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絲碧。」
「菲律賓人也有姓『衣』的?」
現場如果是一個舞台,台前有一群觀眾正在看戲,他們可能會失笑。
因為這樣的場景、佈局實在是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豪宅大院,正在上演的劇碼則是大戶人家主人正在選奴僕的那一幕。
背景時間是首夏清和的五月,可惜今年的夏風太烈了一點,老天爺遲遲不下雨。從窗外看去,佔地近百坪的花園裡籠罩氤氳的熱氣,幾品嬌貴的花兒被曬得嬌弱不勝,連愛暑的綠色植物也開始垂頭喪氣了。
窗戶裡是一間華麗而陰沉的書房,寬敞的空間被滿滿的橡木書架包圍,木質已因年代久違而變成深黑色。
大橡木桌陳在落地窗前,充滿威逼的氣勢,平時,余家老夫人截斷公私事之時,這張橡木桌扮演著重要角色。
然而,今天只是想挑撿一個手腳伶俐的傭人,還不必動用到權威,余老夫人選擇了角落的沙發區辦事情,身後跟著一名特別助理。
饒是如此,站在她身前的嬌瘦身影,肩膀也被那凝肅的氣氛壓得沉了一沉。
若說在豪門大戶裡服務了兩年,讓衣絲碧學到任何『知識』,那就是——做下人的人話越少越好,明哲保身。
「衣絲碧是華裔的菲律賓人。」特助傾身,在老夫人耳旁輕聲解說。
老太太神色矜貴地點了點頭。八十幾歲的老人了,縱橫商場大半生,輕描淡寫之間,自有凜然的威嚴。
「瘦了點.」
這女孩兒一身黑白色系的女傭制服,看起來樸素得緊,只有那一頭紮在腦後的直髮,烏滑滑水亮亮的,稍微顯出一點精神。
說她有華裔血統,余老夫人倒是能瞭解。
她實在非常「嬌小」。這不只是矮的緣故,有些女孩雖然個子不高,骨架子卻大,看起來就像一個怪異的正方形在路上走,地卻是連身高帶骨架都是小巧亭勻的,很有那種」隔壁女高中生」的味道。她五官也不像一般外勞那麼突兀立體,比較偏向華人的柔和感;杏仁型的眼睛甚是清澄,圓圓的鼻頭很有福氣相,小巧圓潤的嘴形也非常討喜;雖然稱不上美艷,卻極力清俊靈秀,典型的「隔壁哥哥會想追、弟弟會喜歡、長輩會憐愛」的鄰家女孩長相。
這馴善謙卑的女孩,一望即知很瞭解自己的身份,不會打爭寵奪愛、恃寵而驕的壞腦筋,老夫人喜歡。
「夫人。衣絲碧瘦歸瘦,身體卻很健康,」特助小姐上前,輕聲為她「美言」幾句。
衣絲碧靜靜任由她們像檢視牲口一般,討論自己。
「你來台灣多少年了?」老夫人以國語問她。
「兩年了。」來台灣兩年,她已經能用基本的中文應答。
「那不是工作合約已經滿了嗎?」老夫人回頭問特助。
「如果老夫人喜歡衣絲碧,可以再延展她的聘用期。」特助小姐趁著老夫人不注意,悄悄對她眨眼。
她暗暗回了一絲感激的笑意,
「你這兩年來都是在主屋工作的?」
「是。」衣絲碧仍然垂著眼。
「那余家的規矩,你—定都清楚丫。」
「是,我都清楚。」
「孫少爺的事情,你多少也聽過一些吧?」
她微微遲疑半晌,「是……聽過一些。」
「你都聽說了些什麼,說來聽聽。」
衣絲碧一愣,差點「大不敬」地抬起頭來。
孫少爺余克儉,可以說是余老夫人這一生最大的驕傲。
余家的背景從來都是顯赫的。當年餘老爺子走上仕途,官拜部長階級,而余老夫人出身於南部的世家,交際手腕高超,趁著丈夫為官之便,成立了余氏財團.數年之後,余老爺子從官場退下來,和妻子一起打理公司的業務。
由於隨後上任的高官巨相裡,有不少是他當年的學生或部屬,余氏財團與政商界的關係也就一直牢牢的牽繫下來。經過幾十年的耕耘發展之後,目前已隱然成為亞洲地區前兒名的企業體。
可惜,天下事鮮少有十全十美的。
余氏夫婦雖然一生成功榮耀,後代血脈卻非常單薄,晚年時獨生子因變故而過世,只留下孫少爺這一脈單傳,八年前余老爺子也罹患癌症而過世。余老夫人雖然是個天生女強人,在傳宗接代這方面的看法卻相當保守;眼看旁支血脈都開枝散葉了,主支的孫少爺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她當然著急。
余克儉已經三十一歲了,平時獨居在十分鐘車程以外的別業裡,過著近乎隱士的生活。
「聽說」他天生森淡寡言,外貌倒是承襲了祖父的高眉深眼,非常消俊貴氣;「聽說」他十七歲那年出了一場意外,之後就一直百病纏身,不曾再健朗起來,這些年來的隱居生活,主要也和身體因素有關。
「聽說」整個余氏企業現在是孫少爺在管事,然而他的健康狀況真的太差了,平時並不站在檯面上,只是從家裡遙控,背後則直接向余老夫人負責,公司裡另有一票幹練的主管負責執行命令。每週除了三天固定到余氏大樓處理公務之外,其他時間幾乎不見外客,在傭僕圈子裡是出了名的陰陽怪氣。
可是這些僕人之間的閒話,她如何能搬上檯面來?
