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又過去了。」看著漆黑的玻璃窗上倒映的臉,宿知秋自嘲地苦笑。「就這樣又過一天。」日出日落,月升月降,她還得迎接多少個這樣的日子才能結束這一生去找回已失去的珍貴寶物,她心愛的那個人?
手上的酒瓶還沒碰口就被人從後頭抽走,她連回頭甚至是抬一下眼看窗子倒映的人都懶,淡淡開口:「還我。」
「你在酗酒。」令狐指責的語氣非常明顯。
「與你無關。」她轉身走向擺在客廳的小冰箱,拿出一瓶新的。
一樣,這回連瓶蓋都還沒來得及開就被他搶走。
「這只是啤酒,喝不死人。」
「你沒有酒量,這些就算是酒。」
「酒量是練出來的。」她微笑,搶回舊的那瓶在他阻止前灌了一口。「我正在練。」
「他不值得你這麼做。」他擋住她打算再就口的酒,不願她再用酒精麻醉自己。
她抽回手,拒絕聽他的勸阻。「值不值得是我的事,你滾開!」
「老爺子知道會擔心。」
「爺爺他擔心千峰集團更甚於我!」吼出深藏心中已久的自知之明她比誰都痛苦,「哈……我怎麼會跟你說這種事?哈哈……」雙手撐額,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他面前變得這麼不堪,脆弱到極點。
「你誤會了吧?」
「誤會?」她搖頭否定他的說辭。「如果不是,他不會讓軒轅彌出現在我面前,只為了設計一場騙局讓我……變成現在這模樣,堂堂千峰集團新一代斷情絕愛的接班人。」
「你……」她知道?面具下是軒轅彌錯愕的表情,但在令狐的偽裝裡,是訝然接不上活的窘態。
「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喝酒麻醉自己?」前幾天得到殘月的報告才知道四年前認識軒轅彌是爺爺力促而成,她也不願相信,但是證據歷歷在目,軒轅彌和爺爺一起騙她,一起騙她……
軒轅彌她可以恨,但是爺爺——她的至親,她怎麼恨?如何能恨?尤其在得知被騙的人只有她的時候,她仍然愛那個欺騙她的男人,這樣的她又怎麼恨得了自己一直最親的爺爺。
「他一點都不愛我為什麼能裝出愛我至深的樣子來騙我?是我大傻還是他演技太精湛,讓人找不出破綻?他為什麼能用那種深情款款的眼神看著我說出言不由衷的承諾?他怎麼能!」
「也許——」令狐猜測道:「他真的愛上你也不一定。」
「不可能。」痛苦溢滿她一雙漂亮的鳳眼,黯沉她明鏡般的雙眸,絕然的否定讓令狐心驚。「他不愛我,從沒愛過我。」
「小姐?」
「你知道軒轅彌是何等人物嗎?」她輕笑,濃濃自貶與自嘲紛湧而上,讓她變得瘋狂。
或許她早就瘋了也不一定。
令狐頓了下,緩緩搖頭。
她替他解了疑惑,「他是騙子,一等一的大騙子,黑街的狐狸,傳聞中能把人騙得一敗塗地,一蹶不起的騙術高手——厲害吧?沒想到我也會是這麼一個偉大人物的目標呢。」
「你喝醉了。」
「是醉嗎?」她以為自己很清醒。「我沒有喝多少。」酒還喝不到一半就被他搶走,她能喝得了多少,能醉得了幾分?
「你醉得很厲害。」
「你說過你被心愛的女人傷得很重。」她突然提起不久前他告訴她的話。「到現在你還愛她嗎?」
「愛。」毫不猶豫,令狐堅定回答。
「我也是。」她指著自己,笑彼此都是呆傻的癡情人種,徒然落得肝腸才斷。
「我們算是同病相憐對不對?」
「你確定軒轅彌真的不愛你?」這些年來她不曾細想過他對她的好是真心而非做作?難道她連真假都看不出?
她搖頭,打消他內心小小的希冀。「他接近我是為了完成爺爺托付給他的工作,對於目標他怎會付出真心,殘月調查的報告寫得非常詳盡,把他生前的事跡一筆一筆明明白白列在紙上,他從不對他的目標付出真心。」
「凡事都有第一次,也許他真的栽在你手上。」「我何德何能?」當年她只不過是個恃寵而驕的豪門千金,怎麼可能迷惑他的心?讓他付出真心愛上她?
