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上邪面對著眼前草木扶疏、怪石橫布的庭園喃喃自語,心底對這個只能出不能進,專門用來防止外人進入,仿製八陣圖其中一陣法的迷你陣式有著很高的評價,但緊接著他便隨手摘取了一段樹枝,並且一改臉上的神態。
「只可惜……」他邊說邊歎息,輕輕運轉手上的樹枝,三兩下就把這個從小就常用的陣式給破解了。「對本少爺不管用。」
望著遠處大宅上掛著的門匾,從小就和雲掠空不合的宮上邪,一再忍著想離開這個地方的衝動,並且在心底喃念自己幹嘛來這個地方找氣受──自從三天而被盡忠的段凌波拿著劍威脅後,他就良心過剩地拖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翻山越嶺,千里迢迢地來找這個躲在深山裡頭鑄劍隱居的青梅竹馬。
說起來,他也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到這個老友了。十來歲時就躲到山裡頭拜師鑄劍的雲掠空,早些年還會偶爾下山看看他們,但自從他鑄劍技藝大成,所鑄的劍一柄比一柄價值連城後,他就很少下山,性格也變得愈來愈孤僻……不過他那十年如一日的古怪個性,倒是一點也沒變。
三年只打造一柄劍,且一劍難求的雲掠空,早些年可是江湖人士最想尋找的頭號對象,想要找他鑄劍的人多得數不清,但要能得到他親自打造的劍,就要看運氣了。來找他求劍的人,假如他雲老兄看得順眼,他可以大方贈劍分文不取,可是他若看不順眼,對方就算費盡千金萬金也買不到半柄。而雲掠空近年來可能是被那些求劍的人給煩透了,索性愈住愈偏遠,還在自家門前布了個陣,讓即使能找到他的人也都不得其門而入。
宮上邪不禁低首看著自己腰間佩掛的佩劍,這柄雲掠空送他的琅玡劍,他左看右看,也不覺得這劍值得了多少銀兩,除了拿手方便好用、削鐵如泥之外,也不是特別起眼。可是這柄雲掠空親自打造鑄煉的劍,在外頭居然聽說市價高達萬金,而且即使有錢,還沒人買得到。
雲掠空到底是看他順眼還是不順眼呢?從小就和雲掠空結下樑子的宮上邪想著想著,便覺得毛骨悚然渾身不對勁。
躺在一旁板車上被宮上邪一路拖來的指柔,緩緩睜開緊合了三天的眼瞼,頭頂上嫩綠的葉片在微風中簌簌飄動,青翠直逼人眼,不是她在閉眼前所看到的那一片黑壓壓的烏雲、那一片奪人命的箭雨。
思緒一片混沌不清、昏暈莫辨,中箭前的記憶片段片段地在她腦海裡打轉,它們是那麼地不真實,那麼地像是一場未醒的噩夢,但胸前傳來的疼痛卻提醒了她這不是夢,要她不得不接受家破人亡的這個事實。
她昏沉沉地看著樹梢間灑落的陽光,胸口的刺痛讓她再無力氣流出淚。她已經是個孑然一身,沒有牽掛、沒有依附、沒有親人、一切在短暫間都失去的人,到底是誰救她的?救她的那個人,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如果那時她能跟著風家所有的人一塊兒走就好了,至少她現在也不會這麼孤單。
宮上邪的聲音冷淡地在她身旁響起,「睡了三天,你也該睡夠了。」
指柔緩慢地轉過頭來,視線猶不太能集中地望著他,努力想看清這個可能是救了她的陌生人。
「救你的人不是我,我只是負責送你來找你要找的人。」宮上邪從她的眼裡大約看出她的疑問,忙著和她撇清關係。
她虛弱地問!「我……要找的人?」她還有什麼人要找的?她不是已經──
指柔猛地睜大了雙眼,想起在離開風家前娘親在她耳邊對她叮嚀過,她得去找擁有雲玉的人,並且在找到後,一生一世都不離開他……她再伸手採向自己的頸間,探到了那塊改變了她一生的彩玉,並記起她對這塊彩玉有著莫大的責任。
宮上邪沒去理會她的表情變化,只手撈起板車的繩子,拉著板車大剌剌地走進雲掠空的庭園裡,並對等在門前趕人的女僕大叫,「看門的,去叫那個姓雲的怪胎出來!」
「少爺不在。」女僕傲霜問也不問來人是誰就先打回票。
「別跟我來這套,我知道那小子一定是待在家裡鑄劍。」宮上邪不上當地撇撇嘴,「難得我大老遠的幫他帶了個人來,他非見不可。」
「宮少爺,我家主人不見客。」另一個聞音前來的僕役濯雨就較有禮貌,恭謹地向他作揖請他回去。
宮上邪煩躁地揮著手,「我不是客人,我是他死得不能再死的死黨,快去叫他出來。」
「少跟我攀親搭戚。」老早就被宮上邪的嗓門吵出房的雲掠空徐徐步出門外,並以一雙冷眼瞪向他。「我沒你這種不要臉的朋友。」
「你以為我愛找你啊?我是被凌波逼著來的。」要不是他不想和段凌波動手,否則用轎子請他他也不來!
