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國慶節以後我們一直非常忙碌,常常是值完夜班又工作一整天,說不定再來個夜班。連續幾十小時不睡覺成了家常便飯,以至於到後來我常常坐在桌子前面,喝著濃茶,卻忘記1分鐘以前倪主任交待我要去幹的到底是什麼,或者物證科交給我的新樣本到底是桌上的那個小袋還是抽屜裡的那個小瓶,處於既不是完全清醒也並非睡眠的狀態。
倪主任說會找個機會補償我們一下。所以這次的「全國痕量檢測科技進展討論會」並不僅僅是一個讓人傷腦筋的會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一種休假。在開會過程中,我認識了曹劍剛,並且和他一見如故。他和我來自同一個城市,個子不高,說話帶南方人特有的軟軟的口音,話不多,但嗓音很中聽。他在市一醫院檢驗科負責免疫化學和分子生物學檢測工作。開會第一天我發現自己好像時時處處都和他在一起,包括領會議資料、倒茶、吃飯,更巧的是,我們被安排住在招待所的同一間房間。
雖然我們都不是善交際的人,如果這樣的相處還是不能熟悉起來的話,未免太奇怪。我們會躺在雙人房間的床上,從吃完飯開始聊,直到深夜。他抱怨醫院人際關係複雜,領導不重視,作為一個分實驗室的負責人,被夾在院長和檢驗科科長之間受氣。我哀歎工作太緊張,活得太累,連一個好覺也沒法睡。當我發現他是個脾氣非常好、細長的眼睛總帶著羞澀的微笑的人的時候,對他更多了幾分好感。所以最後一天他提議既然我們的會議假期比會議實際持續的時間要多兩、三天,不如去一個他認為非常舒適也很便宜的休閒度假旅館小住幾天,然後一起回去,我一口答應。然而在我心裡,還是有一點小小的尷尬。我不想讓他覺得我是混身屍臭雙手沾滿污血的可怕可厭的人,而且如果他出於好奇打聽我工作中屬於保密級別的事情,要拒絕他真的很尷尬。所以儘管私人的事可以無話不談,卻沒有告訴他我的真實職業,只是含糊地說在某研究所的分析化學實驗室工作。自己不曾在大會投稿或發言,與會者名單上只有我的名字而沒有更詳細的介紹,阿剛也不是那種喜歡打探別人的人,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小公交車沿盤山公路蜿蜒而上時,我不由得讚歎這江南早春迷人的水光山色。曹劍剛介紹說這一帶原來都是丘陵,水庫建成後周圍山谷被淹沒,這條盤山路連接著原先那些山的山頭,成了通向淺桑嶺的唯一通道,聽說這地方有點什麼名人故居別墅什麼的,原先打算開發成旅遊景點,但是縣裡後來沒錢了。再說旅遊勝地近在咫尺,沒有誰會到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來,結果就這麼半途而廢了。這個家庭旅館就是留存的最後一幢別墅改建的。知道這裡的人不多,一般是追求浪漫生活和田園牧歌情調的年輕戀人,或者是來山溪裡釣魚的人,再不然就是寫生的畫家。
「你很會挑地方啊,阿剛。」我說。
他笑了笑:「朱夜,你也該偶爾出來玩玩,不能老是悶在實驗室裡呢。」
「你不是說這個地方連正式的公交車都沒有,你怎麼會知道有這麼一個好地方呢?」
「其實也是朋友介紹的。那些外科醫生就是會玩,聽說只要給司機加幾塊錢,他們就會願意饒一刻鐘路把你帶上去。再加幾塊錢,說好時間,他們就會來接你出山。山裡很清淨,還有味道不錯的山貨。可惜不是5、6月分來,否則還能喝到新茶。」
