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無言片刻,楊豁扯起僵硬的笑容,道:「你出去掃墓,怎麼也不叫上我?」
佘應景抬眼看他,眼裡一片冷淡,「楊公子,我正想跟你說一聲,我還是搬回家去住。這些日子打擾府上了。」
「你又叫錯了,該叫我行之才是。」
佘應景淡淡一笑,眼裡卻並無笑意,「還有一件事……之前我雖然答應嫁公子為妻,但應景下來想了想,我與公子的身份,簡直是雲泥之別,萬萬不配做公子的妻子。然救命之恩不可不報,應景沒有多的錢財,甘願入府為婢……四十年。」她咬了咬牙,許下年限。
楊豁半天不語,終於哼了一聲,「四十年?我還以為你會說這一輩子都來給我當婢女了呢。」
佘應景微微吃驚,當她看到楊豁雙眼的怒火後,又很快垂下頭去,「是,本該是一輩子,但應景不能終身脫離佘家……」本來她提出要走,心裡也是坦蕩蕩的,然而不知怎麼回事,一對上楊豁的眼,又覺得有些心虛。
楊豁心裡堵著一口氣,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從來沒有誰能將他氣到這個程度——「我對你只有救命之恩嗎?」看著佘應景小臉蒼白,卻仍然倔強的樣子,他的怒氣更甚,衝動之餘,楊豁抓起桌上的卷軸,高聲道:「為什麼?就是為了這個卷軸?為了埋在你家的兩座墳墓?」他冷笑,一字字道,「是啊,我很好奇,墓底下到底埋著什麼人哪?還是埋的根本不是人,是個陰謀?是個見不得光的、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故事?」
他譏諷的話一聲高過一聲,佘應景聽得皺眉,終於忍不住叫了出來:「住口!」
一時間,屋子裡格外安靜,靜得她都能聽見楊豁急促的呼吸聲。看到楊豁激動得滿臉通紅,眼裡滿是自尊被傷害後的憤怒譏誚,想想有負於人的確實是自己,她又長長歎一聲,「沒人有資格侮辱袁伯伯……楊公子,知道墓中之人的身份,對你全無好處。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應景告辭了……」
「等等!」
楊豁上前一步,抓住了佘應景,疑惑道:「袁伯伯?墓裡的人,不是你家先祖?」他吸一口氣,「你既然說了一半,為什麼又不肯說完?是不是……你一直都認為我救你的目的,是為了墓裡的秘密?」
「老實說,我是有這個懷疑……」佘應景頓住步子,有些猶豫地說。楊豁的眼裡再次染上憤怒的色彩,即使如此,她還是說了下去,因為這也是她心底的疑問,「畢竟我想不到除了這個原因,你為什麼要救我……」
楊豁氣得眼睛都紅了,他咬牙切齒地抓住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女子,恨不得掐死她,「在你眼裡我楊豁就壞到這種程度?為了一個連譜都沒摸清的古墓秘密犧牲自己的婚姻?!你……」
佘應景的胳膊被抓得沁痛,卻沒有掙扎,看著楊豁的目光帶著一份傷感,「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不得不萬分小心,出了差錯,不但我罪無而赦,還會連累別人,甚至連累你。」
楊豁有些意外於那絲傷感,眼裡的戾氣也漸漸退去。他仍是抓著她不放,只是放鬆了力道:「我說過要娶你為妻,有什麼禍,我跟你一起擔,你的秘密和重擔,我也可以幫你背負。」
他目光堅定坦然地看著她,並沒有加重語氣,應景怔怔地望著他,奇異地,就是相信了……
這,是他的許諾嗎?
