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確的說法是,七天前樓定風揪她離開「雪湖山莊」,兩人先在水笙房裡掀開熱戰,為接下來的後冷戰時期揭開序幕。
「你去雪湖山莊做什麼?」他劈頭冷冷地質問她。
水笙窩坐在床上,懷抱著軟呼呼狗熊不說話。她越來越瞭解他的脾性,他真正動怒的時候只會冷冰冰地罵人;如果他吼大叫,就表示─那句俗語是怎麼說的?「會叫的老虎不咬人」?還是狗?反正就是這麼回事。而目前她尚未看出他是真氣還是假氣,最好先靜觀其變一陣子。
「為什麼不說話?他的舌頭被剪掉了?」口氣依然寒颼颼。
「我……我聽說那裡風景不錯……想去看看……」她總不能直接承認自己是代人受過吧!她還是很有骨氣的,叫她平白無事拿磚頭砸自己的腳,那可萬萬不幹。
「哦?是嗎?你只是去那裡看風景?沒有任何原因?沒有任何目的?」
他緊迫盯人的質詢弄得她一頭霧水。在她眼中,自己前去雪湖山莊的動機並不很重要。
「嗯。」她乖乖點頭。
他的眼中晃過難以解釋的情緒,一閃而過,快得令她看不出其中的涵義。
唯有樓定風自己明白其中的滋味:解脫。
她並沒有回憶當初的一切,水笙仍是他的水笙──
不,慢著,她當然不是他的,他也不想要她。他驀地發現,自從水笙出現在他生活裡,他便想盡了各種辦法替她開脫。給她好日子過。而他們是敵人呢!
他忽然惱怒起來。
「你智障呀!你不懂得保護自己呀?你知道不知道今天的情勢有多危險?如果跟蹤你的人在我抵達之前追上來,你們兩個弱女子向誰求救去?」
發威了!可見他氣得還不算太厲害。儘管如此。尋番責罵的言詞仍然很傷人。
「我怎麼曉得……」小巧秀氣的唇微微噘了起來,淚花開始在她眼中凝聚。「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廢話,如果是故意的,那還得了!」他拒絕再為她的淚水動搖。「哭哭哭,哭什麼?」就只會哭!
她倒抽一口涼氣,沒想到他會越罵越起勁。
「我又不是只會哭……人家……人家還會做其他的事情呀……」大顆大顆的水珠開始縱橫在粉色的玉頰上。「你生氣也就算了,還罵我笨……好嘛!就是笨嘛!我就是不聰明嘛!那你還花那麼多錢治療我做什麼……你把我送回醫院裡當一輩子的腦障礙病人算了,我又沒有求你帶我回來!嗚……」
索性放聲大哭給他看。
樓定風完全被打敗了。這女人吵起架來全然不顧江湖道義或顏面問題,百分之百的「龍頭一開淚水就來」。現在仔細回想才發現,以前他吵架輸給她,實在不是因為他口才不好或理屈,而是因為她太會哭了!他怕自己有一天會被她的淚水淹死,只好趁早嗚金收兵,趕緊找個台階讓兩人下台。
老天,他居然開始替自己感到委屈來著。
從沒見過淚腺比她更發達的人!
「水笙,別哭了。」他粗聲命令她。
「嗚……哇……」
「我叫你別哭了。」口氣強硬了幾分。
「嗚嗚……」
「叫你別哭,你聽見沒有!」砰!一拳錘在梳妝台上!
她從床上彈起來,震驚的圓眼睛骨碌碌瞪著他瞧。臉頰上凝著白玉色的雨露,彷彿連淚意也給他哧跑了。
很好,有效?樓定風非常滿意自己製造出來的效果。他打算發表一些談話,鞏固自己在她心目中的權威感。
「水笙──」
「哇──」她突然伏進棉被堆裡,乾脆哭得更痛快大聲。
輪到他被嚇住。發生了什麼事?一切明明在掌握之中呀?
