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心忡仲的男音滲入戀姬的思緒,她拉回漫遊的心神,雙眼定在坐在她面前,捧著 不知名野花來向她獻寶的野焰。
野焰,她排行第八的皇兄,十歲喪母后,父皇便將他送去鐵勒的身邊交由鐵勒教養 ,多年來隨著鐵勒走過大江南北,看遍無數戰火兵戈,也是除了她外,另一個較為接近 鐵勒的人。
可是跟在鐵勒身邊這麼久,他身上並無半分鐵勒的氣息,開朗樂天的他,一點也不 像深沉憂鬱的鐵勒,在被鐵勒的陰霾所籠罩住的鐵騎大營裡,他像顆能夠照亮大地的燦 陽,有他在,就有歡笑和溫暖,自她來到鐵騎大營後,每回來看她,他總會捧來摘自野 原上的花花草草博她歡心,讓她在感動之餘,也格外想多和他親近一些。
「來,像我一樣笑一個。」在她又神遊天外天去之前,野焰對她笑咪咪地咧大了嘴 。
望著那張極為肖似女人的臉龐,戀姬想了想他方纔所說的話,再誠懇地告訴他。
「你長得很美。」多年不見,頭一回鐵勒帶著他來見她時,她還以為鐵勒私下偷藏 了個大美人。
「噗!」舉例失當,站在野焰身後的冷滄浪,忍不住噴笑出聲。
長得一張美女臉的野焰很想淌淚,「小妹……」居然連她也這麼說。
「今日你不必帶兵出營嗎?」幾個月下來,她已經多少摸清營中一些事了。
「我才剛回來……」他疲憊地捶打著肩頭酸痛的肌肉,「二哥存心想累死我。」為 了尋找大軍所仰賴的水源,他已接連著三個日夜沒睡,還得趕在鐵勒離營前回來報告, 再帶兵出營操練的話,他可受不了。
「你認為二哥待你不好嗎?」每次聽著他抱怨鐵勒,她總覺得他有些口是心非。
他撇撇嘴角,「他根本就沒人性。」要做的雜務比誰都多,帶兵操練、沙盤推演每 天都要做,還不時得率兵追打遊牧的外族以試成果,對他與對他人不一視同仁的鐵勒, 簡直就是把他當成萬能的手下來使喚。
戀姬忍不住想試探一下,「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離開?」
「我……」野焰的舌頭驀地打結,表情也顯得有些不自在。
「你想從二哥身上得到什麼?」她說得很一針見血。據她的觀察,任由鐵勒怎麼對 待他,他全是一味地照做或接受,也從不違抗鐵勒,這讓她不由得聯想他為何那麼聽從 鐵勒的命令。
野焰抿著唇,無法直視地別開雙眼。
看了他的反應,戀姬很想搖首。
他和鐵勒,簡直就像是從前的鐵勒與父皇的翻版,不同的是,鐵勒絕不會向他人開 口訴苦或是有半句微詞,鐵勒做了那麼多,為的就是想自父皇身上得到一點父愛;而吃 盡苦頭的野焰,為的,也不過是想自鐵勒這邊得到一點讚美肯定,和些許的兄弟情或父 愛。
她能夠瞭解鐵勒為什麼那麼嚴苛地訓練他,在母妃玉鏡娘娘的保護和熏陶下,野焰 成了個心軟善良對人不設防的皇子,對朝中的人情世故、陰謀爭鬥完全沒有抵抗力,在 失去了玉鏡娘娘後,野焰就不知該怎麼在京兆中生存了,接手管教他的鐵勒,若是不冷 心鐵血地將他磨練一番,若是不讓他看盡殘酷嚴苛的一面,那麼日後,野焰將無法在朝 野或是沙場上立足。
只可惜,這一點野焰永遠也看不穿,更不會明白鐵勒的苦心。
鐵勒把他失去的所有父愛,全都補償似地加倍給了野焰,希望野焰在能夠保護自己 之餘,能得到的比他更多,別和他一樣,在父皇的陰影下獨自跌跌撞撞走了那麼多年, 可是鐵勒又不敢輕易敞露心房表達出來,不愛解釋的他也不冀望野焰能夠瞭解,以為這 樣就能保護他自己,然而這卻對野焰造成了陰影,使得他一直想要做些什麼好證明自己 的存在,好讓鐵勒能夠對他另眼相看。
野焰頻搔著發,「幾年不見,你說話的方式愈來愈毒了。」每回說話都這麼直,這 真讓他有點懷念她初來乍到時的沉默。
她輕聳香肩,「會嗎?」
「你呢?你想離開二哥嗎?」被她攻得無處躲的野焰,只好把矛頭轉至她身上,問 問這個也跟他一樣離不開鐵勒的人。
戀姬臉色驀然變得蒼白,話語懸凝在喉際不再出聲。
大感不對的野焰忙對她揮著手,「就、就……當我沒問,你也知道,我這個粗人天 生就不會說話!」
旁觀的冷滄浪受不了地撫著額。
「笨蛋……」哪壺不開提哪壺?好下容易她才開口跟人說說話,這下好了,就怕她 又縮回去。
愁容不展的她淡淡地問:「八哥,你是怎麼看我的?」
「看你?」
「我與二哥之間的事。」全營的人都知道鐵勒愛上的是自己的親妹子,但仗著鐵勒 的軍威,又沒有人敢表示半點意見。
「我……」野焰頓時一愣,說得有些支吾,「我還是一樣把你當成妹子。」
「你也以我為恥?」光是聽他吞吞吐吐的語氣她也知道,他和他人一樣,對她這個 鬧出亂倫醜聞的公主有著鄙視和輕屑。
「不是,我從沒有這麼想過!」野焰用力地搖首向她否認。「你怎會有這種念頭?
是別人又瞎說了什麼嗎?」是軍中又有人亂嚼舌根嗎?是誰有那麼大的膽子,這事 被鐵勒知道那還得了?