「你有這個本事。」情不自禁伸手向她,在她來不及反應時觸上她自殘的證據。「你不知道自己的魅力有多大,大到讓我一——」
「令狐?」宿知秋縮了身子,柳眉皺起成波瀾,終於注意到他奇異的反應。
倏地一驚,令狐收回手。「我的意思是,他或許真的愛你也不一定。」
「不管愛不愛,他都死了。」死無對證,就算旁人再怎麼說也沒有可信度。「抱歉,我似乎讓你做了太多保鏢以外的工作。」
「我不覺得。」就因為這樣他才能更瞭解她,才明白就算他當年傷她至深她仍然愛他的事實。
愛的反面不是恨,是漠不關心、視若無睹——如果他能早日覺悟到這點就不會被她假裝踐行誓言的執著欺騙而想出詐死這一招讓她如此痛苦。
如今這騙局已開啟就不能停手,帝氏大樓爆炸案的兇嫌和她身邊的危機隨著日子漸長有更明顯的發展,巽凱傳給他的紙條載明外界以為平行的兩條線實際上有所交集,如果他突然停止這場騙局,恐怕會功虧一簣,讓真兇遠走高飛。
現在還不是軒轅彌「復活」的時候。
「事實如此。」趁他失神沒注意,宿知秋已經開了另外一瓶海尼根,一口氣灌下半瓶,「你只是負責保護我的安全,沒義務當我的苦水垃圾桶。」她也奇怪,曉風殘月跟她比較久,她卻從沒在他們兩個面前示弱過,唯獨在他和軒轅彌面前——
他和軒轅彌……她看著令狐,瞪著他鋼鐵原色的面具,半晌,逕自搖頭。「不可能,我是怎麼搞的,竟然會有這麼不合邏輯的想法,不可能。」
「小姐?」
「沒事。」她伸手擋在他面前阻止他接近。「我沒事,只是醉了想睡覺而已,你也去休息吧。」
「你忘了我是不休息的。」
「那就隨你吧。」讓他守在一旁她也已經習慣,知道每個晚上他都坐在客廳淺眠,警覺任何一處風吹草動。
「小姐。」
「嗯?」
「如果軒轅彌沒有死,也真的愛你,你會讓他回到你身邊嗎?」
「如果你摯愛的女人到現在還愛你,你會抓住她再也不放手嗎?」她反問。
「只要她的心為我活過來,我會。」這是他的答案。「你呢?」
「我們真的有點像呵。」她朝他露出近日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只可惜之後是苦澀的無奈,「但是事實上呢?他死了,那個女人的心也死了,誰都活不過來,都活不過來……」
她進房,不知道自己心繫的人在好早以前和她就只剩咫尺的距離卻——
恍似天涯之隔。
☆ ☆ ☆
「我該叫你令狐還是——軒轅彌。」殘月冷而淡的聲音道出她已察覺新來保鏢的真正身份。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前不久。她佯裝欣賞站在高樓天台欄杆處向下俯視的美景,從容說明:「要怪只怪你出現的時間和軒轅彌消失的時間太相近,而且你對小姐太照顧,若不是小姐因為軒轅彌的『死』方寸大亂,她會知道的。」
「你打算告訴她?」
殘月搖頭。「我給了小姐提示但她置之不理!而我有個怪脾氣,雖然小姐對我很好,但是無聊的事我不做第二遍,提醒一次已經足夠,否則我不會在小姐睡著後引你出來談。」
卸下面具的軒轅彌恢復自己的聲音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你很敏銳。」
「別說得好像自己已經七老八十。」殘月皺起眉頭。「你要為小姐做的事可多了,如果這時候就開始變得無能。以後小姐怎麼倚賴你照顧。」
「聽你的口氣好像不打算跟著知秋。」
「小姐不適合商場,太難為她了,這點你應該很清楚。」
果然。「是宿千峰告訴你我的事。」
殘月一愣,隨後笑了開。「老爺子只是讓我確定自己的揣測罷了。」
「讓知秋知道當年騙局的內幕也是他的意思?」
殘月回他一記「不愧是狐狸」的讚賞笑容。肯定他的推測。「老爺子知道小姐就算知道事實也不會恨他。」
「因為她會把恨轉到我身上。」
「小姐仍然愛你。」
「我知道。」他看盡她脆弱的一面,哪還會去質疑她對他的感情。
但沒想到的是——「隔了幾年他老人家還是想將千峰集團交給我?」這個老狐狸實在很頑固。「我的答案還是一樣,我不可能捨去黑街。」
「老爺子不要你捨棄黑街。」
「什麼意思?」老狐狸又開始在盤算些什麼?