「喂喂,別哭了。」他趕忙摀住耳朵,幾乎錯過管家叫門的聲音。
「樓先生,原來您在這裡。」張太太推開門來。「一位胡先生有事找您。他說……發生了什麼事?」管家瞠目結舌地端詳他們。一個怒髮衝冠,一個哭成淚河的小花。
「出去,誰叫你進來的?他急急擋在水笙前面,不明內情的人聽見她慘絕人寰的哭聲,說不定會以為書房成了行刑的現場?
「嗚……張太太,不要走,他好過分……罵我智障,還想把我送回醫院去,不要我了……」她哀哀切切地哭訴。
「什麼?」張太太震驚的小眼睛上下打量老闆。
「我沒有!」他嚇了一跳,這女人顛倒是非的本領太高了,他萬萬不是她的敵手。「我沒說要送走她,只說她是──」
智障。他明智的閉上嘴巴。
「他還罵我笨手笨腳的,什麼都不會做,只曉得哭……」
「真的?」張太太的憐惜心大盛,連忙趕到水笙身畔拍哄她,同時以一副他罪該萬死的斜眼瞄覷老闆,害他不得不為自己申辯一下。
「前面幾句是她自己加上去的,我只說了後面那句。」
那就很不得了了!張太太的腳底板開始打拍子。
「而且他生氣生得莫名其妙,又不是我自己想去那個鬼林子的,他怎麼可以罵我?嗚……」她繼續抽抽噎噎。
冤枉!
「明明是你親口告訴我,提議到雪湖山莊的人是你。」現在又翻臉不認帳,太奸詐了!
「我擔心你會責怪姜文瑜,以後不准她來找我,所以才一口承擔下來的呀!你應該瞭解我的個性,我又不是喜歡到處湊熱鬧的人。當初我承認下來的時候,你就該自己推理到事情的真相。」她含著淚水控拆他。「虧我平常那麼關注你,把你的言行舉止查探得一清二楚,結果你不但沒有同樣對我好,還冤枉我、誤會我,可見你一點也不關心我。」
簡直是字字含淚泣血。
他為之氣結。
瞧她說得多麼理所當然,彷彿他本來就該是她肚子裡的蛔蟲。她以為他有那麼多美國時間嗎?每天忙著賺錢養家活口都來不及了。她可知道,陪她耗在這座成天濕漉漉的小島害他少賺多少?
正想多為自己分辯幾句,忽爾憶起,奇怪,他幹什麼向她解釋什麼?他是老大,她們是下人,嚴格算來她們還得靠他吃飯呢!
他吃了水笙的悶虧也就算了,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倒是張太太跑進來窮攪和什麼?
「你們少囉嗦,反正沒說實話就是你的不對。」他的結論換來兩個女人的怒目而視。
張太太的母性全面激發出來。
「樓先生,胡先生正在客廳等您,麻煩您下去一趟。」她揚高驕傲的鼻尖,扶起淚漣漣的水笙。「來,章小姐,咱們去找老王、老程,你會發現大宅子裡真正關心你的人其實不少,多一個或少一個沒啥子差別!」
鄙夷的眼光瞟了老闆最後一眼,隱約還聽見他輕聲一哼。
樓定風氣得牙癢癢。簡直造反!從前這幫傭僕哪有人敢對他表露絲毫的怨懟?然而,自從章水笙來到家裡,可以說是不遺餘力地帶壞他們,弄到現在竟然輪到他必須看他們臉色,有沒有搞錯?