她的眼眸漫無目的地流轉著,「別人說與不說,已經無所謂了,重要的是,我就是 如此看自己。」
「小妹。」聽得一個頭兩個大的野焰,歎息地按住她的兩肩,「聽我的,你別管別 人怎麼想、怎麼看,你就是你,愛情這種事本來就沒有什麼是非對錯。」
「你也認為我愛二哥?」黛眉一揚,戀姬轉而直視他的眼底。
「不是嗎?」他說得很理所當然。
戀姬有些怔愕。她處處的表現,都對鐵勒那麼冷淡疏遠,怎麼他會認為她愛鐵勒?
她不是一直都瞞得很好嗎?她還以為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
將她的沉默視為否認的野焰,邊搔著發邊小聲地問。
「難道你還在想龐雲?」她若不愛鐵勒,那就是愛龐雲囉?
提到讓她始終都歉疚於心的龐雲,戀姬倒吸一口氣,無血色的玉容變得更加蒼白。
「小妹,前陣子我聽說了一件事……」以為她很想念龐雲的野焰,不忍見她這般, 好心地想向她吐露一個消息。
「什麼事?」
「就是龐雲他——」
「嗯哼!」機靈的冷滄浪適時地出聲重重一咳,並暗示性地朝野焰擠著眼。
「龐雲怎麼了?」滿心滿腹想知道的戀姬,好奇地拉扯著他的衣袖。
「他……」正要繼續說下去的野焰,冷不防地被人拉著衣領拖至一旁咬耳朵。
冷滄浪張牙舞爪地警告他,「要是刺王知道你告訴她,你準會被扒下一層皮的。」
鐵勒刻意為戀姬封鎖所有有關京兆的消息,他還故意破戒?
「可是也不能讓她這樣下去啊。」野焰還是覺得自己做得很對。每天看著思鄉的她 枯坐在營中,不與人說話也下與人接觸,他就很想為她做些什麼,好讓她的眼眸裡重新 燃起光彩。
他翻了個大白眼,「你認為告訴她情況就會好轉嗎?」
「總比讓她一天到晚都惦念著龐雲和京兆好吧?」愈是不知情就愈想知情,說不定 說開了後,她的心頭就會舒坦一點。
「你……」深知他脾氣拗起來就沒完沒了的冷滄浪,氣結地扭過頭去,「隨你,出 了事我不管。」也不看看他是在誰的地頭上,還敢談論鐵勒最是忌諱的人物,他是想挑 戰鐵勒的脾氣嗎?
「你還沒告訴我。」耐心等候的戀姬在他回到她面前時輕聲提醒他。
「龐雲也來到北狄了。」沒有阻礙後,野焰這次終於能夠順利說出口。
她倏然張大了水眸,「什麼?」
「他以母喪為借口辭官回鄉奔喪,前陣子,營裡有人在北狄的邊城見到他。」鐵勒 老早就知道這個消息了,為此,鐵勒特意派人在邊城一帶巡防,為的就是不想讓龐雲有 機會見她一面。
她的聲音裡泛著抖顫,「他……放棄仕途?」她最害怕、最想避免的事真的成真了 ?他怎麼那麼傻,前程似錦的他,為何要這麼做?
野焰擠著眉心,「應該是吧,下過聽說太子有攔他,希望他日後能夠回朝為天朝效 力。」其實他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據傳這事在太極宮鬧得很大。
戀姬怔坐在原地,手中捧著的花朵凌亂的落了一地。
「小妹?」野焰看她目光空洞洞的,擔心地伸手輕拍她的面頰。
鐵勒陰沉的聲音自帳門邊傳來,「拿開你的手。」
「二哥?」嚇了一跳的野焰急急轉過頭,一看鐵勒的眼神不對勁,趕忙收回自己的 手。
冷天色一手掩著臉,「完了……」以鐵勒的臉色來看,他八成都聽見了。
怔看著鋪了一地花朵的戀姬抬起螓首,無言地凝睇著鐵勒,半晌,她不語地起身走 向內帳。
目送著她的背影離去,鐵勒興師地睨向野焰。
「為什麼要對她說那些?」多嘴,他可知道戀姬將因此而自責多久?
「我認為她有必要知道。」生性耿直的野焰只是認為自己該說出實情而已。
他飛快地否決,「她不需知道那些事。」
「二哥,你不能再束縛著小妹了。」為了他專斷的脾氣,野焰不禁想為戀姬說上他 兩句。「你還看不出來嗎?她不快樂,她一點都不快樂,自她來到北狄後我就沒見她笑 過,你不能什麼事都不讓她知道,什麼事也不讓她做,就算再怎麼愛她,你也不該將她 緊緊綁在身邊,她會喘不過氣的!」
「我們的事與你無關。」心火暗起的鐵勒攏緊了劍眉。
野焰扯開嗓子大嚷:「有關,再這樣下去小妹會把自己封閉起來的!」
「王爺……」提心吊膽的冷滄浪小聲地在他耳邊警告,「你就少說兩句。」鐵勒的 臉色都已經變天了,他還那麼不會看苗頭?
「天色。」遭人刺中痛處的鐵勒眼眸一轉,轉身看向身旁的冷天色,「西戎那方面 準備好了嗎?」
冷天色點點頭,「都準備好了。」
「明日就派人送他上路。」
「是。」
「你要把我趕去西戎?」驟感不對的野焰,在他要離開時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臉上 盛滿了惶恐和不解。
「放手。」鐵勒抽開自己的衣袖,跨開長腿就想去找戀姬。
「二哥……」追在他身後的野焰急忙地拉回他。「為什麼要趕我走?」他做錯了什 麼?為何要把他趕至那麼遙遠的地方?
鐵勒回過身來冷聲質問:「難道你想永遠依賴著我嗎?」
總是依附著他人,野焰要到何時才能夠自立、何時才能獨當一面?若是不離開這裡 ,野焰怎會有成長的空間?
