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聲音,響徹了大街小巷,眾人先是因嗓音而皺眉。當銀銀哭得梨花帶雨,拖著關刀跑過面前時,所有人的表情一律轉為錯愕。
嘰——
「嗚嗚嗚嗚——」哭泣聲伴隨著關刀拖地的聲音,從定遙城北吵到定遙城南,吵得人人神經緊繃。
「二姐、二姐,你別跑啊!」旭日已追到銀銀身後,一伸手就拉住她的手臂,將她拉轉過來,面對自己,好不容易止住噪音。
銀銀正在氣頭上,一腔怒火無處發洩,嬌小的身子胡亂掙扎,還猛踹了他好幾腳。
「二姐,你別生氣——」
「這件事你也有份。」她邊哭邊問,又賞了他好幾拳。
旭日苦著一張臉,任憑她亂踹亂打,沒膽子躲開,更沒膽子還手。「你知道的,我沒膽子惹大姐啊,她那性格可怕極了,誰要是拂逆她,誰就過不了日子。」
「砰」的一聲,又是當胸一拳捶了過來。「幫著大姐就算了,你居然還幫著外人來騙我?說,你知道我被南宮遠設計有多久了?」
旭日看看哭得小臉花花的銀銀,努力陪著笑臉。「二姐,你別生氣,姐夫會騙你,也是為了要留下你啊!」想起老謀深算不亞於大姐的南宮遠,旭日肅然起敬。
銀銀咬著紅唇,雖然正在氣頭上,但是一想起冷靜如南宮遠,竟然會為她失控、為她憤怒、為她焦急,她心裡不是沒有悸動的。只是,他設計拐騙她,畢竟是事實,她實在氣憤不過,無法立刻釋懷。
她好氣憤,也好煩亂,一想到這段日子以來,南宮遠對她的好,心中不覺又感到困惑,思緒千纏百結,難以調理——
不行不行!才過了一會兒,她怎麼就先心軟了?
再說,她剛剛才像潑婦似的,大聲咒罵他是騙子,還吼著說要休了他,都吵得這麼驚天動地了,這會兒她說什麼也拉不下這個臉!
旭日盯著她那變化萬千的小臉,無奈的歎了一口氣。
「他這樣的男人,只怕從沒這麼在意過一個女人,為了得到你,他當然得不擇手段些。」
「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啊!」
旭日聳肩。「二姐,那麼你告訴我,除了騙你,暫時把你拐得留下來,他還能如何?」
「他能實話實說啊!」
「實話實說?嘿嘿,二姐,他一說出實話,你肯定是睡飽吃足後就拔腿開溜,他哪還有機會把你留下,好好培養感情?」以二姐這種慢條斯理的溫吞性格,要得到她的芳心,就非得長久留在身旁,小火慢熬,熬出感情來不可,南宮遠的手段雖然卑鄙了些,但也是對症下藥,效果極佳呢!
姐弟正在爭論著,渾然不覺四周已經擠滿了圍觀人群。一個衣衫華麗、腦滿腸肥的男人,帶著二十來個手下,擠到最前頭來,從那兇惡的表情看來,這群人顯然不是擠來看熱鬧的。「給我綁回去!」黃謙確認銀銀的身份後,大手一揚,打出一個手勢,示意手下動手。
十幾個人弓箭與大刀靠攏過來,齊聲呼喝,聲如響雷,嚇得四周眾人紛紛拔腿開溜,現場的人群只剩不到原先的五分之一。
「二姐,這是怎麼回事?」旭日喊道,護著銀銀後退。
她探出小腦袋,認出黃謙那仍舊紅腫的鼻子。
「呃,我前幾天才剛剛打斷這個人的鼻樑。」她歎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真是倒霉到極點,定遙城這麼大,都還能冤家路窄,被黃謙逮個正著。
「放箭!」
「哇,來真的?」旭日怪叫一聲,連忙後退。
弓箭手猛朝著旭日射,小心翼翼的避開銀銀,連她裙角都沒碰著。在攻擊的分配上,明顯的是重男輕女。
一枝長箭似流星般射了過來,旭日抓住一個男人,拉到身前就擋,長箭正中那個倒霉鬼的肩頭。他搶了對方的長劍,充當武器,隨手劈傷幾個靠近身旁的刀斧手。
「二姐,砍他們啊!」他學的武功,花俏有餘,力道不足,說穿了只是幾招花拳繡腿,自個兒逃命還行,根本無暇顧及銀銀。
「拿什麼砍?」她拖著關刀左閃右避,急著逃命。
「你手上的大刀啊!」
對啊!她有關刀呢!
