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鬼話連篇——李別恨這一刻才有正確的認知。原來鬼說的話都是不值得相信的,尤其是小鬼說的話。
「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怎麼可以說謊話騙我?」別恨埋著頭嘶吼,「我以為她會噎死或者撐死,我怎麼知道她竟然會嗆死?居然有人被喝下去的水嗆死?老天爺簡直在坑我嘛!」
「你不想被坑嗎?難道你要拿自己的身體讓我借屍還魂?」
幽幽的聲音竄進他的耳中,別恨嚇得向後連跳三下。這傢伙怎麼會存在於他的身後,實在是太可怕了,鬼果然是不能得罪的。別恨緩緩地回過頭,目睹了一張大臉堵在他的身後。再回頭,竟是如牆般龐大的軀體,有一種大兵押境的氣勢。
「你不會想待在這個軀體裡吧?」
「我會,而且我還會以這個身子跟你成親。」想一想,這是多美妙的事啊!裝在肥妹身軀裡的日開興奮得不能自已,卻見別恨臉色如紙白,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鬼呢!
為了安撫他過度緊張的情緒,日開再度保證:「這只是暫時的啦!等我找到合適的身體會再次借屍還魂的。」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肥厚的手掌就像一塊鐵錘敲在了別恨的身上,痛得他慌忙閃躲。
借屍還魂真的那麼容易嗎?他沒做過鬼,不代表他沒有常識,「喂!一般情況下,借屍還魂的機率有多少?」
日開歪著堆滿肉的肥脖子想了想,「老鬼頭等了一百二十年,至今沒找到讓他滿意的剛死之屍,這個幾率你認為怎麼樣?」
也就是說他要對著這個像牆一樣的女人一輩子嘍?別恨頹廢地耷拉著腦袋,也許他還是選擇逃跑比她尋找第二個屍體還魂來得快一點。
低垂著腦袋,他以為只要自己不看身後的那堵牆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足以順利地逃跑。
日開見他要跑,想也不想地追了上去。客棧裡兩張桌子之間的縫隙對正常人來說綽綽有餘。甚至足以讓兩個正常體重的男子手挽手,肩並肩同時通過。可是對於日開這樣的巨型身體來說,實在是困難重重。
她左彎右繞愣是沒繞出去,原來上天也有憐香惜玉之情,這一刻竟然出奇地照顧別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選擇放他一馬。
別恨抓住這關鍵時刻瘋一般地往外衝,直衝出客棧,剛鬆口氣,門前突然冒出一排胖子,一個比一個的粗壯,堵得客棧口水洩不通。別說是逃命了,連呼吸的地方都沒有。
「讓讓!請各位讓讓!我要離開!」準確說,我要逃命。
偏生那幫人將大門堵得嚴嚴實實,連讓狗爬行的地方都沒有。一群胖子還圍在門口吆喝著,「肥妹,快點出來!你竟然偷了自己的嫁妝錢來這裡吃東西,你想死吧?怎麼到現在還沒讓飯撐死你,讓水嗆死你啊?」
完了,原來是肥妹的家人。真佩服他們罵人的功底,一罵一個准,肥妹真的嗆死了,屍體還熱著呢!
扭啊扭,日開借住在肥妹的身體裡,忍著被桌子稜角劃傷的痛楚擠到了眾人的面前。看情形,這幫肥得與她的身形有幾相似的傢伙該是肥妹的家人吧!
