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須掐指,莊舟片刻答道:「一年三個月又八天。」
「你倒是記得挺清楚。」
「屬下的職責。」
「罷了,收拾一下,我們出谷玩玩。」
玩玩?莊舟一呆,收回趣味的目光,臉色乍灰乍白。
但凡出谷的殺手,哪個不是捧著大把的錢票回來,他的主子居然要出去玩玩?玩什麼?玩殺人?才怪,淺葉組絕不做無本生意。
見他發呆,葉晨沙又道:「此番出谷,我們要裝成平常人家,不可張揚。」
莊舟一呆過後,又是一呆。
哪個殺手出谷敢四下張揚?難道要他們一邊敲鼓一邊大叫「殺手出巡啦,見者迴避」?他的主子居然敢提「張揚」二字,到底有沒有身為殺手之主的自覺?何況,他的主人樣貌俊美是翩翩佳公子,本來就世間少有,就算不張揚也不成。他這主子絕對不會和自己的臉過不去,易容行不通,沒把別人的臉劃花就算幸運了。
「還有,稱呼要改。」
「怎麼改?」莊舟覺得問得很白癡。
「鄙,葉晨沙,字妄之,行五,你自己選。」他難得好心。
「……」莊舟無語。
不愧是他敬佩有加、願追隨一生的主人,就連說話的含義也深刻得異乎常人。身為下屬,當然不能直呼姓氏名稱,谷內谷外均不可。字嘛,倒是第一次聽他提起,以往只聽葉驚天喚他葉五,竟不知他竟然有字。當然,主人的字可不能直呼,太僭越了。行五嘛,他知道,葉晨沙有四位兄長,下面有五個弟弟。葉驚天生了十子,死到現在,只剩葉晨沙及其兄葉朝。而這葉朝,似乎生性淡薄,小小年紀便受不了其父的凶殘,離家雲遊去了。
「五少可好?」看著男人無害的笑臉,莊舟試問,盡職盡責。
「隨你。」葉晨沙擺擺手,「去收拾一下,明日辰時出谷。」
「……主人,恕屬下直言。你……不擔心淺小姐嗎?」
「擔心。」葉晨沙盯著虛鏡之人,應著。
擔心?莊舟可感覺不到。
「屬下告退。」
「嗯。」點點頭,葉晨沙眼光鎖在虛影中的綠眸女子上,專注而執著。
輕輕邁出,莊舟習以為常,這種近乎癡狂的神情他見多了。現下讓他操心的,是離開的這段時日裡谷中事務該如何處理?看來,勢必得請凡衣代勞;另一件讓他頭痛的是主人令他「收拾一下」。收拾什麼?難道讓他整理一大包的衣物和日常用品隨身?與其如此,他寧可倒地裝暈。
在他以為,什麼也不必收拾,帶上一堆錢莊號票最實用。
銀票雖實用,殺人最痛快。
虛鏡外,距淺葉谷南方千里之遠的唐州城鎮上,正上演著一出「兩小兒辯日」。
「再吵!我剁了你們做草肥。」
凶狠的話語配上凶狠的表情,讓路人退避三舍,為男人腿上掛著的孩子擔憂。
「你才吵呢,多事。」左腿上的男孩擺明不買他的賬,回瞪一眼,繼續與右腿掛著的男孩爭吵,「我比你大,你要聽我的。」
「聽你的?哼,我比你聰明,你沒聽過能者為大嗎?你得聽我的。」右腿男孩輕視地瞪著自稱為哥哥的東西。
「你們……很想做草肥,是吧?」高大凶狠的男人已完全沒了耐性,粗壯的手臂上青筋暴跳,蠢蠢欲動。
只要……只要用力捏住兩個死小子的脖子,所有令人心煩的聲音就會消失。只要……捏住脖子……嗜血的手滑上兩小兒的脖上,偏偏兩個小傢伙無知無覺,猶自一人抱一粗腿在一邊喋喋不休,也不怕小命玩完。
哼哼,很好!他已經捏住細滑的脖子了,只要再用些力……心煩的聲音便會消失,世界將回復一片清靜……他可以感到掌中跳動的血液、感到小孩子柔軟的頸骨、感到嗜殺的快意……
「你要殺了他們嗎?」
身後輕柔的女聲喚回男人失控的血性,令他兩掌一鬆,讓兩孩童的小命在鬼門關繞了個彎。
「無響?你真的要殺他們?」見男人僵直著身子,女子只得走到他面前。
「不!」夏無響狼狽地垂下眼,乖乖放手,任兩個小傢伙抱在腿上爭吵。
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看看他此時的模樣便知了。欲學曹操挾淺葉以令葉晨沙,卻沒想到自己反倒成了被挾持的「天子」,被淺葉拉著雲遊四海起來。
世風日下呀!本該是他掐著淺葉的脖子在葉晨沙面前揚眉吐氣,一掃落敗之恥。可人沒掐住,倒是自己有了落入圈套之感。
這女人果然深藏不露!當日出谷他便知不妙。百丈高的崖壁,以他的修為尚要換氣一次,借崖石之力方能上升,這女人卻臉不紅氣不喘,無須任何借力就那麼直直地躥了上去。隨後,便被她拉著往南行,將他想留書威脅葉晨沙的計劃完全打亂。每當他想打昏這女人時,四肢竟無法控制,猶如……被施了妖法,完全動彈不得。
她不是人!
