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誕節重逢之後,葉正雙一直沒有再見過韋捷,倒是捺不住性子的韋敏,在葉正雙鼓起勇氣打電話給她之後,答應了要見面的邀約。
可愛的、直爽的韋敏,從來不記仇、毫無心機的傻大姊,她雖然很生氣,但也知道葉正雙一定有她的理由:相交多年,彼此之間還是有著足夠的信任。
「你說!你給我說清楚!」在東區小咖啡館裡,韋敏一落坐,便怒沖沖地逼問:「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快說!」
該從何說起呢……葉正雙歎了一口氣。
「我和他呀……」
紅唇輕啟,粉頰略暈,她緩緩地,淡淡地敘說著多年前,一個寂寞的靈魂,如何背叛了眾人,投入一個年輕而熱情的懷裡。
然後,又因承受不了太多太濃的情意,不願繼續欺瞞,她毅然選擇離開,而且為了不讓癡心的韋捷真的隨她而去,她放棄了研究所,在美國東岸短暫停留後,轉機回到台灣,就此和韋家斷了聯繫。
她說得那麼平靜,但蘊含的情感與起伏,卻瞞不過韋敏。
「你知道嗎?」等葉正雙說到了一個段落,韋敏托著香腮,若有所思地說:「其實我早就有點感覺了,只是我萬萬沒想到,會弄成這樣。」
「你……你有感覺?」葉正雙驚問,粉嫩的臉蛋紅暈慢慢加深。
「是啊,我的神經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粗好不好?」韋敏翻個白眼,「我就說我老弟是怪胎,他對我的朋友沒一個有好臉色的,可是他對你一直很特別。不過,我真的比較確定,是有一次你到我家……」
葉正雙睜大眼,屏氣等待著韋敏的下文。
韋敏笑了,笑容燦爛耀眼,「沒想到吧?你那麼常來我家,可是那次,讓我看到一個小動作……真的是很小的事啦,你說咖啡喝起來好像怪怪的,韋捷接過去喝了一口試試看。就這樣。」
「就這樣?」
「是啊,就是這樣。如果不是關係親密,怎麼可能隨便喝別人喝過的飲料?那是我龜毛得要死的弟弟耶!」韋敏叫起來,「我那時就覺得有點怪了!你老實說,你跟我弟到什麼程度了?」
「我……我們……」話還沒說,葉正雙只覺得一陣陣麻辣從頸子、耳根一路蔓延,直燒到兩頰。
該怎麼說呢?那些私密的,羞人的糾纏……
「哇!不要說不要說!我不想知道了!」看她這麼羞澀的模樣,韋敏連忙掩住耳朵大叫,「不要告訴我!我不聽!」
看著好友嬌憨的模樣,葉正雙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過,你這個撒手鑭還真狠!你預定要從東岸回舊金山那天,韋捷開車去接你,沒接到人,他在機場一直等到半夜哪。」韋敏手還掩著耳朵,不過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說:「後來知道你不會回來了,他……就把你的車撞壞了。」
「啊?出車禍?有沒有怎樣?」葉正雙大吃一驚,急忙問。
「人是輕傷,不過你的車被撞得稀巴爛。」講到這裡,韋敏雙手交疊,正色道:「從那之後,他就變了。」
回想著耶誕夜那天,他深沉莫測的眉眼……葉正雙有些失神。「是變了……變成怎樣?」
韋敏對她眨了眨眼,「變成一個冷血機器人。不過,他本來就是那個樣子……不說他了,這次我要先警告你喔,最好不要再對我玩不告而別這一套!我會生氣,真的生氣!我也會七年不理你!不信你試試看!」
葉正雙咬著唇,強忍著鼻腔冒起的酸澀。
她最可愛、最直爽的好友呵……
「你不怪我……騙你?」
韋敏聳聳肩,大眼睛閃過一絲難以解釋的複雜神色,不過只有一瞬間。
「誰沒有秘密呢?也許,我也有不可告人的事,只是你一直不知道而已。」她笑了笑。
葉正雙真的很好奇,像韋敏這樣的人,會有怎樣的秘密?
開口正想問時,韋敏只是灑脫笑笑,「別說這些了,快點告訴我,離開美國以後,你到底在做什麼?現在又怎麼樣?」
七年可不是一段短時間,她們聊了好久好久,好多好多,想要把斷掉的友誼重新接續。整整一個下午,在兩人一來一往的熱烈問答中過去。
她好想好想問關於韋捷的一切,可是,韋敏像是故意避開這個敏感話題,總是跳過,或是簡單幾句帶過去,和講到別人、別的事情時的熱絡與鉅細靡遺,完全是兩回事。
「反正,他就是個怪胎!」韋敏最常用的回答與解釋,就是這一句。
葉正雙默默吞下了無數的問句,關於他的。
他會再和她見面嗎?什麼時候?
想到之前的疏離客氣,她不禁想歎氣。
他們……真的還能像朋友一樣嗎?
他……怨她嗎?
