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錯了!」G的聲音突然變得堅定,「完全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讓我來告訴你真相吧。」
「小伍!」N喝道,「你胡說些什麼!別說了!」
「不!南嘉,我要說。」他的眼睛如同星光般閃爍。我和胡警官面面相覷。我看到他按動口袋裡的什麼按鈕,我知道那是小型錄音機。他真的以為現在這種情況下G說的會是真話嗎?
「你看到5號攝影棚了嗎?」G平靜地問我。
「老天!老天!」N跌坐在床沿。我呆了一會兒,想起昨天早上的事來:「就是裡面有個大箱子的那個嗎?」
G點頭道:「對,就是那個。這件事,說到底還是因為我。看到編導搜索枯腸,我說沒什麼新節目的話,我想出來一個猜字謎遊戲。結果他們添油加醋就弄出那麼個遊戲來。那個大箱子前面開口,裡面有個轉盤,轉盤上有繩環,站上去後收緊繩環綁住手腕、腳踝,人就不會掉下來。然後工作人員轉動轉盤,讓人頭朝下,腳朝上。接著工作人員把寫著字的硬紙牌用鋼絲吊著從箱子前面拉過,要綁在那裡的人認出紙牌上寫的是什麼字,就好像從飛速前進的列車往外看一樣。只不過對看的人來說,字是倒過來的。他們給這遊戲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特快列車』。參加遊戲的人不認出紙牌上的字就不能『下車』。遊戲是我想出來的,當然我是最先『上車』的人。」
他頓了一頓,慚色滿面,「可是,我其實不善於玩這種遊戲,我其實……不善於玩任何體力遊戲,也不善於跳舞……」
N說:「你很好的,別瞎想,你只是需要多一點時間練習。」
G好像沒有聽見,繼續說:「結果我像個傻瓜一樣倒掛在上面,紙牌從我眼前滑過一次又一次,都沒看清楚到底是什麼字。又急,又難受。我叫道我要嘔吐了,真是丟臉,那時也顧不上那麼多了。泰雅說還是他先來。我的待會兒再重拍。於是我被放下來,換上泰雅。他開始也沒看清紙牌上的字,興致卻很高,還能和我們開玩笑。後來他說眼睛前面發紅,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們還當他仍然是開玩笑。後來看看他臉色不對,紅得像烤火,趕忙把他放下來。南嘉扶著他的肩膀問『怎麼啦』的時候他還伸出了手。我們以為他很快會緩過勁兒來,誰知他馬上臉色蒼白,滿頭冷汗,眼睛無神,手腳冰冷,直直地癱倒下去。我和南嘉大聲喊他的名字,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MIKE說這個樣子是中風,像他爺爺一樣,一跤跌下去就起不來了,要是坐著就不會有事。我們聽了很害怕,南嘉扶住他坐在靠背椅上,一面大喊他的名字,MIKE給傅先生打了電話。傅先生說他馬上就過來,讓我們不要輕舉妄動。這時我摸他的手腕,一點脈搏也摸不到,JACKY說說不定是心臟病犯了,問誰有急救藥。我記得南嘉應該有,他說等一會兒,衝到休息室找出一個小瓶子,倒了一粒在手裡,交給我。」
「多少粒?!」我追問。
「一粒,我親手放進他嘴裡,我記得清清楚楚,好像就是1分鐘以前發生的一樣。我看到瓶子上寫著急救藥,用時放於舌下,所以特別小心地把手指伸進他嘴裡,確定藥片是在舌頭底下。那個小藥片很快就融化不見了,可是一點效果也沒有,泰雅……他……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
「那時瓶裡有幾粒藥片?」
「沒多少,就4、5粒,我還擔心不夠。」
「為什麼N會有這種藥?」
「他老是熬夜拍戲,很累,有時會有胸悶。他舅舅有心臟病,說吃了這個藥心臟病就會好起來,把自己吃剩下的藥給了他一瓶讓他試試看,還送過他一本書,說自己應該瞭解自己的病。我見過南嘉吃那種藥,書卻成了書櫥的裝飾品。」
把張口結舌的我丟在一邊,胡警官問:「有什麼客觀證據證明你的話是真的?」
「有。錄像帶的母帶。大家亂成一團,攝像機一直開著。」