雲掠空淡掃了他一陣後,將注意力集中至他身旁的板車上,挺好奇向來都兩手空空來找他的宮上邪,這次居然會帶了個人來,他忍不住瞇細了眼,想看清楚那個女人是誰。
當車上那名橫躺著的女人朝他這邊望來時,那張似曾相識的容顏頓時喚醒了他的記憶。雖然她雪白的小臉上多了份狼狽、少了份光彩,美麗的眸子裡仍然有著與初見時相同的訝異和不信,他仍記得她是那名曾在湖畔取露的女子,而她,似乎也記得他。
指柔幾乎要以為這次又是她的幻覺了,那個出現在湖裡的男人,居然會站在她的面前?!為什麼身旁的這個陌生人要帶她來這裡?她甩甩昏沉沉的頭,根本就理不清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覺得頭暈目眩得難受,忍不住再棲回板車閉上雙眼休息。
雲掠空在她身上巡視的眼眸停止在她胸前的傷口,他再三地看著那用來包紮她傷口的布巾,不悅地看向站在她身旁的宮上邪,發覺宮上邪的衣袖也正巧少了那麼一塊……
宮上邪百思不解地瞪著雲掠空臉上的表情變化。
「姓雲的,你怎麼了?」雖然他的臉色一向就很臭,可是他今天的心情好像特別壞。
「濯雨,送客。」雲掠空收回放在指柔身上的目光,絲毫不戀棧地轉身就走。
宮上邪連忙叫住他,「喂,你還沒聽我來這裡的原因!」
雲掠空頭也不回地問!「八陣圖?」能讓宮家大少大老遠的跑來找他,除了八陣圖這個老問題之外還能有什麼事?
「你知道就好。」宮上邪說著說著就把板車推至濯雨的面前,「因為八陣圖的關係,你得保護這個女人。」
濯雨扶著板車抬首向雲掠空請示,「少爺?」
「與我無關。」
宮上邪毛火地看著他那副愛理不理的德行,「慢著,這個女人是你要負責的。」
「送客。」雲掠空又轉頭向另一個僕役輕煙下令。
宮上邪終於忍無可忍地大嚷,「姓雲的,主子托我將她帶來給你!」
「那個人要她來這裡做什麼?」雲掠空霎時停下腳步,臉色陰沉地走回他的面前。
「我不知道。」宮上邪趾高氣昂地甩過頭去,「我只負責送人來而已,這個女人你自己想辦法處理。」
「掠空。」段凌波卻站在宮上邪的身後提供解答,「主子的意思是要你好好保管這個女人。」
宮上邪陰森她拉過段凌波的衣領,「你還真的一路跟蹤我?」逼著他來就算了,居然還這麼不相信他地跟著前來?
「我得確定你有沒有遵旨照辦啊。」段凌波心有旁鶩地答,一雙眼滴溜溜地在雲掠空的四周打轉。
雲掠空兩手環著胸問:「凌波,你在找什麼?」
「貞觀呢?」段凌波小心翼翼地間,很怕會在這裡遇上常來找雲掠空的封貞觀。
「貞觀近來很少來我這兒,他都去找你了。」雲掠空對段凌波很顯然就和顏悅色多了。
段凌波拍著胸膛放心地吁口氣,「他不在就好……」
「貞觀老是對我說他要宰了你。」雲掠空踱至他的面前,「你到底對貞觀做了什麼事?」
段凌波以指刮著臉頰承認,「我搶了他一樣東西。」那個封貞觀也真是的,不過是搶走一樣東西就口口聲聲說要宰了他,這是什麼朋友嘛,都不顧念朋友有通物之義這項道理。
「你敢搶貞觀的東西?」宮上邪大驚小怪地叫著,「你不怕被那個小氣鬼亂劍砍死嗎?」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躲他躲得緊。」段凌波想到封貞觀那有仇必報的個性就覺得頭痛。
「凌波。」雲掠空指著板車上的指柔,對她的來歷很好奇,「她是誰?」
「風家的風指柔,她的身上有一塊風玉。」
雲掠空在意的卻不是她身上那塊罕見的彩玉,「戰堯修叫她來我這裡做什麼?」這個女人和戰堯修是什麼關係?
