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紐約,對當地人而言,氣候是微涼怡人的,街上已經有路人換上短袖薄衫,但對張孟婉這只亞熱帶的魚而言,沒有長袖外套,仍然拒絕出門。
明天是她青梅竹馬兼前任男友——王劬的博士班畢業典禮。由於王家和張家,及她母系的孟家皆有深厚的交情,因此這兩家親友全飛來紐約觀禮。
王家人原本要住進位於法拉盛的宅邸,不過她外公想乘機巡視一下自已在美國投資的第一間飯店,便包下頂樓總統套房及下一層的花園套房,邀請三家人一起住進飯店裡。
人多就熱鬧,本來她也愛湊熱鬧,不過這團熱鬧裡若還有叔叔爸爸爺爺的,就一點也不有趣了。
偷了個空,婉兒換上米色毛衣,深咖啡色的格子長裙,一身清麗,溜到街上閒晃。
下午四點多,天氣有些寒。
外公的飯店位於第五街一帶,鄰近知名的洛克斐勒中心。
洛克斐勒中心是由十九楝大樓組成,佔地達十公頃以上。其中有購物中心、辦公大樓、商務套房,及音樂廳……等,各楝大樓之間,都有地下道串連。
婉兒只是出來喘口氣,乾脆往洛克斐勒的購物中心走去。
她漫無目的的閒晃,沿途中,不斷看到顯眼的海報,寫著:某某大樓會議中心,有某某某前來演講。
一開始她只是掃過去,並未太留心。直到這些海報實在多到太刺眼,彷彿這個前來演講的某某某有多重要,非得這麼大肆宣傳不可。她的腳步終於停下來,細讀海報上的介紹。
演講人:畢洛(Rod Bier)主題:談詭譎多變的歐洲金融界現場禁止錄音及攝影歐洲的金融界是不是詭譎多變,她不知道,但這位畢洛先生,她就略有耳聞了。
好吧!她不只是略有耳聞,若這位畢洛先生是她認識的那個畢洛,他們倆還睡過一夜!
婉兒對海報扮鬼臉。
那天離開酒店前,他還在賣弄玄虛,不招出大名,她抵不過好奇心,便在酒店大廳抓住一個服務生,把從他那裡A來的二十鎊塞過去,問到了他的名字,還約莫知道他是搞投資的。
畢洛,沒聽過。不過她本來就對商場上的事非常冷感,沒聽過是正常的。當時她轉身走人了。
倒沒想到,多年之後,又在落腳處不遠見到這名字。
她瞄了眼腕表,演講是從下午三點半開始,現在接近五點半,應該結束了。本來還想溜進去聽聽看這人是什麼來頭,還可以公開演講。既然時間已錯過,那就不玩了。
但出於好奇心,她還是跑去那楝會場的大樓逛逛。
從地下走道上至一樓大廳,立刻聞到一股誘人的咖啡香,原來是大廳角落設了一處咖啡雅座。
肚子好餓,她聞到煎餅的香味了!現在吃個小點心,七點回飯店陪老爸他們吃飯剛剛好。主意打定,她優閒的踱到桌位上,向侍者點了一份蛋糕和咖啡。美國的唯一好處,就是到哪裡喝咖啡都很方便。
隔桌一名上班族打扮的男人盯住她,睜睜的看著,她飄過去一抹友善的微笑,那男人心花怒放,若不是同桌還有伴,怕已經移坐過來了。
「快!快!去佔個好位置。」電梯門打開,一堆人像急著投胎般,氣急敗壞的搶出來。
大廳的寧靜忽然被破壞了。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不只是電梯而已,一堆雜杳的腳步聲從樓梯間殺下來,齊齊攻往中央的記者會場。
「快,把機器架起來!」好幾家媒體記者催促隨行的攝影師,同時拿出麥克風。
「你們聽到他結尾所說的話嗎?」
「他的意思,該不會是要把資金從美洲全部移轉到歐洲去吧?」
「雖然這幾年美國的經濟成長率放緩,歐元反彈回升,但他現在才把資金轉移過去,不怕追高殺低嗎?」
「聽說他轉移資金的動作,三年前便已開始進行了。」
「真是可惡,全世界的錢都跑到歐洲去了!」幾名同行嘰嘰喳喳的交換意見。
幾個警衛的男人忽然站出來,用力轉開攝影機和照相機。
「對不起,現場禁止攝影。」
一堆抱怨和抗議從各個角落響起。
他這麼曳?婉兒遠遠坐在原處,反正事不關己,喝咖啡就好。
萬眾矚目的大人物終於出現,前方亂烘烘的,各家媒體紛搶著頭一個發問。
距離稍遠,人又太多,婉兒並未看清畢洛的長相,但只隱約的一瞥,她就知道,是他!
