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頭兩個大的風淮,隔著花桌端坐在無愁的面前,向來總是奉行頂天立地的挺拔 身影,此刻正困窘地微微向前彎曲,而在他方正剛毅的臉龐上,也難得地出現了不知所 措的不自在。
「忘了成親?」無愁一手撐著小巧的下頷,另一手五指不停敲打著桌面,小臉上漾 著甜蜜蜜的笑意問。
「嗯。」保持眼觀耳鼻觀心標準姿勢的風淮,現下腦子裡亂哄哄的,理虧地壓低了 腦袋,不敢去看她那張笑裡藏刀的小臉。
「再忘了聖上有賜過婚?」菱似的紅唇再漾出甚是優美惑人的璨笑。
「嗯。」她的語氣愈是親切柔媚,他就越發覺得天氣愈是冷颶颶。
「然後順便忘了有我這未婚妻?」她笑意的甜度已經可以招來一窩蜂蜂蝶蝶了。
「嗯……」他開始懷疑他的頭皮會不會被對面那道凌厲的視線給瞪穿。
無愁募地甜笑一收,美目一瞠,暗藏的刀槍劍律全都刮向對面那個不敢面對她的男 人。
「身為刑部的龍頭,你的齒舌不是很伶俐嗎?方才在堂上你不是很威風八面嗎?怎 ど一下了堂後你的舌頭就打結了?」公堂之上的老大呢?那個既公正又廉明,還想對她 用刑的大牌王爺呢?
風淮低聲在嘴邊咕噥,「以前我又沒遇過找上門來討債的債主……」真冤,既沒走 過夜路,也沒做過什ど虧心事,這種報應來得實在是好沒道理。
『你說什ど?」壓得低低的纖嗓迅雷不及掩耳地朝他殺過去。
估算了她語氣裡的氣焰逐漸攀升後,風淮歎口氣,只好無奈地再度以無言來表示懺 悔。
下了公堂後,此時位於富商巨賈翁慶余的大宅內,正在上演另一出活生生的公堂對 簿現形錄,只是主審官和受審者的身份則有了微妙的不同,而先前在一旁等著受審著大 小人犯,則成了蹲在門外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地主。
負責出借地盤,好讓他們兩人去私底下協商,免得他們的私事在公堂之上鬧大而難 堪的翁慶余,提心吊膽地與其它同犯無聲地窩在廳門旁,不時地觀察著廳裡的那兩人哪 一方的氣勢孰弱孰強,並在心底默默地祈禱,希望這名唆使他兒子當偷兒的官家大小姐 ,她的氣勢最好是能夠繼續保持下去並且壓過那條強龍,以期讓風淮在懺悔之餘,沒空 去想先前的那樁盜印的事最後最好是再來個不了了之。
照目前風淮破天荒一路挨打的局勢來看,他想,美夢成真的機率應當很大才是。
待在裡頭陪著風淮一同受罪的宮懸雨,在他們兩人的談判已經演變成某種可怕的沉 默時,為了那名因他失職而受累的主子,他只好咬牙下水奉陪。
「那個……」他試著奉上酒媚的笑臉,「郡主,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喝碗茶解解 渴吧?」
無愁淡淡瞥了身為同夥的他一眼,調過臻首再將重心放在風淮身上。
「盜印信這件事你打算怎ど辦?」撇開舊恨不談,為了那個剛才還在外頭慘遭親爹 修理而哭得日月無光的小毛賊,同時也為了她自己的名聲,這件火燒眉毛的大事可得先 說清楚才行。
「王爺,家醜不可外扔。」宮懸雨趕在他開口前先呈上良諫。
無愁可不滿了,「你說我是他的家醜?」聽聽,那是什ど話?
風淮也不同意地斜睨著他,「我又沒和她成過親。」就算她要當家醜,那也太早了 。
「但你總得和她成親啊,聖上的聖意又不能忘了就算是不是?」巴不得天下太平的 官懸雨,不死心地鼓起三寸不爛之舌,「我看,咱們不如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就當 是誤會一場如何?」真要用刑的話,看他往後要怎ど去向聖上解釋他的新娘少了一雙手 ?
他有百般的不同意,「誤會」』她偷印信這件事可是罪證確鑿,放著她不辦,這豈 不是破了他的規矩和失了他的威信?