銀銀恍然省悟,這才轉身準備應付敵人。
只是,先前因為吃醋,不知從哪裡逼出一股神力,還能把關刀揮得虎虎生風,但是醋勁一過,先前的神力如今早已蕩然無存,別說是揮舞了,她連舉都舉不起來。
「不行、不行;我舉不動!」她拖著關刀,累得直喘氣,
錚錚幾聲,硬弓皮弦響起,五枝利箭筆直的飛向旭日、他咒罵幾聲,舞著手中的長劍,將來箭一一格開。
第一輪箭雨落空,第二輪立刻再接再厲,兩隊人馬銜接異常緊密,幾乎沒有片刻空檔,旭日應付得十分勉強,滿頭大汗,狼狽到極點。
那些刀斧手逮到機會,已經拿了個布袋,往銀銀頭上一套,接著就扛著戰利晶迅速離開現場。「拜託,別抓二姐,把二姐還給我——」旭日哭喪著臉,眼裡幾乎要噴出淚水來,縱然心裡焦急,但是黃謙這回是有備而來,他應付得萬分吃力,沒能保護好銀銀,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綁架。
嗚嗚,姐弟情深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他怕弄丟了二姐,回去肯定要被大姐揪著耳朵臭罵啊!
「二姐!」
回答他的,是一連串逐漸遠去的模糊慘叫。「唔——唔唔唔晤唔——」
「告訴南宮遠,如果想要這女人活命,就得拿他所有新釉彩來交換。記住,我只給他七天的時間,要是七天之內,新釉彩沒送到我面前,南宮家就準備替她收屍吧!」黃謙拋下威脅,轉身就走。
「喂,別走,你——」旭日還想追過去,冷不防一個刀斧手衝上前,拿著刀柄往他頸後重重敲下去。
咚的一聲;他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眼前漆黑一片,接著就昏厥倒地,啥事都不知道了。
距離定遙城百餘里處,一個僻靜的宅院裡,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咆哮。
「該死的,這是南宮遠逼我的、是他逼我這麼做的!」
大廳之中,銀銀被綁得像粽子一樣,呆坐在地上,不斷眨著眼睛聽著黃謙咆哮。過了一會兒,當她發現這些咒罵的說詞愈來愈貧瘠,沒半點新意後,她眼皮子開始往下掉。
打從把她綁架到這兒後,黃謙的叫囂就沒有停過,他全身發抖,焦躁不安,像困獸般在屋裡走來走去。
「他不把新釉彩賣給我,卻把新釉彩跟技術,一文不取的分送給其餘的窯場,這根本就是要把我逼上絕路!」
銀銀扭著身子,舒展發麻的雙腿,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
她隱約從黃謙的咒罵中,拼湊出他如此火大,甚至願意鋌而走險,硬著頭皮綁架她的理由。
看來,南宮遠比她想像中果決,也比她想像中大方。他沒有獨佔新釉彩,甚至願意將苦心開發的技術告知旁人,與其他瓷商均分利潤,卻唯獨要置黃謙於死地!
南宮遠從不動用暴力,總是用他的方法,給予惡人懲罰。
雖然不情願,但是心裡對他的欽佩,的確又悄悄增加了一些。銀銀抬起頭來,看著不斷走來走去的黃謙,注意到他臉色慘白,雙眼也亮得有些詭異,嘴裡更是不斷喃喃自語。她有些懷疑,這個男人大概已經被南宮遠逼得只差沒去跳河,完全失去正常判斷能力了。
話說回來,也只有理智全失的人,才會做出這種蠢事。綁架她;雖然能造成威脅,但是絕對不能解決問題,反倒可能把事情鬧得更嚴重。
唉,南宮遠可不是會善罷干休的人啊!