真怪,她居然還記得他,畢先生實在應該感到榮幸。
現在若離開,路上八成會塞車,反正她也不趕時間,索性等到這些人開完記者會,自行散去吧。
她轉開眼,透過玻璃帷幕,打量廣場上的雕塑作品。前方亂局,已不在她關注的焦點中。
是那個女孩!
有一剎那,畢洛的腦中一片空白,下一刻,一張記憶深處的臉龐浮上來,和前方那張肖似的臉孔重疊。
真的是她,三年前的那個「木村紱子」!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還記得她。
自倫敦一別之後,他不曾再想起過她。她從他腦海裡消失得很徹底,完全不留一絲余影。
可,只是一眼而已。只這一眼,他竟認出了她來。
他的腳步忽然頓住,身旁的安全人員差些撞成一團。
記者群被遠遠擋在身後。兩側有主辦單位安排的警衛護送,只差幾步,他便離開這楝大樓,搭乘停在側門的房車離去。
她正在他的軌道上,安坐著喝咖啡、看風景,甚至未曾發現他的存在。
或許是四周的安靜引起她的注意,女孩首微側,朝他的方向望過來。
她的表情沒有什麼特殊反應。她不記得他了?有可能。
畢洛也沒有任何表情。
女孩慢慢放下咖啡杯,抽出一張紙鈔,扔在桌上;她慢慢站起身,舉起右手,撫上臉頰……
突然把眼睛往下一扳,對他扮個鬼臉,轉身跑掉。
一股莫名的衝動,讓他拔腿就追。
她記得他!
呼……呼……呼……
婉兒邊跑邊喘。
呼……呼……
他還在追她嗎?呼……呼……呼……
喘……喘死人了!她……她跑……跑不動了!
婉兒鑽進一條暗巷裡,筋疲力竭地靠倚在牆面上,傚法離水的金魚,大口大口喘氣。
她沒有想到畢洛會來追她,早知道就不要對他扮鬼臉,那個男人真沒風度!
可是,她忍不住啊!三年不見,他仍是一副「樣品屋」的死樣子,西裝筆挺,面目嚴肅,整個人端正得無一絲人味兒,她就是忍不住要挑釁他。
「呼,呼,呼,呼……」她微張著唇,還在喘。
一道黑影忽然撲過來,把她囚陷在牆前。
「啊——」她倒抽一口涼氣,心臟險險從喉嚨跳出來。
日頭已經落山。天邊橫著幾抹白日將盡的火橘色,漸層深到了最後,轉成滿片的黯藍,藍色就在黑影的頭頂上。
他把臉抬起來,讓路燈的光線侵入暗巷裡,驅走藍調,照亮他的側臉。
是畢洛!他追上來了!
她鬆了一口氣,因為不是其他歹徒;又很火大,他死追活追,到底要追到什麼時候才甘心?
畢洛的氣息一樣微喘。
知道這男人也會呼吸,還是個人,她的心態稍微平衡一點。
她背靠著牆,他緊緊貼住她身前,雙臂抵在她頭部兩側,兩人前額抵著前額,喘息交融成一片。
畢洛的呼吸先調勻,沉沉望著她,直到她的呼吸也平定下來。
他忽然想到,方才心裡一直稱她「女孩」、「女孩」,其實,她已經二十五了,不能算女孩了。令人訝異的是,她竟然改變不大,那股獨特的伶俐和生動仍然呈現在她的眉梢間,在她的眼睛底。
兩片誘人的紅唇就在他咫尺外喘氣,不需太多考慮,他決定接受這個誘惑。
「唔……」婉兒連忙把雙臂擠進兩人身體間。「我還沒喘過氣,你想憋死我?」
「現在緩過氣了嗎?」他的眼底浮起笑意。很淡,但看得見。
婉兒又用力深呼吸兩下。「差不多了。」
他低首吻住她。
她沒有拒絕。
如果他還是十分鐘前那張撲克臉,她甩都不會甩他,但是……他笑了。
讓他吻,感覺上不再像被一個假人吻,所以她不想拒絕。
他用舌尖頂開她的唇齒,卻不急著侵佔她,反而勾誘她的舌探入他唇內。她一探入,他便牢牢吮住,用舌和她交纏。
她鼻間蕩著他身上的森林氣息,他鼻間漾著她身上的茉莉香。情醉朦朧中,彷彿回到三年前,倫敦的那間閣樓套房。
他不自覺地收緊手臂,幾乎箍斷了她的蠻腰。
「噢。」她輕呼,又把兩人之間撐開一點距離。「停停停,你是不是每回一燒起來,速度都這麼快?」
他鬆開她一點,給她足夠的呼吸空間,但也就這樣而已。
「你覺得我太『快』了?」
這話,暗示意味也太重了吧?