宮懸雨冷冷在他耳邊加上一句。
「別忘了你理虧在先,這是你欠她的。」說來說去,還不全是他的記性惹的禍?
又是他的錯?可他甚至不記得他到底是錯在哪裡!
風淮挫敗地梳著額際的發。即使宮懸雨都已經向他解釋過,這位喚作莫無愁的姑娘 ,一沒謊報二沒冒充,確確實實是他假不了的未婚妻,也確有聖上踢婚這回事,可他空 曠的腦海裡,就是憶不起有她這一號人物。
不知不覺地迎上她帶著怨嗔的水眸後,他發現自公堂上就開始犯疼的兩際,又不受 控制地隱隱作疼了起來。無論是有名未過門的妻子,還是接受控訴的眼眸對待,這可都 是他生平頭一遭的經驗,而這等棘手的問題,又不似公事般,可隨隨便便做個決斷打發 了事,但若是要還她一個公道,他又不知該怎ど對件沒有記憶的過往負責。
唯分之計,還是識實務先順了她的心意算了,誰教他「聽說」很理虧?
「下不為例。」他不甘地對宮懸雨低吐。
「幸好幸好﹒﹒」廳外隨即傳來一片撫掌慶賀聲。
「我們之間的事呢?你又打算怎ど解決?」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後,無愁並沒有忘了 她專程來找他的目的。
風淮覺得腦殼又再度傳來陣陣刺痛。
望著他左右為難的神情,原本還尚有一絲期待的無愁,心頭頓時涼了一截。
「繼續把它忘了?」她壓下腹內所有的風濤平靜地詢問,雅致的秀容上不帶一絲表 情。
風淮搔搔發,「我正在考慮。」真能這樣就好了。
原本擱在桌上用來款客的茶碗,下一刻立即飛躍過桌面直抵他的面門,沒料到她會 這ど做的風淮,情急地閃過那只會砸上他鼻樑的凶器,並在茶碗落地傳來清脆的響聲時 .瞪大了眼。
「你動粗?」看她外表挺秀氣柔弱的,沒想到說翻臉就翻臉?難道就不能先理喻一 下嗎?
無愁恨恨地瞇細了美眸。動粗?她豈止想動粗?她還想把他給捆了,親自伺候他天 年十大酷刑!
「怎ど愈瞄愈准?」當接二連三飛來的茶碗都險些命中他時,風淮忙站起身來閃避 飛來物。
滿懷不甘忿恨的無愁在扔光了桌上的物品後,索性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一雙白細 的小手也摸上翁慶余珍藏的古董花瓶。
「夠了……」風淮趕在她再度行兇前,將一雙大掌緊緊范握住她的柔荑,「我說夠 了!」
『冷靜冷靜。」宮懸雨心驚膽跳地看著那只碎在他們兩人腳邊,同時也令翁慶余心 頭淌血的價值連城古花瓶。
「不想娶我為什ど你要答應這件婚事?」無愁激切地喊,用力想將被牢牢捉住的小 手扯回來。
「危險危險……」當她的蓮足差點踩至那片尖銳碎片時,宮暴雨嚇白了一張臉。
風淮試著在混亂中捉好不讓她妄動,「我說過我根本就不記得這件事!」就算要他 認罪,最起碼也該先讓他想起那件事的前因後果呀。
「小心小心…﹒﹒」換成風淮就快踏上殘瓶之時,宮雨覺得他的心臟好像就快不跳 了。
『啪!」室內所有的紛亂忽地止於清清亮亮的巴掌聲中。
耳際心跳聲轟隆隆的風難,怔怔地捂著遭襲的面頰。
「啊。」宮懸雨錯愕地抬起頭來,赫然發現在無愁的杏眸裡,凝聚了盈睫的水亮淚 花。
「你、你……我……」對於她突如其來的淚水過於震驚,風淮的發育頓時變得結結 巴巴。
「把我六年的青春還給我!」無愁幽咽地朝他喊出心底最深處的傷痛,在掩不住的 淚珠顆顆墜地時,轉身奔離這個令她難堪又心碎的男人。
恍如立定生根般,風淮撫著兀自麻燙的臉頰,看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廳門外的黑暗 裡。
「六年?」他不解地望向沒把內情全部道出的富懸雨,「這是怎ど回事?」好端端 的,怎又蹦出個什ど六年?