「母帶在哪裡?」他接著問。
G回答:「在傅先生那裡。」
「可是……現場呢?」我仍然掙扎著,不想承認自己全盤的失敗,「為什麼用N的浴衣和洗髮水故佈疑陣?」
G苦笑了一下:「朱醫生,你大概真的是不知道,洗髮水雖然是南嘉的,可那浴衣本來就是泰雅的。」
「什麼?」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南嘉和泰雅是不分你我的關係,一起住在合買的公寓裡。但是因為樂隊將來的前途,他們漸漸起了爭執。南嘉是個沒脾氣的老好人,泰雅總是嫌他對事務所太退讓。你知道,越是曾經相互瞭解關係越親密的人,有了裂痕以後,越是容易生出憎恨。說起來很小孩子氣,不是嗎?泰雅就是這樣一個人,愛憎喜怒行於色。可是為了維護公眾形象南嘉還得擺出一幅快樂和諧的樣子。為此他一直都在痛苦中。本來平時我們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只有開演唱會、錄製新歌和拍攝NE節目才在一起。對南嘉來說每週一次的NE節目從天堂變成了地獄。我覺得事務所其實並不在意我們作為『人』的存在。如果他們多花一點時間來瞭解我們,就不會不知道泰雅已經到了盡己所能把南嘉從自己的生活裡抹去的地步。傅先生在佈置後事的時候也就不會隨手拿南嘉的東西給泰雅用。泰雅跌倒的時候,雖然南嘉扶住了他,還是碰翻了桌上的咖啡壺,咖啡倒在他頭上身上。當時亂作一團也沒人注意,可能後來傅先生注意到了。」
我想起了手指穿過T的頭髮時,潤滑流暢的感覺和迷人的香氣,那其中夾雜的,果然是咖啡味。
胡警官問:「為什麼不乾脆叫醫生和救護車?」
G冷冷地插道:「還不是為了保險公司!他們已經兩次提高保費,並且威脅再有危及演員人身安全而缺乏防範措施的情況出現就拒絕續保,如果發生類似情況下的意外,保險公司也將拒絕理賠。」
胡警官問N:「馬南嘉,他剛才說的季泰雅的死亡過程都是事實嗎?」
N無力地點點頭。
胡警官提高了一點聲音:「請你給我明確的答覆!」
N低頭看著地板,兩手交叉緊緊相握。胡警官催促道:「馬南嘉!」他終於很快地吐出「是的」兩個字,淚水再次衝破了他的自尊心。
胡警官瞥著我,尖利的聲音說:「哪位天才的法醫可以告訴我,根據以上見證者的證詞,T到底是怎麼死的?」
我感到自己的面頰在不斷升溫。「那個……」我說,「應該是持續性體位性低血壓反射和不恰當的處理造成的。人體的血壓由神經反射而調整。正常人具有保護反射,當血壓升高時,神經反射通過抑制去甲腎上腺素等激素的釋放和其他方式,使血壓避免過高。這個反射的感受器就在脖子這裡。在人的身體倒過來的時候,血液湧向頭部,視網膜動脈充血,眼前看到的東西會變成紅色。此時頭頸部承受著比平時高許多的血壓。如果突然變回正常體位,血液隨著重力流向四肢內臟的鬆弛血管,大腦缺乏有效灌注血流,又會眼冒金星或者發黑。有的人體質特殊,降壓反射特別強烈而持久,全身血管失去張力,持續時間長就會導致死亡。而且,急救者錯誤地把他放在坐著的位置,使血液不能及時回流到心臟和腦部,加重了缺血。在這種情況下還用擴血管藥物硝酸甘油,等於雪上加霜。患者很快就會陷入深昏迷而死亡。」
「那麼說,還是我殺死了他。」G的眼睛充滿了憂傷。
「這……」我語塞。實在沒有什麼合適的話可以安慰他。
N淚眼迷濛地說:「不,是我扶他坐在那裡,也是我拿的藥。說到底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還是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那樣走了。那天夜裡,我一直坐在他身邊,不停地想,那不是真的吧?是導演安排的吧?傅先生找我談了很久,講的都是有關將來的事。我半句也沒聽進去。我應該為他守靈的,可是傅先生不允許我插手後來的事。我只能坐在那裡,守著他存在過的地方……我們一起存在過的地方。」他哏嚥了,費了很大的力氣阻止自的眼淚再次流下來,「可是一直到他死,還是沒有原諒我。在我去扶他的時候,那大概是他最後有意識的時刻,仍然伸手要推開我的手。我不能原諒我自己……」他抬起眼睛看著我,「朱醫生,當我聽見傅先生招呼你時,我以為他們發現泰雅並沒有死,所以找一個醫生來。誰知道……」他的鼻尖迅速變紅,低下頭,隱藏住再次背叛他意志力的淚水。
