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是客。」無音一以句話打發他。
他一把搶過她手中的花鋤,「我除了是畫匠外,同時也是雷老爺聘來的花匠。」
無音想反駁些什麼,不意身後忽然一沈。
「早安。」消失了數日的碧落,呵欠連天地出現在圃中,習慣性地攬趴在她的身後,瞇上了眼似乎是想在她的身後再睡一覺。
「碧落……」無音小聲地喚,一雙水眸不確定地在自己的身後,和站在她面前的葉行遠臉上游移。
「她是……」看著碧落過於親暱的動作,葉行遠反感地皺起了俊眉。
無音敏感地問:「你看得見她!」
「我……」葉行遠這才想起自己竟忘了隱藏身為花妖的能力,明明他就是不想曝露身份的,沒想到自己卻在不意間自行招供。
忽然間,在不遠處的門外傳來了陣陣叫喚:「女巫!」
他們兩人整齊地抬首,昏昏欲睡的碧落,則是趴在她的身後幾乎快睡著。
「住在鬼屋裡的女巫!」一群站在園外的孩童,邊叫嚷邊紛紛拾起了地上的石,一一朝無音的身上扔去。
沒有防備之下,一顆銳石正中了她的額心,她只覺額上灼烈地疼痛,她偏過面頰,含怨地閉上眼,額上的那份痛,感覺是揪心的,種種刺耳的譏笑聲傳來,聽在耳邊,萬聲轟鳴,她用力地掩住耳,不知不覺間,以往陰暗的記憶又重新回來纏索住她。
難以自拔的自慚又湧上她的心頭,住在園外的人們,總是將她視為不祥的異類,視她如妖如怪、不屬於他們之間的一群,即使她也會和他們一樣,會流血,也會落淚,但他們總是因她的異能而排斥、唾棄她。
但,她也不過只是個尋常的女孩呀,有這一雙能夠視妖見魔的雙眼,她也不願呀,自小到大,為了這雙眼,她受盡了多少白眼和委屈,即使她再怎麼想加入人群,也總會因這一身異能而被排拒在外,說到底,就因她的娘親曾是個在神社裡為鄉民祈禱的女巫,繼承了娘親一身能力的她,便要因此受這同樣的罪?
發覺她傷了額,心疼的葉行遠,動作飛快地趕緊將受了傷的她拉至懷中,以雙臂密密地將她圈護著,抬眼忿看向那群向她扔石的孩童們,眼中閃爍著無以名之的怒火。
「住手!」他怒聲一吼,霎時震懾得外頭的孩子們怯懦不安地想逃。
在他懷中的無音整個心神都怔住了,因他那怒火驟焚的眸子,因他,那結實緊密環住她的擁抱……
見自家的孩子遭葉行遠這般惡吼,站在園外不甘又想為自己孩子出頭的婦女們,面帶不屑地接替嚼起舌根。
「哼,她娘親身為女巫不為神守德守貞,反嫁給人做小作妾。沒想到生出來的女兒更勝一酬,未出閣就在園子裡養了男人。」
其中一名婦人更是掩嘴咯咯直笑,「誰曉得她種的究竟是芍葯還是牡丹?俗話說牡丹花下死,不知住在這園子裡的男人,是不是也不枉風流?」
聽聞娘親被辱,自己平白遭污,無音心如刀割,想為娘親也為自己辯駁,卻又疼痛得使不出力氣。
「閉上你們的嘴。」不能允許無音受此對待的葉行遠,當下面色凌厲,光火得只想將她們的話全都塞回去。
晚一步出聲的碧落,不需眼見無音臉上的傷,光是看到那群又來找無音麻煩的女人,多年來熟悉的火氣便冒湧了上來。
「又是你們這班臭女人……」生性衝動的她氣忿地撩起兩袖,舉足朝他們飛奔而去,「看我撕了你們的嘴!」
「碧落……」無音抬起一手,虛弱地想叫回怒氣沖沖想報復的碧落,深怕她將會在外人的面前現形,然而她的腳下卻忽然一輕。
「別管她們了。」葉行遠動作利落地橫抱起她,在將她抱高時,不意見著了她面上淌下的血跡,「你的臉……」
在他直視的眼眸下,無音抬手摸摸自己的臉頰。
一觸,是溫熱熱的鮮血。
「小傷。」觸及傷口後,經指尖的探試,她發覺傷口並不深,於是忍著不適想要下地,「放我下來……」
「你的傷得治治。」他卻不容分說地抱著她往宅子的方向走去。
在他厚實的胸膛裡,無音緋臊了一張小臉,「這沒什麼,不要緊的……」
「你是女人,臉上有傷可不好。」腳下步伐飛快的他,轉眼間已走至廊上,正抱著她進到她的房裡去。
「葉公子……」
「叫我行遠。」他不耐地指正,小心地將她放在椅上後,走至一旁取來了盛了清水的黃銅盆,並找來了放在架上乾淨的布巾。
無音在他將布巾沾濕了水,想往她的額上擦去時,不自在地躲開了來。
他止住了手邊的動作,「你怕疼嗎?」
「我不是……」總覺得兩個陌生人卻如此親近,是種不合禮儀教的,無音臉上的紅潮顯得更加明艷了。
根本不知該用什麼為她止血愈傷的葉行遠,兩眼盯著一旁藥櫃上擺滿瓶瓶罐罐的藥,不懂醫理的他,不知該何從下手,只是直覺地想伸出手,直接藉用妖力為她療傷,但,舉至空中的手,卻在她的額前停頓下來。
該這麼做嗎?