她的眼裡看不見這幫陌生的家人,滿眼裡直盯著別恨。她犧牲得如此之大,他要是敢逃,也太對不起她了。
敢漠視家人,眾肥肥一家人可不會輕易放過她,沒等她巨大的身體站穩,一個大鎯頭就丟了過來,「死肥妹,你居然偷嫁妝錢到這裡來大吃大喝,也不想想,你這個樣子已經很難嫁出去了。要是再把嫁妝錢給削掉,你想我們養你一輩子嗎?」
爹罵完了,換娘來罵:「我告訴你,你要是再不把自己嫁出去,我們就把你丟出去。也不想想,你每天要吃多少東西,養你的錢足夠養好幾個壯小伙子。養你又不能為咱家傳宗接代,無非是浪費口糧罷了。」
不是吧!日開翻了一個白眼,沒想到做人這麼辛苦,為了節省口糧竟然要被踢出家門,好歹她已找到願意娶她的相公了。
她肥重的手臂拉起正準備從地上如狗般從人的腿間逃走的別恨,從沒覺得自己如此有力,她竟然能輕鬆地將別恨那麼大的男生拎起來,「哪!這就是我要嫁的對象,你們不用再擔心口糧問題了。」
兩個肥爹肥娘困難地瞇著眼,將肉乎乎的頭伸到別恨跟前。張大的嘴巴像看鬼一樣看著他,別恨心裡直犯恐怖。總覺得兩個怪物正張大嘴巴對著他,隨時有將他吞下腹的危險。
「肥妹,你從哪兒找來這俊小子?」肥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肯娶你?他真的肯娶你?你確定他不是得了失心瘋或者心智不足?」
日開拎著別恨的耳朵,衝著他傻傻一笑,「相信別恨不會失信哦!除非……」他想以他的身體讓她還魂,她不介意自愛一點的。
別恨痛苦地牽起嘴角,沉默是命啊!
「你……你別靠過來,千萬別靠過來!我說了,你別過來啊!我求你了,我求你還不行嗎?」
李別恨多想跟自己說:幻覺,一切都是幻覺,不存在的。可是眨巴眨巴眼睛,幻覺就停在他的手邊,於是再多的幻覺也成了事實。一步步向後退,直退到了床邊。無路可退了,這正中了日開的意。
想要說服別人就要有理有據,別恨拿出全副心志應付即將到來的悲慘情況,「肥妹,我是說……日開,你聽我說,現在你不是鬼,你是正常的人,雖然肥了點,可你還是人,對嗎?在人間,好人家的閨女是不能半夜不睡鑽進男人的房間的;更不能反鎖上門,衝到男人的床邊。這是不對的,你死的時候只有五歲,對這些規矩肯定不太清楚。現在我告訴了你,你明白了,就趕緊離開吧!」
日開挑挑眉,全身的肉就在這小小的動作中顫抖著,「雖然我死的時候只有五歲,可我在地府裡漂泊了十二年,我什麼不知道?不過我那新上任的肥娘告訴我,遇到好男人千萬不能錯過,要抓住機會造成事實,讓你賴也賴不掉。」
哪兒……哪兒有這種娘親?別恨對娘親的記憶不深,似乎從他有記憶起,他就沒有娘。可是娘的身影又隱約出現在他的生命中,那是七歲以前的記憶,已不復存在。
趁著他癡傻的瞬間,日開猛地撲上前將他壓倒在床上。別恨來不及呼救,胸口被她厚重的胸部壓得喘不過氣來,眼一閉,腿一蹬,他這就「過去」了。
「別恨!別恨!」日開慌了手腳,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辛辛苦苦找來的大好姻緣,竟然被這麼一壓就壓沒了。衝出房門,日開嚇得大叫起來:「來人啊!救命啊!」
她不要他死,即使做不成他的鬼妻,她也不要他死。好吧!她承認,在過去的十二年中,她曾不止一次地希望他死去,這樣他們就可以在地府相聚,可是他真的閉上了眼睛,她卻比任何人都害怕他再也無法醒來。
就在日開焦急萬分的時刻,床上那個闔著眼的死人卻睜開了雙目。他只是一口氣沒接上來,倒也不至於這麼快就去地府報到。瞧著她焦急如死了丈夫的模樣,他幾次想出聲喚她,告訴她,他很好,比激動得語無倫次的她更好。
話梗到喉中,他硬是嚥了下去。
逃,此刻惟一的想法,錯過這次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再逃出她的世界。
或許,他會連逃的勇氣都沒有。
肥肥家族為他提供了逃跑的好機會,可能是擔心有一天身體會肥到連門都難以穿過,所以肥妹家的窗戶都是超大的。別恨拎著行囊貓著腰穿過床榻,再輕鬆地翻個身,這就成功出逃了。