胡警官冷笑補充道:「誰知道來的是一個專門讓人上當的江湖郎中。好了,你們慢慢聊,等會兒會有人通知你們辦手續,回家好好修養。不過,暫時不能離開現在居住的地方,明白嗎?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先告辭了。」
***
整個上午,因為沮喪和忙碌,我沒有和任何一個人說過任何一句話。我敲開胡警官辦公室的門,遞上填寫完全的驗屍報告的時候,傅先生也在那裡,看到驗屍報告上「自然死亡--心血管猝死」的結論時,大大鬆了一口氣。
胡警官說:「雖然如此,擾亂現場干擾我們工作,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罰金是免不了的。」
他笑道:「這個聽憑你們處置。本公司一定吸取這次的教訓,加強治安管理……」
我插上一句:「有關保險公司的事,也應該有個了結吧。」在「保險公司」幾個字上,我特地加上重音。
他瞇著眼睛看著我,頓了一頓,說:「那是自然。」
他走後,胡警官瞄了一眼驗屍報告,斜眼看著我說:「霍,寫得真是夠詳細。不過,攝影師助理拉了電梯電源把你關在裡面的時候,其他人正在手忙腳亂地吹季泰雅的頭髮。據那傢伙交待,頭髮沒來得及全吹乾。這點你在報告裡怎麼沒有提?」
我打了個哈欠:「廢話,我戴著手套呢。再說,人家大明星用保濕洗髮水不可以嗎?」在他下一次口頭攻擊開始前,我拔腳就走。
回到辦公室,同事們都吃飯去了。我揉揉發紅的眼睛,又打了個哈欠,呆坐在辦公桌前。太累了,頭腦木木的,竟然沒有把放著硝酸甘油瓶子的物證袋遞交給物證科。唉,反正不是謀殺案,扔掉也無所謂。這時,門輕輕敲響。
「請進。」我吶吶地說,自己也不指望門外的人能聽見。
門開了。是N。他神色平靜,眼睛蒙著一層雲霧,也許是流了太多的眼淚吧。「朱醫生,」他靜靜地說,「我是來向你告別的。你知道我剛看到你時感覺像什麼嗎?我好像聽到教堂救贖的鐘聲。謝謝你,至少在那一刻,你給過我希望。」
「不用謝,那是我的工作。」我說。「你也累了吧?回去好好休息吧。」
他淡淡一笑:「是的……好好休息……我走了,再見。」
我點點頭:「再見。」
他輕輕合上門。
為是先去吃飯還是先在桌上趴著睡一會兒,我正猶豫著的時候,倪主任進來了。我無顏面對他,低下頭裝睡。他走到我桌前,拿起物證袋端詳。我覺得不好意思,只好坐起來。
「看看這個。」倪主任指了指瓶子表面很淡的字跡。
我看了半天,想不出那是什麼。
倪主任說:「虧你還是做過臨床醫生的人。」
「這……該不會是……」
「這是病人自己寫下的第一次打開瓶子的日期。是去年春天,到現在已經快1年了。硝酸甘油見光、見空氣容易自動分解,濃度逐漸下降。開封後只能保證半年內有效。這種有效濃度大大降低的藥品,只有化驗才能證實原來的藥物是什麼。如果我有心臟病,決不會去吃,吃了等於吃下一個麵粉丸子。」
我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倪主任歎道:「小朱,我告訴過你,真相就是真相,千萬不要被主觀感覺所蒙蔽。否則禍害無窮啊。」
我被胡警官嘲諷了一頓,一肚子委屈沒地方發洩,正要訴幾句苦,電話鈴響了。這回是G。他問我們有沒有看到N,「他剛才怪怪的,」他說,「說要一個人呆一會兒,讓我自己先回去。我看他在打聽803在哪裡,猜他可能會來找你。他有沒有來過呢?」
一個念頭在我心中閃過。「不好!」我叫道,「快!快去他家!」扔下電話就往外跑。奔到自行車棚,我才想起我的車還在音樂廳旁邊的弄堂裡。「見鬼!」我衝出大門,攔了一輛出租車。
跳下出租車,不顧街上路人驚愕的目光,我飛速奔向大樓的電梯,直上18樓,憑記憶找到N的家門。門縫裡,隱隱鑽出一股味道。我低頭一嗅,是煤氣!