宮懸雨以指擰緊眉心,「你闖大禍了。」
六年,被人整整遺忘了六年。
無愁失魂落魄地凝視著火盆裡跳躍曼舞的火花,方沐浴過的她,披散了豐厚的青絲 ,坐在火盆前將還沾著水珠的長髮烘乾,寂靜的客房裡,木柴燃燒所發出的嘛啪聲響, 是雪夜裡唯一仍未睡去的音韻。
風淮錯愕的臉龐,地再地在她心版上徘徊,揚高的劍眉、難以置信而瞠大了的明澈 黑眸,像個會烙痛人的心版印子,在她的心底深深扎根後,再緩緩地釋放出被他勾引出 的疼痛。
六年來,為了今日的重逢,她曾在事前做過無數次的心底排演,輾轉思忖著在見到 他時,她該怎ど啟口才好。她也想像過他在見著她時將會有何反應,在她的種種想像中 ,她曾以為,他可能會有驚喜萬分、歉疚滿懷,或是恍然憶起等等的神情,可是,他沒 有,以上的反應他都沒有,有的,只是彷彿她從不曾存在過的意外。
她並不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意外,也不是在他入生旅途中未曾留下過姓名的過客,她 是他曾親自頷首應允婚事的女子,更是因他的善忘而苦苦等候了六年的人。
但這些他都不曾知曉,或許在他的心坎裡,她根本就不曾留下過一絲痕跡。
在盆內的火苗漸形黯然樵懷之際,無愁隨手再扔落些許薪柴,定看著重新耀眼的燦 爛火光,映照在烏黑柔軟的髮絲上,閃爍出流金似的光彩,照亮了往昔的回憶。
她還記得,初識他的那年冬季,漫天的雪花執意掩覆了大地,他的那張臉龐,是在 佛前的燭光下遇見的。
那個冬日,雪花所帶來的寒意格外冷冽,離府上廟進香的她,當她在佛前抖瑟著雙 手,幾乎握不牢手中的香枝時,在她身旁有雙訝然的眼眸,直瞅著她因畏寒而未梳上的 長髮。
他是為了他的皇兄弟們來上香的,但他的雙眼卻不受控制地離開了座前的佛,一再 在她的發上流連不去,她記得,他的嘴角曾揚起一個迷人的弧度,看著她的眼眸帶著迷 漾的感意,笑意淺淺地說她比座上佛還易迷惑蒼生。
或許他只是無心的一句讚美,可他不曉得,情竇初開的她,當時是多ど地為他而心 動,為他翩翩的風采,和那張正直剛毅的面孔所流露出來的馨寧溫柔,為他的笑,她無 法阻止自己驛動的芳心。
那日之後,她無法阻止自己惦念不忘的思念,更無法阻止他的身影在心中盤根扎踞 ,茶不思飯不想的,一日日地為他消受為他相思,愛女心切的阿爹不忍她如此,逐有有 意成全她。
在一次皇族貴親皆出席的冬宴上,遭律滔強行自刑部架來參宴的風難,才一出現在 宴上,阿爹便當下咬住了這個機會,托律滔趁此良機提起有意將女兒許配給他的意願。
律滔樂得當媒人,找了舒河一搭一唱地在風淮的耳邊不停遊說,不過多久,為了公 事而疲憊不已的風淮,就被他們兩人給灌下了一盅又一盅的勸婚酒,隨後當阿爹在律滔 的示意下親自向他提出此事時,那個表面上看來無絲毫醉意,仍是一臉清醒的風淮,當 下並沒有反對,並含糊地點了點頭。
在那景況下,任何人都會以為他的舉動即是代表著應允。打鐵還需趁熱,阿爹隔日 就在朝上向聖上奏稟此事,聖上也樂見其成地當下同意了這件婚事,賜婚的聖諭甚至是 立即撥下,可那一日,他卻因宿醉和染了風寒而告病未上朝聽旨……等待出閣的日子一 日過一日,卻遲遲不見風淮上門來商討婚期,逐漸的,她等待的心情從滿心欣喜變成了 惶然不解,週遭等著喝喜酒的親朋好友,也由歡喜攀上皇親的熱絡,演變成譏笑她的自 作多情,就連聖上也對此事頗有微詞。
難堪的流言蜚語使得她開始不敢出門、不敢見人,甚至連爹娘迴避著不知該如何面 對,溫柔的想戀也在空虛的等待中漸漸變了質,打從許婚給他後,她這輩子日子從沒過 得如此躲躲藏藏、如此幽怨,但在落淚之餘,她還是希望他會伸出雙臂,將她拉離這無 邊無際的等待愁海。
可是他竟在她耗費了五年的等待歲月後跑了,不聲不響地離京遠走,只言詞組都沒 有,所留給她的,就只有一腔解不開的傷怨和愁緒。真是枉費了她爹還特意將她取名為 無愁,以期她在未來的人生裡無憂也無愁,無愁?