「好吧好吧,反正你開了七日的時間給他,在這段時間裡,我總不能一直坐在這兒,你得先找個地方讓我睡。」睡覺對她來說是最重要的!一日不能跟她的瞌睡蟲們培養感情,她就一日都覺得全身不對勁。
「睡?」黃謙停下腳步,瞇起眼睛,狐疑的瞪著她,那表情像是在說她是不是腦袋有問題。
「是啊!」她回答得理所當然,「你不是要拿我來換新釉彩嗎?」
「沒錯,等拿到新釉彩,我就離開這兒,到北方去找個地方落腳,然後再起個窯,用那些新釉彩做出瓷器——」一想到自己還能靠著新釉彩東山再起,黃謙激動得全身發抖,彷彿那些從口袋滾出去的銀兩,又紛紛滾回來,重回他的懷抱。
銀銀停頓了一會兒,不打斷他的春秋大夢,等他的美夢告了一段落,才又開口。「所以啦,你得好好對待我,要讓我吃好、睡好。否則,七日之後他瞧見我受到委屈,肯定會生氣,說不定一惱火起來,來個玉石俱焚,把新釉彩全毀了,到時大夥兒誰都得不到好處啊!」她諄諄善誘,像個正在教導學生的夫子,掰出一連串令人無法反駁的理由。
危機當頭,銀銀再度發揮隨遇而安的本事,為自個兒謀求最大的福利,急著先找一張舒服的床來窩著。
黃謙瞇著眼睛,被搶白得說不出話來。
他咬牙切齒,雖然滿心不情願,卻又不得不承認,這小女人說的話似乎有幾分道理。
「找一間客房出來,讓她住進去。」
「呃,黃爺,您先前不是說要把她綁在柴房?」
「不是柴房,是客房!」黃謙看看她,想了一會兒才又補上一句。「還有,記得把繩子解開,不許綁著她。」
手下困惑的搔搔頭,沒膽子違抗,只能遵照指示,拎起銀銀往外走去,替她張羅睡覺的地方。
「喂,記住,挑間最好的客房。」黃謙再度強調。
「是。」
那人把她帶到客房裡,替她點了燈,還乖乖的端來食物,這才退到門外去看守。雖然奉命讓她住得舒舒服服,卻也不敢鬆懈,還是隨時保持警戒,就怕她這個肉票逃了。
屋子陳設簡單,整潔乾淨,甚至稱得上十分舒適。銀銀脫下鞋襪;爬上軟榻,嬌小的身軀蜷成一團。
說實話,她並不擔憂自己的安危,既然黃謙還想要新釉彩,就絕不會傷害她。相反的;她反倒有些慶幸,能在這時被綁架,暫時離開那一團混亂,更能避開南宮遠,冷卻一下她受騙後激動的情緒。
這些意外降臨的寶貴時間,剛好讓她能沉澱思緒,冷靜的想清楚兩人之間的一切——
月光灑進屋裡,把被褥照得瑩瑩發亮,她仰起小臉,看著月亮發呆。
許久之後,月亮從東邊的山頭,悄悄挪移到夜空中央時,她的眼兒還是睜得大大的,瞪著窗外的月亮。
不知為什麼,瞌睡蟲竟史無前例的全部消失無蹤,一隻都沒來報到,她竟然了無睡意,只能躺在床上,煎魚似的翻來覆去,不斷改變姿勢。
「喔,我竟然會睡不著——」她困擾的說道,頭一次體驗到失眠的痛苦,小臉埋在枕頭裡,不斷的揍著無辜的枕頭出氣。
他就像是一種慢性毒藥,已經侵入她的骨髓,讓她沒有了他的陪伴就要不知所措。
她的身子好冷,好懷念南宮遠的體溫;她的雙手好空虛,好懷念南宮遠的身軀——
噢,她好想好想他——
南宮遠只花了三天的時間,就登門拜訪了。
那天夜裡,大炮轟鳴的巨響轟然響起,地面彷彿也被撼動,四周所有東西都在震動。一朵五色斑斕的煙花,在黑色夜幕上怒放開來,再散為點點的碧芒星雨,零碎落下。
「黃爺、黃爺,不得了,全來了、全來了——」在四周看顧的手下,驚慌失措的爬進屋裡;嚇得只差沒尿褲子。
「什麼全來了?」黃謙衝出屋子,雙眼佈滿血絲,揪起手下用力搖晃。
「呃,南、南宮家的人全來了。」