好一會兒,佘應景才垂下眼去,再次拿過楊豁手裡的聽雨卷軸。
「這不只是秘密和重擔,它還意味著罪名……意味著監牢和砍頭,如果是這樣,你確定還要跟我一起承擔嗎?」
楊豁愣了一下,揚起頭,「哈!我還沒發現自己害怕過什麼!砍頭?為了某些事或某些人,砍頭算個什麼東西!」
他臉上睥睨眾生的表情或許有些狂妄自大,卻再次令她的心快跳一拍。
佘應景垂下眼笑笑,「砍頭算個什麼東西……是啊,在某些人的眼裡,國家、百姓、君臣之義都重於那區區一顆人頭。」她雖然笑著,表情卻越來越肅穆,令楊豁不自覺地放開了手。
佘應景再次展開卷軸,凝視了好一會兒,才輕輕說道:「小時候我問母親,我們祖上是磨刀的嗎?母親覺得好笑,問我怎麼會這麼想。我說曾聽大人在提到先祖時說什麼『磨石』,母親說我傻,大人說的是『謀士』。那個時候,我就隱隱知道,咱們家跟別家不同。從我有記憶起,院裡就有了那兩座墓,父母天天都要去打掃祭拜,小的那一座,其實埋的是我們佘家先祖,他為了保存一個秘密,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留給後人知道。」
佘應景沒有看見楊豁臉上都是疑惑,自顧自地講了下去:「不過,包括那位沒有留下名字的先祖在內,我們佘家世世代代守護的,卻是另一座墓,也就是寫下『聽雨』兩個字的將軍大人。」
「將軍?」楊豁詫異地接口,「哪位將軍?」這個實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了。誰能想到佘家的秘密,竟是與將軍墓有關?
佘應景的目光有些奇怪,自豪、怨憤、激動……在她眼中交織出現,最後她壓下所有的情緒,努力平靜道:「是先朝的一位將軍。父親告訴我,這位將軍先是中過進士,在邵武任過知縣,是出了名的清正廉潔。後金軍隊屢犯邊關的時候,明朝將領竟無一人能擋其勢,他就騎了一匹快馬獨自出關,考察形勢後向朝廷請命鎮守遼東,死守寧遠,打得努爾哈赤大敗而歸。然而他打了那麼多年的仗,卻不是死在戰場上……因為明朝皇帝聽了兩個太監的話,認定他謀反叛國,先是將他關在牢裡,然後凌遲處死。行刑那天,好多人去看哪,他們朝將軍臉上吐唾沫,要將他千刀萬剮——」
佘應景臉色慘然,「而事實上,所謂的謀反,不過是皇太極故意設的反間計……他被自己的朝廷當作叛將處死,卻又是大清的宿敵……你說,這墓中之人的身份,我能告訴你嗎?」
楊豁的目光落在佘應景的臉上,好半天,才沉重地吐出那個人的名字:「你說的是袁崇煥,袁將軍。」
佘應景呵地一笑,「不錯,是袁將軍。那連碑都不能立的墓下埋著的,就是袁將軍當初被高高懸掛在刑場高桿上的頭顱。」
這個秘密……果然是個大秘密,他萬萬想不到佘家院後的墓下竟然埋著前朝的名將,而且還是當初被萬民唾罵的大反賊,大內奸……
楊豁苦笑,「照你的說法,袁將軍根本是被我朝的皇帝害死的?袁將軍被冤枉了整整一百多年?」
「哼,皇太極是害了袁將軍,但真正要將軍命的人,卻是將軍忠誠了一輩子的君主,讓將軍寒心的,是所有他保護的中國人!」
「你這話不對。確實,有許多老百姓都被蒙騙了,但稍微讀過書,能明白事理的人,都會在心裡懷疑崇禎皇帝的話。」
現在他才知道為什麼佘應景對所有人都絕不輕信,可能在她的眼裡,那些看著袁將軍遇難,冤枉袁將軍的人都是愚民,根本不值得深交和信任。
而他喜歡上這樣一個女子,確實很難說是幸運或是不幸,這並非他能控制。不過,就算知道了佘家的秘密,就算知道佘應景的話不是危言聳聽,他也仍然選定她了,不會……放手!
佘應景微詫,望向楊豁,在他眼裡沒有知道這秘密後的驚惶和懊悔,卻是一片平靜,就像她說的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你不害怕?」她咬著下唇,目光閃爍,他還是決定跟她一起守護這秘密嗎?