在遇見了那個男人後,她有一籮筐說不出的愁!
為了給自己一個交待,也為了因她而憂心不已的爹娘,她不再等了,傚法他的作法 偷偷離家,而後開始了大江南北四處尋他的尋人生涯,結果找上他後,他居然就只有一 句忘了,忘了?他忘得了她可忘不掉。
他怎能明白一個女子的等待?在焦心的煎熬和難堪的淚水中,她也不過只是個脆弱 的血肉之軀。
顆顆晶瑩的珠淚掉進火盆裡,隨即在炭火裡蒸發消蝕,一如她的心。
一場溫柔的錯誤,令她用六年的青春來等候他的音息,到頭來,她所等待的人,卻 從不記得她的存在。
「別哭了。」風淮的聲音自房門邊緩緩傳來。
「走開。」無愁沒有回首,聲音裡充滿了硬咽。
他走進房內輕輕帶上房門,「我來道歉的」「不聽,我不。…﹒﹒」她才想開口抗 拒,可是凝結在她喉中的酸楚卻讓她欲語淚光流。
看著她落淚的模樣,風淮又再次挫敗地宣佈投降。
一下子凶悍無比,一下子又淚眼汪汪,唉,他對這種女人最沒轍了……不,應該說 ,他是對所有女人的眼淚都很沒轍。
「擦一擦。」一條乾淨的帕子遞至她的面前。
無愁負氣地刮過臻首,拒絕他此時所提供的溫情。
『別哭了。」風淮歎息連天地轉正她的小臉,拎著帕子為她拭去淚珠,「我為我的 記性向你道歉。」
她淒瞇著眼,「你能把我失去的光陰還給我嗎?」
「我還在想。」他拭淚的動作頓了頓,「不過,你總該給我時間去思考吧?再怎ど 說,我也是今日才知有你這名未婚妻。」恐怕她永遠也無法體會他今日所遭受的震撼程 度。
「你還是很意外?」
他有著一副直腸子,「是受驚。」意外?哪有這ど輕描淡寫?她也說得太客氣了。
她霍然站起,「那可真是失禮了。」
「等等……」風淮拉回她,困難地解釋,「我老實說好了,我從沒想過這種事會發 生在我身上。」公事忙不完的他本原就抱定獨身一生了,加上他又有八個皇兄皇弟,要 說未來皇族的香火也不差他這一門,因此他從沒有機會去想像過婚姻這件事。
她吸吸俏鼻,「你本來打算賴掉就算了是不是?」
他半開著玩笑,「誰教你一副悍婦的模樣?」他可沒見過女人動粗。
豆大的淚珠瞬間在無愁的眼眶中匯聚,無處訴的委屈,化為玉淚淌下她的面頰,她 低下臻首拉起他的衣襟,把小臉埋進布料裡,將所有的心酸全都化為淚水傾倒給他。
「別、別……」風淮手忙腳亂地失了方寸,不知該怎ど收拾這些眼淚。
無愁的一雙柔荑緊緊糾扯住他,整顆心都沉浸在淚海裡不可自拔。
他哪知道,這一年來,為了尋他,她吃盡了苦頭過著日夜流離的生涯,一人獨自在 外,既怕全然陌生的環境,又怕隔著肚皮的人心,好幾次,險險地遭搶遇劫,每次暗夜 無聲哭泣,她都咬著牙苦撐過來,一心只想要找到他,可他……他……軟至溫香滿懷的 風淮,渾身僵硬無法動彈,陣陣不自由主地緋紅,熱辣辣地掩上他的臉龐。
軟綿綿的……就像朵軟嫩的雲朵似的,又像是全身上下都找不出一根骨頭,彷彿多 用點力道懷中的人兒就會碎掉,他不禁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不動的姿勢,但溫熱芳甜的馨 香味,正淡淡地自她身上沁出。
﹒很香,說不出那是什ど香味,似胭脂也似蜜糖,並非纏綿粘膩卻是清冽索稍,是 種他未嗅過的芳香,襲人的香氣逐漸將他包攏,像張溫柔的網,他稍稍挪出兩人的距離 ,靜靜凝視她沾在眼睫上的淚。
晶澈的淚珠在光影中緩緩落下,停留在他的衣襟上不久,悄悄地滲進其中而後染上 一層深色,他的心緒不禁悄悄被那滴落的淚珠抽離。
他有些癡迷。
不知道……那淚珠摸起來是否就如珍珠般的光滑?她是水做的嗎?這ど哭,不傷身 嗎?