「你直說,沒關係。」老夫人淡淡說。
「我……」終究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她心裡一窘,表情馬上藏不住。「我只聽說孫少爺平時一個人住在別業裡,不喜歡有太多人服侍,身體又不太好,所以常常讓老夫人擔心。」
老夫人輕嗯了一聲,「那麼,你也知道上一個到孫少爺住處服侍的人,是為什麼被辭退的?」
「聽說是……惠美……手腳不太乾淨,才被老夫人遣走的。」
這個說法還算輕描談寫了。惠美口齒伶俐,性子又乖覺,以前在主宅服侍的時候很討老夫人歡心,可是一派到孫少爺身邊之後……只能講,無論社會進展到什麼程度,變成鳳凰仍然是眾多小麻雀最美麗的幻想。
聽說惠美當時做了不少傻事,頻頻向孫少爺表示不求名分,只想以身相許,最後弄得孫少爺忍無可忍,回來向奶奶提了幾句,翌日,惠美馬上從余家的工作名單中消失了。
笨!衣絲碧想:
要是她就不會幹這種傻事。余老夫人是那種階級意識超級強烈的人,僕人就是僕人,偶爾說說笑笑還沒關係,卻絕對不容許升上來與主子乎起平坐。
尤其以她來說,她只是一個菲傭。在台灣,「菲傭」和」外勞」這種名詞視為第二等人,更應該要懂得安分守己。
這種瞧低人的階級觀,衣絲碧倒覺得無所謂。世界是現實的,金錢本來就可以買到一個人的尊嚴。菲律賓老家還有太多人仰賴她這一份收入,她不會、也沒有那個本錢與自己的生計過不去。
只要余家定時發給她薪水,什麼偏見她都可以忍。更何況,比起其他一起來台灣工作的朋友,余家給下人的待遇算是不錯的了。
「你知道那些事就好,惠美讓我很失望,我希望你不會步她的後塵。」余老夫人緩緩說。
「只要老夫人給我機會,我一定會盡心盡力工作。」她低聲說著樣板式的回答。
「嗯。」老夫人不置可否,低頭繼續翻閱她的人事檔案。「咦?你是馬尼拉大學的畢業生?」
她的嘴角一抽,眼睛仍然望著地毯。「是。」
「這樣的學歷很好啊,當年畢業了,為什麼不留在菲律賓找個工作,要來台灣幫傭?」
心裡的某根弦被拉痛了。
一萬五千八百四十元的月薪,在台灣人眼裡或許不值一提,只是法定標準的最低工資,但是,這筆錢即使扣掉佣金,剩下來的錢在菲律賓或泰國都很好用了。
她深吸一口氣,進書房來的第一次,抬起眼直觀老婦人。
「夫人,您沒有窮過,所以不知道貧窮的人是沒有選擇工作自由的。」
老夫人一愣。
這女孩一掃方才怯懦的姿態,堅定的眼神讓平淡清麗的臉龐有個性起來。
特助小姐擔心好友冒犯了主人,連忙搶在前頭輕斥:「衣絲碧,你……」
「好了,不妨事。」老夫人手一揮,將助手擋了下來。「需要錢最好,心裡越是別有所求的人,越沒有興風做浪的本錢,我喜歡!只要你服侍得讓孫少爺滿意,將來你要回國的時候,余家不會虧待你。」
「是,我明白。」衣絲碧的背心已冒出一身冷汗。
她剛才是哪根筋打結了,竟然敢這樣和余老夫人當面對峙?