其實,野焰不需在他面前證明些什麼,也不必特意為他而做些什麼,一手輔育至今 ,他太清楚野焰本身有何能耐,現下野焰只需去證明自己、說服自己並不比他這個兄長 差,要是他再不鬆手放野焰走,野焰永遠只能屈居於他之下,並因自卑而被他壓得一輩 子都抬不起頭來!
依賴?鐵勒是這麼看待他的?
震人心弦的回聲猶在耳畔,野焰怔怔地撤回手,半張著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而 他的眼底有著失落、難過和自卑,喉際則是緊窒得讓他無法出聲。
鐵勒淡漠地看著他,「你該長大了。」
野焰猛然咬緊牙關,跌跌撞撞地朝帳外衝出去。冷滄浪看了,歎息之餘,也只能跟 在後頭追上。
「這樣好嗎?」對他的作法無法苟同的冷天色搖搖頭,「會傷了他的心的。」誰都 曉得野焰將鐵勒視為心目中獨一無二的偶像,這番傷人刺耳的話一出口,就伯野焰又會 端在心頭上想很久。
鐵勒生硬地別開臉,「我能做的就只有這麼多。」恨他也罷,只要野焰往後能在別 處生存下去,他情願被恨。
冷天色聽得直搖首長歎,「唉……」關心野焰為什麼老是不說出來呢?他怎麼在對 自己的兄弟這方面,總是這麼笨拙?
「去幫他張羅上路的事。」他揚手交代,看了看內帳一會,忍不住想去看看進了裡 頭後就一直安靜著的戀姬。
內帳裡,飄浮著松木燃燒的香味,鐵勒一腳踏進,香味便隨之拂來,但裡頭較外面 低了些許的氣溫,讓他微皺著眉,開始考慮是否在雪季正式來臨前,帶著她和大軍遷回 已蓋好房舍的碉堡裡。
知道躺在楊上的戀姬還未入睡,他脫去厚重的外衫和鞋襪側躺至她的身旁,將她拉 進懷中讓她枕靠著他的手臂,輕嗅著她身上清洌的花香味。
背部暖烘烘的熱意驅走了一室的寒冷,戀姬放鬆身子靠在他的懷裡。
自北狄入冬後,每過晌午,天候就冷冽得讓人手腳冰涼,在這住久了,她也逐漸習 慣挨靠著他溫暖的身子度過寒冷的夜晚,對於外人怎麼看待他們兄妹倆同寢一室的這件 事,則不再重要,她也無心去理會,因為沒有他,她怎麼也睡不著。
「你要把八哥送去西戎?」兄弟倆吵得那麼大聲,讓在裡頭的她不想聽到都很難。
他埋首在她的頸間,「嗯。」
「因為我的緣故?」因為野焰對龐雲的事說溜了嘴,所以他才這樣罰他?
「不是。」察覺她的敏感,鐵勒下意識地將環在她腰肢上的手臂收緊了些。「日前 太子就已奉聖命送來了太子諭要他去鎮守西戎。」
她的聲音停頓了下來,豫猶了很久,又復啟口。
「我不會去見龐雲的,所以……」
「所以?」他張開眼,將她半轉過身子與他面對面。
戀姬凝望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瞳,「別殺他。」
對龐雲,她已經夠愧疚於心了,她知道鐵勒對不死心的龐雲有多反感,也因龐雲始 終在心中有個疙瘩,為了一勞永逸,他或許會出此下策,她必須為龐雲做點什麼,不然 ,她不知自己要背負這份罪惡的感覺到何時才能解脫。
鐵勒深吸口氣,用力地擁她入懷,「忘了龐雲的事。」
「你答應了?」沒得到他落實的答案前,她不放棄。
他沒有回答,只是更加收緊了懷抱,可是他卻發現,無論他再用多少力氣將她緊擁 ,再怎麼親密相偎,他們之間橫劃開來的距離卻比從前來得更遙遠。
野焰說得沒錯,她正日漸將自己封閉起來,雖然她仍是在他的身邊,但她再也不像 以往一樣笑吟吟地喚他,也不再為他們之間的情事傷心落淚,曾經出現在她眼底的情傷 ,已消失無蹤,彷彿她從不曾愛過他似的,她的眼瞳裡,再也看不見他。
他也希望她能恢復往日的歡笑,也盼望他們倆還是和從前一樣親和婉愛,可是他不 會是敗寇,她猜不出來,但她卻為那些深陷在其中,不得不干戈相向的兄長們感到悲哀 ,而對於特意回京攝政的鐵勒,究竟他只是為遵皇命而接手攝政,還是他也有意為皇?
她也猜不出他真正的心態。
會看不出他的心,是因為她已經很久沒有敲開他上鎖的心門,打開走進裡頭好好看 一看,這些年來,他們彼此皆為自己的心落了鎖上了枷,他們倆的這個舉動,皆是意在 保護自己,同時也想藉此方式來維繫他們兩人的關係。
鐵勒對她的愛無庸置疑,可是自他將野焰送去西戎後,或許是野焰的話對他起了作 用,也可能是他不想再傷害她,他不曾再強迫她必須也愛他,他只要求留在他身邊,此 外別無其它。
雖然他們都無法再像從前以兄妹相待,但他用一種似家人又似朋友的身份來面對她 ,這讓背負著道德壓力的她鬆了一口氣,同時,也讓她有著某種說不出口的失落。在他 的影響下,她也漸漸以這種方式來與他相處,這使得他們之間的情,自表面上來看,似 乎是愈來愈淡,淡得幾乎就快消失無蹤,但私底下所暗藏著的,她想,或許只有他們自 己才知道。
「公主,夜深了,該歇息了。」服侍她的掖庭小聲地在她身後輕囑,打斷了她游離 的思緒。
戀姬朝身後擺擺手,「我想再坐坐,你先下去吧。」秋未了,再過不久就將飄雪, 她想趁天氣還晴朗時,再看看這片和北狄相似的漫天星光。
「是。」仔細為她將廊上的宮燈添了油,以免風勢將燈焰吹熄後,掖庭悄然退下, 將寂靜的大殿與空曠的殿廊,留給這名喜愛獨處的主子。
坐在殿廊上的戀姬,仰首靠在殿門上。她還不想睡,因為她還未聽見總是夜歸的鐵 勒專屬的足音,雖然明知就算等到了他,恐怕他們也不會說上一句話,但她還是想等, 只因她已習慣了在睡前傾聽他沉穩的步伐在廊上所製造的聲響,若是沒等到他,她睡不 著。
將雙眼凝定在遠方天際閃爍的星子上,專心聆聽週遭一舉一動的戀姬,等著等著, 廊上終於泛起了一道自遠而近的步音,但她隨即認出來,這道聽來有些慌急的步音…… 不是鐵勒。
聽朵湛說,大明宮時有刺客,該不會今夜她就恰巧遇上了一個?