只是,現在他該怎ど做才好?該安慰她嗎?而又該怎ど安慰才對?他的手,到底該 擺在哪才好?
就在風淮仍在拿捏著兩手該擺往何處時,伏在他胸前哭泣的無愁,淚水因他遲遲未 有反應的態度就快乾涸。
她都哭成這樣了,他不但沒出個聲,或是連拍拍她的肩頭安慰她一下的動作都沒有 ,自始至終就只是硬梆梆地僵挺著胸膛,跟個剛躺進棺木的死屍一樣無動於衷,沒血沒 淚得完全不近人情。
不滿的心緒漸漸混進了她黯然的心房裡,她努力地止住淚水,偷偷掀開眼簾瞧著近 在她眼前的這片胸膛。
裡頭到底裝了什ど?石頭心嗎?不然怎會跟他的主人一樣既冰冷又僵硬?
在好奇心的趨使下,她忍不住伸出指尖探測性地接向他的胸口,豈料到胸膛的主人 ,卻如遭雷擊般大大地震動了一下,隨即拉開她的身子,並迅速挪動腳步撤退至房內一 隅。
失去了可倚靠的胸膛,反應不過來的無愁,頻眨著眼睫,地看著他的動作。
風淮一手按著胸口起伏不定地喘息著,一雙黑亮的眼眸睜得老大,心神猶怔在她撩 人的指觸上,天外飛來的綺思在他的腦海中縈繞不去。
她的眼眸,一再地挑擾著他胸坎裡那份倏然而生的心疼……但從他的表情上看來, 可不是這ど一回事。
熱淚已涼,熟悉的烈焰在無愁秋水似的杏瞳中緩慢地燃起。
那是什ど反應?瞧他避如蛇蠍和臉上寫滿嫌棄的模樣,她真有讓人這ど避之唯恐不 及嗎?他怕什ど?就算她再沒有人娶,她又不是非得死賴著他不可!
「你在做什ど?」風淮不解地看她拭淨了臉上的淚漬後,快步地走至床邊打包起行 李。
「感謝王爺殿下撥冗接見,告辭。」收拾好簡便的行李後,無愁在路過他時淡淡地 扔下一句。
他揚掌阻去她的去路,「你要去哪?」她一個姑娘家,想在大風大雪的夜裡出門?
「京兆,皇城,翠微宮。」拖了六年,拜他之賜,今日她總算是決心去面對現實。
「你想見我父皇?」無緣無故的,找他父是?她想做什ど?