「你知道我的意思。」婉兒橫了他一記。真色!
他沉靜打量她半晌,一一掃瞄她眉眼間的轉變。她變得不多,連身上的香味都一樣。
「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語氣和眼神一樣沉靜。
「怎麼?你後來打了電話到飯店找我?」她像只淘氣精靈,水眸裡映滿惡作劇得逞的快意。
他懲罰地咬她紅唇一口。
「你叫什麼名字?」
差點忘了,他是多麼堅持的男人!
「Monica。」她告訴他很少用的英文名字。
「告訴我你的本名。」
「何必呢?你又聽不懂中文。」
「你是中國人?」
「台灣。」
「你還沒說你的本名。」
婉兒真是敗給他。
「張、孟、婉。」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咬音。「但我的家人都叫我『婉兒』。」
「張孟婉……婉兒……」他細細咀嚼這幾個字。
「你是不是面對任何事都這麼謹慎?」她伸手去撫平他眉心。瞧,又皺起來了!
「似乎是。」他仍然是思考半晌,才點點頭。
「我的天!」婉兒拍了下額頭,敗給他!
小時候她身旁有個王劬,年紀小小卻老成得像什麼似的;幸好稍長後,經過她和另一位青梅竹馬小路的調教,王劬的個性才變得有趣一點。怎麼知道她四處看風景,回頭又撞上另一個有板有眼的「假人」!
「從認識你開始,你從未停止過對我的挑剔。」他故意蹙起眉,捏住她的鼻尖用力晃兩下。
「噢噢噢,我怕痛啦。」婉兒痛恨地拍開他的手。「當心把我鼻子捏腫,捏腫了就……」
「不美了。」他替她接下去。
兩個人同時想起三年前類似的對話。
孺子可教也,他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婉兒嬌嬌軟軟的攀住他的頸項。
「看來某人有照著公式來哦!」
「什麼公式?」他輕啄她的紅唇。
「就是我們的分離讓你很扼腕,此後在世界各地尋覓我的芳蹤啊。你連這個公式都記不住,我看我也不用巴望你的答案。」
畢洛失笑。「你太強人所難了。若不是今天重逢,我已經遺忘你。」
婉兒白他一眼,鬆開他的頸項。
「好吧,畢先生,很榮幸和你重逢,你的吻和我記憶中一樣棒,今朝就此別過,從此再不相會。」
他主動收攏雙臂。「我不是那個留下假姓名、連夜遁走的人。」
「誰跟你連夜遁走?我本來就安排好當天離開。」婉兒用力拍打他的手臂。「哎啊,快放開我,我要回去了。」
「你住在哪裡?」
婉兒狐疑地打量他。「你以前不是這麼纏人的。」
「哪裡?」他很堅持。
「一個很髒、很破舊的地方。」
「那好,我住的地方很乾淨、很豪華,你今天晚上跟我回去。」他牽起她的手,往巷子口走去。
「喂!」婉兒兩腳用力抵在地面。「我還有事,不能跟你走。」
畢洛又拿出那副深思熟慮的表情看她。
「好,我送你回去。」這樣已經很讓步了。
開玩笑!如果她和他手牽手一起走進下榻處,不到五分鐘消息就會傳到外公耳裡,她又不是不要命了!
婉兒的鼻子皺了一下,「我……」
鼻尖驀地又被他捏住。
「噢!你幹嘛!」她兇惡的拍開他。
「你一皺鼻子就是想說謊了。」他很嚴苛地盯住她。
真的嗎?原來她還有這個練門,真是太危險了,一定得改掉才行。
她兩手一抱,向他拱手作揖。「多謝英雄指點,小女子感激不盡。」
畢洛頓時有一種不知該拿她怎麼辦才好的無奈感。
她簡直是個無賴!撒賴撒潑,能不講理的時候絕對不講,總之就是不順著他的意思走。
「真是麻煩……」他自言自語。
她綻著甜笑,完全沒有幫他的意思。
畢洛的拇指又滑上她的唇瓣,那質地細緻得像茉莉,品嚐起來的味道也是。
終於,他又忍不住,傾首吻向那片誘惑。
這個吻,沒有先前那個深入。它是清淺的啄,溫存的引誘。
「跟我回去。」他眼中有一份特殊的溫柔,流進她的心底。
婉兒斂起臉上的壞笑和他對望。多變的人,不只她而已。他拿她莫可奈何,她又何嘗不是呢?多希望他能冷漠到底,那會讓她的決定容易許多。
「想不想我?」唇貼著他的唇,她輕問。
畢洛傾著頭,連他自己都在思索,想不想她?