「風家被滅了,她是風家唯一的生還者,她的下人向我們傳話說主子要她來你這裡,說是要你好好保護她身上的風玉。」段凌波搖頭晃腦地背出那天聽來的遺言。
雲掠空忍不住攏緊劍眉,「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擁有雲玉。」段凌波一手指向那塊掛在他腰間,上頭寫著「雲」字的彩玉。
腦際暈眩不已的指柔,在耳邊一大堆吵嚷的人聲中,隱隱約約地能分辨出在她身邊說話的人分別是誰,在聽到「雲玉」這兩個字時,她的神智也漸漸地清晰起來,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奈何癱軟的身子卻仍是有心無力,眼皮還是沉重得依然不聽她指揮。
雲掠空低首看著她,一徑地保持沉默,讓一旁的段凌波和宮上邪都讀不出他的心思。
「聽見沒有?」宮上邪不客氣地推著他,「這是老大的命令,你的臉色就算再難看也得照辦,快點帶她進去。」
雲掠空冷冷地甩開他的手,「宮上邪,你若是沒事就跟凌波一道快滾。」
「我帶來的人呢?」也急著離開的宮上邪指著躺在板車上的指柔問。
雲掠空隔了很久才再度開口,「她留下。」
「他肯收人就好。」宮上邪得到了他的回答後,一把勾著段凌波的手臂,「咱們走,省得留在這兒看他的臉色。」
「掠空,她受了雷霆的箭傷,記得要妥善照顧她。」被人拖著走的段凌波卻很不放心,尤其在雲掠空的臉色這麼難看時,他很擔心雲掠空會不會理會這個傷重的女人。
盯著指柔的雲掠空並不答腔,讓得不到響應的段凌波更是放心不下。
「走啦,別管那麼多閒事了。」宮上邪才懶得理會帶來的人會有什麼遭遇,使勁地拖著段凌波離開。
雲掠空思緒悠晃不定地看著靜躺在他面前的容顏,見她緊蹙著黛眉,雙手的指尖用力地緊握,那日他曾在朝陽下見到的如雲實發此時看來不再秀麗炫人,反而緊貼著她的臉龐,胸前的血潰更是泛慢了她大片的衣裳,顯出她的狼狽和嬌弱,但她頸間繫掛著的那塊彩玉,卻是絲毫未損。
他伸手取來自己的雲玉,低首審視這種能讓人生生死死的彩玉,一種幽微的僨怒和不情願的感覺,爭先恐後地湧上他的心頭。
耳邊漸漸變得安靜無聲,指柔深喘了一會兒調整體內陣陣不適的感覺,努力睜開眼想看清四周的變化時,一塊極為相似的彩玉便映入她的眼底。
雲玉?她不敢置信地在那塊彩玉的上頭讀出它的名字,那遠在天涯不知該如何尋找的彩玉,此刻就近在咫尺。這一切都來得太快了,她還不能接受一個事實,另一個事實又急著向她報到,她還沒有收拾好傷心,就必須來面對這個擁有雲玉的人。
濯雨小聲地在沉思中的雲掠空身邊提醒,「少爺,她醒了。」
雲掠空瞬間捉回漫飛的思緒,面無表情地打量指柔一臉難以接受的表情。看見包紮她傷口的布巾微微滲出血絲時,他屏息暗怒了許久,才終於不情不願地啟口。
「進來。」
指柔還沒聽仔細他的話意,就見他轉身大步離開。她急忙地滑下板車,試著想跟上他,卻忍不住胸前那股揪人心的刺痛,腳下一個踉蹌,撫著胸口嘔著絲絲血水。
「少爺?」濯雨跟在他的身邊,一邊回頭看那個跟不上的女人。
雲掠空充耳不聞,心緒雜亂地踩著又重又大的步伐逕自往門裡走。
「你不救她?」濯雨地像段凌波一般很擔心他會出爾反爾。
雲掠至止住步伐,似是考慮了許久才又轉過身來,但當他的眼眸再度滑過指柔身上用來包紮傷口的布巾後,他又兩眉帶怒地一斂,轉身不再回頭。
「關門。」
★ ★ ★