「開門吶!開門!」我奮力拍打著沉重的防盜門,「你不能這樣啊!馬南嘉!」
門鈴上的對講機「嘎」地響了一聲,傳來N平靜的聲音:「請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你太過分啦!我們還要一起跳舞的吶!你這是為什麼吶!」
「請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他的聲音仍然平靜,頓了一頓,「這是我自己贖罪的方式。」
樓梯上一陣響,G差點收不住步子撞在我身上。「他……他在發什麼傻!」我結結巴巴地對G說,「你有他房門的鑰匙嗎?」
「他平時把鑰匙放在這裡……」他喘著氣,去摸門墊的角落,「啊呀,他拿回去了,沒有了!我打了110,他們什麼時候會到?什麼時候才會到啊!」他抓住我的肩頭用力搖晃、
「冷靜!冷靜!」我嘴裡說著,但是心裡一樣如同正在滾開的油鍋。對講機裡聽得到N呼吸的聲音,越來越粗重。「你這傻瓜啊!」我叫道,「你給泰雅的藥已經過期了,吃下一瓶子也吃不死人的呀!他不是因為這件事死的啊!你不能這樣責備自己啊!」
「我……」他的聲音艱難地傳出對講機,「不能……這樣地……活下去。」
我狠狠地踢著門。堅實的鐵門紋絲不動。
G湊著對講機說:「為了泰雅,你一定要活下去!他最信任最親密的還是你啊!你扶他的時候,他伸手不是要推開你,而是要來扶住你的胳膊。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他轉頭對我說,「大家都看到的,對不對?」
我愣了一下,胡亂點頭,連聲說:「對!對!!」
G接著嚷道:「你要振作起來啊!要振作啊!他現在,一定就在你身邊看著你吶。你這樣沒出息,他看到了一生氣,說不定再也不來啦。你連做夢也看不到他啦。」
我連聲附和:「對!對!!開門吶!」一邊用湊在門縫上,用我鑰匙圈上的小刀胡亂探索任何一個可以橇開的薄弱點。最終我發現了一個能夠伸進一把小刀的地方,喘著粗氣趴在那裡努裡橇著。G一直在敲門、叫喊。煤氣味道衝著鼻子,讓我犯噁心。我橇著,橇著,漸漸感覺G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輕,越來越遠,越來越輕……
***
寒風刺骨的清晨,鉛灰的天空仍然下著凍雨。我推開實驗室的門,發現自己是第一個到的,不免苦笑一聲。自從停放在外過夜的自行車被偷掉,又住了幾天醫院,直到現在頭還時常發昏,只能坐公交車上班,老是掌握不好時間。我打開高效氣相色譜儀電源開始預熱,同時打開收音機想給這早晨增添一點生氣,一面到冰箱裡翻找被我耽擱了很久的水泥塊標本。
電台裡,女主持人的聲音非常嬌俏:「……曾經是流行樂壇超級組合NTG的成員,他們表示,改名後的樂隊仍然將走以POP風格為主的音樂路線,在吸收了曹劍剛和瞿省吾兩位帥帥的新成員以後,4人組合將增加R&B和電子舞曲的新曲風,同時新的MTV中將有更多精彩的舞蹈,敬請期待。好了那麼現在讓我們來聽一首……」
我找到了標本,把旋鈕調到播放古典音樂的電台。在巴赫純淨甜美的奏鳴曲中,我默默地等待預熱完畢的指示燈滅。這時,電話鈴響了。
「朱醫生嗎?抱歉這麼早打擾你,我是分局的小趙。聽說你住院了……」
我趕忙欠起身,急急地說;「啊,多謝關心,早就出院了。真不好意思把你送來的標本擱了這麼久,其實已經分離好了,現在終於空下來,我手頭正在做,一有結果我就打電話通知你。」
「是巴比妥。」
「什麼?!你怎麼知道?」
「碎屍的軀幹部分找到了,提取到了胃內容物,化驗結果是巴比妥。所以我來告訴你如果濃度太低分離不出來就不用傷腦筋了。無論如何,謝謝你啦。」
掛上電話,我衝著窗外愣了半天,脫口而出:「真是活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