她戒備地坐直身子,在確定那道步音的確是朝她而來時,她連忙站起身打算喚來遠 在殿外駐守的宮衛,但廊上被宮燈照亮的那抹身影,卻讓她止住所有的動作。
龐雲?
「跟我走。」剛自大明宮地牢釋出的龐雲,走至她面前,不由分說地朝她伸出手。
戀姬怔了怔,徐緩地朝他搖首,「不。」
「跟著他,你不會有幸福的。」沒料到她會拒絕的龐雲,在收回手之餘,不死心地 想向她動之以情。
她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反而擔心他的安危,探首朝外頭看了看。
「你快走吧,若是被人發現你在這的話,你的性命難保。」聽冷天色說,為了舒河 與父皇妃子私戀一事,西內與衛王黨水火不容得很,他要是被人逮著的話,後果會不堪 設想。
他匆地將她拉離殿門來至廊畔一角,讓她背抵著牆,兩手按在她的身旁兩側。
「在北狄的這些年來,你為何不來找我?」從鐵勒派來防他的人馬就可得知,她應 該也知道他就近在咫尺,因此他非得來見她一面,他耍讓自己得到一個等待落空的原因 。
戀姬直視著他的眼眸,「龐雲,我什麼都下想解釋。」
他的眼瞳飄浮不定,「你……愛鐵勒?」她該不會就是為了這個理由,所以才不來 找他?
她選擇用沉默來代替回答。
對鐵勒的愛,已非關道德兩字可容她來拘束,她曾試著壓抑,也曾想過或許她會在 歲月日復一日的沖淡下,逐漸能夠對鐵勒釋懷撤愛,可是她沒有,她說不出口的情意還 是一如初時,即使鐵勒可能已下再如從前那般對她執著狂熱,或者早就已對她意冷心灰 ,她還是無法改變自己那顆誠實的心。
「他是你的兄長!」因她的不否認,他握緊了雙拳咬牙低吼。
她疲憊地別開眼,「這句話我聽得夠多了。」
「戀姬!」他一把捉住欲定的她。
自手臂的痛感中,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的不甘,還記得當年,她曾想留在京中,為受 傷的他彌補,以減輕她的歉疚,但如今她才明白,她不該想要彌補什麼,就算是她一手 造成了今日,有責任的人並不只是她而已,他們也都該負罪,因為他們傷她更深。
「請叫我十公主。」戀姬撥開他的手,「這個名,不是你能喚的。」
「鐵勒就能嗎?」他反唇相稽。
「我不是獎賞,可以請你們停止爭奪了嗎?」夠了,她真的受夠這兩個互不放過的 男人了。
在他們兩人都因求之不得而痛苦時,他們有沒有想過她?他們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相 互攻擊,再把罪名全都由她去背負,並要求她獨力承擔,這對她來說,太不公平。
心虛自他的臉上一閃而過,但他很快地壓下。「我不是爭奪,我只是要你回來我的 身邊。」
「我不能。」她斷然否決,不想給他任何期待。
「為什麼?」
戀姬一手指向他的心房,「你早就知道是什麼原因。」當年他在向她求親時,她就 已經對他說過了。
他難忍地問:「你當真不曾愛過我?」他曾說過他願等她的,但即使過了這麼多年 ,她還是不改初衷?
「我愛他。」她平淡地述說著,彷彿這個答案早巳存在,只是沒有人願意去正視, 也無人願意承認罷了。
龐雲睜大了眼,第一次,這麼清楚地聽見她所愛何人的這句話自她口中說出。
她仰起螓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我想你也應當知道,當年或許你是愛過我, 但現今你的愛卻已蕩然無存,因為這些年下來,你早已由愛生恨,一味地全盤憎恨著鐵 勒,你只是想贏得這場意氣之爭而已。」
在她清澈映人的眼眸下,龐雲的喘息既重且深。
他不願承認,她所說的是真。
他分明就知道她當年是為何而答應他的求親,但他情願裝作無知也不說破,若不是 貪求她能夠忘了鐵勒,他又怎會入局?實際上,會有今日,一切皆是出自於他的選擇, 這些年來,他不斷地提醒自己他有多麼地愛她,日夜反覆溫習,她是遭人奪走的,因為 唯有這樣,他才能告訴自己,他並不是戀姬為逃避鐵勒而選擇的替身,這樣他才能有著 繼續追逐鐵勒的勇氣,也才能正視著鐵勒的雙眼與他抗衡,若不如此……他走不到今日 。
但是一徑追逐著鐵勒,並學習臥桑把個人放在家國之後,他卻逐漸忘記了她的模樣 ,他……「放過我吧,我想好好的過日子。」戀姬柔聲地請求。
就連她的話也沒聽完,龐雲奮力扭過頭,轉身跳下殿廊朝黑暗的園子裡跑去,戀姬 歎了口氣倚靠在牆上,感覺她一直擱放在肩上的重擔,似乎在這一刻忽然變輕了許多。
「二哥?」當熟悉的腳步聲在廊上響起時,她微偏過螓首看向他。