「我以為我不。」他終於找到答案。
婉兒靜睨著他好一會兒,漸漸地,眼底漾起一股醉人的風情。
「好。」她柔柔送上自己的唇。「我今晚跟你回去。」
一切都是激烈的。
進了他的頂樓套房,她甚至沒有時間打量環境。他一關上門,反身立刻將她壓在玄關牆上,深切地吮吻。
婉兒也不想他慢下來。
她主動拉出他的襯衫下擺,扭動嬌軀讓他更順利除掉她的外衣。
她的雙腳已經騰空了,完全架在他身上和牆壁間。此舉方便他卸除她剩餘的衣物,也讓她的唇更容易和他膠著。
兩人就像狂渴了許久的獸,齒牙相磨,手爪糾纏,一心一意想撕裂對方。
他太過急切,扯掉她好幾顆扣子,她的戰功也差不多。
終於,兩副身軀沒有任何阻隔存在,他們在最快的時間內結合。
「啊……」兩人同時顫巍巍地舒了一口氣。
直到這一刻,動作終於緩了下來。
他抱著仍攀在身前的她,走向客廳,躺進寬大的沙發內。
兩個人忽然都不急著登峰造極了。
他們互相輕吻著,愛撫著,蠕動身體廝磨,感覺皮膚與皮膚擦觸時的電流。
他的鼻尖不斷努在她耳後,埋進她頸窩,用力嗅問著,愛極了專屬於她的體香。
直到兩人都感覺到,彼此已適應得差不多了。她忽然重重咬他耳垂一下,他吃痛,毫不客氣住她的俏臀拍一記。她露出笑容,狡黠的神情,像足了即將撒野的貓。
他忽然停手,很認真地在確認,「你還有沒有過別人?」
「差一點點的,算不算?」她總是不會給他一個規則內的答案。
「我不想弄傷你,我現在有點急。」大手慵懶滑過她的酥胸。
「我看得出來。」她憋著笑,挪動一下臀部。
「若不舒服,要告訴我。」他的急切更明顯。
「嗯哼。」她給了他通行許可令。
有了這道保證,他不需要再遲疑。
直到兩人都已無法再產生任何動力,他才終於饜足。幾乎是他從她身上翻開的那一刻,她便沉沉睡去。
她累壞了。
畢洛含著連自己都沒發現的溫柔,細吻她的臉頰。
婉兒咕噥一聲,倦極地趴過身去,整張俏臉埋進枕頭裡。
噯!這樣不會窒息嗎?
他連忙替她調整姿勢,讓她的臉側貼在枕頭上。
二十五歲的精力,理該比他這三十三歲的「老頭子」旺盛才是。然而,情慾之於她,仍然太陌生。她還沒學會適當地調整和保留,才會累成這樣。有一天,她會學會的,或許是由他來教,或許由別的男人。
黑髮凌亂狂散,淌在她背心上,似黑色的流泉。黑泉襯著白玉,以及頰上那一抹醉人的嫣紅,他幾乎忍不住探向她,再索求更多溫柔。可是她眼窩下的陰影,和均勻平穩的呼吸,讓他抑止了強烈的躁動。
他們只見過兩次,而兩次都宛如搭上噴射機,完全慢不下來。
和她的第一次,雖然有趣,還不算獨特。在情慾方面,他不放縱,但偶爾也會來上一、兩次短暫雨露。倫敦的第一次,就是被他歸類在「偶爾」裡。
跟她的第二次,才是新紀錄。
他不曾和任何女人只見兩次面,兩次都迫切地撲上床。這個機率等於百分之百!
在金錢投資上,能掌握百分之七十就算幸運了,她是他的幸運嗎?
和他有過親密接觸的異性之中,她也是最年輕的一個,同時最讓他捉摸不定。若非她的舉止還保留著純真,眼中閃動調皮的神采,他會以為她也是個老手。
「真是麻煩……」他再度喃喃自語。
手指爬上她的臉頰,婉兒在睡夢中咕噥一聲,如貓般磨蹭兩下。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漫溢在畢洛心房裡。
他該拿她怎麼辦?他的黑瞳中含著困擾,困擾中蘊藏溫柔。
目前,他的人生目標放在其他層面,還不適合兒女情長。他沒有時間專心一意地對待她,而她又太年輕,不會諒解。現在留下她,遲早會出問題。
生平第一次,畢洛心中出現不確定感。
她的出現,完全脫出他的預期之外。
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得想法子解決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