別恨拔腿拚命地跑,像是逃避什麼災難。那種感覺讓他靈魂深處的某個記憶被喚醒,依稀他也曾這樣跑過,手中還抱著一團紅色……紅色的……
紅色停在他的眼眶中,漆黑的夜裡,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裡,紅色油紙傘映著月色分外鮮明,傘下依舊是小小的紅衣女娃,左手握著傘,右手拿著畫卷,肩上還背著一塊積滿灰塵的牌位。
「日開……」他喚了她的名,沒有太多的驚訝,只有不解的疑問,「你……追來了?」
「我……只是又死了一次。」她輕啟唇角,咬出心底的傷痛。再度回憶十二年前的遭遇,那感覺很難受。
她用肥妹的身軀拚命地跑,在這樣的月色中為了追逐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相公拚命地跑。腦子裡空空如許,她惟一的念頭就是追,追到別恨,追到她等了十二年的幸福。
她完全沒有料到,肥妹的身軀根本禁不起任何劇烈運動,就在她奔跑的瞬間胸口猛地抽搐。心痛的感覺大抵如此吧!那一陣強過一陣椎心似的刺痛逼出了她的魂魄,像十二年一樣,她飛出了新的身軀,飄在半空中她冷眼看著地上蜷縮成一團的肥胖身體。那一刻,她好想走上前,擁抱躺在地上漸漸失去溫度的軀幹。
活著,為什麼如此艱難?
愛一個活人,卻更加艱難!
她咬緊唇,還沉浸在死去那一瞬間的痛苦之中。什麼也不說,牙齒虐待著她蒼白的唇,直咬到出血,直咬得血肉模糊仍不肯鬆開。別恨慌了,他從不知道鬼也會流血,也會受傷,也會有感覺。
他匆匆幾步走上去,甩開包袱單膝跪在了她的面前,惟有如此他才能與她平視。什麼也沒說,他將自己的手伸到了她的嘴邊。
日開迎著烏雲的濃黑仰頭望向他漆黑的雙眸,他卻半闔著眼看向自己的手背。他在示意,她若真的要咬就咬他吧!張開口,她真的咬了下去。
力道不重,也不覺得疼。只是將她小小的貝齒印刻在了他的手背上,夜色太重看不清,他的指腹卻能摸到她的牙齒刻在他手背上的每個印記。
她是沒有溫度的,即使她用牙咬他,即使他們像這樣靠得如此近,他依然感覺不出她身體裡的任何溫暖。而手上的印記卻清楚地告訴他,撐著紅傘的她就在他的身邊,真切地存在。
「對不起。」不知道為什麼要向她道歉,可在見到她這副模樣的現在他還是說了。自然地流露,沒有任何勉強意味。
日開上前一小步,讓緊繃的身體在他的懷中放鬆,「不要拋下我。」沒有別的要求,她還是那句話。再度死去的痛苦在感受到他的溫暖的那一瞬間盡數散去,這讓她覺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別恨,你可以背著我走嗎?我剛恢復成鬼,沒有足夠的力量恢復十七歲的身體。」
別恨呆愣了片刻,終於還是點頭答應,「好!我背你,如果這樣你能原諒我的話。」
她趴在他的背上,急切地嚷道:「最好背著我快跑。」
難度有點大,但如果這樣做能獲得她的原諒,那麼……好吧!將她背在背上,他快步走了起來。
「再快點!」
「還快?」她似乎有點得寸進尺。
「因為老鬼頭為了他的紅油紙傘追過來了——不想跟著我下地府,你最好還是快點吧!」
幻覺,一切都是幻覺,不存在的。
好不容易暫時逃脫了老鬼頭的追蹤,李別恨卻為了早些趕到宣州,帶著見日開抄小路來到了一個人煙罕至的小村莊。
日開的力量正在恢復,瞧她十七歲的身體就知道了。透明的身體罩在紅色的衣衫下,有幾分滲人。
她撐著傘站在石頭上,他蹲在溪邊猛喝起水。這一路上,就因為多了這麼一個小鬼,也不知道給他添了多少麻煩。若不是她,他早已趕到宣州,以新姑爺的身份吃香的喝辣的,哪裡會蹲在這裡喝野水。若不是她,他也無須每天白日而息,夜晚趕路,累得半死不說,還成日裡提心吊膽,害怕她會被老鬼頭拖到地府接受重罰。
他何時變得這般好心,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不知何時,她走到了他的身邊,溪水映出的是她紅色的衣衫,卻看不見她透明的身體——水中的她沒有臉。
他看著水中的她,她卻看著水中他倒映的身影。尷尬橫在人與水間,總得說些什麼吧!
