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敲著桌面,蘇珊輕咳了咳。
坐在以矮櫃隔間的小接待室,元慎頡聽到她刻意弄出的聲響,自翻閱的雜誌上抬眼瞧她。
「你喉嚨不舒服?」
「貧嘴。」
接到她丟來的大白眼,他漂亮的薄唇一咧,但笑不語。
「可以進去了。」
「謝啦。」手還沒觸及門把,卻在眨眼之際,教他眼尖的瞟見蘇珊唇角泛起的那抹賊笑。「唉,是不是有什麼我所不瞭解的狀況發生了?」
「怎麼說?」
「你的笑容。」
「我不可以隨時帶著笑容見人?」
「不是不可以,而是,你的笑容挺讓人毛骨悚然。」
「有嗎?」
「沒有才怪。」既然她的賊笑起自於羅素玉的探訪結果,那,豈不是表示,他一踏進那扇門,前途難卜?「怎麼了?是不是他的心情不會太好?」
忽然,他不急著進去傳遞訊息兼打探消息,杵在門口試圖追根究底。
先將裡頭的大約戰況問清楚,對他會比較有利,該問、該躲,心裡多少也好有個底可以琢磨、琢磨。
「才剛被人裡裡外外的剝了層肉走,你說呢?」蘇珊也很乾脆,直接報上裡頭的氣氛。
「嚇,這麼慘呀?」
「沒錯。」
「她每次都這樣囂張?」
「對呀。」抿嘴,她點點頭。
說真格兒的,雖說羊毛不是自她身上剝下來的,可她倒寧願羅素玉要錢時,是以電話連絡,別那麼精神奕奕的親自到訪,除了可以少看那張勢利的神情外,也可以少受許多嗆人的烏煙瘴氣。
「那,他都忍氣吞聲,二話不說地任她宰割?」他的下巴差點掉在地板上。
不敢置信呀,向來都有著強勢作風的孟獲竟會有受制於人的一天?嘖,真該約田沐山一塊兒來開開眼界。
「可不是嗎。」搖頭歎氣,她無奈地朝已經空無一人的門口揮揮手。人影,沒半條,可嚴重受到污染的空氣依舊嗆鼻。「只要她來訪,他起碼要三兩天才能恢復平常那副死不服輸的冷峻,我敢打包票,你現在進去,鐵定看到他站在落地窗前顧影自憐,生著悶氣。」
生悶氣?有可能。元慎頡深感贊同的點著頭,是人,就免不了有情緒波動的時刻,即使是克制力超一流的孟獲,也應不是例外。但,顧影自憐?孟獲?光只是在腦海中形繪著蘇珊所形容的畫面,他忍不住先嗤笑出聲。
「你不相信?」
「的確是存有疑心。」他笑說著。
不是懷疑孟獲極可能在裡頭生悶氣,而是,顧影自憐?怎麼可能?向來秉持時間就是金錢的孟獲會為了個見錢眼開的女人犯起嚴重的情緒失調?嘖,他還真是難以置信呢。
說穿了,不過就是要錢嘛。爽,就給錢;不爽,掃帚一揮,三兩下掃她出門,甚至,他連親自動手都免了,嘴巴動一動,直接叫警衛趕人就是了,何必招惹自己的壞心情呢?
「要不要下賭注?」
「呵,你這麼有把握?」
「不信我,你可以自己進去瞧瞧,眼見為憑呀。」
瞧就瞧嘛!拉開門,元慎頡擺了副誠惶誠恐的輕懼神情,先探頭往大辦公室裡窺了窺。嚇,果不其然,只見孟獲雙手撐在偌大的窗台前,神情森冷且沉凝,乍看之下頗為嚇人。
嘖嘖作聲,他側身踏入辦公室,正待拉上門,就瞟見蘇珊不掩得意的朝他聳聳眉眼,先做了個正義凜然的赴死樣,他也學她一樣聳動眉眼,贊笑地張開嘴,無聲回應著她的得意。
好裡家在,剛剛沒跟她下重注。
門闔上的聲響沒逃過孟獲雖然怔忡,但卻仍舊敏銳的聽力,低俯著臉,連瞧都沒瞧是誰膽敢擅自闖進來,他即陰惻惻地開口趕人,「滾!」
喲,這麼重的火藥味!
「礙難從命。」
「哼!」
「能惹得你吹鬍子瞪眼睛,這女人也真是高桿。」朝室內環視一眼,忍著仍顯刺鼻的氣味,元慎頡逕自撿了張靠窗的皮椅坐下,學他一樣朝外張望。「她找你幹麼?想不想找個垃圾桶倒一倒?」
「多事。」又是一聲冷厲到極點的嗤聲。
有沒有搞錯?怎麼他身邊全是一群多事又雞婆的傢伙?