晌午過後,幾縷淡雲飛掠過深幽的山嶺,不一會兒,巨大的雨點便不留情地自黑黝的天際嘩啦啦地撥下。
被單獨撇在門外的指柔,三日來,只是委頓地靜坐在門前不走不動,即使像此時天降雨水,她仍是任由滂沱大雨鞭打著不為所動。如蟻嚙的刺痛縱橫在她的背上,她的身子早已麻木,也不再覺得受傷的胸口會疼。
在迷茫的雨勢裡,她執起頸間的彩玉,白細的尖間輕撫過彩五上頭的雨水。
極度的孤寂感在她的胸中充斥著,久久不能平息。原本,她那無風也無雨的世界,就像流雲般在轉瞬間消逝而去,一切的恩怨是非,都網羅在這塊美麗剔透的小小彩玉裡,但她卻無法怨恨這塊讓她家毀人亡的玉。說來,這玉又有什麼過錯呢?錯的,還不都是那些想得到它的人?
也許是這些雨絲代她流出了所有的淚,這些天來,她對所發生的一切在感觸上已漸漸變得模糊了,風家落至這種下場,此刻她並不覺得特別淒怨和悲涼,因為她還有一件必須做的事。
她還記得爹娘的交代,雖然至今她們不明白,但她必須帶著風玉找到雲玉,並且留在他的身邊不離開。如今她是找著雲玉了,而她也可算是沒有離開雲玉主人的身邊,只不過,他們之間有著一段距離。
由雲掠空的語氣聽來,他似乎並不樂見她的到來,而且他望著她的眼眸也與初時見到的不同,他變得遙遠而冷漠,甚至可說是帶著點不知名的憤怒……令她有些心酸、有些失落,像是心裡少了塊東西似的。
即使是這樣,她也不能走,已經無處可去的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到什麼地方去,為了胸前的這塊風玉,她得照著爹娘的命令待在這個地方。
聆聽著屋瓦上陣陣拍打的雨滴聲,在屋外頭的指柔雖是不在乎,但在屋裡頭的濯雨和輕煙,可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濯雨對一旁的輕煙搖搖頭,催促輕煙再去和那個答應了人家,卻又把人撇在門外的主子溝通。
輕煙不自在地咳了咳,「少爺,那個……」
「她還沒走?」雲掠空接過傲霜手中的絨布巾,擦著手中白光鑒人的長劍。
「還在外頭坐著。」輕煙長長地歎了口氣,對於這個可以袖手旁觀到底的主子沒辦法。
「幾天了?」雲掠空經撫著銳利的劍身,一時也想不起來她在外頭待了多久。
「已經三天了。」濯雨忍不住要插話,「少爺,那位風姑娘的身上有傷,這樣讓她在外頭淋雨……」
雲掠空突然停下手中拭劍的動作,指柔那張無血色的臉龐,和她忍耐著身上傷勢疼痛而緊握雙手的模樣,忽然竄進他的腦海裡。她那淒楚無依的模樣讓他有一刻的不忍,但他又迅即想起拖引著她的板車而來的宮上邪……
「少爺?」濯雨看他思考的模樣,還以為自己感動了他。
雲掠空自鼻尖哼了一聲,又自顧自地取來另一柄劍擦拭打光。
「你不是答應段凌波會妥善照顧她嗎?」濯雨不肯氣餒,再接再厲地想打動他的心。
雲掠空淡淡撇清,「我只答應宮上邪留下她,可沒答應過段凌波任何事。」
「可是宮上邪會帶她來找你,不就是希望你能收留她?」一旁的輕煙也忙不迭地加入請求的陣營。
他朗眉一挑,「我記得我並沒有答應宮上邪該怎麼處置她,她愛枯等在外頭、不在乎自己的死活,這該與我有關嗎?」
「但她的身上有風玉啊。」輕煙不死心地提醒他外面的女人可不是一般來向他求劍的人。
「那又如何?」
「宮上邪說過你的主子──」輕煙猶喋喋不休地說著,冷不防一柄冷劍已直指他的喉間,讓他及時打住下面的話。
雲掠空瞇細了眼眸,「別在我的面前提這個人。」