「你不喝水嗎?」他笨拙的腦袋惟一能找到的話題,休要嘲笑他,這世間有幾個男子能找到與鬼交談的契口?
日開默不作聲地蹲在他的身邊,紅傘蓋住了她大半個身體。偏著頭,她透明的臉衝他笑得甜美,越過她的臉甚至可以看見半山腰上綻放的鮮花,也是紅的,跟她的衣衫一般鮮紅。
「別恨……」
甜到發膩的聲音,她這樣叫他定沒有好事,「幹什麼?你又要我幫你做什麼?殺人放火我可不做。」
諒他也不敢,日開再貼近他幾分,別恨不自覺地向後退,就快退到水中了。她猛地伸手抓住他的衣領,懇切的話更像是要挾,「你知道這把紅油紙傘集合了老鬼頭上百年的陰氣,如今被我搶來了,他正是滿心憤恨,想要將我捆回地府洩恨是吧?你也希望我早點將紅油紙傘還他吧?」
「所以……」
「所以我要盡快借屍還魂。」話的落點正在此處,日開滿心期待地望向他,「你一定會幫我的,是不是?」
她又要借屍還魂?上次的教訓還不夠嗎?難道她還想死第三次?別恨說什麼也不肯答應,「休想!你休想我會幫你,我哪兒有時間陪你玩。你要想玩這種遊戲,一個人慢慢窩在某個山林中,見到即將死去的兔子、狼趕緊夠輳悄^薔堈窵契P錟愕模韎s}寺穡俊?br> 難得他如此堅定,日開幾乎就要被他的堅決說服了,「當真不幫?即便將你的身體借給我還魂也不幫?」
頓了片刻,別恨忽然瞪大眼睛看著她,「你又想上誰的身?」
「她!」
遙手指去,別恨卻見溪邊臥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已是暮年時分,難不成日開想上她的身?
他不確定地望向她,看到的卻是她清澈的眼眸——幻覺,一切都是幻覺,不存在的。
「救……救命……」
蒼老的聲音提醒著別恨,一切不是幻覺,它即將存在。日開沉默地瞥著他,料想他多餘的善心不會見死不救。
正合了她的意,別恨站起身快步走到老嫗面前,「老婆婆,你怎麼了?」
躺在草叢中的老婆婆指指胸,口已不能言。忽然,她瞪大眼睛看向半空之中。那本是將死之人的恐懼,在這一瞬間卻變得舒緩,她見到了紅衣女娃停在她的面前,就像月老身邊的姻緣童子。
這娃兒可是來彌補她一生未盡的夙願?
靈魂交錯間,夙願難了啊!
巴掌大的小村莊,一頓飯的工夫已經為這突來的消息炸開了鍋。
八十九歲的老婆子,一輩子沒有嫁人的老婆子,清白了一生的老婆子竟然要在將死之際嫁給外來的一位剛十九的小伙子。春日裡的驚雷也不過如此!
家家戶戶議論紛紛,已經到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的地步。乃至於當事人李別恨也張大嘴巴,並將這副驚訝的表情維繫了一個時辰之久。
「你不能把嘴巴關上嗎?」擺脫了肥胖的軀體,見日開這才發現衰老的身體比肥胖更可怕。走不了兩步身體就不行了,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去地府報到。若不是急著跟他成親,她無論如何也不要經受第三次死亡威脅。
如她所願,別恨關上了嘴巴,卻關不上拒絕的心,「你準備以這副軀體嫁給我?」這跟讓他再娶一個鬼妻有什麼不同?