該讓她知道他是一隻妖嗎?
她會不會,在受到驚嚇後,再也不敢親近他了?
遲疑了半天,他不知該不該因妖力而進一步將自己的身份曝露在她的眼前,他怕,她也會和從前的那些女人一樣,因他是只妖而……
過去的種種,如卡梗在心的銳利,依舊在他的心中隱隱作疼,回想起人類對妖們的對待,以及他們眼中的嫌惡和不恥,他失去了勇氣。
「別裝了。」在他躊躇不定時,無音反而先為他解困。
他驀然抬起頭,不解地盯著她的水眸。
「我知道你是妖。」看出了他的不安,她安然自在地道。
他一怔,瞇細了眼,「為何不一開始就拆穿我?」
「因為無妨。」她早已對與非人的眾生相處習以為常,「就像碧落也是妖,我已經很習慣在我週遭有妖魔鬼怪等出現。」
「人呢?」他開始動手為她療起傷來。
「人?」不自覺中,她的芳容上寫滿了防備。
他說出他一直想問的問題:「為什麼沒有人陪在你的身邊?」除了那位會定時入園的嬤嬤外,這座園子裡根本就沒有別的外人出入。
她別過臉,「也許是同類相斥吧。」
葉行遠心疼地看著她,在她的眼中,似藏有一份無人察覺的痛。
自娘親離開後,都因她再次成功地種出了芍葯,他們雷家的家業才又繁盛了起來,因此即使她再無用、出身再怎麼低下,雷家也不能讓她走,更不會放開她,於是刻意讓她一人獨自住在別院裡,除了送飯來的嬤嬤外,也不讓她步出園中一步,他們打算讓她一輩子都留在府內種芍葯。
見他的目光流連在她的臉龐上,無音忙轉了個話題:「那夜,你在找什麼?」
他只是但笑不語,知道問不出答案來的無音,也不想求解,只是問。
「找到了嗎?」她總能知道一下,往後他又要在夜半里找多久吧?
他失了笑意,「還沒有。」
因他這張失了笑意的面容,在無音的眼中,愈看愈像,也愈來愈像,幾乎是一種篤定,讓她確切地以為,她終於找到了多年來藏身在鏡中的男子了。
她忍不住想問:「你叫什麼名字?」
「葉行遠。」以為她那天沒聽清楚,他又再重申。
她卻搖了搖螓首,「我說的是你真正的名字。」
他愣了一會,一種熟悉的感覺,再次地漾上心頭。
深似黑潭的眼眸鎖住她,過了好一會兒,他帶笑地湊近她的面前。
「你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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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有人在園外來鬧過一陣後,葉行遠便跟緊在無音的身旁,為的,就是怕她會再出什麼意外,但日日下來,他發覺,他愈來愈不能控制自己。
或許在他人的眼中,她其貌不揚,但在他的眼裡,卻不是這般。
在他眼中,她的眼眉,她的容顏,遠比她所植的那些芍葯還要來的嫵媚,雖不如牡丹那般令人絕艷,但卻清新可人得容易令人深感其惑。
藏冬說過,他最壞的毛病,就是很容易愛上人。
經過數次心痛的經驗後,他已得到了教訓,因此這回,他小心翼翼地鞏固自己感情的防線,努力提醒自己別再輕易給愛,但,說來容易,做來,卻很難。
尤其,她又是他的主人。
是的,她是他新一任的主人,將他自土裡植出來的主人,是她勤加澆水灌溉,是她小心看顧,他才能再度展葉伸枝,再度有了人形來到人間,是她,再次將他帶回人間來。
對於過往情愛的回憶,已在他的心頭變得很淡很淡。所謂的永遠,也不過只是剎那間,過去那些女人們曾對他許下的永遠已不留雲煙,而今,就算只是回想,也令他疲倦。
可無音的出現,令他再次興起了愛人的衝動,也許是因她將他植了出來,也許是一種難言的宿命,每每見到她那雙迷霧煙鎖,看似有些嫵媚的眼眸,總讓他又再次興起了愛人的慾望。
世間的緣起緣滅,本就難以拘束,更何況是心?而他,也不過只是只易受春風擺盪的妖。
在今日的午陽下,他和無音各據花圃一方工作著,他總是偷偷地瞧著她,每當兩人的視線交錯,她便飛快地轉移了視線,一躲一藏間,似在躲著迷藏,又像在他們之間拉起了一道牆,誰也不敢逾越,因而都此困郁。