「是……」
細密的雨聲本就擾得他頗煩躁了,加上又有人一再在他的眼前走來走去、不時地望著外頭,而那令人厭的人名又在此時跳出來,讓心思紊亂的雲掠空再也坐不住。
「少爺?」靜靜在一旁服侍的傲霜不明所以地看他把劍一扔,便獨自拍開門快步走向外頭。
雲掠空抹去迎面而來約雨絲,悄聲走至指柔的面前,低首凝視可以在他門外撐三個日夜,依然不離開門前的她。
天際昏昏沉沉,雨絲飄飄蕩蕩,雨中的她,在此刻看起來格外像是一種……誘惑。
她身上的衣衫在雨勢下已濕透,像層薄紗似地緊貼著她的肌膚,一身的血污早被大雨沖淨了,而她開眼坐在地上的模樣,看來是那麼地無助,看來是那麼地脆弱而疲憊,似是需要一雙臂膀為她撐持似地,需要有個人來……雲掠空微微一怔,氣息不禁緊縮起來,眼眸更顯得烏黑憤怒。
她可以輕易的勾引一個男人的神智,一如那日在湖畔所見時的一樣,不需言語、不需裝扮,她可以輕易地就勾引他。
他的手探向她的口鼻,她的氣息幽幽,舒緩而孱弱,看來再也撐不了多時。他再以指勾起她的臉龐,看她悠緩地扇動眼睫,眨呀眨地露出那雙水盈盈的眸子。
「你要在這裡耗多久?」雲掠空在她的視線漸漸集中時,托高了她的下巴問。
「我不知道……」指柔困難地釐清思緒,愣愣地想著他是何時出現在她面前的,「我只知道我得留在你身邊。」
「留在我的身邊?」他刻意一字一句地逼近她,佻達地入侵她的視覺領域。「你想待到什麼時候?」
不斷落下的雨水,像座蒼茫而神秘的簾幕,緩緩地揭覆在他與她之間,密密的雨水阻絕了他們身邊的一切外物,顯得他們兩人之間的氣氛更加氤氳飄蕩。
指柔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阻止暈眩的自己軟倒在他面前,只覺得遍身冰涼涼的,唯有額際燙熱著。而他靠得那麼近,近得她幾乎都能看得見他瞳眸的顏色,他的氣息,淺淺地吹拂在她的臉龐上……
她的心,有些張惶,有些出乎意料的不安。
她帶著絲絲的悸動,看著他近在眼前的面容。他那俊朗深刻的臉龐上,深深吸引著她的依然是那雙黑夜般的眼眸,他微翹的嘴角、挺揚的眉峰,此刻看來都似一種陌生的情愫,在在地蠱惑著她的心房,誘它撲通撲通地急急跳著、誘她無意識地想要去靠近他。
她能在他的身邊待多久?指柔倦累地回想著腦際裡存留的話語,但在想起時,她又不知該怎麼將那句話說出口。
她忍不住別過臉,「一生一世……」
雲掠空的眼眸裡透著一絲訝然,緊盯著她側臉柔美的線條。
「如果我根本就不搭理你呢?」他一手輕滑過她的芳頰,指尖感覺著雨絲和她臉龐那份滑潤的感觸。
「無妨。」指柔的身子明顯的一抖,但很快地又鎮定下來。
「如果我要你死呢?」他漫不經心地再問,嘴角揚起一份莫名的笑意。
她轉過芳容,直直看進他的眼底,「由你。」
雲掠空的大掌瞬間擒獲她的頸項,不留情地壓迫出她口中的氣息,阻斷她所有的空氣。
「少爺!」躲在門內偷看的濯雨和輕煙都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大駭不已,忍不住齊聲大叫。
雲掠空兀自在她的頸上施力,「我倒要看看你的話是真還是假。」
指柔靜看著他的雙眼,看著他眼底的不信和不安,她知覺漸失地合上眼,不掙扎、不保留地將自己交託在他的掌心上,把生命給予這個擁有雲玉的人。既然她都已決定要將那還不可知的一生一世交給他了,那麼眼前他一個小小的願望,她何不成全他?