「害怕?」楊豁挑高眉,「我說過,讓我楊豁害怕的東西,現在還沒出現過,袁將軍的墓又為什麼會例外?不過袁將軍的墓怎麼會在你家後院?」
佘應景迷茫了片刻,才慢慢道:「因為我家先祖將袁將軍的頭顱盜了來,悄悄埋在了後院,然後一直隱姓埋名,並留下遺訓,把他葬於將軍墓旁,讓我們佘家子孫世世代代為袁將軍守墓……」爹娘死後,她謹遵佘家祖訓,每日掃墓祭拜,將秘密深埋心底,對任何人都不能說……這算不得受苦,跟每一位佘家人一樣,她敬重有情有義的袁大將軍,心甘情願為他守墓終身。小時候她稱袁將軍為袁伯伯,長大了,雖然知道從輩分上講袁將軍比她長好多輩,卻仍是習慣在心底叫他袁伯伯。可惜關於這些感受,她卻不能對任何人說起,憋著一肚子的話,卻注定到死都不能說……然而今天她竟然把這些話告訴給了楊豁這個「陌生人」,他卻笑著說,願意在以後的歲月裡,陪她一起將秘密背負。
楊豁微微動容,怔怔望著佘應景半晌,伸手握住她的,長聲一歎:「你的那位先祖,確是一位義士。」
佘應景淺淺一笑,這次卻沒有掙脫楊豁的手,「聽長輩們說,我們佘家本是廣東人,與袁將軍同省不同鄉。這麼多年來,我們從未回過廣東,然後那位常伯卻從廣東找到北京來……他之所以托你救我,恐怕也是出於袁將軍的面子。」
楊豁這才恍然常季程為何持有袁將軍的「聽雨」卷軸。奇怪,那常季程如果跟佘家並無直接關係,怎麼會對袁崇煥的事如此清楚?
莫非他是袁家後代改名換姓?然而袁家怎麼可能還有後代?
楊豁搖搖頭,把常季程的身份問題先拋到一邊。至少能夠肯定,常季程對佘家和袁將軍墓,都並無惡意。
他皺眉望著佘應景手上的卷軸,「當時常老闆將卷軸送到我手上,只說是知道佘家秘密的線索。我雖然沒弄清楚這卷軸是出於何人之手,不過這世上總有人知道這是袁將軍的字跡。依我看,這卷軸最好是交還給常老闆,其中的厲害關係,也可以分析給他聽。」
佘應景沒有回答,應當是默認了他的話。
因為常季程曾經將卷軸及裝卷軸的盒子一起拿給她看過,所以當她看見楊豁桌上放著那熟悉的黑木盒子時,就肯定楊豁手裡的卷軸正是袁將軍的「聽雨」。常季程既然有這種東西,想來袁將軍的事也並非絕對的秘密。
「應景,你也不用擔心。」楊豁轉眼看到佘應景的表情有些冷凝,便笑起來,托起她的臉,「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的。」
佘應景的眼睛黑白分明,只是靜靜回望他,但她反手握住了楊豁的手,終於笑了一笑。
儘管那笑容淡淡的,但楊豁知道,至少——她已經開始學著信任。
喬遠山還以為楊豁這次會跑了未婚妻呢,暗地裡替他擔心一番,誰知沒過兩天楊府就派人送來請柬。
楊豁要成親了,就在新年後的第一個黃道吉日。
秦懷蓮和丈夫面面相覷,拿著請柬,秦懷蓮詫笑道:「這也太快了點吧?上次我與佘應景交談時,根本沒覺得她會嫁給表哥啊!」
喬遠山的吃驚卻跟秦懷蓮不一樣。上次在楊府,秦懷蓮和佘應景撞進書房的事,他不便對妻子細說,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但他知道,楊豁跟佘應景之間的問題,可不是小問題!
他擔心楊豁還不知道可能發生的災禍,便一個人到了楊府,想將那「聽雨」卷軸包含的信息告訴楊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