好,大家卯上了!他就不信付錢的老闆會輸給幹活的夥計。
一個星期之內,他完全見識到夥計們的能耐。這場冷戰並非存在於他和水笙之間,而是他和樓宅所有的工作人員。
「小莉今天有點凶悍。」江石洲拭他袖口的褐色印漬。剛才小女傭端來咖啡,放下杯盤的力道活像打算消滅某只隱形的蟑螂。
「最近七天她都維持這樣的情緒。」他澀澀地說,心裡暗暗加了一句:而且只針對我。「把你那杯咖啡換給我。」
「為什麼?」
「因為我的這杯加了糖,你的沒有。」
「她應該知道你喝咖啡向來不回糖。」江石洲大惑不解。
「自從上個星期開始就忘記了。」
「您──」
他舉手阻止助手的言語。「對,我知道,我可以叫她換過。可是接著她會端給我一杯沒加糖、卻灑檸檬皮的咖啡;如果我還想換,她就會端來沒加糖、沒灑檸檬皮、卻加了肉桂粉的咖啡,接著就是沒回糖、沒灑檸檬皮、沒加肉桂粉、卻加奶精的咖啡,總之她永遠不會給我我想要的口味。」
「大不了──」
「開除她。對,我的確可以拿她開刀,但是接下來司機、園丁、廚師、女傭、管家會在同一天提出辭呈,讓我措手不及、當天晚上我會沒有飯吃、沒有乾淨衣服穿、沒人替我過濾電話,隔天早上老王、老程、張太太、李莉娟一群人回來的時候,我無法再提高身段趕她們走……」他頓了一頓,突然張大驚訝的眼睛,喃喃自語:「天哪!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
江石洲的眼睛隨著他打轉,像似有些入迷地地傾聽他的叨念。
他在抱怨呢!樓定風居然在抱怨!打從江石洲十六歲起跟在他身邊,兩人的關係名為主雇,其實已經形同親兄弟,他從來沒聽過樓定風的抱怨。
簡直是天大的奇跡!他抬眼,瞅視樓定風煩躁踱步的身影。
「這棟宅子原本一直風平浪靜,近一年來卻被人搞得烏煙瘴氣,我成天儘是擔心大夥兒有沒有乖乖做事,乖乖吃飯,定時上洗手間,晚上做好夢!我在這間屋子裡到底成了什麼身份?!超級保姆?」
聽進江石洲耳裡,倒覺得所謂的「大夥兒」應該換稱為「章水笙」。
樓定風或許沒發現,但他越來越像一個「人」!他不再冷淡有禮,不再與世界的人保持距離,他開始記得週遭僱員的姓名,甚至學去對他的助手發牢騷,而在過去的十年中,類似的情況完全沒有發生過。
他已經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真人!
「是誰造成這種改變?」江石洲自言自語,是誰讓冷硬了二、三十年的頑鐵化為圓潤而富生命力的玉石?
「還會有誰?」樓定風以為他的疑問是承續剛才的對話。「當然是她,章水笙!」
這女人膽子越養越大,連聚眾向他抗議的好事也敢做出來。
「是嗎?」江石洲有些發怔,顯然,章水笙不僅比他想像中單純,也……可愛多了。「對了,您今天找我來有什麼事?」
「我找你?」他倏地立定腳步,茫然地眨眨眼睫,焦距漸漸瞄準助手的臉。「我找你嗎?我……啊!對,我的確在找你。」
他拍了拍額頭,苦笑著走回書桌後坐下。現在試圖挽回自己無意間喪失的顏面,似乎稍嫌太遲了。
「下個月起我必須跑遍北美幾個重要城市,最後一站會飛到紐約去,你先回美國調配好詳細的行程企劃,我們在那裡會合。」他極力想擺出公事公辦的態度。「至於我出國的期間,宅子就交給……嗯,不妥,你還是留在島上吧!這裡的大小事務就給你照料。」
另一個改變!江石洲注意以,樓定風也從來不曾會在分配自己的工作時產生遲疑。他永遠被派駐到老闆最關切卻無法親身到場的地方。而,這次是他第二度受命留在樓宅──或章水笙──的身邊。
「知道了。」江石洲突然轉變話題。「有件重要的消息必須向您報告。我順道去過張署長的辦公室,借回雪湖山莊的結案報告。」
「上面怎麼寫的?」他耗費了大把銀子打通關節,那幫人最好別讓他或他手下的名字出現在相關的文件上。