憶及莊舟的話,夏無響終於明白淺葉苑為什麼成為谷中人盡皆知的秘密。葉晨沙的女人,是妖!
如此看來,並非他挾持淺葉,而是淺葉挾持了他。
這妖女不知目的何在,只顧拉著他往南走,一路遊玩,累了或住客棧或息林間,餓了則指使他張羅食物,葷素不忌,食量卻不大。兩天前經過無名小鎮,妖女居然大發善心收留村人欲燒死的兩個小子,偏偏兩個傢伙喜歡吵架,成天在身邊嘰嘰喳喳,吵得他想殺人。
莊舟常說殺手不能做無本生意,他現在一點也不介意做無本生意。殺了這兩個小子……殺了……
「無響,今天就在這個鎮上落腳吧。」
一聲輕音打斷他狂漲的殺氣,夏無響洩氣。他不怕鬼怪妖物,偏偏這妖女能他全身動彈不得。若一個人無法行動自如,就只能任人……不,任妖宰割了!這一路上,他沒見過她施妖法變幻術,也沒見她現原形,言行舉止與尋常女子沒兩樣,不像妖,倒像逃家遊玩的千金小姐;而他,則是任勞任怨的僕從。
「無響!」妖女又叫了。
「知道知道!你讓這兩個傢伙下去。」夏無響指指腿上的懸掛物,凶狠的臉上陰晴不定。
「大黃小黃,快過來,讓無響去找客棧。」妖女柔聲叫著爭吵的男孩。
「來了。」兩小子齊聲應道,乖乖放手,順從得令夏無響咬牙。
「你們是狗呀,這麼聽她的話?」夏無響居高而瞪,對他們如此聽話不滿。
棕黃色的頭髮,根本不是漢人,被人……不,被妖像狗一樣叫喚,居然還應得這麼大聲,真是不知死活的一對傢伙。
「你才是狗。」剛才自稱哥哥的男孩抬頭瞪他。
「對。」弟弟難得與哥同仇敵愾。
「哼,大黃小黃,不是狗是什麼!」夏無響厭惡地看他們一眼,不屑。
「大黃不是你叫的。」
「小黃不是你叫的。」
兄弟倆鼓著臉,隨後互瞪一眼,同道:「不要學我說話!」
「滾開!」夏無響沒了耐性。
「凶人,你記好,小爺我叫木離花,大黃只能仙女姐姐叫。」哥哥甩了甩雜黃的小辮,不可一世。
「凶人,我叫溫不花花,你給我記住。」弟弟同樣不可一世。
本就耐性不多的夏無響在他們臭屁的模樣下,心火狂漲,殺心再起。
他幹嗎那麼好心?誤聽妖女的話救了這兩個傢伙,可他們根本不領情,不聽他這個救命恩人的話,倒聽起妖女的話來,活該被人燒死!不僅樣貌是番人,就連名字也是。管他們是木花還是溫花,惹得他不高興,人皇來了也照殺不誤。殺了他們,再收了後面那個妖女去威脅葉晨沙……
「別吵了,快讓無響去買吃的。」息事寧人的妖女走過來,一手拉一個。
「他要是跑了怎麼辦?」木離花任淺葉牽著,骨碌的大眼卻不懷好意地往夏無響身上瞟。
跑?他當然會跑,不知跑過多少次。每每不過半炷香,妖女鐵定出現在他面前。
「他不會跑的。就算跑了,我也能找到。」妖女溫柔答道。
對,他完全被妖女吃得死死的,枉費一世殺手之名。
「姐姐,他這麼凶,會不會在食物裡下毒藥害我們。」溫不花花眨著眼落井下石。
毒?這小子的方法不錯,一時找不到奇門奇毒,買點砒霜試試也無妨。
「他不會,他們從來不會。」妖女依舊溫柔。
算這妖女上道,他的確不會。淺葉組以嗜殺譽滿世間,絕對不會用下三濫的卑鄙手段。
夏無響凶狠的表情慢慢平靜,看看淺葉,再低頭瞟瞟不知死活的兩個小子,認命地歎氣,舉步去找客棧兼打理食物。
他是殺手,應該嗜血成性、心狠手辣才對,怎麼落得像家僕一樣,不僅要照顧妖女的食宿,竟然還得照顧兩隻黃毛小花狗?
中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