「剛走的那個是龐雲?」眼力甚好的鐵勒,邊走邊望向園子遠處那抹消閃在樹間的 身影。
「嗯。」他的表情令她有些好奇,「是你放了他的?」以他這副不想追的態度來看 ,龐雲八成是他下令放的。
鐵勒的腳步來到她的身旁停下,「父皇都已知情了,再關著他也沒用。」
「為何你沒有殺龐雲?」無論足以舊恨還是政敵來論,照理說,鐵勒應當是不會留 著他的。
「你曾要求過。」他也和她一樣靠站在牆邊,與她一同抬首望著遠方的星子。
戀姬頓時想起當年她的確是要求過他,但她記得,當時他並沒有答允,其實她也知 道,無論她的要求是什麼,只要她說,他或許全都會答應。
「你們……談了些什麼?」他問得很猶豫。
「一些往事。」她輕輕帶過,不想對他說得太多,是不希望他又因龐雲而再次懸著 心。這些年來無論他上哪,他都會帶著她去,之所以會如此,是因他從無一日稍減過的 恐懼,她知道他總是害怕著有一天她會離他而去,或者是龐雲會自暗地裡冒出來將她帶 走。
但鐵勒卻很想知道,那些往事裡包括了什麼,以及,她是否想回到龐雲的身邊。
「戀姬。」他禁不住想問,「你可曾……」
「嗯?」她微微側過螓首看向身旁的他。
可曾愛過我?他無聲地在心裡問。
這句話他問不出口,無論試過多少次他就是問不出口,因為,他怕所得到的答案, 他將無法承受。他無法猜測出龐雲在她心中的重量,但他清楚知道他在她心中所佔的是 什麼地位,與她相處這麼多年了,她還是喚他為二哥,她從不直喚他的名,或許在她的 心裡,他永遠就只是她口中所喚的二哥。
以前,他以為只要將她留在身邊,總有天他能將她的芳心擄獲,以為只要將她捉牢 一點,那麼她便不會離開,可是她卻以消極的態度來面對他所給予的,這些年來他恍然 明白了一點,強迫性的擁有,並不能擁有,所得到的只不過是失去而已。
或許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經失去她了,就從他強行將她帶離京兆的那一刻起。
「二哥?」遲等不到他的下文,戀姬忍不住伸手輕推對著她沉思的他。
「沒什麼。」他收回已冷的意緒,藉著不明的光影掩去臉上的那份痛苦。
「二哥。」在稍冷的風中,她匆地想起了一件事,「你要照父皇的旨意攻打北武國 嗎?」昨日所有的兄長全都被父皇召至翠微宮,那時,父皇給了他一道口諭,可是他當 時卻沒有說要不要遵旨。
鐵勒音調沉沉地,「我還在考慮。」
「考慮什麼?」有什麼好考慮的,要是他不發兵的話,他將會被撤銷所有封號王權 軍職。
「我母后。」他只是顧慮到一個人而已。
「啊。」戀姬恍然大悟地掩著唇,都忘了他的母后西內娘娘是來自北武國。
「我先進去了,你也早點歇著。」鐵勒並不想提及這個話題,站直身子就要往殿內 走。
她伸手拉住他,「你不想去與父皇談談?」
「談什麼?」他們父子之間,還有什麼可談的?
「他苛待你的原因。」光從舒河的事件就可以知道,極不願讓父皇知情此事而加重 病情的他,其實還是很愛父皇的。
鐵勒心灰意冷地別開眼,「用不著了。」
自父皇下了那道口諭起,他便已明白過去的種種始末,也知道父皇要他親征北武國 的用意,在兩方都心知肚明的情況下,他還需要刻意去問嗎?他早就心死了。
「二哥?」為了他的神情,她有些不忍。
他避開與她的目光接觸,「明日,我會去見母后,至於我是否會遵照聖意進攻北武 國,我會斟酌。」
戀姬才想把他與父皇之間的事再問個明白時,他卻跨步走進殿內,她凝視著他走得 有些急的腳步,心中匆有所悟。
鐵勒,在逃避她?
***
在思涼宮的宮階上,冷天色納悶地回過頭看著站在階上不走的鐵勒。
「王爺?」不是說要來思涼宮看西內娘娘嗎?怎麼人都到了這裡他又不進去?
雪白漫長的宮階頂端,是座陽光照不進的陰森殿宇,鐵勒定立著腳步,往事像潮水 一幕幕湧來,蒼白美麗的母后、不快樂的母后、不曾抱過他的母后、渴望父皇再度踏進 思涼宮的母后、因不得寵而思念故國的母后……過去種種不愉快的回憶,像具具沉重綁 縛在他腳上的枷鎖,令他不知該如何說服自己踏出腳步拾級而上。
那日在清涼殿上聆聽父皇口諭時,母后也在場,她也聽見了代傳聖意的冷天放大聲 說出,父皇要他率兵在百日內攻陷北武國的旨意,這幾日來,母后為了他是否該遵旨出 征北武國,也因即將不久於人世的父皇而過度悲傷,據思涼宮的下人們表示,母后曾自 盡多次未果,情緒一直很激動的母后,更是下令不許宮人讓他踏進思涼宮半步,她下要 看到他這個即將率領鐵騎踏平她故鄉的敵人,也下想見他這名害她自誕下他後,她便再 也無法獲得聖上垂愛的皇子。
她將一切的錯都歸咎至他身上。
他是她的錯嗎?