「『遊民滋擾事端,造成令人遺憾的慘案發生。』」江石洲隨口念出來。「但是我的重點不是調查結果,而是作亡人數統計。」
「別告訴我官方清出來的屍體和我們預期的人數有出入。」樓定風剎那間提高警覺。
他的得力助手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江石洲把調查報告遞給他。「發動夜襲之前,我們非常確定雪湖山莊裡有十八個人,可是警方搜出十六具屍體,扣除章小姐生還,還有一個人下落不明。」
樓定風驀地收緊拳頭,掌中的咖啡杯發出喀喀的聲響。他深呼吸一口氣,竭力克制自己再次在助理面前失態。
「誰不見了?」語氣中毫無溫度。
「很難說。十六具屍體中,已經有十三具辨認出身份,施長淮不在裡面;而其他三具臉孔被燒焦了,但是依照骸首的體格特徵來推測,他們是施長淮的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換言之,他可能活著。
不,不應該,不可能。
「我們事前經過詳細的策劃,出擊之前的確核實過所有的人都留在莊裡,為了防止他們逃出來。我下令封鎖了每一條對外的通道。現在你居然告訴我,有人逃出重重的天羅地網,而咱們竟然沒有發現?」
江石洲被他冷冽怒火鎮懾住。
「那條漏網之魚應該是在我們進襲之前悄悄離開的,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他清清喉嚨。「我另外注意到一件小事,或許和逃脫的人有關,事件發生的次日是章小姐的生辰,施長淮在鎮上珠寶店替她訂了一條金鏈子。而那條鏈子,兩個月前被人領走了。」
「誰?」
「不是施長淮,但是領走項鏈的人持有屬於施長淮的收據。」
換言之,收據是施長淮交給那個友人代領的,那男人,極有可能活著,前些日子甚且在他的勢力範圍之下暗中活動,而他竟不察。
「樓先生……」江石洲遲疑了一下。「您有沒有想過?倘若漏網的人證實是施長淮,當天他在離開之前……應該會先知會他未婚妻章小姐。」
他梟鷹般的銳眼倏地盯向助手。
江石洲直率地說下去。「只要章小姐還記得舊時的情景,她能幫助我們確定離開的人究竟是不是施長淮。」
「但是她不記得了。」
「您確定嗎?」江石洲提醒他:「這等大事馬虎不得,如果處理得不夠乾淨只會替我們帶來危機,這點您應該最清楚。」
是,他應該比任何人清楚,畢竟,他就是當年的漏網之魚,二十年後回頭反噬仇人一口。
「去,找出那個人!」樓定風冷冰冰地命令,「即使他藏在北極的冰層下,我也要你把他挖出來。」
「是。」江石洲收拾好散落的卷宗,欠欠身離去。
他不動不語,任桌上點點滴滴的茶水流落他的褲管,手掌的劃傷悄悄泛出血絲。心頭,不斷盤旋著一個令人怒愕的思緒──
施長淮,還活著!
今天的氣氛相當詭異,水笙一早起床便察覺了。
首先,今早的天色陰沉沉的。氣象報告指出,本年度雨季的最後一場雷雨將傾洩而下。雨後流金島便正式進入秋季。她討厭雨天。不知如何,雨總是讓她聯想到不祥的事。
其次,則是大宅傭人們的態度。
「章小姐,你醒了。早餐已經準備好,我叫小莉端給你。」張太太急匆匆從她身旁刮過去。
「樓先生呢?」她拉住管家。
「樓先生今天整天都會待在書房裡,可是他的心情很差,你最好別去吵他,讓他獨處一陣子。」張太太展現不同於以往的憂慮眼神。
「不管,今天我一定要去找他,你們別想再阻止我。」
其實她吵架當天就想與他談和了,偏偏大夥兒一致決議應該讓老闆吃吃苦頭,才會曉得珍惜她的存在,重視他們的效忠。大家彷彿在她身上裝了雷達似的,每次她試圖偷溜進他房裡,他們就會及時出現,然後想盡辦法勸退她。
今晚是她第八夜在自己的床上醒來。
她相信他的體溫,相信他趕不走她時挫敗的歎息,相信他環著她入睡的感覺,相信身畔有他的安全感。她相信他!