「你今天晚上把東西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光搬到孫少爺屋子裡報到,至於要不要多留你兩年,最後的決定權就交給孫少爺。如果孫少爺確定要留你,『儉園』裡的規矩和主宅一樣。」老夫人把檔案往茶几上一丟,臉上略微露出疲倦的神色。「記住,他不喜歡陌生臉孔在周圍探頭探腦的;平時你就勤快一點,槍在前頭把該料理的家務做好,其他時候就把自己當成隱形人,越少出現在孫少爺面前越好。」
「我明白。」
「恕儀,扶我回房去。」老人家威嚴地經喚。
「是。」
離去前,恕儀偷愉向她舉了下拇指,恭賀她留任成功。
衣絲碧緊繃的心終於舒緩了。
原本地還在擔心兩年的約聘期滿之後,余家不願意展延約聘期,那麼她就必須返回菲律賓,重新再申請過。現在老夫人願意直接續約,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她還可以多留兩年,賺更多的錢了!太棒了!
她年輕的生命裡不敢多有奢求,此時此刻,只有這個卑微卻緊要的目標。
* * *
來到儉園服侍已經兩個星期了。
儘管不願意,衣絲碧卻幾乎愛上了「幫傭」的生活。
儉園位於陽明山的深處,面對一片翠綠色的山坳,視野之內看不到其他房舍,外圍由五十坪的庭院所環繞,室內有上下兩層,平地面積大概七十來坪。
本來她以為這麼大的一棟別墅,只有她一個人一定會忙不過來,實際上卻比她預料的好很多。
少爺平時只在二樓活動,她就是負責打理這一層;平時除非必要,絕對不准去,上了樓之後,忙完應該做的活兒也要快手快腳離開。
至於一樓的公共空間和大庭院,會有專門的清潔人員來處理,一個禮拜一次,平時她只要負責維護即可。
她的工作內容相當簡單。
每天早上五點起床,煮好一桌清粥小菜。少爺向來早起,依照「隱形人」條款,當少爺在一樓活動的期間,她會避到院子裡灑灑水,掃掃地。
接近九點的時候,少爺就會回到二樓去,整個一摟外加庭院等於她的活動空間.只要她別製造出太大的聲音,要吃東西、聽音樂、看電視都不成問題。
十一點的時候,準備午餐。少爺的菜色一律由營養師根據他的健康狀況所設計,並不繁複難煮。把午餐送上樓之後,下來又是她空閒的時間。
下午六點,煮晚餐,再送上樓,一天的工作就結束了。
她的房間是由一樓的客房改裝而成,床頭有內線分機,任何時候少爺需要她,都可以直接撥下來叫人。可是,來了半個多月,這線分機還沒有響過。
不只內線安靜,連通往外界的電話線都難得響上一聲。即使響了,也通常是一些推銷員或打錯電話的,所以她猜想,二樓應該有獨立的聯外網絡。
早上十點,她拿著掃帚,正在清掃院子裡的落葉,
為了怕花粉讓少爺過敏,儉園山不種任何會開花的植物。入眼只有一片青綠色調,在夏天早晨裡別有涼透心脾的舒暢。
不曉得他的身體為何如此差?衣絲碧暗忖。
漸漸掃到後院裡,一抬眼,不期然間看到二樓的露台上有一道白色的身影。
她連忙躲回牆側去,想了想,終於忍不住好奇、探出頭來打量高高在上的主子。
幾次偶然見到他,他都穿著淺色系的衣服。今天又是——白襯衫和米色長褲,坐在露台的長椅上,滴溜溜的山風拂了過來,有一種隨時會乘風而去的飄忽感。
他的五官很清俊,劍眉朗目的,只是臉頰瘦得微凹下去,感覺上多了幾分冷颯蕭索的氣息。
她從來沒有正面看過他,當初是老宅的總管載她過來的,交代她幾句就叫她開始上工。總管雖然曾上樓向主子請示過,但是主子並沒有召見她,他們兩人也就一直這樣相安無事地「同居」在一個屋簷下。
靜坐了幾分鐘,余克儉緩緩起身。
她目測,他大概一八O出頭,非常之高也非常之瘦,保證不到七十公斤——拿」七十」來當基準都有點高估他了。幸好他的骨架很寬,看起來還不致蹩手蹩腳的,小家子氣,只是他如果再下去,老夫人要怪她侍奉膳食不周了。
他兩手扶在椅背上,身體撐到一半還頓了一頓,然後才完全站起來,看起來還真的滿遲緩的,哪像一個正值壯年的三十歲大男人呢?