「是,是我多事。」瞧他依舊是懶得理睬,元慎頡也不以為意,拉長手臂將那杯擱在桌上的咖啡端過來飲了一大口。「唔,雖然變溫了,可是,蘇珊泡的咖啡真是一級棒,沒話說。」
「你是來喝咖啡的?」
「當然不是。」不敢笑出聲,所以,元慎頡將注意力全都投注在咖啡上,將咖啡一口飲盡,再滿足的歎了歎。「我是特地來找罵捱的。」
「活該。」
「這我知道。」他依然是和顏悅色的軟聲應著。
沒辦法,適逢其會,他若不開口勸個幾句就未免太說不過去,況且,也怕孟獲向來執拗的腦子會橫衝直撞,萬一一頭鑽進牛角尖裡怎辦?而放眼望去,整間辦公室就數他不靠孟老闆的薪水過活,他不入地獄,誰人呀!
「別再開口。」
「是。」他在心裡對自己做鬼臉。
就算孟獲不提,他也會等孟獲調適好情緒後,再有話說話、有屁放屁。
不悅的冷眸再向窗外空瞪一眼,驀然磨牙聲起,撐在窗台的手忽地握拳,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好一會兒,兀自陷入情緒糾葛中的孟獲終於將憤慨沉澱,臭著臉,他回身瞧向自願冒險犯難的元慎頡。
「你什麼時候來的?」
呼,似乎是逃過一劫了。關切的眉心細弓,元慎頡謹慎的將話題兜向心中的好奇。
「當你在裡頭被八爪女凌遲剝削的時候。」幾個跟他私交甚篤的朋友,全都知道這個公開的秘密,所以,不算是刨人隱私。忖了忖,元慎頡卻忍不住嘀咕出心裡的感歎。「她這次要多少?」
「沒這麼簡單。」
他一怔,失聲輕呼。
「怎麼,她這麼大的獅子口呀?不夠多少?我這兒還可以湊一湊。」元慎頡大方的將兩肋送上去任朋友恣意砍插。「再不然,也可以找田沐山調呀。」依他們倆的交情,他絕對會跟自己一樣,沒有第二句話。
「哼。」
「還是,你不好意思開口?」
「你以為她要的是錢?」
聞言,元慎頡又是一愣。
「不是要錢?要不,她這次又瞧上什麼金山銀山?」
凜著氣,孟獲深邃的視線打量著他,卻是面無表情,不知道在心裡盤算著什麼似的不發一言。
「你不想說?」
「是不知道該怎麼開頭。」
「哇,能教你吞吞吐吐成這樣,這回她丟給你的問題想必是為難死了。」他也體諒的決定打住話題,但,又不甘心完全扔得一乾二淨。「聽說,你前些時候跑去長島看汪左蓁?」
嘴角勾出一抹冷笑,他沒好氣的瞪著元慎頡。
「記得提醒我要撥點宣傳費給蘇珊。」
「沒問題,你還可以順便分我一份呢。」要不是田沐山托他帶些東西來給孟獲,他也不會恰巧聽到這些大八卦,所以,嚴格說來,不是蘇珊惹的禍,完全是巧合,巧合罷了。「怎麼樣?」
「你要多少?」
「多少?我替自己討了什麼?」他不懂孟獲的意思。
「宣傳費呀。」想也知道,阿頡鐵定是一碰到阿山,那張嘴巴就破洞了。
「隨你給,OK?現在可以說說她了吧?」
「蘇珊?」
「不——是,我問的是柯林頓。」翻翻白眼,元慎頡鍥而不捨地追問。「廢話嘛,除了汪左蓁,現在還有誰能勾起我的興趣。」
「她?很好呀。」
「很好?」
「沒病沒痛,怎麼不好呢。」孟獲依舊是四兩撥千金的鬆散口氣。
「嘖嘖嘖,這也太敷衍了吧。」想了想,他決定由他來起個開端。「那麼多年,她有沒有跟她媽一個樣?」
「不,母女倆,兩個性子。」
「這麼說,你還是很喜歡她?」他分毫不放鬆的打量著孟獲說這話時的神情。
雖然他並非孟獲的肚裡蛔蟲,但,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除了蘇珊的不時透露之外,曾有幾次,一起喝得醉醺醺的孟獲也曾失口說了些心裡話,再說,死黨是做假的呀,孟獲對汪左蓁有沒有心,他怎會看不出來呢?