「你就不能先湊合著用,等找到合適的軀體再說?」他怎麼這麼挑啊?她這個當事人都不難過,他還跟在後面噤菑偵礡H也不想想,待在如此腐朽的身軀裡,她始終是心驚膽戰的噯!
再多的擔心也敵不過她對婚姻的憧憬,日開滿是皺紋的臉堆著笑望著深愛的男子,「你……願意娶我嗎,別恨?」
對著這張像快擰乾的抹布的容顏,若他還能說出願意娶她的話,那八成他下輩子都是當騙子的料。可惜他從小就被爹和二弟罵成做壞人都缺乏頭腦的呆子,這種謊言他說不出口。
他臉上的猶豫她的老眼昏花看不出,還自顧自地笑著,得意著,沉醉在欣喜之中,「我要一個真真正正的婚禮,順理成章地成為你名副其實的妻子。」她的決定從十二年起直到今日,從未改變,「你等著,我去買塊紅布,我要披著鳳冠霞帔走到你的面前。你等著,我這就來!這就來!」
她歪著腳蹣跚地向外走去,心再急,腳下的步子也快不了。望著她緩慢挪移的步伐,別恨的心中竟湧起無限酸楚。是為了她,還是為了不敢說出真相的自己,他咀嚼難辨。
或許是因為心情愉快,日開雖然身子疲憊,腳下卻不見停歇。她一直走到村口,眼看就要走上集鎮。不知道從哪裡聚集了一群村民,個個凶神惡煞地瞪著她,像是瞪著一個殺夫棄子的賊婆娘。
「你……你們要幹什麼?」地府裡雖然亂了點,但極少有眾鬼圍攻一個小鬼的情況。更何論她大半的時候都漂泊在人世間尋找著她的真愛,更沒遇到過這等危機。
為首的村長鐵青著臉衝她大吼:「你還有臉問我們要幹什麼?你一個老婆子都是將死之人了,不好好在家等死,竟然在外面招惹野男人,還想成親!你這簡直是在敗壞我們村的名聲風俗,我怎能饒你?」
日開單純的心不明白,她只是想嫁人,只是想嫁給她所愛的男人。為了這個簡單的目的,她費盡千辛萬苦,受盡磨難,好不容易才可以借屍還魂,她究竟做錯了什麼?
即便是將死之人,即便她已白髮蒼蒼,她就不可以愛,不可以嫁給所愛之人了嗎?世人的腦袋裡究竟裝了什麼?小小的鬼娃娃不明白。
「我只是想像一個人一般堂堂正正地嫁給我所愛的男子,我沒錯。」她堅持,甚至忘了她身在八旬老嫗的身體中。
村長錯把她的堅持當成老太婆的風騷,領著整個村子裡的人鬧了起來,「像你這種傷風敗俗,還恬不知恥的人怎能生活在我們村子裡?走啊!你快給我滾回家閉門思過,去等死吧!」
活人手中的石頭紛紛向她砸來,習慣了空靈的魂魄不被任何東西所傷害,她忘了現在的自己活在現實的世界裡。直到堅硬的石頭砸上她的腦門,直到她感覺到了痛楚,甚至看到紅色的血從額上滑下來,她才明白——人活著比死更辛苦。
想要閃躲,卻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她的枯如樹幹的手撫上額頭,紅色的血從指縫間落下,染紅了她的視野。
剎那間,十二年的歲月在紅色的血液中聚集。她看到了十二年前的自己,小而脆弱的身體從高處墜下,來不及有痛的觸覺,她的靈魂已經飄到了半空中,急切地看著倒在血泊中的自己。
除了震驚,她什麼也做不了。
十二年後,她依然如此,上天的公平有著最殘忍的力度。
坐在小屋裡,李別恨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捲起包袱準備逃跑。也許這一次他依然會被那小鬼追上,也許逃到最後他逃不出自己的心結。但他實在無法想像,迎娶一位八十九歲的新娘是何種模樣。
他可以成為眾人的笑柄,但臥泉山莊不行,爹和二弟更不行。