「千峰集團遷移台灣是老爺子的意思,只要千峰的根據地在台灣,你黑街的身份對公司來說有利無弊,老爺子是這麼打算的。」
「不愧是老狐狸。」他嗤笑。人老心不老,他算是服了這個快九字頭的老人家。
「老爺子本來不想這麼做,但是他老人家到底還是希望他的寶貝孫女能擁有幸福。」因為老爺子希望這樣,而她也看不慣小姐經年累月裝出女強人的姿態在商場上和敵人鉤心鬥角徒勞心神,所以雖然不喜歡讓小姐變成現在這樣的始作俑者,她也只好捺下私人偏見接受他。
解鈴還須繫鈴人,這點最起碼的道理她懂。
「這件事你的搭檔也知道?」
「他知道就等於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個大嘴巴,誰敢指望他。「還有一點,我不承認那個吃齋念佛的怪洋人是我的搭檔。」
「如果他當年沒有堅持要我舍下黑街就不會有今天的情況發生。」
「老爺子沒想到小姐會愛你這麼深。」
軒轅彌仰天深吐一口氣。好一句沒想到,他一隻老狐狸把他和知秋兩人設計得死去活來,最後只有一句「沒想到」!
「這句『沒想到』讓我耗盡一生的後悔到現在仍然會心痛。」這筆帳他記下了。
「你的答案呢?」他怎麼怨老爺子是他家的事,她要的是答案好去回覆老爺子。
「叫他給我活久一點等著,我會帶知秋到普羅旺斯找他算總帳。」
噗哧!「咳咳!我會替你轉達。」殘月正色道。
「憋笑對身體不好,你用不著勉強,我會裝作沒聽見。」他說完,重新戴上面具離開天台下樓,回宿知秋暫居的住處繼續當他的保鏢令狐。
「哈!哈哈哈……」尖聲的大笑劃過黑夜的長空,有點像——騎著掃帚的巫婆。
☆ ☆ ☆
當千峰集團在歐洲母公司持有的資本額與股份一半以上已被換成美金轉入宿知秋的帳戶,第一個危險也隨著登陸。
令狐以身體護著她躲進地下停車場一處牆壁的死角,閃過毫無預警可言的槍擊。
「待在這裡別動。」令狐低沉的聲音命令道,自己則拔槍嚴陣以待,準備抓住最適當的時機跳出死角迎來。
他一下探頭一下縮回找尋最恰當能安然衝出去的時機,另一方面感覺有人在扯他衣角,企圖止住他隨時準備撲出去的預備動作。
回頭,扯他衣角的人除了他保護的人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小姐,你這叫扯後腿你知道嗎?」
「我不曾遇上槍戰。」宿知秋冤枉地說。歐洲商界不流行這一套,她從未遇過。
或者該說是曉風、殘月護駕有功,讓她這個主子在遇上危險前就把危險剔除,所以她幸運地沒遇上任何槍擊事件。
不過,因為在台灣,不是曉風、殘月熟悉的地界,來不及防範的情況下她遇上生平第一次槍戰,會怕是理所當然。
「你現在遇到了。」令狐冷靜地說,一面探頭試圖找出殺手的位置。「放開我,否則香消玉殞會是你的下場,而我會跟著做陪葬。」
「你會跟著我死?」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你死我豈能獨活。」連開六槍用盡子彈,令狐邊換子彈邊說,情勢緊急得讓他忘了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她拉住他。「你要跟我同生共死?」
「當然。」還剩一個。他衡量著,另一名到底會從哪邊冒出來。
「為什麼?」
「因為——」差點脫口而出,他頓住,回頭看她,同時也發現另一名遺漏的殺手就在他們後頭!「小心!」
聲隨人至,他迅速拉她至身後,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瞄準她的子彈,同時開槍射中對方。
一場槍戰就這樣落幕。
「結束了。」令狐收起煙硝味重的槍支,留她一個人在原地,自己則走近其中一名倒地的殺手蹲下,伸手探進每一個口袋,企圖查清來人的身份口
宿知秋看看左右,乾脆跟著他一起行動。
「他是誰?」第一次看見被槍殺的屍體,她顫抖地問。
「不知道。」身上沒有任何證明文件可以查出身份,另一個同夥八成也是。「不是路邊隨便教唆即可的混混,是殺手界的人。」
「是嗎?」是誰派人殺她?在歐洲被解任的董事嗎?如果是,那會是哪一個?她解任的人不在少數,哪一個會是幕後主使者?