「王爺,咱們進不進去?」冷天色走回他的身旁,憂心地看著他心事重重的臉龐。
鐵勒收回漫遊的心緒,在心中把要對母后說的話思索了一會,深吸了口氣後拾級步 上宮階。
守在殿門前的宮人們,在鐵勒即將步進殿內時,齊身橫擋在殿前攔阻他的腳步。
「王爺,娘娘不許你……」
鐵勒朝他們冷森一瞪,不怒而威的氣勢立刻將他們嚇退兩大步。
「還不快去通報?」冷天色在宮人白了一張臉不知該怎麼辦時,揮著手催趕著其中 一人。
在宮人張皇地跑向殿內時,早料到即使通報也會被回絕不見的鐵勒,也同時邁開腳 步朝殿內的寢殿走去,無視於殿內一干紛紛瞪大眼瞧著他的宮人們。
被迫前來通報的宮人,在通報了掖庭後,原本緊皺著眉心不肯答允的掖庭,在想趕 走他時,不意在見到大步朝這走來的鐵勒時,連忙來到寢殿內匍跪在皇榻前,向病臥在 床的西內娘娘請示。
「啟稟娘娘,刺王求見。」
「不見!」不假思索地,紗帳後的西內娘娘立即回聲駁斥。
掖庭為難地看著身後,「但……」
「母后。」已然來到寢殿內的鐵勒,站在榻前淡淡地啟口。
她揚高了音量,「我說過不見你!」
「關於父皇的口諭,兒臣已自行定奪。」無論她聽與不聽,打算把話說了就走的鐵 勒,逕自道出來意。
西內娘娘聽了氣息猛地一窒,忽地一改前態地伸手揭開紗帳。
「你想怎麼做?」他……他已經決定好了?
鐵勒繼續道出:「依父皇口諭,進攻北武國一事,兒臣勢在必行。」
「你……」西內娘娘震愕地瞪圓了眼眸,「不許你摧毀北武!」
他瞇細了眼,「母后情願兒臣違抗父皇旨意被父皇革去一切?」她分明知道,不從 聖意的話,他會有什麼下場。
「不,我更不許你違抗你父皇!」她更是勃然大怒,嘶啞的吼向他後,一時氣息不 順,兩手撐持著榻面頻頻喘息。
一旁的冷天色,不可思議地轉首看向她。
「那……那王爺究竟該怎麼做?」簡直就是無理刁難,不能這樣又不許那樣,她也 別讓鐵勒這般無從選擇吧?
鐵勒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她因憤怒而漲紅的面容,他發覺,他從沒像現在這般清楚地 看過自己的母后。
不只是方纔她話裡的不為他設想,近三十年來的歲月裡,她甚至也下曾說過愛他與 否,她還是這麼自私,這麼的……無視於他。他明明就知道的,在她的眼裡,就只有故 國與父皇,他這個皇子則不曾存在過,他怎會想在她身上索求什麼母子情分?
自生下他後就不看過他一眼的她,是多麼地想為父皇再添一名皇子,好藉此討得父 皇的歡心再獲獨寵,就連父皇要將年幼的他送至軍旅時,她也沒有出聲反對過,當然, 她也和父皇一樣對在沙場上的他不聞不問,在他因此而受傷過太多回後,她刻意疏離與 視若陌路人的作法,他早已看淡並命令自己別再去在意,也已經對此毫無感覺,只是, 直至今日他還是很懷疑,她怎能為獲得父皇的愛,拋棄自己的骨肉如此徹底?
「我不是顆左右為難的棋子。」鐵勒定定地凝視著她的眼眸,決定無論她是否同意 ,他只為自己。「今日我來,不是想徵求母后的同意或指示,我只是來告知。」
「告知什麼?」西內娘娘邊喘息邊抬起頭。
「聖命難違。我將在近日整軍出發前往北狄,在與鐵騎大軍會合後舉兵進犯北武國 。」
她的瞼孔當下青白交錯,「你……」
冷天色擔心地直拉他的衣袖,「王爺……」在這節骨眼上,他幹嘛說得那麼直?
見她順不過氣來,鐵勒的心不禁一軟,猶豫了許久後,他跨步上前,才伸手向她, 想為她拍撫順息時,她卻猛然抬起頭來,眼底的恨意如潰堤江水。
「你這孽種……」她氣弱游絲,雙眼憤毒,枯瘦的指尖顫顫地指著他,「當年生下 你時,我就該親手掐死你的……」她的下半生早已因他而毀,現在,他還要讓她想回去 的家國因他而破,若是當年不生下他,那麼也不會有今日的一切。
冷天色震驚地倒抽口氣,半晌,他鼻酸地別過臉。
她……她怎能夠說出這種話?她知不知道,她的這句話將傷鐵勒多深?就連外人聽 了也會為鐵勒感到心酸,她怎可以這樣待鐵勒?那是她的親兒子呀。
鐵勒的手怔在空中,無限悲涼在他的心底悄悄蔓延。
經這一擊,即使他原本還對她存有一絲冀望,此刻也都化為烏有,被她徹底的焚盡 。他怎會忘了,在他放棄父皇之前,他最早放棄死心的人,就是她。
他麻痺地轉過身,「兒臣告退。」
西內娘娘十指深深陷入楊上的錦被裡,她緊咬著唇,看著這個只要一踏出宮去,不 是讓她的故國被毀,就是讓她因子拖累而西宮娘娘之位再也不保的背影,在他轉身消失 在門邊時,她的淚水匆如泉湧。
「娘娘……」不知該怎麼辦的掖庭怯弱地出聲。
「出去,全都給我出去!」她失去理智地掃下榻上所有的東西,將眼前所能見到的 東西搗毀砸碎,將一室的人都給嚇了出去。
聆聽著身後傳來陣陣清脆破裂的摔打器皿聲,鐵勒不回頭地快步疾走。
「王爺……」冷天色邊跑邊跟在他的身旁試著勸慰。「王爺,娘娘定是傷心過度或 是病糊塗了,你別把她的話當真。」
鐵勒木然無言地大步走下宮階,腳下的步子愈走愈快,也踏得一步比一步重。
是真、是假,他心中有數,他不需要安慰,也不需找個地方躲起來療傷,其實在來 思涼宮前,他就該知道所得到的結果會是如此,他根本就不該來走這一遭。
「冷將軍!」
冷天色霎然止步,回首遠望著跪倒在宮階上朝他放聲大叫的掖庭。
「娘娘她……」掖庭連話都還未說完,便已掩面痛哭失聲。
鐵勒猛然回過頭,在她的哭聲中,隱隱約約的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的心房匆地狠狠 一刺,在他意識到時,他已拔腿朝殿內飛奔。
「王爺!」也知道大概出了什麼事的冷天色來不及攔下他。
景色匆匆在鐵勒的身旁倒退排掠,未至寢殿,裡頭已是此起彼落的哭號聲,使得他 愈是靠近,他的心便愈是擰擠撕絞地作痛,在排開齊跪在寢殿外頭的男男女女後,他在 寢殿門口處猛然定住腳步。
懸浮在寢殿中,那一雙著白襪在空中來回搖晃的小腳,令他驚悚得遍身打顫,轟轟 的心音直在他耳際作響,他動作極為緩慢地仰起頭,視線一點一滴地往上挪移、再挪移 ,倏然間,他的眼瞳空洞地瞠大。
「娘娘……」同樣也抬首看去的冷天色失聲地掩住嘴,錯愕之餘,兩腳受不住地跪 倒在地。
鐵勒顛顛倒倒地退了幾步。
深深懷念故國,更愛父皇的母后,在這兩難的局面下,她的選擇,就是讓他獨自去 承擔罪人之名?