「章小姐,今天的時機比較特殊……」
水笙知道。正因為她感覺到空氣中那股浮動的奇譎氣息,才迫切地想接近他,試圖尋回一些未有的安全感,如同往常他總能帶給她的平撫感覺一般。
「他吃早餐了嗎?」如果還沒有,他們可以一起吃。
「沒有,不過……他今天可能沒什麼食慾……」張太太支支吾吾的。
「為什麼?」
「沒事沒事。章小姐,總之你盡量別去找他。記住哦!你千萬別去找他。」張太太忙不迭躲進廚房裡。
水笙帶著一肚子納悶走上樓梯。管家實在沒理由強調她不能去見他。過去幾天她一直維持低姿態,說話、走路的聲音都放得小小的,而平時他就是喜歡她安靜乖巧的模樣,所以循規蹈矩了幾天之後,現在應該是和談的好時機。
停在書房門口,先側耳聽聽看──沒聲音,他真的關在裡面嗎?
「章小姐。」小莉突然從她身後蹦出來,幾乎嚇壞她,「章小姐,你待在這裡做什麼?趕快下去!千萬別讓樓先生遇到你。」
「為什麼?」她有種錯覺,自己彷彿突然成為眾人眼中的小綿羊,而大野狼樓定風正準備拿她當開胃菜,她才剛起床,即使真要做了什麼惹他生氣的事情,好歹也得等上幾個小時。
「我也不曉得,張太太一大早就囑咐所有人,今天務必把你和先生隔開。」小莉搔搔腦袋。「她替先生工作的時間比較長,或許知道什麼內幕也說不字。」
「哦?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水笙瞪著木門納悶。今天究竟是什麼特別的日子?昨天樓定風在走廊碰見她的態度和平常一樣,夾帶著幾分氣惱和無可奈何,沒理由一夜之間忽然轉性呀!
她試探性地上前敲敲門。「樓大哥?」
「……」
沒回音。
「樓大哥。」
「……走開!」語音模糊低啞,彷彿嘴裡含了東西。
她逕自推門進去,霎時被一股撲鼻的煙酒濃味兒嗆到,平時淡雅清淨的書房,此刻聞起來活脫脫像間酒吧。
「咳咳──樓大哥,這麼嗆的房間你怎麼待得住?」原來他也會抽煙喝酒。同住了半年多,她從沒發現他竟會允許自己染上這等惡習,平常的他委實太自律了。
她用力揮開纏繞在鼻端的窒悶氣息,走向落地窗刷地拉開簾幔。
轟隆一聲!白色電火劈開雲層下的世界,閃光的尾端彷彿延伸到窗台前,她的眼前一花,恍惚覺得尖銳的閃電刺向她的心坎。她畏怯地退後一步。
「水笙?」樓定風突然喚住她。
「什麼事,樓大哥?」
「出去。」冰冷而沒有感情。
她急急迎上去,「可是你還沒──」
「出去!」
琥珀色的酒瓶凌空飛過來,穿透落地窗玻璃, 啷!震天價響的碎裂聲迴盪著四周,其中幾片玻璃躲向她的方向,刷刺她粉嫩嫩的面頰。
「啊!」她呼痛,纖手摸向發旁。流血了!
樓定風也愣住了,身子微微蠕動一下,終究仍坐下來按兵不動。
他看起來糟糕透頂。兩隻眼睛脹得發紅,蛛網般的血絲遍佈在白色的眼球上。凌亂的黑髮用手指扒過無數次,下垂的劉海半遮住眼眸。沉重的煙味酒氣正是從他身上發源出來。
「你……你怎麼了?」她完全被他詭異的外形震嚇住。
他吼她,他拿東西扔她,他害她流血。
「滾!聽見沒有?」他大步跨向窗台前,刷地又拉回敞開的布幕。
「你……你要這樣子嘛……我又沒做錯什麼……」她只是擔心他不吃早餐會餓壞胃,這才好心進來提醒他,他何必凶巴巴的。
亮瑩色的淚珠開始在她目眶中匯聚。
「你沒做錯什麼!」她顛顛倒倒地躺回椅子上,嘴角掛著薄薄的冷笑。「你做錯的事情可多著呢!你搞亂我的生活秩序,破壞我行事的原則,在我的地盤上鬧得烏煙瘴氣──」
「我沒有,你誤會了,其實我本來也不想和你鬧彆扭……」她以為他生氣的原因和這幾天來的冷戰有關。