令狐側抬起頭,第一眼看見的是身旁不停顫抖的手。
「沒事了。」他握住顫抖的手指,發覺到恐懼的冰冷,他握得更緊。「沒事了,我保證。」
「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
他起身,握住她另一隻還在顫抖的手,同樣冰冷。「我不知道。」幕後黑手隱身得太好,黑街尚未送來最後結果,他只能說:「但是我保證絕對不會讓你受傷,我保證。」
「保證?」他保證的方式似曾相識,好像……
「你懷疑我的能力?」又一次巧合打斷她的思索軌道。
「經過這一場槍戰之後我怎會懷疑。」她抬頭,才發現他另一端的肩頭染血,剛才站在這一側她沒看見,直到他正面對著她才看見。「你受傷了!」
「小小擦傷。」令狐風輕雲淡瞥一眼肩上的小傷口。「沒什麼大礙。」
「可是——」
「這點傷還算輕,我受過更重的傷。」
「就算是小傷也不容忽視。」她堅持。「我送你到醫院。」
「不用。」他拉住她牽他往座車方向走的腳步,面具下外露的唇揚起笑容。「萬一再遇到一次槍戰怎麼辦?」
「這……」
「先進辦公室,這點小傷不需要醫院,只要急救箱就可以解決。」
「真的?」她質疑。
「真的。」他點頭。「你不用那麼緊張。」
「可是——」
「冷靜點,一切都會沒事的。」令狐低啞的聲音盡己所能地安慰著尚未回復冷靜的她。
冷靜點,一切都會沒事的——這番話她好像在哪聽過……宿知秋又側首,陷入最近常會不自覺陷入的迷思。
「上樓了。」不知道是故意還是湊巧,每當宿知秋陷入迷思,令狐都會出聲打斷她的恩緒,而且自然得讓宿知秋這個當事人無法察覺。「你沒事吧?」他側首詢問。
宿知秋應聲抬頭,仰起熟悉的角度正對的剛好是他戴著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臉。
這個高度……她又陷入迷思。
大多的熟悉。大多的似曾相識,摻雜大多的陌生。她愈發覺得自己陷入五里霧中,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油然而生
「讓我看你的臉。」她停下腳步,轉身面向絕對會跟在他身後半步的保鏢。
「咦?」
「我要看你的臉。」她說,伸手向他。
令狐迅速扣住她手腕。「小姐,我說過我的臉很嚇人。」
「我不介意。」
「我介意。」令狐退開一大步以上。「不以真面目示人是我的工作原則,如果你不能接受執意看我的臉,我只好離開。」
離開?「算了。」她立刻放棄。
在她生命中出現的人離開得也夠多了——雙親、軒轅彌,還有一度中風差點真的離開她的爺爺。夠了,她不想再承受,也不能再承受更多。
轉身走向地下停車場的出口,樑柱旁地上兩三抹淡紫色的影像吸引她的注意,頓住她的腳步,她蹲下細看。「是——」
「朝顏。」
「咦?」她抬頭,正好迎上令狐俯視的目光,熟悉感再度竄升,她低下頭,雙眸盯著手上微枯的花瓣。
「你知道這種花叫朝顏?」
「又稱牽牛花不是嗎?」令狐說道,看著她復又低頭的發頂,看不見她此刻的表情。
她摘下一朵站起身,拇指撫過柔細的花瓣。「是啊,它叫朝顏花又稱牽牛花。」
說完,她走出停車場,日陽炫亮她的眼,回頭時,朝向令狐的是她陰影的那一部分,讓令狐看不真切她此時的模樣,只覺得她像個被光包裹住的美麗女子。
「我一直不曾問過你,你來自何處?」
「台灣。」令狐照實回答,不認為這有什麼需要隱瞞的地方。
「土生土長的台灣人?」
「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她搖頭,走向對街租用的辦公室大樓。
「小姐?」他試探性喚她。
「什麼事都沒有,我只是突然想問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她揮揮手,隨手將掌中淡紫色的朝顏拋出。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跟上來的令狐胸前,才乖乖順從地心引力掉落地面。
令狐連看都不著一眼,堅守半步距離跟著她。
走在前頭的宿知秋揚起高深莫測的笑容——
她突然想看看百家姓裡頭有什麼讓殘月覺得好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