沒想到,他們的重逢,比想像中來得快。
那是農曆年前,所有銀行、金融相關產業都在瘋狂加班的時候,葉正雙也不例外,她連續好幾天都工作到深夜。
和警衛打過招呼,她一個人走出燈火依然輝煌的辦公大樓。出了大門,迎面而來的,是有些強勁的夜風。葉正雙拉緊米白色大衣,低頭快步走著。
紅磚道上,三兩行人都和她一樣,是加班到現在的上班族,偶爾有情侶經過,走在一起,摟得緊緊的甜蜜御寒。葉正雙只是側目一望,微微笑了笑。
她也曾經希望能得到這樣的呵護溫暖,後來漸漸發現,沒有人能真正讓她不冷。
清脆的高跟鞋聲規律響著,不知道為什麼,好寂寞。
在十字路口駐足,寒風吹起她及肩的發,遮擋了視線,葉正雙伸手拂開,臉是冰涼的,手指也是。
然後,她看見站在對街的他。
時至今日,他還是葉正雙所見過最英俊的男人。而且,正如她多年前預測的,成熟的他,散發出的魅力,更是無人可敵。
燈號轉換了,葉正雙卻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只是怔怔站在這一頭,任由夜風再度吹起她的發,模糊了她的視線。
「嗨。」韋捷已經來到她面前。比記憶中更高大、結實,也更深沉了,俊朗眉目間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緒、蛛絲馬跡。
是偶遇嗎?還是……?
突然,她的世界縮成了眼前小小一方天地,週遭的人、車、樹……統統都不見了,連聲音都消失,只剩下他。
「你怎麼在這裡?」
韋捷笑笑,「我到附近開會,剛結束。」
「哦!」葉正雙有些無措,不知道該說什麼。「這麼巧?」
韋捷還是微笑,沒有接口。
以前他們都是怎麼相處的呢?為什麼沒有這樣窒息似的沉默跟彆扭?
重逢之後,韋捷彷彿是陌生人,雖然總是帶著微微的笑,可是,好冷。
她不由自主想起,他曾經火熱的唇,火熱的注視……
耳根子辣辣的,她的臉應該又不爭氣地紅了吧。葉正雙有些慌亂地調開視線,只想趕快離開。
「那,我就先走了……」
可能是聽錯,也可能是風聲,不過,葉正雙低頭說話的時候,耳邊似乎聽到了很輕的歎息聲。
韋捷終於開口,語氣平淡,「你要過去搭捷運?我送你吧,我的車子就在前面。」
她與他並肩走著,一路上都沒有人打破沉默,一直到上了他嶄新的黑色賓士,那種像在作夢的感覺還是沒有褪去。
她是在作夢吧,一定是。
高級房車寬敞豪華,車內很安靜舒適,和她以前小小的敞篷跑車有天壤之別。開車的變成韋捷,她則是乘客,一切都是那麼不同。
韋捷熟練地操控著方向盤,平穩行進,對台北市的路況似乎非常熟悉:也因為他那麼篤定的樣子,葉正雙一直沒注意外面,就交給他去開,直到好一陣子以後,才詫異地發現,捷運站已經過了很久了。
「你不是要送我去捷運站?」她看著窗外,困惑地問。
「我有這麼說嗎?」韋捷輕鬆反問。
可惡,葫蘆裡到底在賣什麼藥嘛!葉正雙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以前的他,可不是這麼古怪又神秘兮兮的!
「台北要冷起來,跟舊金山居然也差不多。」韋捷閒閒說:「從你們銀行走到捷運站,至少要二十分鐘,開車送你,也差不多二十分鐘,坐車比較不冷吧。」
「你知道我住哪裡?」葉正雙轉頭詫異地盯著他好看的側臉。
「知道。」他還是那無所謂的口氣。
他的態度那麼淡、那麼生疏,可是葉正雙的心越跳越猛、越亂。
從來沒想過,他們的重逢會這麼平淡無奇,也從來沒想過,重逢之後,她會這麼緊張、慌亂。
不是都過去了嗎?不是已經埋葬一切的記憶,這麼多年了?
二十分鐘後,韋捷真的把她送到了住處樓下。
她有好多好多的問題,卻都問不出口,韋捷完全不想多聊的樣子,客氣地拉出了生疏的距離:而現在的他,有著一股奇異的威嚴,讓葉正雙在他身邊時,簡直僵硬緊張得無法正常思考,腦子一片空白。
於是,匆匆道謝之後,她落荒而逃。逃離那個令她窒息的氛圍,躲回最熟悉安全——獨自一個人的寂寞角落。
望著葉正雙的背影消失在門後,韋捷把額頭靠在方向盤,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如果現在有人看到他,絕對不會覺得他淡漠、冷然,相反地,他的眼眸中流露的渴望如此深沉,任誰都不可能錯認。
從他回台灣工作以來,打聽到她的住處、工作場所之後,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像這樣在夜裡,看著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走進大廈一樓中庭。
她比以前瘦了一點點,頭髮也短了些,可是夜風吹過,揚起她的髮梢,線條還是那麼美。
飛揚的發下,是一張雪白的小臉,大眼睛更黑更深了,像靜靜的湖水。當她望著他的時候,韋捷常常覺得自己被吸了進去,沉入深深的湖底。
湖心,還有他的影蹤嗎?