直到露台上響起玻璃門輕輕拉攏的聲音,她才繞出牆角,繼續清掃後院的黃葉。
「究竟是什麼意外,能讓一個生龍活虎的大男人,變成一個未老先衰的老阿伯?」衣絲碧不禁納悶。
風兒呼咻著,清颯而來,她仰頭一望,晴天如洗,遠方的山嶺上浮著一朵朵的白雲。
在如是艷麗的季節裡,凡麈俗世間的糾葛、疑惑,也都顯得雲淡風清了。
* * *
刷、刷、刷、刷——
乍聽會以為這只是山風撫過樹的聲音,十幾天下來,余克儉已經知曉,這是竹枝掃把刷過草坪的輕響。
每天早晨十點多,這陣刷刷聲會自動從他書房的窗外響起。
院子裡哪來這麼多葉子好掃,真是個勤快的人。
從掃地聲,就可知這位傭人的個性——她掃起地來總是穩定、單一的速度,刷、刷、刷地從左掃到右,最後彙集到中心點,輕快地幾下撥拍聲,落葉全歸入畚箕裡,工作完畢,數十天如一日。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動作,已經在無意間被樓上的主人聽個一清二楚。難得在自以為無人監看的現場,還能不虎頭蛇尾,誠屬難得。
余克儉習慣從小地方來觀察一個人,這位新女傭——聽說是個菲律賓人——平時廚藝不錯,灑掃庭廚都很勤快,但是主子看得到的地方做得好沒用,要背地裡也能夠如此切實才要緊。
光聽掃地聲,他對她的印象就比之前的惠美好上許多。那個惠美,人前人後兩回事不說,光是身上的衣服一天穿得比一天輕薄,就讓他消受不起。
他不喜歡害別人失去餬口的工作,除非必要也盡量不開除員工。會讓他必須動大刀的,必然是因為對方的行為已經無可原諒了。
刷、刷、刷、刷——穩定的掃地聲持續著。
他微微一笑,心思移回工作上。
「……所以『呈陽』提出來的合作案,就是希望我們兩家聯手,開發淡海新市鎮。」超大型螢幕那端,余氏的副總裁葉恢宏偕同一群高階幹部,正和他進行視訊會議。
葉恢宏今年剛滿二十八歲,是他二叔的大兒子;平時余克儉以健康不佳為由,隱居於幕後,檯面上就是這位副總裁堂弟在張羅事宜。至於兩人為什麼會姓氏不同,自有一番內情。
「政府要建聯外的環河快速道路,不是引發環保人士抗議嗎?」余克儉將注意力轉回會議上。
「可是預算編列已經通過了,政府也早已開始動工,趁現在淡誨新市鎮的土地才一坪八萬,我們不如先下手為強。」一名主管提議。
他沉思半晌。
「不妥。」兩個字—出,幹部群互相對望著,一陣低低的附和或反對聲紛紛響起。他繼續把想法說完,「這條聯外道路的變數還太大,我們先把錢投下去,到時候除了建設經費,上下打點的交際費就不知要付出去多少,有多少官員就是在等著這種大魚上鉤?我不喜歡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別人手上。」
一幹幹部又是一陣議論紛紛,他開口打斷。
「總之,淡海新市鎮的計劃先緩下來,『呈陽』如果不願意等,我不介意他們另外找人合作,就這樣了。」
「老董事長那裡……」副總裁連忙問道。
「奶奶那裡,我負責去說。」話聲一落,他先結束己方的通訊。
一陣輕巧的敲門聲,引起他的注意。
他轉過大皮椅,衣絲碧站在書房門口,謹慎地與他對望。
他面無表情,不發一語。
領悟到主子不會主動詢問之後,她輕聲開口:「對不起,書房的門沒關,所以……」
「嗯。」余克儉沒有什麼反應。
他的「面無表情」法,也不凶,也不惡,也不罵人,表情甚至還稱得上溫和,只是那直勾勾的視線,讓人覺得被釘住似的,心頭湧滿難言的壓迫感。
「今天是五月的第四個週末。」她囁嚅提醒。
他唯一的反應是,挑起左邊的眉毛。
那對眉毛長得真好,她模糊地想。兩道黑線既筆直又俐落,強硬的畫在眼睛上方,看起來嚴峻性格,深邃的眼眸更明燦有神了。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打量自己的主子。
他實在瘦得有些離譜,臉頰都凹了進去。可,也因為瘦,他的五官顯得更立體,鼻粱高挺,嘴唇長而薄,日光透入欞格打在臉上,形成一些探淺的陰影,更襯托出那股清貴優雅的俊朗感,彷彿生來就是傲世獨行的人物。富過三代,品味與貴氣才會流露出來——這句話在他身上得到極佳印證。
「嗯。」余克儉又點了點頭,等她自動解釋下去。
「老夫人說,儉園的規矩都照著大宅子走,所以……今天就是雙數過的週末。」衣絲碧只好再接再厲。
「你要休假?」
原本以為,病美男的嗓腔應該也是輕飄飄的男中音,他的卻是很渾厚沉穩的男低音,與清臞的五官相當不搭軋。
「不,每逢雙數過的週末,我可以打十分鐘的國際電話回家。」
余克儉隨手往桌上的電話一指,一副「請便」的模樣。打電話回家報平安,還需要向他請示嗎?