「有這樣會玩的同事真不錯,」我歎道,「當年我做外科醫生的時候怎麼沒碰上呢?」
他笑著說:「還在懷念過去嗎?外科醫生有外科醫生的好處,做實驗室有做實驗室的好處。否則住院醫生哪裡有空出來玩呢?」
我回笑道:「說的也是。」
車開過最後一個岔路口前的車站,拐進岔路,沿著樹林環繞的山路向山上又開了10多分鐘,最後停在路盡頭一幢英國式的別墅院門前。院門原先應該是鑄鐵條盤花而成的,多半在大煉鋼鐵的年代淪為犧牲品,以後幾十年再也沒能重建。院裡的曾經是玫瑰苗圃的地方也改種了茶樹,完全實用主義了。山牆上去年的爬山虎的枯枝還牢牢地把握著拉毛裝飾的牆面,只看這一個角度,還有幾分19世紀末維多利亞浪漫小說的場景的味道。阿剛打發我去車頂拿行李。等我搬下東西,他已經付了車費,小公交車片刻未停就沿來路返回,走它常規的路線去了。
我虎起臉說:「怎麼能這樣!說好自己付自己的錢的。說,車費是多少?」「算了,反正一個人它也得開上來一次,兩個人它也只需要開上來一次,不要和我這麼斤斤計較吧。」「我得請你什麼才好。」「別搞得這麼累人好不好?出來散心的嘛……」
說話間,已經到了別墅的門口。曹劍剛敲了敲有些年頭但不失氣派的橡木門。門上刻花玻璃的小門開了一條縫,很快關上,接著木門大開,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問:「請問你找誰?」
「呃……那個……季女士在嗎?」阿剛似乎有看見陌生人就結巴的毛病。
那年輕男子甩了一下被汗水粘濕貼在脖子上的馬尾辮,撓了撓頭皮說:「姑媽她不在。我外婆生病了,她去照顧老人家,這幾天都不會回來,這裡由我看著。」
在他和曹劍剛說話的時候,我打量著別墅的主人。他應該已經過了可以聽人家稱他「純真可愛」而不生氣的年紀,穿著白色的圓領薄絨衫和牛仔布工裝背帶褲,戴藏青色尼龍袖套,看上去挺精神的樣子,有一對含笑的大眼睛,僅用英俊來形容似乎遠遠不夠,很少有人有這樣纖細迷人的氣質。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季泰雅。是來渡假的客人吧?請進,請進。」我
們走進鋪著拼花馬賽克擦得一塵不染的前廳,季泰雅接過我們的行李往樓上走。阿剛掏出手帕擦了一把汗,回頭招呼我說:「看來也許吃不上我對你說過的好菜了。」
「沒關係,」我說,「這裡真的很清淨,老房子也很漂亮,住著一定很舒服。」
「哪裡的話!」季泰雅大聲插道,「誰也不能小看我的手藝哦!我可是深得姑媽真傳的。」我說:「是嗎?你好像很有自信的樣子。什麼時候讓我們嘗一嘗?」
「喂!」頭頂響起粗重的聲音,「吵死了!要做飯就快做,耍什麼嘴皮子!」
我和阿剛抬頭看去,樓梯上走下一個身材高大頭髮濃密的人。
季泰雅說:「很快就好啦,瞿先生,讓我先安排好新來的客人好嗎?」當瞿先生從我們身邊走過時,我下意識地露出一個表示友好的微笑。他視而不見地板著臉,逕自走進大廳。
我尷尬地看了阿剛一眼。他笑道:「不管他那麼多了,去看看我們的房間吧。」