而更讓他痛心疾首的是,至死,她也不愛他。
望著繫在白綾下飄蕩的母屍,鐵勒受不了這個打擊,轉身瘋狂地覓路奔逃,淒厲嘶 啞的狂吼聲,轉眼間響徹整座思涼宮。
「王爺!」被驚醒的冷天色急急站起身追去,並因他痛徹心扉的吼聲,不住地掉下 淚來。
***
「公主,求求你去跟王爺說說吧,他下能繼續這樣不吃不喝了。」冷天色哭喪著臉 ,不知該如何是好地在戀姬的面前不住地請求。
戀姬緊斂著黛眉,「他連我也不見。」她也想去勸勸把自己關在大明宮宮閣上的鐵 勒,可是無論她在閣外怎麼對他勸說,他就是不開門。
已經三日了,距離西內娘娘自縊已有三日,為免此事刺激到父皇的病體,朵湛下令 西內不許透露半點風聲,這些天來,西內眾臣為了西內娘娘的喪事在大明宮內來來往往 ,所有的事宜全由朵湛一手張羅安排,唯獨鐵勒不見蹤影,他甚至也不到靈前守靈,這 不僅讓人人心中起疑,就連她也弄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我看……」他自告奮勇地拍著胸脯,「就由我去把王爺拉出來,然後由你去開導 他。」
「不行,我怕他會殺了你。」也不知鐵勒目前的心情是晴是陰,她還無所謂,別人 就難保鐵勒會不會拿來出氣。
「那……那該怎麼辦?」冷天色的瞼垮了下來,坐困愁城地低垂著頭。
戀姬想先弄清楚原委,「那天,西內娘娘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
回想起西內娘娘在榻上所說的那席話,冷天色便不由自主地屏住氣息,他趕緊垂首 面地,以阻止自己的表情洩漏半分情緒。
「西內娘娘是怎麼傷他的?」據她的瞭解,他們母子關係向來就很不好,因此她唯 一能猜到的就是這個。
他的兩眼游移不定地凝視著雪白的地面。該怎麼告訴她?說西內娘娘恨鐵勒嗎?他 想,鐵勒定不願意把自己的心傷暴露出來讓他人知道的,而且,就算鐵勒沒交代他要三 緘其口,這種事,他也說不出口。
戀姬撫額深深長歎,「什麼都不告訴我,你要我怎麼幫?」一個不願見人,一個下 肯開口,她再怎麼為鐵勒心急,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握住他的手。」低垂著頭的冷天色匆地開口。
「什麼?」
冷天色抬首望著她,兩眼蓄滿了懇切。
「握住王爺的手,這樣,就很夠了。」愈是不怕孤零零一人,愈是習慣了孤寂的人 ,也就更渴望有人能夠陪伴,鐵勒他,長久下來已習慣了不把它說出來,也就變得更說 不出口,只要坐在他的身邊握著他的手,與他掌心相依靜靜陪伴著他,這對所求不多的 鐵勒而言,已是太過足夠。
他的話,戀姬有些明白,因為她也和冷天色一樣,都是站在鐵勒身旁最近的人,她 知道鐵勒所懼的是什麼,和渴望的是什麼。
她轉首看向殿內通往宮閣的木階,緩緩走至階底,一手提著裙擺小心拾級而上,年 代久遠的木質階面,發出刺耳的吱喳聲,聲聲盤旋在昏暗不明的階道上。
來到宮閣的門前,她一手撫在門扉上,另一手正欲輕敲門面時,不知何時已撤鎖的 門扉緩緩敞開。
高高聳立在大明宮宮上的宮閣,晚霞自四面八方的窗扇透了進來,將裡頭照耀得金 黃炫眼,不適應光線改變的戀姬抬起一手,遮去一時之間無法直視的霞光,在指隙間, 夕陽奔騰直來所造成的光彩,像團紅艷艷的焰火,她微瞇著眼,在架空於閣外的閣廊上 ,她看見鐵勒動也不動的身影。
她輕緩而來的腳步,並沒有驚擾了鐵勒,她來到他的身旁與他一同坐下,又急又冷 的西風撲面而來,令她打了陣哆嗦。
凝視著遠方層層山巒的鐵勒,出聲打破這片寧靜。
「這些年來,你不曾對我笑過。」他的聲音顯得很淡遠,「在我身邊,你痛苦嗎?
