那三個字,她便按捺不住,猛然站了起來。
在班奈太太和艾利訝異的目光注視下,勉強擠出笑說:「對不起。我突然覺得肚子有些不舒服,大概是吃大多了,我想先上去休息。」
「你還好吧?維納斯。是不是我做的食物的關係?」班奈太太有些洩氣又擔心。
「不是的。」維納斯連忙解釋。「今天的晚餐很好吃,是我太貪心吃太多了,肚子覺得有點脹。」她急著離開,迫不及待地。「對不起,我先上去了。晚安。」
她以最快的速度走上樓,刻意背對著亞歷山大,不想和他打照面。心頭那酸酸的滋味實在叫她覺得很難受,直有一股反胃的感覺。
「維納斯──」亞歷山大意外地忽然叫住她。
她猛震住,停在半樓中,僵硬地回過頭。
「晚安。」他看著她,慢慢吐出口。
她愣一下,很快回神。
「晚安。」輕輕地丟下這一句,以更快的速度上樓。
這算親切嗎?她沒理由高興的。但回到了房間,掩上門後,她還是不可抑制地漾起笑。
窗外白夜,還是那麼光亮。
☆ ☆ ☆
睡不著。
維納斯瞪著眼望著天花板,像屍體一樣躺在床上。腦袋昏沉沉的,可是任憑她怎麼左翻右轉,就是睡不著。她乾脆瞪著天花板,一房黑沉沉的單調。
儘管適應了房裡的黑暗,她還是覺得視線模模糊糊。她慢慢合上眼。
好像有什麼逼近了,就在她眼前。刺眼的光、斷了線的汽球、模糊的人影……嘈雜的喧鬧、笑聲、尖叫……好吵!她想掐住耳,轟的一聲,一個龐然黑影疾駛輾過她。她感覺有黏稠溫熱的汁液噴濺開來,身體彷彿四分五裂──啊──啊──不……不要──她狂叫起來。
「維納斯,醒醒!維納斯……」
好像有誰在叫她,聲音從曠廢的空間飄來,遙遠又微弱無力。
四周全是腳步雜杳的聲音。有誰在看她。那樣戀戀的眼神,近於哀愁。她覺得她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不明白為何感到那麼哀傷……「維納斯!」好強的一聲呼喚。
她整個人被這個力量拉絆,不斷地往下沉,一直一直地沉到了底,跌入一個無重力的空間……就那樣,睜開了眼。
「沒事了,我在這裡。」映入她眼簾的,是亞歷山大那張因擔憂而顯得生動的臉。
「亞歷……我看見了……」她驀地抱住他,覺得不安,渴望一個靠偎。
「我在這裡,你不必害怕,沒事了。嗯,沒事了,寶貝。」她感覺出他的心疼,感覺出他話裡的親愛。
她覺得安心了,心安地將臉埋在他懷裡。
「不要走!」他動了一下,她下意識抓緊他的手。
他親親她臉頰,很親愛地,猶有疼憐。「我不走。我會在你身旁陪你。乖,再睡吧。」
那溫柔的聲音帶著溫暖的力量,她握著他的手,合上眼,慢慢地再度睡入夢鄉。
「睡吧。」
他輕輕吻了她的額,靜靜把她看個夠,仿如柔情的眼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