別墅的地方相當大。有兩座對稱的木樓梯通向二樓。二樓有迴廊和6、7間房間,我和阿剛各住一間朝東南的臥室,分別是201和204室,租金比城市裡的招待所還要便宜。我的房間是在上樓梯右手處的第一間。窗戶正對山崖下的河谷,景色壯觀。老式的木床很大,褐、白相間的幾何紋床單、細磁茶杯乾淨整潔,木製地板散發出新打過蠟的香味,優雅的老式櫻桃木傢俱擦得發亮,屋裡有壁櫥、洗臉池和與壁爐相通的暖氣管,這層樓還有一個大衛生間,果然是非常舒適的地方。我倒在床上,閉目靜聽溪水的聲音。住在這裡,哪怕只有2、3天,遠離喧囂的城市,遠離一切屍體、毒物、血污和罪惡,沒有警官們的催促,也沒有無休無止的加班和令人筋疲力盡到麻木地步的值班,在春意盎然的大自然的懷抱裡好好地睡幾天,真是令人無比欣慰。想到這裡,來了興致。
我敲開阿剛的門,高興地說:「很不錯的地方呢。要不要和我一起四處轉一轉?」
「啊……我有點事,要整理點東西,你先去轉吧,發現什麼有意思的地方別忘了告訴我。」
我見屋裡擺著翻開的箱子,不便打擾,於是信步走去。
我把耳朵貼在二樓另外兩間朝東南的房間202和203的門上,聽不到什麼動靜,似乎空著。朝西北的房間門縫裡積了不少灰塵,看來好像廢棄了。上到三樓還有4間房間和一個通向閣樓的小樓梯。除了同樣朝東南的301,其他似乎也都空關著。我走到樓梯口,發現幾步之上就是緊鎖的門,不由的有點掃興。轉身回來,我試著推了推一間沒有標號碼的房間的房門,結果發現是衛生間,水盆裡堆了不少髒衣褲。我從衛生間窗口望去,看到後院裡另有幾間平房和主屋相通,應該是鍋爐房和機井。
突然,一隻手重重地拍在我肩上:「喂!你在這裡探頭探腦幹什麼!」我回頭正對著瞿先生滿面的怒容。「我……我隨便看看……」我不知為什麼這個人會這樣充滿了敵意。我只不過是走進了一間衛生間看看窗外而已。我可以保證這裡沒有什麼違禁的物品,也沒有異性的痕跡。
他拽著我的肩膀把我向外推,自己插身站到衛生間裡:「有什麼可看的。沒見過廁所啊!」
「不好意思!」我說,「你是要用廁所是吧?我當然不會打擾你。我走了。」我下樓時,聽到衛生間的門「砰」地關上,暗自歎了一口氣。畢竟哪裡都有讓人不愉快的東西,這裡也不例外呀。
我下到2樓時阿剛已經理好了東西,我們沿著院外上山的小路散了一會兒步,在日落時分踏著霞光往回走。突然他指著上山的路說:「看來我們有伴了。」一輛越野車沿路而上。車停在院前,一個穿休閒式短風衣的小個子跳下車,大聲招呼到:「蔣教授,我們到了呀。嗨!裡面有人嗎?主人在嗎?出來啦,客人來啦!」
我苦笑道:「是一個很吵的人呢。」
阿剛說:「會是一個有意思的人吧?給恬靜的生活增加一點樂趣也好啊。」
接著,車上下來一個老人。我驚訝地說:「啊!那不是蔣建元教授嗎?」
阿剛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說:「是誰呢?你認識的人嗎?」
「那倒不是,」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以前讀過他在《中華骨科學雜誌》上的脊柱創傷和脊髓腫瘤的系列專欄,每篇都附有他的照片,所以認了出來。」
阿剛說:「是嗎?很有來頭嘛。現在是什麼醫院的呢?」
「已經退休了,在做《中國醫學論壇報》的編輯,好像還是負責神經外科或者骨科什麼的專版。清閒的工作。不過油水大概也不少。」
「很厲害啊。能搞到這樣的位子很不容易呢。」
「不過,」我接著說,「我以前的一個同事是他的研究生。據說老頭子名氣很響,但是很少開刀,只是非常會寫文章,發表的論文很多,在外科醫生中屬於比較少見的。」