四下望望,確定日開那身老骨頭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他撒腿就跑。記得東頭是村子的出口,趕緊逃,但願不要被別人抓住。
不要看到我,千萬不要看到我,我不存在,我是幻覺……
「這不是那賊婆子的小相好嘛!」
嘈雜的聲音充斥在他的週遭,想要逃避也是無謂。別恨自我欺騙地耷拉著腦袋,以為這樣就能逃過一劫。偏生沒有人像他那樣願意使用幻覺催眠自己,所有人都圍著他,像看怪物一樣唧唧喳喳。
「好好的小伙子居然願意娶一個快死的老婆子,他是不是有病啊?」
「即便他沒有病,估計也是精神方面有點問題,鬧不好就是一瘋子。」
「我看鬼上身的可能大一點,也許就是賊老婆子想要拉他下地府,所以他才會願意娶那麼個老傢伙。說不定成親之禮能跟葬禮同時舉行,真是天下第一奇聞!」
「還奇聞,我看是醜事吧!」
大家笑著說著,就像在看一齣戲。別恨真是佩服這幫人,什麼樣的理由竟然都能想出來,如他們所願,他真的是鬼上了身,為了不被拉入地府他什麼都做,現在更是連娶老奶奶的交易都幹上了。不行,為了臥泉山莊的名聲,為了他所剩無幾的人格,他一定要逃離日開,現在就逃。
衝出人群他剛跑了沒兩步,只聽身後人議論紛紛,「你們說這小伙子是要去哪兒呢?」
「不會是知道賊婆子正在被村長那幫人打,趕著去救他的老相好吧?」
「要真是這樣,這小伙子可是中毒深了,情深至此,怕是水中的鴛鴦也難比吧!」
他們說什麼?日開正在被人打?別恨想也沒想,腳像是有自己的意識,偏離逃跑路線,直接向人群擁擠的地方跑了過去。
遠遠的,他看到日開被一幫漢子和姑婆之輩圍在中間,他們凶狠的目光劃在她枯老的身軀之上,手中的堅石更是狠狠地向她砸去。日開想逃卻無處可躲,惟有站在那裡,拿瘦弱的雙臂抱住頭,盡可能地不讓自己傷及要害。
血,從她的額上流下。紅色滴在她紅色的衣服上,隱隱可見那鮮紅的鳳冠霞帔正散發著刺眼的紅色漩渦,像一個吃人的嘴巴一點一點吞噬著別恨的心。
那記憶,依稀停留在他的腦海中,已然模糊。心底湧起一股衝動,那是多年前未能完成的願望在這一刻它愈發分明。
「日開——」他叫出了她的名字,在石頭密集攻勢之下衝了進去。
別恨?他怎麼來了?衝到日開眼前的他背著行囊,他是為了逃跑?日開的心剎那間冷到了谷底,她費盡如此心機,冒著第三次的死亡危機無非是想成為他真正的妻。難道她愛錯了嗎?還是從一開始她就愛錯了人?
「你們這兩個傷風敗俗的狗男女一起去死吧!」
村長指示身旁兩個青年抬起最大的石頭向他們倆的方向砸去,別恨想要去拉開日開,卻見她眼神失落地停在原地,好似失了魂魄。
「小心!」
她發怔的當口,他向她撲了上來。那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像是多年前就該發生的行為在等待了許多年之後方才爆發。
他的力道將她壓倒在地,同一時刻最大的石頭向他們倆飛來。別恨悶哼了一聲,趴在她的身上不住地喘著粗氣,「怎麼樣?你怎麼樣?」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拼上性命保護身下的她,別恨蹣跚著坐起身,正對著村長他們,「你們鬧夠了沒有?」
鬧?他們自認為整治民風的行為竟然被視為鬧?村長正要反駁,猛一抬頭卻見紅色的雲霧在半空中升起。
陰霾的天空中有一團紅色,那分明是一把紅油紙傘,傘下依然是別恨熟悉的娃娃臉,還有那紅衣紅鞋和一卷沒有打開的畫卷,他知道畫卷中是紅衣女娃撐著紅傘走在紅霞中。
她……她從老婆婆的身體裡飛了出來,難道說她又死了一次?