無邊無際的黑暗淹過來、淹過來……腦際一陣熟悉的昏眩,引領著她沉入終於能夠放鬆的黑暗裡,不再理會這世上的是是非非,和眼前這男人如何證明她話裡的真假。
雲掠空在她快氣絕之前及時住手,帶著複雜的神色,將身子癱軟的她摟至胸前為她撥開貼頰的長髮,為她拭去臉上的雨花,眼眸裡不知閃爍著什麼,讓在門內偷看的濯雨和輕煙都看不清。
他仰首看向漫天的雨水,再看向懷中的人兒時,眼神漸漸趨於平靜。他在濯雨和輕煙的瞪視下起身將她抱至懷裡,大步抱著她走向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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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掠空所居住的宅院,昔時鑄劍大爐裡日日不減的火勢,這十年來首次因某個外來因素而收薪停爐,而鑄劍房不遠處的容院,三日以來,除了端著湯藥的傲霜時常進出外,客房的門扉也鮮少開啟。
三日前從雨中帶回指柔後,往常視鑄劍為人生唯一要事的雲掠空,破天荒地放著新採來的玄鐵素鋼不熔煉,反而衣不解帶地在指柔的身邊看顧,照料著箭傷未癒又因淋雨染上風寒的她。不知是身心太過疲憊,還是因久傷多時而未治療,指柔鎮日高燒不退,時時陷入昏夢囈語的睡海裡,但雲掠空卻絲毫不感倦累,反而將照料她視為比虔心鑄劍還重要的一件事,以及專屬於他的權利。
這日,在暮色暗暗四合、晚煙冉冉升起的時分,雲掠空再一次地將想要代他照顧指柔的傲霜趕出客房,又挽起衣袖不假他人之手,自己將湯藥灌進指柔的口中,然後安坐在她的身旁,靜心等待藥效發作。
腸胃吸收了藥汁後,藥力漸漸發作,汗珠紛紛沁出指柔的額際,帶走她的瘀傷和病症,卻也免不了地引來了難以忍受的發汗燠熱。她眉心緊蹙,輾轉難寧地在床榻上翻滾,不能解釋的喘息和呻吟逸出她的口中,熱氣直往她的心頭燒,幾乎要把她整個人融化掉了……她多麼渴望有人能為她帶來鎮心的清涼,驅逐她胸口的痛楚。
驀地,絲絲冰涼的撫觸滑過她的眉心,游移至她的頸間,似順著她的需求挪移至她的胸腹,以讓人舒適的沁心涼爽鎮定了她的焦躁,徐徐地平撫令她難受的燠熱。
雲掠空靜靜地看著她的眉心逐漸舒散,身子不再翻騰亂動,累極了似地倚著他睡去,久久,她的唇瓣動了動,呢呢喃喃的話語讓他聽不清。
她又在夢中喃喃自語了。他凝眸冷視著她,雖然明知那是夢囈,聽清楚了也沒意義,但他就是忍不住想知道,這三天來,她都夢見了什麼?心頭懸念著什麼人?她那張花瓣般的唇瓣,又是在喚著哪個人的名字?
他雙手緩緩捧起她的臉蛋,湊耳聆聽她的夢語,聆聽她那像是歎息又像是哭泣的聲音,想像著她夢見了什麼,或者沉湎在過去的記憶裡走不出來……這種被排拒在外、只能猜測的感覺讓他感到十分不快,他不允許她在靠得他那麼近時,居然還夢著離他那麼遠的人和事。
冰涼的吻撲落在她的眼瞼上,極緩慢地滑落至她的唇間,貪婪地汲取她的芬芳和她所需要的空氣。
睡得十分不穩的指柔被一種窒息感擾醒,她意識不清地張開嘴大口吸取新鮮的空氣,感覺有一雙手指撥弄著她的長髮,按撫她酸澀的兩肩,催促著她醒來。
張開眼的指柔神智乍合,思緒一片混沌不明,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也不明白那欲置她於死地的他,為何會近在觸目所及之處。她迷惑地眨眨眼,覺得身體的每一處皮膚都有著極為敏銳的感覺,彷彿末著片縷似地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和他一陣陣吹拂在她臉上的鼻息。
他們之間過近的距離、交織的鼻息,讓她的神智有些迷惘又有些清明。她張大眼凝視他,發覺他的眸子深深地鎖著她的。為什麼每次她都能將他的眼瞳看得那麼清楚?他為什麼老是這樣看著她?