「他帶出來的研究生都是像他自己那個樣子嗎?」
「好像是的……呵呵,我那個同事剛來我們醫院的時候沒少受打擊呢。」
「啊呀,好慘吶。」
「是夠慘的,生活本來就不容易呀……」
***
我們回到別墅裡的時候,屋裡充滿了小個子的聲音。「啊,天氣不錯啊……房間要朝南的……飯也在這裡吃……有什麼酒……鱸魚呢?你說的鱸魚在哪裡……」而蔣教授獨自在大廳裡欣賞牆上掛的油畫。
我猶豫著要不要上去打個招呼,但他完全沒有注意周圍人的意思。我尷尬地望了阿剛一眼,他也無奈地聳聳肩。突然間,小個子一陣風似地出現:「好啦,蔣教授,都辦妥了。請上樓吧。」蔣教授微微點頭,在小個子熱情的帶領下上樓去了。他們在晚飯前沒有再出現過。
晚飯出人意料地非常讓人滿意。季泰雅並沒有虛張聲勢。瞿先生直到飯前最後一刻才出現,一上餐桌就專注地吃,食物從碗裡,被無情地鉗夾到竹筷上,流水線般塞進大口裡。蔣教授喝了一點酒,好像覺得不是很滿意,放在了一邊。小個子叫馬南嘉,細看下長相很端正,但一雙圓眼睛似乎總也安分不下來,四處溜溜地轉。他好像生來就有和任何人很快混熟的本領,只聽見整個飯桌上都是他的聲音。我們大家圍坐在桌前,不時地被他的笑話逗得哈哈大笑,只有瞿先生保持著對食物獨一無二的注意力。
「蔣教授高壽了?」我試著和坐在我旁邊的老人交談,「身體很硬朗啊。」
「我才65歲,很少有人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他說。
我一陣臉紅,愣了一小會兒,接著說:「我以前做過創傷科醫生,和周強在一個科裡。您還記得他吧?」
老人只是「哦」了一聲。
我覺得有點尷尬,只好說:「鱸魚很不錯。」
他搖頭:「這季節是鱸魚最瘦的時候,要說肥,只有養在魚池裡的鰱魚、鯽魚和鳊魚會肥。不過,味道和野生的相差太遠。」
「現在哪裡還有野生的鯽魚和鳊魚呢?很多年沒吃到了。」
「哼哼,你口福不淺,」馬南嘉插道,「明天看蔣教授的本領吧。我們一早就去釣魚。上山前我就打聽過了,這裡溪水裡有真正的野生黑背鯽魚,你就等著今天晚上流口水吧,呵呵。」
我笑道:「我有饞到那麼誇張的地步嗎?」
「喂!那你是幹什麼的!」季泰雅拿筷子敲敲他的碗,「守著魚簍免得魚跳回水裡嗎?還說朱夜呢,我看你才是一幅饞樣,魚沒等拿回來,路上都給你吃光了。」
我和阿剛大笑。
「我嘛,水平是差一點,吊幾條泥鰍總是可以的吧?」他笑道,「你怎麼就把我看扁了呢?我倒要看看你做的泥鰍燒豆腐是個什麼樣子。」
「豆腐……要看賣東西的老鄉會不會上門來兜生意,否則要跑很遠到集市上去買,要不就得自己做,那還要浸黃豆、磨豆漿,挺麻煩的。」
馬南嘉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季泰雅一會兒,然後湊近他的肩膀用力吸著鼻子,從脖頸一路嗅上去,直到臉頰。季泰雅臉紅了一下,退讓著,一邊說:「喂,你幹什麼啊!你……腦子有病啊!」
馬南嘉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露出彷彿剛剛深嗅一束玫瑰花的陶醉表情:「啊……」隨後突然眼睛一瞪:「你這種人,還怕沒有送上門的豆腐吃?」
阿剛笑得直不起腰。我笑得差點打碎盤子。季泰雅本人故作生氣狀拿拳頭敲著桌子,臉上也是笑。