呃,他……他要坐在這裡聽她講電話嗎?那會不會很奇怪?她本來是想請他把外撥國際電話的密碼交給她就好。
大宅子向來都是這麼辦事的。每位外籍幫手都發給一組國際電話的密碼,每人每個月可以打二十分鐘的基本時數,超過的部分就從她們的薪水扣除。
這裡的電話八成不像大宅子,配有自動管理的系統,所以他才要她在自己跟前講完吧?
余克儉不理她,逕自低下頭翻閱公司文件。她躊躇半晌,只好走到離他最遠的那具分機,開始使用。
「哈囉?」清稚的話音響起。
「蕾兒,是我,爸爸媽媽在嗎?」她露出微笑,身後是不是有人在「監聽」,已經不再重要。
「阿姊!」十四歲的妹妹發出一聲興奮的尖叫。「爸爸在工地值班,媽媽給他送飯去,剛剛才出門。阿姊,你什麼時候要回來?」
她回頭看身後的人一眼,他仍然低頭在批審公文。
她半轉過身子,低聲說:「我最近剛接到另一期新工作,大概再過兩年才會回去。」
「兩年?還要這麼久?」妹妹失望地低叫。「媽媽說你會賺很多錢回來,是真的嗎?」
「真的。」聽見家人的聲音,她滿足得想歎息。「而且我會買芭比和皮卡丘回去,你和肯可以一人選一種。」
「那我要皮卡丘,芭比娃娃送給肯好了。」妹妹馬上來一招先搶先贏。
她呵的一聲笑出來,連忙掩住唇回頭看一下。幸好幸好!投有吵到他。
「我還有工作沒做完,先不跟你說了。晚一點爸媽回家之後,我會再打一通。」
「好。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哦!」妹妹的關懷讓她鼻頭發酸,眼淚差點掉出來。
「我會的,你們也是。」
她輕歎著,依依不捨地掛回電話筒。
一回過身來就發現他又直勾勾衝著她瞧。衣絲碧嚇了一跳,險些撞倒身後的小茶几。
「你在家鄉裡有很多兄弟姊妹嗎?」
呃……這是閒聊或是背景盤查?
「兩、三個。」衣絲碧滿心謹慎,不確定主子是沒話找話說,或者真的想知道。
「兩個還是三個?」他挑起一邊眉毛。
「三個。」
「父母健在?」
「是。」
「嗯。」他終於涸滿意了,繼續看他的文件去。「你可以出去了。」
她站在原地猶疑一下,余克儉只好再抬起頭。
「請問,我的密碼是什麼?」還是私下講電話比較自在。
「密碼?」他不解。
「就是撥國際電話的密碼。」她的手指頭絞住圍裙。「大宅子裡,每個傭人都有一組這樣的密碼。」
這時,他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不用了。」
「可是……」她想爭取自己的權益。
不給她機會,他談淡接口,「屋子裡的每一支電話都可以直撥外線,以後你想打就打,我不在乎這一點小錢。」
他的意思是,不限時間,不限次數,隨時她想打電話回家都可以嗎?可是,國際電話很貴的!
衣絲碧為自己的好運愣住。
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她以後可以隨自己的心意打電話回家了?
主子又沉回文件堆裡了。她不敢太試自己的運氣。
天哪!太好了!余克儉萬歲!她捧著令人興奮的好消息,渾身輕飄飄地離開了二樓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