她眨了眨眼眸,目光自他束縛著她的眸子裡掙開了來,清楚地看見自己橫躺在他的面前,光滑的肩頭映照著他身後的燭光,身上只披著輕暖的歌被,因發汗而濡濕的衣衫,早不知被褪至何處去了。
潮熱的紅雲倏地撲上指柔的面頰,她費力地將落蓋在胸前的軟被往上拉。
「遮掩什麼?」雲掠空富饒興味地盯著她的舉動,「該看的,我早就全都看盡了。」
在他的嘲弄下,指柔更是緊揪著被單不肯抬首去看他的眼,然而他卻輕輕拉下被單的一隅,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頸間的那塊風玉。她掙扎了許久,發現他並沒有其它的舉動,才忐忑不安地抬起頭,順著他的目光來到自己胸前佩掛著的彩玉上,並保護性地將它緊握。
雲掠空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我並不在乎你身上是否有這塊風玉,世人搶破頭的八陣圖,對我來說,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這塊能掀起那麼大風波的八卦玉,在他的眼中居然這麼沒有價值?她還以為身上有雲玉的他會像其它人一般,想要將八卦玉搜集齊全,可是他欲如此不以為意?!
雲掠空任由她去驚訝,以指尖托起她的臉頰,眼神燦燦地看著她,那眼眸裡似是寫滿了東西可是又讓地分不清楚,讓她忍不住屏息細看。
他低沉又像絲絨般綿厚的嗓音,徐徐滑過她的耳際,「你留在我身邊的原因是什麼?」
指柔的思緒有一刻被他的嗓音催眠,只能愣愣地看著他的唇在她眼前張合,當她發覺他的唇愈靠愈近時,才勉強想起他剛才到底說了什麼。
「雲玉……」她清清嗓子,含糊地說出她猶記得的這件事。
聽了這兩個字,有一刻,他微微地瞇細了眼眸,但很快地又甩脫掉那份異樣的神情,托起她臉頰的指尖慢走至她的唇上,勾勒著她的唇緣。
他的神情裡帶著絲絲愉悅,「如果我的雲玉足夠換來你的一生一世,那麼你要留下便留下,只是我有條件。」
「條件?」她細彎著柳眉,以幾不可聞的聲音問著。
「在你的夢裡,可有我的存在?」他像個沒事人似地,漫不經心地在她唇邊問著,兩眼緊跟著他的手指,細細地看著她形狀美好的芳唇。
也不知是因為晚風寒冷,抑或是身軀的燥熱而造成了顫抖,他說的每句話都重重地敲打在她的心版上,一字一字地撞向她的心房,造成她遍身不可忍抑的顫抖。她不懂這個與她陌生卻又緊密相連的男人到底有著什麼魔力,為什麼每當他以這種神色接近她時,她總有種不可自拔的淪陷感,雖急於更趨近於他,但又驚惶的想要躲藏。
「想要留在我的身邊並不難。」雲掠空並不瞭解她心底的掙扎,淡淡地在她的唇邊敘說,「你只需要答應我兩件事。」
受不了這種與他磨磨蹭蹭、曖昧不明但誰也不想戳破的景況,指柔迫不及待地想解除那份心慌。
「哪兩件事?」她迅即地開口,快得連她也不敢置信。
「一是忘了所有的前塵往事,從此刻起,你只能想著我。」相較於她的難耐,他卻是顯得耐性十足,優閒的語氣裡,有著不容動搖的意味。
指柔怔愣了一會兒,思考著他的話義。她有什麼前塵往事?最近的一件往事,莫過於那銘心刻骨的家毀喪觀之痛,而他要她不去想它、忘了它?
這世上有誰能辦得到?她輕輕歎息,才想告訴他不可能時,他的眼神就像一道咒語似地束縛著她,讓她彷彿撲火飛蛾似地又被他擄獲,一顆心搖搖擺擺地拿捏不定……不,也許她辦得到,如果往後的生命是由他全盤主導,那麼要學會遺忘,可能不會是一件難事。
指柔望著他,朝他微微頷首表示默許,但當他說出另一個條件時,她又覺得,自己不該答應得那麼快。
臉上泛著一抹笑意,雲掠空以獨佔式的語氣向她命令:
「往後,當你睜開眼時只能看著我,閉上眼時,也得夢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