好容易控制一下自己,我想到了一個自從進這家旅館以來一直想問而沒有機會的問題:「小季,我總覺得你挺臉熟的。我們在哪裡見過面嗎?」季泰雅還沒有來得及答話,馬南嘉插道:「看!豆腐已經出現了!不過,種類好像不太對哦……」「有沒有搞錯……」我笑得再也講不下去。一桌人,或者說我們4個人又笑成一團。
馬南嘉先定下來,正色說:「看,朱夜,你肯定是那種看到女孩子就說不出話來的人,所以這麼老套的開場白還要先找人練習一下。」
「我……」
這是,蔣教授推開面前的碗說:「小季,有沒有熱茶?」「啊,有啊,當然有。」他起身去拿茶。馬南嘉堆笑道:「蔣教授,吃好了?還要點別的什麼嗎?」「不用了,」老人低頭剔著牙齒,「有熱茶就好。」茶端上來時,他只是聞了一下,便放在旁邊,繼續剔牙齒,沒有喝。我看了,心裡多多少少有些不愉快。這個級別的老傢伙常有人請到高級賓館的會議廳,好吃好喝地供著。但是茶在我看來也還算不錯,更何況這裡本來就不是大城市的高級賓館,何必這麼不給季泰雅面子。
阿剛用胳膊肘推推我。我看他的眼睛,好像暗示我什麼。可是一時讀不出他的眼神,只好聳聳肩,做出詢問的樣子。他淺淺地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說:「朱夜,把我剛買的茶葉拿下來我們大家喝一點吧。」「你在上長途汽車前買的那罐嗎?」我說,「好吧,我去拿。把你的鑰匙給我吧。」他沒有動,驚訝地看著我。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來:「什麼?」他笑了笑:「你忘記了?你剛進屋就問我要了去說要泡杯茶喝的。現在應該還在你屋裡呀?」
一桌人靜靜地望著我。灼熱感從我的胃部升上來,包圍了我的臉。「我……我喝過茶嗎?」我喃喃地說。
馬南嘉說:「算了,不願意拿出來就算了。喂,我喝檸檬茶就行,不要泡茶葉了。」
「我……我不是小器,我怎麼會……」我感到自己像是被抓住小辮子的小學生,急於脫離窘境,「我沒有喝過茶呀!」
「這樣!」馬南嘉說,「我們陪你上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我苦笑道:「不要搞得那麼隆重好不好?」阿剛說:「不過是茶葉嘛。朱夜可能說笑說高興了忘記了。」「去看看也好,」我急急說,「免得真的讓人以為我小器。」
季泰雅泡好檸檬茶,收掉桌子,招呼我和阿剛上樓。他拿著鑰匙走在前面。我惴惴不安地跟著。他開了門,只見桌上赫然放著茶葉罐和一杯冷茶。我長歎了一聲,幾乎要昏倒。身邊的阿剛拉了拉我的袖子,低聲說:「沒關係的。」馬南嘉不知什麼時候跟了上來,走到桌邊,拿起茶葉聞了一下說:「挺好的茶葉嘛!不過也不至於為了這樣的一點就……」
「請你別說了。」阿剛說,「朱夜只不過一時記錯了而已。何必窮追不捨呢。要喝就拿下去泡好了。」
「我也沒說什麼哦!」他說,「我說過了,我自己和檸檬茶就好了。」
這時有人走過迴廊。他看到那人的影子,急急奔出去說:「蔣教授,您回房間啦?」
「我看一會兒書就睡覺。明天還要早起。」
「啊,您睡好,呵呵,晚安。」
走廊上被壁燈拉長的人影晃動了一下,消失在右手邊的門裡。