就只有田沐山那個直線條的二愣子才會看不出孟獲會突然遊戲人間的主因,滿腦子真以為他是變了性,玩起招蜂引蝶的激情遊戲來。
「阿頡?」
「有!」元慎頡打趣的神色稍褪幾分。「幹麼突然這麼正經八百的?」
「我要結婚了。」
這顆突如其來的炸彈將難得糊塗的元慎頡炸得魂魄散盡,他瞪大眼,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能不能再說一次?」
「我要結婚了。」
「你?呵呵,別胡扯了,先前也沒聽你……怎麼,不會吧?」一加上一,結論立即躍現。「她這回是相中了你?」怎麼可能呢?外面的男人多如過江之鯽,這貪財的老女人竟將主意動到金主身上來了?
莫非,她想來個人財兩得?
「不是她。」
「不是她?」
「哼,她知道我根本就瞧不起她,又怎敢將自己送到我嘴邊來任我宰割?」
「既然不是她,那,是……汪左蓁?」
「嗯。」
原來是汪左蓁呀!
一顆在剎那間緊縮的心緩緩落回胸腔,輕吐口氣,元慎頡重新恢復談笑風生的輕鬆。
「這還差不多。」見他眉頭深鎖,元慎頡不禁歎在心裡,「你在猶豫?」
「當然。」
「是想娶她?還是,不想娶她?」
「都有。」
「你什麼時候變得婆婆媽媽了?雖說終身大事不是雞毛蒜皮的瑣碎事項,的確得仔細考慮過才行,可是,你的情形特殊,也沒什麼好猶豫的呀?」他不解。「喜歡,就將她收過來;不愛、不想娶她,就回了她呀。」
從一開始,孟獲壓根就沒必要忍受羅素玉需索無度的壓搾呀。
可說到這點,自己不禁又想念他幾句,無論從哪方面探究這件老掉牙的過往,他都不覺得孟獲欠羅素玉什麼。真說要欠,是他欠汪守晟的情。真想還,還汪左蓁這份情就得了,關她羅素玉屁事呀!
可偏遇到超級不要臉的羅素玉,眼見孟獲飛黃騰達後盡討功勞。而孟獲也真笨,任她勒索,若不是他多少忖出好友之所以無怨無悔的潛在因素,絕對會夥同阿山將孟獲綁到精神科去徹底檢查一番。
要「報恩」,有的是方法,沒必要將荷包開放,任人掏拿呀!
「沒這麼簡單。」
「當然啦,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我瞭解你的為難。」
「真的?」微瞇起眼,他哼問。
連他都理不清心裡這會兒究竟是怎麼想的,而他瞭解好友的為難?
「娶汪左蓁不是難事,畢竟是年輕貌美氣質佳,腦子有料,身材窈窕,算算,你也不算虧本……唉。」先歎了口氣,不動聲色的睨了靜默的孟獲一眼,他再繼續說:「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她仍舊是有瑕疵。」
「那不是瑕疵!」孟獲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不禁動怒。
渾身充滿青春氣息的小蓁常叫人在第一眼中便歎起驚艷,笑臉盈人且臉蛋姣好的她,雖說沒有一副魔鬼般血脈僨張的體態,可窈窕的身影卻更能挑動他的心,但,不可否認,她的右邊臉頰那塊胎記是個教人無法忽視的事實,至今,深青色的胎記始終未褪淡幾分……
如果她想要,現今的整容技術雖無法完全消除,可手術再加上化妝的技巧,絕對可以將之化為無形。偏她似乎從不曾這麼想過,依舊是頂著這個印記……沒錯,阿頡說的是事實。
小蓁臉上的胎記是個瑕疵,是個當所有的人都在讚歎她的美好時,所會隨之而來的輕歎與遺憾的注目。
他從不在意它的存在,卻替她心疼她這個「瑕疵」。畢竟,女人的外表常是信心的來源。
「她沒開口?」
「開口?」
「去做雷射手術什麼的呀,我相信,花個錢,起碼會讓她的美加分不少。」
「她沒有。」這一點,他至今仍覺意外。
如果,她一如羅素玉那般奢華及膚淺,他會為她找最好的醫生來動這一刀。
「這倒是叫人費解。」嘖嘖作聲,元慎頡忍不住再更深入的探究她的一切。「聽蘇珊說,她似乎沒了以前的……呃,孩子氣?」他選擇較溫和的說法。