「該死,才第三天,南宮遠竟然就能找到這裡來!」他還以為,躲在這兒最是萬無一失,沒想到南宮遠還能找出他的下落,帶著大隊人馬登門拜訪。
「叫所有人醒來,拿刀、拿劍、拿兵器,給我——」話還沒吼完,大門轟然震動,連聲巨響讓他頭暈腦脹,只能張大嘴喘氣,無法再吩咐手下應敵。寬大的門扉上出現無數道細密得如同蛛網的閃亮細痕,隨著龜裂聲的逐漸增大,細痕加寬,整座大門就像冰河開裂,崩碎開來,一個高大的男人踏過紛飛的碎塵,徐徐踏入屋內。
門外亂成一團,殺伐聲響徹雲霄,四周都是人,個個看來都是橫眉豎眼,滿臉兇惡,手裡拿著各種兵器,看起來絕非善類。
「竟敢綁架我的媳婦兒?也不打聽打聽,本大娘是什麼人。」尹燕叫囂著,揮動手中的紅穗劍,殺得這些王八羔子雞飛狗跳。
她動員以往的手下土匪來救銀銀,還放出壓箱多年的煙花信號彈,把聲勢搞得格外盛大。
「娘子,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南宮翼跟在一旁,拚命勸阻,防止娘子大開殺戒。
南宮翼的勸阻沒收到效果,眾人還是照舊當他不存在,全像是剛被放出閘的野獸,興奮的咆哮叫囂,追著黃家的家丁亂打亂踹。
看這情形,哪是來救人,他們根本就是把握機會,準備來大鬧一場。
黃謙的手下雖然也不乏刀下討生活的歹徒,但是業餘的惡人遇上專業的惡人,畢竟沒有半點勝算。他們嚇得瑟瑟發抖,丟下刀劍,趴在地上求饒,反倒比較像被盜匪圍攻的可憐百姓。
在一片混亂中,南宮遠緩慢的走來,平日的溫和,這會兒已經蕩然無存。
文雅的面具之後,其實隱藏著一股暴虐的霸氣。如今,英俊冷漠的雙眼射出凶厲精光,黑白分明的瞳孔內進出一道道血絲,他背後的天空,爆出一朵朵璀璨的煙花,映得他的臉色更加陰沉可怕。
「她在哪裡?」
「啊?」
他瞇起黑眸,揮手出刀,刀光凌厲詭異,寒風四射。
這冷徹絕倫的一刀,劈到黃謙的腦袋上方,腦門中央的頭髮全被刀鋒切裂,甚至就連頭皮也被劃出一道裂縫,鮮血從那條縫悄悄冒出來,跟他的冷汗混在一塊兒。
事到如今,黃謙一心只想著要活命,哪裡還有膽子問什麼釉彩的事?
「呃,她、她在客房裡,我帶你過去——」他手腳並用,迅速往客房爬去,在心裡感謝自個兒沒對那小女人太惡劣。
客房的門一被推開,南宮遠就認出那個縮在軟榻角落的小小身影。
銀銀睜著一雙小浣熊似的眼睛,雙眼無神,臉色蒼白,看來憔悴無比。在看見他的瞬間,那張小臉驀地一亮,嬌小的身子跳下軟榻,用最快的速度衝過來。
「你終於來了!」她呼喊著,奔進丈夫的懷裡,像八爪章魚般緊緊的纏住他。
南宮遠皺起眉頭,端起銀銀的臉兒,仔細審視。
「他們對你不好?」
黃謙癱在地上,拚命的搖頭,快要哭出來了。
「不,他們對我很好,是我自個兒睡不好。」她窩在他胸膛上,因為聞嗅到熟悉的氣息,無限滿足的歎了一口氣。
大夥兒正為了救她的事在忙,她要是跑去安睡,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只是,只是,只是——一抱著南宮遠,她就覺得好安心,一覺得安心,那些磕睡蟲就以雷霆萬鈞的氣勢;迅速攻佔她的腦袋。
哈嗯!她打了個呵欠,眼皮愈來愈重——
「為什麼睡不好。」南宮遠的口氣很溫柔,掃向黃謙的眼神,卻比刀劍還要銳利。
這下子,黃謙眼裡的淚真的擠出來了。他在心裡呼喊著,暗罵銀銀說謊。嗚嗚,她哪有睡不好啊,她一直都窩在床上睡啊!