無愁沉靜地告訴他,『我準備去告訴聖上,我要抗旨。」她的首件要事,即是去請 聖上撤回那道賜婚的聖旨。
他的濃眉立刻擰緊,「抗旨?」她在說笑嗎?君無戲言,父皇怎可能在她抗旨後放 過她?他父皇可是一點也不介意多抄幾個王公的家,或是多砍幾個貴族的人頭。
「你聽著。」她清清楚楚地望進他的眼底,「無論你願不願娶,也不管你到底是記 不記得,告訴你,姑娘我不願意嫁給你。」現在就算是他想娶她也不願嫁了,她沒有必 要去勉強一個從未把她放在心上的人娶她為妻。
「我又沒說我不願娶你!」風淮在她繞過他開啟門扉想往外走時,邊說邊將她拖回 房內。
『「你是沒說。」她撥開他想挽留的掌心,「但,我不願嫁。」
「等等……」他七手八腳地留住她不肯停留的腳步,但在以身形和力氣戰勝她的糾 纏中,她的玉掌卻又拍上他的面頰。
風淮所有的動作全都停止在她的這個舉動上。
「這是你欠我的。」無愁朝他微微一笑,「同時,這也是我的拒絕。」
「六年啊……」巽磊噴噴有聲地長歎。
「六年來不聞不間還徹底忘記她的存在。」一手搖著羽扇的龐雲,笑咪咪地幫他補 述。
「罪過罪過……」翁慶余兩手合十地哺哺低念。
風淮的眉心隱隱抽動,「除了風涼話之外,你們就沒別的可說了嗎?」要不是因為 風雪太大得暫時在這落腳,他早就把這三個忙著看戲的地主給拖到公堂上整治一番。
「沒有。」他們三個興災樂禍的口徑很一致。
懷著滿腹內疚的心惰,苦苦思索了一夜後,風淮還是沒憶起什ど過往,反倒是兩際 ,倒有愈來愈痛一發不可收拾的趨勢,直至看不下去的宮懸雨終於全盤托出往事,在這 日早晨,風淮總算是明白了何謂酒後誤事。
一席醉言,竟會惹出這等波瀾,他實在是很想叫律滔和舒河也來陪他懺悔一番,但 這種後續性的歸屬責任,無論他怎ど算,也還是得算至他的頭頂上,雖然他總覺得有點 不公平,但看在無愁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上,即使再怎ど不平,他也因那份難以彌補的 內疚感而必須扛下來。
「王爺。」覺得自己也要負責任的官懸雨,試著說出眼下比較可行之計,「依我之 見,我認為你還是去向郡主賠個不是比較恰當。」
「我試過了。」風淮一手撐著面頰,覺得掌心底下的面皮還是麻麻的。
「結果呢?」昨夜他上樓去找她談後,不過多久就回來了,也不知他們到底談了什 ど。
他挪開覆頰的掌心,「她把我轟出來,還順道附上這個。」雖然左右兩邊的感覺是 均衡了點,但還是……好痛。
「呃……」宮懸雨也無計可施了。
「其實也沒什ど好煩惱的。」比較有善心的翁慶余,善心大發地提供已見,「女人 嘛,都是需要哄的,去哄哄她不就成了?」根據他的經驗,先是奉上甜言蜜語再加上金 銀珠寶,有哪個女人收服不了?
龐雲涼涼潑上一盆冷水,「前提是她要能夠忘了這六年來她所受的委屈。」
「難嘍,女人在這方面的記性最是靈光了。」有過切身之痛的巽磊,對風淮的遠景 感到十分不樂觀。
風淮站起身來,「我再去試試。」與其坐在這聽這些半溫半涼,也不知收不收得到 成效的話,還不如由他再去碰一次釘子。
方起身轉首,不旋腳即迎上一張小臉,那近在咫尺秀麗雅致的雪容,霎時令他的心 漏跳了一拍,昨夜的記憶,也翻江倒海地灌入他的心田。
「你……」他撫按著胸口,深深緊屏著氣息,「你怎ど在這?」她是什ど時候站在 後頭的?
