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婆娑晃動,光亮所及之處在明暗間更迭,光波舞動照至廂房一側,映出床榻上交疊幾乎契合為一的身影。
練武之人結實的手臂被壓在纖瘦的嬌柔身軀下,彷彿不甘放手似地成勾,緊緊將身旁的人箍在胸前,一片雪白背脊緊密地貼在緩慢起伏的胸膛上,雪背的主人此刻正閉著眼,輕淺的呼吸告知正入好眠的事實。
另一隻手則流連忘返地來回游移在懷中人兒玲瓏的側身,順著高低起伏的曲線輕觸撫摸。
指尖滑過愛撫,皆含失而復得的滿足與有增無減的眷戀疼惜。
凝視的目光亦然,其中不乏擔憂。
勾摟入懷、指尖游移、垂眼凝視問,一度春宵夜,已近東方天際漸露魚肚白時。
兩排黑羽扇悠悠劃破靜謐的氛圍,釋放晶亮的黑眸。
眸子的主人在被攬護的胸懷中清醒,輕微挪了身,環肩的手臂、纏腰的手,立刻像擔心她要逃了似地收緊。
「你醒著?」鳳嫦娥淡聲問,往他懷裡縮了縮。
「沒睡。」低沉的回應之後,是唇齒落在外露肩頭上的吮嚙。
「為什麼?」
「在想你有什麼心事。」數日來的從旁觀望,他發現她從十天前下朝回府後就眉頭深鎖、鬱鬱寡歡。
「你看出來了?」
「嗯。」
鳳嫦娥一愣,回神時打破沉默:「我的婚期……定在下月初三。」
「別嫁!」邢培玠聞言,不假思索的急吼:「不准嫁!」同時收緊手臂。
這一次,無關她願不願嫁,而是為己,只為他不願失去她。「不准!」
「聖旨已下,我不能抗旨。」美目波紋不動的看著前方燭光。「你說我們會有將來,其實你我心知肚明,我們不會有的。」
之前不說,是私心所致。
她私心地想擁有,至少擁有一段順己心意的美夢、一段無悔的恩愛,好讓自己此生無憾,甘心嫁入北武郡王府監視府中動靜。
他最擔心的事果然成真了!邢培玠抱緊她,呼吸因激動而顯得有些急促。
他不是三歲孩童,更不會天真地以為兩人心結一解,從此便能無憂無慮、雙宿雙飛。
他比誰都清楚,清楚懷中緊擁的女子已婚配他人,但是她嫁的原因無關情愛,只為達到某種目的。
再者,墨凡庸的為人,還有鳳懷將心裡打的算盤……
思及此二者,邢培玠就打自內心深處湧起一股惶然不安,只要想起婚配一事,這股不安就如影隨形。
總覺得要她嫁入北武郡王府的目的並非如表面上的單純,要鳳嫦娥監視北武郡王府這事也有些蹊蹺,只是他怎麼想都想不透,直覺沒那麼簡單,卻找不到任何證據可以證明。
鳳懷將的心思絕密,與他胞弟——沁風水榭的主人鳳驍陽相比,不過伯仲之間的差異,同樣都是如九連環般的複雜。
他想不透,依鳳懷將的性格;在四月十五假蟠龍石之事後,他沒有降罪墨武父子已是奇怪,現又頒旨定婚期,而且就定在下月初三!
太快了,只剩十日。
「只剩十日。」合該是心有靈犀,鳳嫦娥說出他想到的事。
素手覆上他環在自己酥胸前的手背抬到眼前。「此情此景,最多也只剩下十日。」
這十日能彌補過去兩年,還有以後無數個漫漫晝夜的思念嗎?
此時此刻她已背負驚世駭俗的不貞罪名,嫁入北武郡王府後,雖與墨凡庸約法三章絕不同房同床,但也不能落人口實。
這十日,注定成為他倆獨處相守的最後一段時光。
」我不會讓你嫁給墨凡庸。」他太神秘,所處的立場曖昧不明得讓人很難不起疑心。「我有我的辦法。」
「你是行醫之人,能不動殺意就別動。」知道他心中有何打算,鳳嫦娥點破:「墨家能娶我進門的人不只一個墨凡庸,就算他死,皇兄也會把我許給他人。我很清楚皇兄賜婚的目的,這是我心甘情願做的。」「只為效忠?」這犧牲太大,是她的一生啊!