「因為我想你。」她小小聲、小小聲的說道,把臉埋進他的胸膛,暗暗發誓,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能把她從這兒拉開。「遠,我們回家吧——」入睡之前,她用最小的聲音,靠在他胸膛上,在那個最靠近他心口的位置低語。
她確定了!沒有南宮遠,她是真的睡不好。
從黃謙那兒被救回來後,銀銀陷入沉睡,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才起來。
一覺醒來,什麼事情都解決了,她並沒有看見,南宮遠是怎麼對付那些人的。不過,想也知道,惹惱了南宮家跟錢家,肯定是吃不完兜著走的。
她雖然氣憤黃謙殘害幼童的行徑,但是一想起他要面對的悲慘下場,她幾乎有一點點同情了。
就當所有人都以為,事情已經告一段落時,某天晌午,南宮家前突然出現了一支排場十足的馬隊,一箱箱的貨品很有效率的被抬上了車。
好奇的人在外圍觀,仔細一問,才曉得這支車隊是京城錢家大小姐的人馬。
來回數趟之後,備好了貨品和車馬,錢家的人整齊劃一的站在車隊旁,就等著主子上車。
望進南宮家大汀,只見一條長長的紅毯從馬車旁延伸至大廳,廳堂裡,南宮老夫人和錢金金正在話別,可幾個南宮家的僕人卻頻頻往後院廂房探看。
「喂,少夫人真的要走嗎?」
「不知道,我看大概是真的。」管家沮喪的說道,想起先前在春水巷裡,夫妻兩人吵得挺大聲的,少夫人似乎是真的氣壞了。
一個丫鬟走出來,也加入議論的行列,提供她所知的消息。「唉,你們不知道,我剛出來時,才看見少夫人在收拾包袱呢!」
竊竊私語的僕人,在廂房門外等著,忍不住交頭接耳。
才剛從前廳正要回房的南宮遠瞇起雙眸,心頭一跳,加快了腳步,無視於忙著福身行禮的僕人,匆匆推門進屋。
收拾包袱?她還是要走?!
只見廂房之內,銀銀正撩開紗帳走了出來,手上真的拎了個不小的包袱。一瞧見他,她臉上波瀾不興,只是自顧自的走到桌邊,將包袱放到桌上,倒了杯熱茶喝。
南宮遠想開口,喉頭卻一陣緊縮。
緩緩走到桌邊,他兩眼直盯著她,然後慢慢的坐了下來。
銀銀看了他一眼,挑眉問道:「要喝茶嗎?」
他沒有回答,動也不動的直盯著她。
銀銀當他是要喝,倒了杯熱茶遞給他,他握著瓷杯,一瞬間,有些鬆了口氣。
也許她不氣了、也許她不走——
這想法才閃過,誰曉得銀銀倒完茶之後,竟然當著他的面,重新拎起了大包袱,踩著蓮花小碎步,就這樣走了出去。
看著她逐漸遠去的纖弱背影,他只能僵硬的坐在那裡,緊握著那杯熱茶。
她沒有回頭看他一眼,一次也沒有,就這樣走出了他的生命……
他無法動彈,甚至沒有辦法思考,無止盡的虛無,啃蝕著弛的腦袋、他的胸口。
日頭逐漸移動,從斜照到日正當中,然後再度從反方向的窗口射進屋內。他手中的那杯茶,從冉冉冒著白煙,到如一潭平靜的冷泉。
南宮遠仍一動也不動的坐在原位,無視時間的流逝,直是瞪著庭院盡頭的那扇月洞門。
然後,夕陽西下,黃昏將庭院裡的一切染成橘黃,一陣暖風忽然間,一條身影重新出現在月洞門前。
他瞪著那纖細的小女人,懷疑自己是思念過度,才會看到幻影。但是那女人愈走愈近,走過青石板鋪成的小徑,低頭避過隨風搖曳的青竹,柳腰款款的走了過來,然後一邊打著呵欠,一邊盈盈跨過門檻,經過他的身邊,脫下了繡著鴛鴦的繡花鞋,然後爬上了床,拍拍枕頭,又打了個小呵欠,才鑽進被窩裡睡。
南宮遠一眨也不眨的瞪著她,從她進門到上床,他僵硬的視線和身體隨著她的經過而移動,手裡還握著那杯涼掉的茶。
然後,他終於注意到她那隻大包袱不見了,而且她正躺在他的床上——睡覺!