「因為你,因為你們,所有的事情全部出錯。」他恍若未曾聽見她的抗允,一逕地喃喃自語。「該死的人沒有死,不該死的人卻死了。」
閃電砰隆打向庭園的大王椰子。
水笙被銀色的火星晃得頭暈目眩。她不懂,誰是「你們」,何謂該死和不該死?偷瞧他沉鬱的臉龐,一陣寒意竄過脊樑骨,她突然不確定自己想知道答案。
「樓大哥,既然你心情不好,我下午再來找你。」急著想逃開這個陰沉可怕的地方。
她疾步跑向門口,卻差占一頭撞進他懷裡,他的動作好快,也沒見他如何跑動,轉眼間就擋在她面前。
「逃什麼?心虛嗎?」樓定風晃晃頭想搖出一些神智,眼前看出去仍然是白茫茫的雙重世界。啊!好昏……
「你又能逃到哪裡去?」他有些大舌頭。「無論你逃到何處,我總是找得到你,姓施的也一樣!你們必須為自己做出的好事付出代價!」
「我……我沒有做錯什麼。」水笙完全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求求你,我想出去……」
「死了,全死了。」他呢喃著滑下門板,跌坐在地毯上。「根本不該死的……他應該好端端少著,從上到晚念著我為何不帶女朋友回來讓他們看看;還有小妹,如果她沒走,今年該是大四的學生了,她會成天纏著我塞零用錢給她,因為她看上一件漂亮的衣服……宅子裡不該這樣冷清清的光景,他們應該全活著才對。」
她的眼眶噙著淚水。他在說他的家人,以前從沒機會聽他提起過──
「樓大哥,」她蹲下來輕觸他的手臂。「你喝醉了,去睡一下吧!酒醒之後心情就會改善一點。」
「讓開!」他陡然揮開她的撫碰。她重心不穩地跌坐在直上。「誰要你來貓哭耗子?酒醒之後又如何?我的家人會活過來嗎?不會!永遠不會!你仍然過得開開心心、健健康康的,而他們呢?他們必須躺在泥土裡,胸口永遠積著一股怨氣!」
「不……不要這樣……跟我沒有關係的……」她嚇呆了。
「當然有!」他突然跳起來,用力揪起她的肩膀。她彷彿被兩根鐵鉗架在半空中,肩胛骨緊崩得幾乎斷裂。樓定風罔顧她的呻吟呼痛。使勁搖撼她。「就是你們!都是你們利慾薰心的結果!為了錢,二十年前的今天,幾十條人命硬生生給你們逼死了!對,或許你不是直接下手的原凶。那又如何?你們一家人也逃不了干係,還有姓施的!姓唐的!你們一個個也別想溜走!」
雷聲隆隆!氣層間,陰電陽電相交的次數越來越密集,每道霹靂照亮他的半邊臉頰,忽明忽暗,充血的眼睛顯現出無限的憤懟猙獰。
水笙倏然產生錯覺,眼前的男人不是樓定風!而是別一個被附身的男人!恨憎邪惡,宛如「雪湖山莊」的幽靈。
「不是我!和我沒關係!」她驚叫,惶亂地掙脫他的撐握。「不是我!不是我!」
雷的怒吼震撼了他的指控。
都是你們的錯!你們要付出代價!你!你要付出代價!
風濤刮開合掩的落地窗,勢力萬鈞的豪雨衝進防護網。濕了,全世界都濕了,即使是躲在屋簷角落也不得平安,而她卻一直以為自己是安全的……
不得平安!
「不要!」她尖叫,突如其來的力量推開他的鉗制,她沒命地衝出書房,衝下樓梯,恍惚中也衝出大門。
「水笙!」滂沱大雨遮斷身後的呼喊。她極力賂前奔出去風雷電雨在四周環繞,不斷追打著她。
二十年前的今天,幾十條人命硬生生給你們逼死了!你們!你!都是你!
不安全,哪裡都不安全!她必須找一處安全的地方,沒有鬼魂的地方。
冒出火星的樹幹當著她的頭壓下來。她閃開,跌倒,爬起來,繼續往前跑,又跌倒,再爬起來,繼續往前跑──
玻璃象牙塔頃刻間徹底的翻覆。
她需要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