「你不會懂的。」鳳嫦娥瞇起眼,遙想起過去。
「我是不懂!」他的愚忠自看不慣鳳驍陽的所作所為後終了醒悟,而她卻不管鳳懷將對她做了什麼,依然如故。他是不懂她的愚忠所為何來啊!「你我初見時,我可曾曾告訴你我姓鳳名嫦娥?」
她的問,勾起他遙遠的記憶——
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嫦娥,你叫我嫦娥便成。
月上廣寒宮的嫦娥?他皺眉,覺得被戲弄。
我這個嫦娥住的地方比廣寒宮還寒上數倍啊!她淺笑回應,就此結下難解情緣。
她沒提過自己的姓。「你沒說姓鳳。」
「我沒有姓,要怎麼告訴你呢?」
「嫦娥?」
「我娘並非宮中嬪妃,她生前的身份連進當年的西紹郡王府的門檻都不成。想通了嗎?我是太上皇在外頭的私出女,我娘一直帶我上王府,想見當年的西紹郡王爺一面,求他認我,可是一直被拒在門外,死時也托人帶我認親,可是那人……」
「沒有帶你去認親?」他替她說,卻得到螓首輕搖的否定。
「我的確進了郡王府,但不是認親。」
「不是認親?」
「我娘托的人把我賣進府裡當丫鬟,收了我娘請托的酬庸還不夠,還想搜刮我的賣身錢;娘所托非人,所以我進了郡王府當丫鬟。」
「是皇兄認出我來的。」鳳嫦娥繼續道:「我在王府待了數月,有一回在園裡打掃,皇兄正好經過,認出了我。」
「他認出你?」
「嗯,他曾看見我娘帶著我站在王府門外,所以記得我的模樣;問明一切之後便將我留在他身邊,待我如妹。王府上下,只有他認我是他的親妹妹、是鳳家的人。
皇兄給我新的名字,但無法讓我冠上風家的姓,一直到我立下戰功,皇兄才能以收作義妹的名義讓我得到『鳳』這個姓氏。」
雖然不算認祖歸宗,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若沒有皇兄,不會有今日的鳳嫦娥;我效忠於皇兄,不管皇兄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我不會背叛他。」「我從未聽你提過。」「誰都有不想對人言的往事。」「那為何說給我聽?」
「因為想讓你知道。」感覺環住自己的手臂又緊了些,鳳嫦娥滿足地勾起唇角。
他的的確確在乎她哪!
「我沒向任何人提過的陳年往事,只想讓你知道,或許是想你知道後能更疼惜我一些。」她轉向他,指尖劃過緊抿的唇線。「你會嗎?會更加疼惜我、愛我?還是因為我出身不明,推開我好逃到天邊遠,最好老死不相往——唔!」
忽遭封緘的唇足以說明一叨。
「如果你早些告訴我,我——」
「別說。告訴你這事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會違抗皇兄的命令,也不要你費心阻止這件婚事,我必須嫁給墨凡庸。」
「我不認為他只是要你嫁入北武郡王府監視墨武等人。」對鳳懷將的心思,他依然質疑。
「只因為這樣?」他就只為這原因不讓她嫁?
「不……」聽出她期待的語調,邢培玠不自在地攏起雙眉,口舌遲疑。
「還有別的原因?」
「我不准你嫁。」
「我知道你不准我嫁,但原因呢?只是質疑皇兄的目的而已嗎?」
「因為我……」
「你怎樣?」她在等,等著想聽的話從他口中說出。
該死!「我不准你嫁給除我以外的男人!」真心話難說出口,被逼到死角的邢培玠狗急跳牆似的吼出心聲,素日冷冰的臉意外出現困窘的紅暈。
「呵呵呵……」輕鈴似的笑聲逸出鳳嫦娥紅菱似的小嘴,這是她兩年來頭一回發自真心的笑。
「嫦娥!」找不到台階下的邢培玠一邊想摀住她的笑聲,一邊又迷醉於她難得的如花笑靨,兩相矛盾掙扎下,只好接受自己成了笑話的事實,喟然暗歎。
「呵呵……夠了。」鳳嫦娥笑紅的小臉,有如融雪後綻放的春梅般冶艷動人,藕臂輕抬,環住他的頸項。「有你這句話就夠了,真的。」
「嫦娥……」