「鬼啊!有鬼啊!大家快跑!」村長一聲驚呼大家作鳥獸散,沒半會兒的工夫,遼闊的場地上已經不見半個人影。
「日開,你……」別恨剛想張口,氣血翻騰,他摀住了胸口。
日開撐著傘緩緩落到地面,用她無力的腿站在他的面前,「你就真的這麼不想娶我嗎?就因為我是鬼?所以無論我怎麼努力,即使是用命來拼,一次一次面臨死亡的威脅,你也不會娶我?」
她怎麼了?從一開始她不就知道他不想娶她嘛!為什麼在這一刻卻有一種毫無希望的悲哀,像是斬斷了所有的一切,連呼吸的力量都沒有。「日開,你怎麼了?是不是剛才撞了哪兒?」
他伸手去拉她,她卻先一步甩開手,力道之大反讓她自己跌倒在地。嬌小的身體撞在地上,她痛得忘了要叫出聲。
別恨撫著胸想要扶起她,手未伸出去,她卻逃開了,「別碰我!」
從未見過她這樣,別恨心裡拿不準主意,煩躁的情緒讓他胸口更加疼痛。「咳!咳咳!」他連咳了幾聲,正要抓住日開問個清楚,卻見半空中飛來蒼老的魂魄。他看看地上的老嫗,再瞧瞧飄在半空中的透明軀體,心裡明白了大半。
「老婆婆,你是不是……是不是又……」
「我又死了一次。」不是被石頭砸死,卻是被這小伙子撞得掉了性命。老婆婆好心得不說出口,怕別恨自責。這不是他的錯,人年紀大了,果然不行。
她不說,別恨也知道這次的借屍還魂對她來說很不公平。他瞥了一眼日開,她正撐著紅油紙傘窩在一邊。二話不說,她跪倒在地,「對不起,婆婆。我只是想借屍還魂,沒有想辱了你的名聲,實在是對不起了。」她拜,頭抵地,久久不起,以示歉意。
別恨艱難地跪倒在地,沖婆婆不停地磕頭,「是我們考慮不周,壞了婆婆您的名聲,要怪就怪我們。所有的一切我一人擔當,她還是個小娃娃,別怪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為她承擔罪名,他只是憑著本能,好像這一切早在前世就該發生,卻推遲到了這一天。
婆婆微笑地凝視著他,只有活到她這個年紀的人才能凝結出這樣寬厚的笑容,「你不該跟我道歉,我倒是應該跟你說聲謝謝。」
謝謝他們?別恨亂了心神,這是不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婆婆,我們錯了,尤其是我。我身為男人,又是成人,不該隨著日開瞎胡鬧。你要怪就怪我吧!有氣也撒在我身上,您可千萬別帶著怨氣……那樣……那樣……」會變成怨鬼的,更可怕。
婆婆本想扶起地上的一人一鬼,手碰到他們的身形卻穿過了身軀。剛變成鬼,她還不太習慣這樣的接觸,「別跪我,我是真的很感謝你們。」
日開不解,連她自己都為這一次的借屍還魂而後悔,當事「鬼」怎麼會不恨她呢?「婆婆,我只是急著想藉著你的身形嫁給……他,我沒想到這裡的人會有這麼大的反應。」真不明白,愛一個人,想嫁給一個人,怎麼會遇到那麼多的阻礙?
「小女娃,你做出了我七十年都沒敢做出的決定。」婆婆感慨萬千,在她的眼中日開只是年方五歲的小女娃。一個孩子都能有這樣的勇氣,她自歎不如。「當年,我原本許了村西頭的林家。怎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