他是為了她回來的。按著縝密計劃一步一步走到這裡,終於,他們的路又重新交會了.
她的慌亂和茫然,他都看在眼裡,然而,韋捷再度提醒自己,不要輕舉妄動,不要嚇到她,要捺著性子,慢慢的,小心的接近……
然後,再一舉出擊!
重新發動車子,流暢地轉出安靜的巷道,回到車水馬龍的寬敞道路,韋捷修長的手指輕扣著方向盤,深深呼吸,似乎還能聞到她清淡的香氣。
就像擁抱過她之後,那一直若隱若現的女性清甜氣息,都會干擾他好幾天……
韋捷苦笑。何止好幾天?根本已經是好幾年。她的容貌氣息,彷彿已經深深浸入骨血,已經是他的一部分了。
當他還沉浸在思緒中、細細回味今夜的她時,手機很不識相地響了。
有些厭煩地看了一眼,韋捷還是按了擴音鍵,他母親的聲音很有精神地傳出來。
「小捷!你吃飯了沒?還在加班嗎?你大伯、二伯是不是又虐待你,不給你吃飯,只給你一大堆工作?」不管孩子幾歲,當媽的永遠擔心不完。「我就說嘛,何必回去工作,你在這邊幫爸爸忙不是很好嗎?我就不懂……」
「媽,我們說過很多次了,不是嗎?」韋捷皺著眉,有點無奈的開口,「我已經在舊金山幫爸爸五年,也該換個地方磨練一下,爸爸、大伯、二伯他們都很贊成啊。」
「贊成什麼,他們恨不得你和小敏都當他們的廉價勞工!」遠在舊金山的韋母,聲音聽起來近在咫尺。「再沒幾天就過年了,你跟小敏到底有沒有假,會不會回來?每次問你們,都給我打馬虎眼敷衍過去,今天一定要講清楚!」
假,他有,不過他並不打算回舊金山,他有別的打算。
「媽,我才剛回來工作,不能說走就走。」韋捷沉吟片刻,毫不猶豫地出賣姊姊,「姊的假比我長,你問過她了嗎?」
「還說小敏!她回台灣之後,哪一年回舊金山過年過?」韋母的火氣更大了,「不知道到底在忙什麼,忙忙忙,整個人不見人影!」
「會不會是在談戀愛?」雖然很小人,不過,眼下只有把姊姊推出去當炮灰,他才能換得一點自由。韋捷在心裡暗暗對姊姊道歉。
韋母突然安靜了幾秒鐘,然後歎了一口氣。
「小敏也二十八快二十九了,這幾年一點消息都沒有,如果她是在談戀愛,我也樂觀其成。」她說得很無奈的樣子。下你也一樣,小捷,我不是催你,不過你就交個女友,別再這麼專心工作了,好不好?找個大家閨秀、乖巧又單純的,像王董的小女兒,我前兩天才見過,人家多乖,專程來舊金山陪媽媽,到過完年才回台灣,我們已經說好了,你們年輕人認識認識……」
韋捷到後來根本沒在聽了,左耳進右耳出。
這些年來,他母親為了他們姊弟,還真是傷透腦筋,干挑萬選,就是想幫他選個好對象,所謂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美得像洋娃娃,乖得跟花瓶那種。
最可怕的是,像這樣的人選居然還真下少!奇怪,台灣美國加起來,有這麼多所謂的世家、豪門嗎?
他拗不過母命,陸續跟幾位這樣的千金約會過,不過想也知道,根本沒有任何下文。
像他那樣無心的客氣應酬法,沒有熱烈追求,也沒有鮮花禮物攻勢,有哪個嬌生慣養的千金會心動?
就算有,也會被他刻意的疏離給冷得知難而退。
「……工作工作,工作雖然重要,但是女朋友也該交啊!你對小姐要積極一點,男人該主動,聽到沒有?」做母親的還在耳提面命,諄諄教誨:「這個王董的女兒呢,說真的,沒什麼好挑剔,要長相有長相,要學歷有學歷,又年輕又漂亮,今年二十四歲,身高二八五,很標準的身材喔……」
「媽,你今天怎麼這麼早起床?現在舊金山不是才五點多嗎?」韋捷不想繼續聽了,溫和地打斷母親。「是不是要陪爸爸去打球?還是有別的活動?要出去玩?」
「啊!對了,我今天陪你爸去溫哥華開會,後天回來,等一下就要出門了。」韋母果然被轉移注意力,不過她沒有完全放棄,聲音轉為嚴肅,「韋捷,媽媽說真的,這次這個王小姐再沒成功,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沒道理這麼好條件你都不要,之前那些沒一個讓你看上眼的?我才不信!」
「說不定,我是同性戀?」韋捷隨口找了個理由。
砰!火大的韋母狠狠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