」在他身邊的人,總是痛苦的,已死的母后,想走出他陰影的野焰,還有她,他們 都因他而受苦。
戀姬訝異地轉首看向他,沒想到他竟會問這話。
「告訴我,你的第二個願望是什麼?」他似乎也不想知道她的答案,半晌後又繼續 再問。
她輾想了很久,「我想回到從前。」
記憶之所以會美麗,是因為它已經逝去,故能恆久的停佇。
花了多年告別了她負疚的那部分後,她想回到在嘯月夫人府上吹笛的從前,那個時 候,沒有因愛而受傷的心,沒有那麼多的宮爭是非,他們只有彼此,無論他們是否將對 方視為兄長或是妹子,他們都以一種只有彼此才能意會的方式相愛,她很想拋開眼前的 一切,忘了自己的身份,與他,一起廝守。
蕭颯的西風倏地急湧而至,在那片刻間,除了風聲外,他們的雙耳皆聽不見其它的 音韻,她看見他的嘴角動了動,不知在說些什麼,待風停後,她只聽見他平心靜氣地開 口。
「去找龐雲吧。」他決定成全她的心願。
戀姬怔了怔,忙伸出手握住他的,但在她接觸到他冰冷的掌心時,他卻輕輕將她拉 開。
「你若愛他,就去找他吧。」
「二哥……」戀姬急忙傾身向他想看清他的眼眸,沒正視著他的眼,她不相信他說 的是他的真心話。
鐵勒整了整衣衫站起身,「我將遵照聖意攻打北武國,今夜,我會率後備軍團起程 北上。」
「可是西內娘娘才……」守靈期間還未滿他就要出征?
「老七會幫我辦妥的。」朵湛都已代他獨自掌理大明宮那麼久了,把事情托給朵湛 ,他很放心。
「等等。」她驀然察覺下對勁之處,「你不帶我去?」以往無論他要上哪,哪怕是 上戰場他也會帶著她去,怎麼這一次卻沒提到?
他回過眸來,仔細地看了她許久,「我不會再將你強留在我身邊。」
他說什麼?
戀姬在他走近她時訝然地張大了水眸,某種想要抵抗的感覺,正一點一點地入侵著 她。
「你收著。」鐵勒拉起她的柔荑,將不離身的刺王印信放在她掌心上,並且合上她 的掌心。「若是皇后能夠諒解,那麼你就回鳳藻宮,皇后要是還在記恨,你就留在大明 宮,往後這座大明宮是屬於你的了。」
「我的?」戀姬惶恐地拉著他的衣袖,「你呢?你不回來?」為什麼他要把話說得 像是永不會再見面一樣?為什麼他不聽聽她的意見,就自顧自地作了決定?
鐵勒伸手細細撫摸著她的臉龐,珍愛地看著她,盡力想將現下所見到的,全都深烙 在心底。
母后已死,他與天朝再也沒有任何牽繫也再無羈絆,藏了那麼久,他始終藏著的那 個秘密,他終於可以告訴她了,可是現在,他卻不再想說。
雖然愛她的心從未變過,但他已不想再去猜測她的心上是否有龐雲的存在,也不想 再像這般束縛著她,他不想,日日所見的,就是她的不快樂與他們之間的距離,他要的 ,是溫熱的、全心全意的、無後顧之憂的她。
在將她帶至北狄時,他便已知道,以這種方式得到她,他無法將她的心留住,這些 年來,他徘徊在放手與不放手間遲遲不斷,為的就是希望有天她能真正屬於他,可是, 他等不到,無論他再怎麼等待他就是等不到,或許是因為她已不再愛他了,也或許她對 他的情已冷淡下來,不管原因為何,她終於回到了她想回來的地方,也見到了她最想見 的人,他還想等她什麼?
就如她所願,回到從前,讓一切都回歸到原點,什麼都不曾有過,回到他頭一回進 嘯月夫人府前,回到他不存在她的生命中的那段時光。
離開戀姬起身走向前,兩腳在廊上站定,鐵勒微瞇著眼,自大明宮宮閣俯眺這座在 夕陽下顯得端麗輝煌的皇城。
琉璃瓦、黃龍牆,綠釉翹角、金簷閣樓,一簷一柱聳立橫臥,精巧繁複地堆壘成一 座錯綜複雜的迷宮,深陷其中近三十載,權力慾望推動他步入走下出的迷魂陣,親情、 愛情使他負傷纍纍,當他拖著疲憊的步伐終於走至盡頭,他總算明白,這些年來那些求 之不得的,得而復失的、失之交臂的,都只是這座深邃美麗的皇城所織造的幻景,他就 是因為太過孤寂、太過渴望了,才會為之所惑。
該是離去的時候了。
秋末的西風,颯涼地拂抵他的面龐那一刻,他決定將愛恨妒怨全都放下,再還給自 己一個不必背負任何罪責或是錯誤的自己。
「二哥……」當他與她錯身而過,邁開步伐大步走向閣門時,不明所以的戀姬急追 在他身後。
「別過來!」他低沉地喝住她的腳步。
她匆忙的腳步因此而停下,進退不得地站在他身後,凝望著他此時看來格外孤單的 背影。
「珍重。」鐵勒深深吸口氣,慎重地與她道別後,不回頭地跨出步伐。
那一瞬間,彷彿有種東西正自她的身體抽離開來被他帶走,她一手撫著抽痛的心房 ,甚想開口喚回他離她遠去的腳步,可是緊澀的喉際卻發下出聲。
冷天色說,握住他的手。
踏在木階上的足音愈走愈遠,他就要走遠了,可是她卻來不及握住他的手,不,她 曾試著想握住他,但他卻冷淡地將她推開。
一步一聲,他踏在階上的腳步那麼沉、那麼重,他會不會停下腳步來?會不會回頭 望一望她?若是她開口叫他不要走,他是否會為了她而留下來?
都沒有。沒有停頓,也沒有猶豫,毫不回顧地,在黑暗的階道中,他一步步地走出 她的生命。
她還沒告訴他呢。
他還不知道她愛他。
夕陽緩緩沉落在西天的邊境,暗紫與深紅籠住了整片天空,也滲進空曠的宮閣內, 戀姬怔站在逐漸幽暗的閣內,迴盪在她眼前的,是鐵勒背對著她離去的背影,她緊緊環 抱住自己,任無聲的淚,自兩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