「今生有緣無分,還有來生。」她說,笑瞇的眸子卻違背她的意念,滾燙的熱液叛逃盈淚的眼眶。「下輩子我一定非你不嫁,當個平民百姓,隨便住哪兒都好,只要能遠離俗世紛爭,再生很多很多個孩子。」
「頭一胎要生個胖小子,取名思培。」邢培玠摟緊她,瘖啞的聲音伴她一同編織彼此嚮往的美夢。「再生個像你的小女娃。」
「嗯,思培會是個好哥哥,他會保護我們的女兒,是不是?不會讓她像我一樣受委屈的,對不對?」
「嗯。」
「那……」莫名欣喜的語氣急轉直下,點出避無可避的事實:「我們只剩下十日了。」
「嗯。」他點頭,含住她還想說話的唇,不想看見她的心痛也不願被她瞧見自己的難捨。
時勢逼迫,無力扭轉世局的凡夫俗子只能隨波逐流,俯首臣服於下,雖心不甘情不願也莫可奈何;今生注定有緣無分,只能相約來生白首偕老。
誰教時勢兇猛如洪流,孤掌無力難自鳴。
***
鳳冠霞帔新嫁娘,含羞帶怯許良人;喜帶牽起百年緣,今後相守到白頭。
喜氣洋溢雷京城中,一掃之前迦南寺的陰霾,單純良善的百姓在賢君治國、人人得以安身立命後,對當今君主更是心存感激,對於皇上賜婚一事,自然是跟著高興起來。
更何況這是當朝第一位女將軍出閣之事,自然更惹百姓們注意。
只是這對象,讓人不免生疑。
前不久的迦南寺之事還是北武郡王府惹出來的,在民間引發不小風波和閒言涼語,可皇上賜婚的對象還是北武郡王府的世子,這不是奇怪嗎?不過單純的百姓哪想得到太深遠的答案,也管不了那麼多,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是喜事一樁,大夥兒普天同慶便是!
然而,將軍府裡雖有紅中喜燈張羅陪襯,卻沒有百姓們來得歡欣鼓舞。
尤其是今日將出閣的新嫁娘、我朝第一位巾幗女英雄,妝點得比平日更加美艷的臉上,卻一點笑意也無。
黛眉深鎖清秋,仍是愁,哪管府外喜樂四響。
丹鳳美目抬望向唯一留在房裡的人,相看無語。
「皇兄會親臨郡王府為我主婚。」忍受不了沉重的靜謐,她開口,說的淨是不著邊際的話,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說。「皇兄對我很好,即使是此刻,若不是視我如妹,他也不會親駕郡王府。」
邢培玠只是看著她,始終不吭聲。
「人說長兄如父,今日他將在高堂座上受我一拜,我……」為什麼不說話?這樣要她如何開口道別?「不要不說話,今日之事你我心裡早有數!」她惱了,豎起怒眉瞪他。
被她怒喝的男人邁步走到她面前,抬掌放下勾在鳳冠兩旁遮面的珍珠簾,遮住彼此的視線。
「只差一件紅蟒袍和高堂主婚。」他開口,澀然一笑。「很可惜。」
鳳嫦娥倏地轉身,珍珠簾搖曳清脆互擊聲。「別說這話。」
「不要我噤聲,又不要我說這話,難道你想我向你道喜?」他的話教鳳嫦娥惱火的轉回身面向他。
「你——」掌先聲落,扣入邢培玠接應的虎口之中。
收手一拉,珍珠簾脆響又起,隔著串串珍珠,四片尉瓣相觸,淨是難捨離情。「我不要你嫁。」唇與唇分離,邢培玠再次吐露說了不知幾回的真心話。
珍珠簾又是一響,左右搖曳。「你比誰都清楚答案。」
邢培玠鬆手,默然承受。
他曾再次夜闖大內,想逼鳳懷將收回成命,但——該死!被他貼身的帶刀護衛擋在外頭,不得其門而入,最後無功而返,連面都沒見到。
可惡!這婚事絕對沒有這麼簡單!
「在北武郡王府即使勢單力孤,我也不會受任何委屈,墨武還不敢在我面前放肆,你不必擔心。」
「讓我留在你身邊繼續擔任護衛一職。」
「眼看著我嫁給別人,你受得了?」
黑眸倏地冒出紅火。「別提這事!」
「若隨我進北武郡王府,你非得見我嫁給墨凡庸不可,看著我跟他行拜禮,看著他掀起這珍珠簾,看我跟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共飲結緣酒,還有——」
「別再說了!」猛力拉她入懷,邢培玠怒吼:「不要再說了!」這一切本該是他的,是他的!