他搞不清楚這到底是真的還假的,然後她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似乎找不到舒服的姿勢,跟著下一瞬,她爬坐起來,睡眼惺忪,可憐兮兮的看著他。
「你要不要上來睡覺?我會冷。」沒有他的體溫,她覺得難睡。
南宮遠注視著,緩緩將那杯握在手中的茶飲盡。茶早已涼了,有些苦,但也有些甘。
他將瓷杯放回桌上,跟著很緩慢僵硬的站了起來,一步一步的走到床邊,慢慢脫了長靴、脫了外衣,再緩緩的躺上了床,抱住她。
她的身子,小小的、暖暖的、香香的。直到抱著懷中的小女人,感覺到她的味道、她真實的觸感,南宮遠才鬆了口氣。
她乖乖的待在他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然後很滿足的歎了口氣,閉上了眼,呢喃著。
「唔,真好——」
夕陽餘輝隱沒,黑夜降臨。他緊緊抱著她,一直到很久之後才有辦法說話。
「銀銀?」
「嗯!」她閉著眼,喃喃應聲。
「那包袱裡是什麼?」他輕撫著她柔順的秀髮,啞聲問道。
「是大姐先前要我搜羅的鹽商資料。」她睡意濃重的咕噥。
「那麼,你不走了?」他問。
一陣沉默。
南宮遠心一緊,低下頭去,拍拍她的小臉。「銀銀?」
「嗯?啊?」她睜開惺忪的美目,茫然的看著他。
「你不走了?」他隱藏心中的忐忑,執意要她的承諾。
「嗯,不走了。」銀銀點點頭,又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不氣了?」他撫著她的小臉,喉頭緊縮著。
「嗯。」銀銀小臉倚偎著他溫暖的掌心,輕聲回答。「我是氣憤你詭計多端,跟大姐聯合起來欺騙我。」她仰起小腦袋,望著那張俊臉,認命的歎了一口氣。「只是,我卻不後悔嫁給你。」
他胸口一暖,這才真真正正的放下心中那塊沉重的大石。
「遠?」她忍不住再度打呵欠。
「嗯?」
「我可以睡了嗎?」
他嘴角微微一揚,將這個小女人攬進懷中,拍拍她的頭。
「嗯,睡吧。」
銀銀回抱著南宮遠,閉上眼,深深吸了口他好聞的味道,然後進入熟悉的夢鄉——
大運河之上,涼風徐徐,錢家的船隊朝著北方前進。
旭日揮著燕翎扇,坐在船頭欣賞兩岸風光,丫鬟們捧上冰鎮蓮子湯,再送上冰涼的手絹,讓他消暑擦汗。
「旭日公子,大姑娘請您到她的畫舫裡去一趟。」
他點點頭,一撩衣袍,踏上連結船隊的船板,上了金金的畫舫。
「外頭天熱,別淨坐在船頭,小心曬昏頭了。」金金沒有抬頭,仍舊埋首,雙手在金光閃閃的大算盤上撥弄著,一旁的丫鬟拿著筆,在帳簿上記錄金金所說的金額。
旭日點點頭,忍不住開口。
「大姐。」
「嗯?」
「呃,我剛剛收到消息,咱們留在南宮家伺候二姐的丫鬟放了飛鴿,說是二姐跟二姐夫似乎是和好了。」
金金微笑,還是沒有抬頭。
「銀銀夠聰明,沒有什麼事是她解決不了的。」南宮遠的確非凡,但她的妹妹可也不是省油的燈,這對聰明人湊在一塊兒,雖然會有爭吵,但是還不至於看不清楚彼此是相屬的。
「大姐,話雖如此,但是我覺得,呃,你這樣算計自家人,實在不太好。」旭日鼓起勇氣說道。幾個姐姐們都被嫁出去了,危機正式落到他頭上,他當然多少要防範一些,免得哪一日也被大姐給賣了。
金金輕笑一聲,還在忙著計算這趟南下的利潤。
「富貴險中求,想要賺錢哪能不冒點險呢?」她懶洋洋的說道。
是嗎?意思是,只要能賺錢,她啥事都做得出來嘍?
旭日全身竄過一陣寒意。
看來,他要是不先下手為強,下一個被騙、被拐的人絕對會是他!
春風拂過,大運河上的輕風撩起金金粉頰旁的一絲發。
姐弟二人陷入沉默,只有閃亮的金算盤,在金金的撥弄下,
滴滴答答的響著,忠實的累積財富。
旭日坐在一旁,心裡已經有了主意。他注視著金金絕美的側臉,心裡湧現那句深埋多年的疑問:
大姐啊大姐事到如今,你跟「那個人」的爭鬥,是不是也該做個結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