刁蠻、任性、衝動,十足標準的富家千金性子,可汪左蓁卻有個教人不忍苛待的優點,那就是她有顆善良又純真的側隱之心。蘇珊曾經下著這種評論。
開朗、大方、體貼且善解人意,若加上妍麗的面容……嘖嘖,太完美了,簡直是男人所夢寐以求的。如今,蘇珊欣賞有加的下著這種評論。
「沒錯。」
初入汪家,與父親尚稱至交的汪守晟供他吃、供他住,但,並沒有關切到因為驀然喪失雙親的他愈來愈陰沉冷漠的性子,只有小蓁,她的注意力像是全都投注在他身上,哄他吃、逼他睡,也逗他慢慢放開自縛許久的叛逆心胸。
除了至親,她是唯一對他費盡心思的人。
「應得這麼斬釘截鐵?看來,你對羅素玉的逼婚並不是太反彈嘛。」
「你意有所指。」
「我有嗎?」
「你沒有嗎?」冷哼,孟獲反問。
「好吧,我有。」笑笑地承認,他一針見血的揪出重點。「別太執拗,你不是很喜歡她?」
「那是以前。」
「現在,不是依然如此嗎?」不畏懼孟獲投來的大白眼,他不厭其煩地再三進言,「如果真的對她沒了心,你不會因為我提起她的瑕疵而動怒。」
「她沒有瑕疵。」想也不想,孟獲脫口又是一聲糾正。
「沒有?」
「沒有!」
「呃,我在想,孟獲,你聽見了你現在講的話沒?」
他一愣,睦瞪著元慎頡。
「真的是對她沒有任何感覺?你連聽我提起她臉上的胎記都會出口掩飾太平,甚至還對我亂丟大小眼,要人如何相信你對她真的沒有半絲感情呢?你說,誰信哪?」
「我……」
「究竟怎樣,你心知肚明的,不是嗎?」
「唉!」未語,孟獲先是一聲輕喟。
「對呀,唉,的確是該歎一歎。」伸舌潤了潤因為多話而略顯乾涸的嘴唇,元慎頡有點心動的瞪著杯沿印有紅唇印的咖啡……真失策,剛才應該在外頭先跟蘇珊要上一整壺咖啡的。
睨瞪著他,孟獲卻出人意表的伸手按了對講機。
「蘇珊,幫我們送兩杯咖啡進來。」
聞言,元慎頡驀地眉開眼笑,感激得差點想衝上去抱住他香一個。
「說呀。」
「你知道我還有話沒說?」
「朋友是當假的嗎?」孟獲沒好氣地哼著話。
況且,他也想聽聽阿頡的意見……心病需要心藥醫,他懂這個道理,只是,他還需要朋友的建言。
「六年來,你對她們母女究竟如何,大夥兒全都心知肚明,雖說是曾欠汪家一份情,但,你是否曾想過,若不是因為她,依你的性子,你可能允許羅素玉那個貪婪的女人對你一而再的予取予求?」頂多,一筆巨款,從此與汪家人一拍兩散,這輩子打死不相往來。
橫豎,再被羅素玉巴下去,哪天鐵定連骨頭屑兒都沒了!
「你倒是挺清楚我的心情故事嘛!」他譏諷地挑挑眉頭。
有時想想,還真是嘔,一點隱私都沒了——雖然,他也不甚在意。
「別急著罵蘇珊,大半的事情還是自你口中透露出來的,所以,你就別牽拖到他人身上了。」死黨不是白當的,他嘴巴動一動,元慎頡立即知道他在咒些什麼。「如果真對她有心,就別再猶豫,將她自羅素玉身邊帶走,或許,你可以從她身上挖掘出更多的優點呢。」
「你這麼覺得?」
「你不也是?」元慎頡漂亮有型的嘴角揚起幾分揶揄。「畢竟,你們之間交集較密的時間遠在六年前,這六年來,遠離了你跟羅素玉的角力戰場,她變了多少,是誰也說不准的,你掐不到,相信羅素玉也掐不了准,雙方平手。」不愧是念政治的,他的建言相當中肯。
當然,他是站在孟獲這一邊,一心一意地希望汪左蓁跟她母親的心性是南轅北轍,完全相異……
最好是這樣啦,否則,孟獲就等著去當乞丐王子了。
瞟了他一眼,孟獲心思不自覺地恍惚飄回長島的那段相處裡……
「六年了,她倒是沒變多少,模樣沒變,性子……也沒變……」他喃聲自語。
「她沒變多少?」
「只變得更好。」
「嘖嘖嘖,這麼高的評價?」
「嗯。」
「那這倒是你的福氣嘍。」見他投來不解的一眼,元慎頡笑開了臉。「不是已經決定將人家娶進門?」
「哼!」
「娶妻娶賢,若她真如你所說的那般值得投資,那,恭喜你了。」
若蘇珊的觀察正確無誤,說不定孟獲這小子真會幸運地撿到一塊寶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