「我不准你再說了……」暴怒到最後只剩下無力的歎息,重重落在兩人心田,留下喟然遺憾。
「是你逼我說的!」鳳嫦娥握拳捶他胸口。「是你逼我的,逼我說出這些話自傷傷人;你看不下去,我又何嘗能忍受這些?你以為我能在你面前從容嫁給別人嗎?你明明知道的,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她只認定他,這輩子、下輩子只認定他!只是……「我們今生有緣無分,怨不得誰,相約來生就已經該心滿意足才是,為什麼你要這麼貪心、這麼不捨?逼我說這些教人難受的話好讓你死心,可惡!」
「我曾失去過你,好不容易重新擁有,又要再次失去,你要我怎麼捨?怎麼不貪?我只貪求留住你不行嗎?」
「留?怎麼留?這是抗旨啊!」
「亡命天涯,我倆到無人的山林野地退隱。」
「不,我不能背叛皇兄。」
「愚忠之人都沒有好下場!」過去的他和此刻的她都是最好的例證。
「你知道我不能背叛皇兄。皇兄待我有情、對我有恩,我不能在此刻叛離。」他竟然要她逃婚!「你應該很清楚,新朝初立,四方郡王除西紹王府外誰也不服誰,表面上相敬如賓,實則暗自心機各異,誰效忠新君、誰欲謀反還在未明之態,如今北武郡王府起了頭,如果不加以壓制,終釀禍事,這不是天下人之福。」
「為了這個與我們無關的天下人,你甘願犧牲自己、犧牲我?」為什麼是他們,而不是其他人?「我——」
響亮的巴掌出乎意料的摑上激動的邢培玠,他愕然回眸,一雙熱淚盈眶的美目正怒視著他,傲然美貌冷如寒霜,咬牙迸出:「你不是邢培玠,不是當年那個面冷心熱、為謀天下太平而捨身護主、早忠職守的邢培玠,我認識的邢培玠不是像你這麼自私自利的小人!」
一記耳光,一段劈頭斥罵,敲醒他氣憤昏聵的神智。
他在做什麼?明知她答應嫁給墨凡庸的原因,卻……
拉回她,邢培玠歉然道:「都是我的錯,讓你難受了。」
串串珍珠又相觸擊出脆響。「我知道你也不好受,這不是你的本意,對不?」
「是我的本意。」要他說出違心話太難。「但如果這樣能換得新朝太平,正如你所說,我們不得不捨,這輩子無份也罷,你我約定來生便是。」
「嗯。」懷中人點頭。「約定來生。」
「來生做我的妻,讓我守著你。」
「嗯,來生我們從總角之交、青梅竹馬做起,一輩子都要守在一起。」她說。「這樣才能補回這輩子無法相守的歲月。」
邢培蚧呵笑出聲:「我小時候很陰沉的。」
「我也不見得活蹦亂跳。」憶起孩提時,太多的苦令她無法歡笑度過。
「五十步與百步,誰也笑不得誰。」
「呵,到時候就看見兩個孩子坐在一塊兒玩瞪眼遊戲,誰也不說話。」想像那畫面,鳳嫦娥不禁笑出聲。
邢培玠愣了下,腦海裡閃過她描述的景象,也跟著笑開了。
「啊,好希望來生快到喔!」鳳嫦娥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
聞言,一抹不安強烈如雷般打進邢培玠的心口,駭得他背脊發涼,「別說這種傻話!」
「我只是隨口說說,並沒有——」
「隨口也不行!」怎麼回事?為什麼心口會因為這話而騷動不安?邢培玠垂眸盯著她,抬起她的手腕號脈。
「培玠?」
脈象平穩有力,並沒有什麼問題。
既然如此,為何他會覺得不安?
「培玠?」
她再次呼喊,終於喚回他的心神。
「怎麼了?」鳳嫦娥困惑地望著他。
「沒事,是我多心了。」
府外的喜樂變了調,換成迎親曲目,提醒兩人吉時已到。
喜娘的吆喝聲也由遠至近,漸漸往房內傳來。
離別在即,邢培玠不想鬆手,鳳嫦娥也不願離開唯一讓她想依靠的胸膛。
但不得不啊!
「今後你要往哪裡去?」
「我不知道。」天下之大,他不知道何處是他該去的地方。
「天下如此大,總有你想去的地方吧?」
「你身邊。」他答,令她默然。
「這下胡說的人換成你了。」
「新娘子,出閣羅!」喜娘拉開喉嚨拔尖兒高的嗓音已近得能清晰的傳進兩人耳裡。
「我送你。」
「不要!我不要你看見我——」
「我一到北武郡王府就會離開。」他打斷她的話,知道她在顧忌些什麼。「我不會看你嫁——」接下來的話被堵在貼上他唇瓣的細掌中。
「來生……」離情依依,鳳嫦娥笑出一串淚,晶亮猶勝無瑕珍珠。「我為你穿上這身嫁衣,只為你。」
他點頭,最後一次吻觸這兩片屬於他的唇。
吻住約定來生屬於他的傲然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