我們回到樓下,季泰雅泡了茶給我們,自己在廚房裡洗碗。醉人的茶香味漂滿了寧靜的客廳。我心情沉重,坐在長沙發的一頭,無視茶杯裊裊而上的煙氣。阿剛坐在另一頭,閉著眼睛享受芳香的茶,然後輕輕吹著茶杯裡的熱水,小心地啜上一口。瞿先生不知什麼時候又不見了。電視裡放著地方台的新聞,聲音開到最小。馬南嘉脫了鞋,蜷縮著身體象小貓一般盤踞在單人沙發上,歪著頭靠著靠背,一手向後捋著頭髮,眼睛彷彿看著很遠的地方,沉思著什麼。這樣子使他看上去更顯得端正,完全當得上英俊二字。而他現在的神情,和剛才嘻笑怒罵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好像一個偉大的演員卸下了妝,正在培養下一場演出的感情。
「馬南嘉,我真的不是小器。」我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別說了,朱夜,」阿剛說,「別那麼緊張嘛。你瞧,如果你不說別人都不會提起,大家哪裡會記得這樣的小事呢?放鬆點吧。」
馬南嘉淡淡地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這記性……」我感歎道,「我好像是先回房睡過一小會再起來找阿剛的,可能做過夢了,否則再怎麼差也不至於到這種地步。」
阿剛說:「你工作太勞累了,睡得太少了。」
馬南嘉問:「朱夜,你剛才說的周強是誰?」
他的聲音變得沉靜,柔和,與剛才飯桌上的喧嘩完全不同。我沒有料到他會注意這個,那時他正說著什麼有趣的笑話。「你是說我對蔣教授提起的周強?」
他點點頭。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那個……是我過去的同事。他是蔣教授的研究生。畢業好幾年了,他自己可能印象不深了。」
「你是骨科醫生?」
「啊,不,就憑我這記性,做醫生豈不是草菅人命?」我尷尬地說。看到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我知道他一定會追問,不如現在說出來,「我做過創傷科醫生。那時周強是我的同事。」
「這個創傷科聽上去有點怪呢,一般醫院裡,骨科就是骨科,普外科就是普外科,好像沒有什麼醫院專門設創傷科的。是軍隊醫院嗎?」
「不是,創傷科主要的工作當然是骨科病人,醫院在市中心,附近工地多,所以急診特別多。我們要順便兼顧急診的其他外傷病人,所以對外稱創傷科。」
「哦!」他似乎無心地說,「原來你是西嶽醫院的。」
「是啊……」我暗自吃驚,看來他對醫院很熟悉,聯想到他對蔣教授的態度,我開始有點琢磨到他的工作了,「你是……藥廠代表?」
「我以前是廣慈醫院神經外科的。」他簡潔地說。
「啊!」我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小個子男人竟然是著名的廣慈醫院的神經外科醫生。那可是要過五關斬六將才能進入的實力強大全國領先的科室。我考研究生的那一年,廣慈醫院神經外科招收博士2名,碩士3名,總共5個名額竟然有150多人報考,可謂盛況空前。至於我自己,是想也不敢想。能夠進入的人不是出類拔萃就是後門寬大。不知馬南嘉屬於哪一類。
「後來我跳槽了,」他接著說,語氣平靜,彷彿在談論別人的事,或者說是在談論他離開一家區級醫院的小科室的過程,「現在在OLYMPUS公司銷售部做。」
「天,為什麼不做了呢?有多少人打破了頭想進去呢。」