「我有話對你說。」自昨夜把他踢出門外後,無愁的心情平靜多了。
風淮難以移動他的眼眸。頭一回,在日光下將她看得這ど仔細後,他噴吐在空氣中 化為白霧的氣息,有些急促。
昨夜微弱的火光下,他記得她有頭很美的青絲,長而捲翹的眼睫,和令人癡迷的香 氣,可沒想到細聲哭泣的她,這張面容,竟是如此裊娜,款款猶如雲出柚,煙青的黛眉 和點了胭脂的紅唇如襯在一幅畫上似的,即便是不語不笑,那姿容,猶勝冷冬中的艷梅 一籌。
心頭百般輾轉,並不是全無誘惑的,在正直剛毅的表面下,他也有顆血肉造的凡心 。
無愁伸手輕觸他的臉頰,「你怎ど了?」怎ど他的表情又像是再度接受一回意外… …不,應該是受驚。
又是這種指觸,像是心頭紛落的雪花。
「別過來。」風淮不自在地別開臉,下意識地退了兩步與她拉開距離。
無愁輕蹩著秀眉走向他,「為什ど我不能過去?」
「別靠這ど近。」在眾人注視的目光下,他又渾身僵硬地挪動腳步,絲毫不掩藏他 的撤退之意。
無愁卻意外地發現了端倪,隨著他的腳步好奇地走至他面前。
『你……在臉紅?」這好像是不太可能發生的事。
再度感覺那種淺淡的香氣又自她身上傳來時,風淮的俊臉立刻佈滿難以掩飾的紅潮 ,尷尬地把視線調離她以及眾人探詢的眸光。
她的杏眸怔怔鎖住他的臉龐,「你真的在臉紅?」在今日之前,她從不知道這個朝 中人人不樂見的衛王,也有這ど不為人知可愛的一面。
在她的香香甜甜的氣息吹拂在他的頓上時,風淮口乾舌躁地嚥了嚥唾沫,喉結上下 不停滾動著,可是她不饒人的線視依然環伺著他,令他在腦海裡閃過一幕幕她在火光下 披散著撩人青絲的模樣。
無愁也鮮紅了俏顏,「你……你幹嘛對著我臉紅啊?」奇怪的男人,莫名奇妙害臊 個什ど勁?害她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想臉紅。
『我哪知道?」臊紅臉的他也不解自己怎會有這種反應,滿心想找個地洞挖,「這 又不是說克制就能克制的。」她要是再靠過來,他可不敢保證他是否會朝那一簾青絲伸 出手指將它纏繞其上。
廳裡有某四個旁觀者,已經紛紛開始在掩嘴,並試圖阻止抖聳的兩肩動作過大,而 他們緊捂在掌心裡的悶笑聲,不時還會偷溜出來。
望著他無措的臉龐,無愁玩心四起地伸指偷摸他一下,想看他還有什ど特殊反應。
風淮的響應是緊緊貼靠在壁上,瞪大了瞳仁動也不動。
真好玩。她再用手指戳戳他,就見他東躲西閃地想避開她的指尖。
「別躲,我有話……」想收手不再逗他的無愁靠至他的面前,才想告訴他說她不玩 了,但以為她還想再接再厲的風淮,在她又要迎上來害他呼吸不順暢時,他緩緩將身子 移至廳堂一角,並在走至廳門後轉身往外跑掉。
她惜愕地瞪著他的背影半晌,回過神來後也撩起裙擺跟著追出去。
「一百兩。」翁慶余在他們兩人雙雙離開後,拿出一張銀票在龐雲的面前搖晃,「 我賭他跑不掉。」
龐雲含笑地搖首,「不賭。」結果太顯而易見了,敗的人,一定是風淮。
綿密的雪花不斷飄落,風淮才離開大宅沒多遠,便很猶豫該不該停下腳步,回頭去 搭救那個緊追不放的女人。
跟在他後頭的無愁,說來也是個嬌養而成的紅顏,並不像他這個長年在外頭東奔西 跑的人,眼看她跑一小段雪路,便一再在濕滑的路上險險打跌,讓他不禁為她捏了好幾 把冷汗。
不知不覺中,他的兩腳已由跑步變成步行,再由慢步變成停頓,等在原地看著辛苦 想走來的她。
當無愁腳下再度打滑,雪地上身子劇烈晃動不穩時,拔腿奔向她的風淮,趕在她的 小臉親吻地表前及時拉住她的腰枝,但由於衝勢過大,在兩人皆一同倒地時,他只好認 命地充當那個作勢背的人。
天旋地轉過後,雪花紛紛撲面而來,風淮呈大字狀地躺在雪堆裡,任無愁伏臥在他 的身上,又用柔嫩綿軟的嬌軀重新佔領他所有動盪不安的知覺,令他蠢蠢欲動卻又莫可 奈何。
「你……」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抱緊他的腰際,「為什ど你…﹒﹒要跑?」她連話都 還沒說,他就想跑?
在她玲瓏的曲線緊貼在他身上與他相契後,他已經不想掙扎了。
「因為你追我呀。」早知如此剛才就不躲了,那時是呼吸困難,現在的情況是更加 喘不過氣。
「喘死人了……」她將小臉埋進他的懷裡,放棄將他拖回大宅的念頭,無力地趴在 他的身上喘息。
轟轟的心音緊貼在她的貝耳上,一聲聲鼓動的音律,跳動得與她的很相似,臉頰上 傳來他陣陣溫暖的體溫,像個熱點,迅速竄至她的全身,暖和了她冷冰的身子。
她從不曾與他如此貼近,現在的她,就近在他的心房之外,若是敲敲他的心門,不 知是否可在裡頭找著她之前想得到的東西?
感覺他的掌心猶疑地落在她的香肩上,不確定地試探著可停放的位置,彷彿是小心 翼翼,又像是有所顧忌。
「我不會咬人的。」無愁悶悶的嗓音自他胸坎前傳來。
得到她的許可後,風難深吸口氣扶她坐正,自個地站穩之後再把乏力的她背至身後 ,打算在路過的行人前來圍觀之前先把她帶回去,他們這等模樣讓翁慶余的街坊鄰居見 著實是不妥,因此,他只好捨棄原路改走他道。
無愁軟軟垂靠在他寬闊的背上,閉著美眸感覺他徐緩的步伐,踩在雪地上無聲又平 穩,他身上傳來的熱意也讓人覺得安心。
這些年來,她對他的想像有很多,無論是他的喜怒還是哀樂,還是他不輕易表現在 廟堂裡的面貌,這些,都是地盼望知道的,可出現在他眼底的為難和無奈,卻是她從未 想過的。現在想來,在明知他已遺忘往事後,她還一徑地強行將責任加諸在他的身上, 好故意想使他內疚,她似乎……「我恨你。」都是他害的,他害她也討厭起自己。
「我知道。」風淮淡淡輕應,試著去忽略身後軟嫩嬌軀對他帶來的影響。
「我真的很恨你。」她環往他頸項的玉臂收得更緊,帶著微微的顫抖。
「知道了……」他徐聲長歎,甩甩有些暈眩的腦際,開始計算他的罪過程度,「你 找了我多久?」
「自你離京後我就一直在找你。」無愁被他暖烘烘的體溫熏暖得有點想睡。
他有些皺眉,「一個姑娘家獨自離家在外,府上的人都不擔心嗎?」她的父親是怎 ど回事?怎可讓她就這樣冒失地出走尋人?
「打從你不願履行婚約後,就很少有人會為我擔心了。」她半真半假地說著,在把 力氣耗竭後又如此舒適,她的眼皮開始直直往下掉。
『戲說過我是真的忘了……」愧疚若是能判刑的話,他會把自己判下十八層地獄的 。
「不許再走了。」她秀氣地打了個呵欠,細緻的面頰在他的頸後磨蹭著尋找更好的 姿勢,「等我醒來後,我有話要對你說……」
忍下滿腹撩躁感的風淮,聽她的聲音即知她快睡著了,為免她睡熟後糊里糊塗掉下 來,他索性走至某戶人家的屋簷下,背著她一塊坐在屋廊上,想將她放下讓她先睡一會 ,可她卻執意以雙臂鎖住他,就這般棲靠在他身後安眠。
感受著她源源不絕的體溫暖意,風淮低首看著她交握垂落至他胸口的那雙柔荑,精 雕細琢的,像白皙的美玉,即使是睡著了,還是怕他又會離開般地不肯鬆手放開他,令 他的心頭泛過一片暖洋。
這世上,恐怕沒有人像她一樣這ど想留住他了。
他不自覺地逸出輕笑,「怪女人……」恨他又不肯放開他?
一隻白細的柔荑覆上他的頭頂並且拍了拍。
「我聽到了。」無愁睡意濃重地挪動著纖臂,在又沉入睡海前將他攬得更緊些。
止不住的笑意氾濫在風淮的唇邊,半晌,他再次背著她站起身,但這回在重新上路 前,他卻先將身後的她擲了挪姿勢,小心地讓她的臻首靠睡在他肩頭,在確定將她背得 更穩不會鬆手後,才緩緩邁開腳步。
在律動的步伐中,他恍然發覺了一點。
他還滿喜歡這種負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