他淡然一笑,搖搖頭說:「你應該也是嘗過希望破滅的滋味的人吧?一旦沒有希望,就沒有了理想。沒有了理想,無論這個位子多麼吃香,坐在上面感覺和普通的木頭凳子就沒有什麼區別。」他喝了一大口檸檬茶,「還是現在這種生活簡單,目的明確,就是一個字--錢。換了工作錢多很多。為了錢工作也不錯。而且,現在不用值班,不用站十幾個小時開刀,沒有死亡和血腥。有什麼不好嗎?不知道你為什麼離開醫院呢?」
「我嘛……」我苦笑,這是我埋藏在記憶深處永遠不想再拿出來的東西。記憶與其說是稱職的博物館收藏處,不如說是一個魔盒,能慢慢地加工每一樣被放進去的東西。愉悅寬鬆的心境就好像光明天使的善魔法,讓每一件美好的事物會變得雋永而耐人回味。而我的魔盒裡,不知不覺中塞進了太多殺戮、血腥和絕望的場面,好像黑暗天使的詛咒,讓保存的每一件東西都變了味道。連我盡力想忘卻的過去,也不斷沉渣泛起,每次觸及就返出一股苦澀的味道來。「我是想換換環境,不想再繼續呆在醫院這樣的地方了。」
馬南嘉逼視著我的眼睛,彷彿要把我身體裡的苦味全部搾出來。我投降。「好吧,老實說,我幹過一些不該幹的事,交往過一些不該交往的人,我是為了忘記這個地方,同時也是為了免得出更大的岔子被公開開除,才辭職不幹的。」
他的眉毛一挑,我只好繼續說:「現在的實驗室工作至少有一點好處,就是不用和很多人搞腦子。別人給我標本,做完就是了。面對試劑和儀器比面對人更讓我感覺安心。」
「誰要打牌?」季泰雅一邊脫圍裙一邊說,「正好4個人,可以打80分。還是搓麻將呢?」
「我不會搓麻將。」阿剛說。
「我也不會。」馬南嘉說。
「怎麼可能?」季泰雅擠擠眼睛,「你們這種人不是老是和醫生搓麻將故意輸給他們,當作送紅包的嗎?我還特地為你和蔣教授準備了呢。」因為座位的角度,現在我不能看到面對季泰雅的馬南嘉臉上的表情。想必非常難看。因為季泰雅的臉色僵了一下。
「還是打牌吧。」我說,打了個哈欠,希望能緩和一下氣氛。
只聽「匡啷」一聲,客廳大門洞開,瞿先生大步走進,拉開凳子坐到桌前,開始洗牌。一時我們不太敢上前和這個沉默寡言的人打交道。季泰雅打破沉默,笑著說:「哦,外面起大風了呢。」他順手帶上門。瞿先生嘴裡叼著香煙,臉朝桌子,看也沒看我們一眼,含混地說:「誰打80分?」馬南嘉跳下沙發,快步上前,坐在他對家的位置。我和阿剛對視了一眼,季泰雅立刻說:「我看會兒電視,你們打好了。」
我本來就不太會打牌,更糟糕的是,這桌的三個人都是高手。馬南嘉又恢復了機敏過人精力旺盛的樣子。只聽到滿桌都是他說話的聲音。瞿先生仍然很沉默,只是偶爾哼一聲,然後重重地甩下幾張吊王牌或殺手鑭。他的手肌肉發達,指甲裡塞著污物,看上去髒兮兮,更顯得粗魯。讓我不知不覺中感到一種威脅。阿剛悄聲提醒我出牌的規則,瞿先生馬上就低吼:「不許作弊!」我總也算不過來桌上這個花色已經出過幾圈,還有多少分數在對家手裡。我感到腦子越來越不管用,一個勁地想睡覺,就算一口接一口地喝茶也與事無補。我開玩笑說能不能允許我拿張紙把已經出過的牌記錄下來,馬上遭到馬南嘉無情的嘲笑。
沒過多久我就撐不住了。無論他們怎麼嘲笑,我非得睡覺不可。季泰雅代替了我的位置。客廳的大門已經關上,我打著哈欠繞了幾個圈子上樓。走到二樓時我已經連眼睛也睜不開。壁燈已經關掉,只有一間房間的門縫下漏出一點點燈光。隨手摸出鑰匙,就著那點若有若無的燈光,我幾乎摸黑開了右手邊第一間的門,倒在褐、白相間的幾何紋床單上,幾乎立刻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