直到他再次準確地捉住了她偷偷望向他的水眸,轉瞬間,他們彼放下了手邊的工作,定定地凝視著彼此。
四下無聲,世界彷彿也在這一刻停擺。
芍葯的香氣似多彩的線,在他們之間繞了又繞,纏了又纏,捲成一團曖昧的氛圍,他雖急於想拆解開來,好阻止自己又再度陷進去,但,心下卻又依依戀戀,漆黑眸子捨不得離開她那雙美目。
遠處幽微的輕響令他回過神,突如其來的那種異樣而尖銳的感覺,令他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怎麼了?」在他轉首看向園門時,無音好奇地問。
他沈肅著臉,「有客人來了。」以這份感覺來看,來者可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她很是費解,「客人?」怎麼又有客人來了?近來的花相園,可還真是熱鬧。
當無音走出花叢間時,果然如葉行遠所料,園外又來了一名客人,正由嬤嬤領著他入園。
「小姐,這位是申屠大人。大人不但是當朝紅臣,更是老爺的忘年之交。」帶著客人來到面前後,嬤嬤興奮地向她稟報。
無音瞧了瞧這位名喚申屠的一會後,她發覺,她又再次覺得和葉行遠初時相遇般,感覺這不是她與他的頭一回見面,只是,她是在哪見過他呢?因她很少見外人,故而只要有人進到園子來,她便會將客人的面容牢牢記住,但這個人怎就是在她腦海裡搜不出個蹤跡?
她的兩眼緩緩滑過他的面容,在那張看似剛正不阿的臉龐上,她找到了一個熟悉的記憶起點,他右眉上的痣……
他不會是……十年前,那個賣四神鏡的鏡販?但她分明記得,那時他的模樣也如此刻一般,相反的,變老長大的人只有她,他該不會和葉行遠一樣,都是只……
她決定不動如山,朝他福了福,「不知申屠大人何故造訪花相園?」
申屠令的臉上泛著朗朗的笑意,「聽說雷姑娘所種芍葯無人可及,下官是特意來賞花的。」
「小姐,申屠大人指定要住在這。」在旁的嬤嬤又加上一句。
這下她的眉心真的皺起來了,「指定?」
「花相園之芍葯,大名京兆皆知,下官既是來府上叨擾,怎可不住在這好好欣賞美景呢?」自她眼中看出了不受歡迎的申屠令,帶著無害的笑意輕聲解釋。
「大人這邊請。」同樣的,不等無音答允,領路的嬤嬤又照著府內主人的指示引他進屋。
無音默然地頷首,目送他與嬤嬤偕同入內,但盛陽下,他的影子和常人相較之下卻顯得……很淡,無音默默地在心裡歎了口氣。
怎麼該來的,不該來的,全都來了?
一陣牢牢在她身畔響起,她側過首,就見葉行遠緊站在她的身旁,雙目炯炯地盯著申屠令離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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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雨落,屋簷上的雨聲叮咚清脆,滴滴的微聲,落在寂靜的夜裡,聽來格外分明。
無音閉著眼簾,任那雙熟悉的大掌在她臉上遊走。
半夢半醒間,她很放肆,也很沉醉。
近來這雙手的主人,變得更像個人了,他有了形體,碰觸她的感覺也不再那般冰冷,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貼近的鼻息,吹拂在她的臉上,就似在她的夢土裡再多扎根一分。
指尖依然繼續遊走,專注地撫過她的唇瓣,當她再一次地想睜開眼看他時,唇上的溫度變了,兩片溫熱的唇熨貼了上來,令她游離天外天的神魂當下全都回籠,不敢相信他竟逾越至此。
努力掙脫夢海,無音在唇上的吻一被抽離後迅即醒了過來,錯愕的她撫著被親吻過的唇,試著在幽暗的房內尋找他,但這雨夜太過黯然,絲毫光線也無,她找不到輕薄她的兇手。
一線搖曳的光芒自屋外滲了進來,她忙下榻穿鞋,搭了件外衫便匆匆推門走出去。
踩著無聲的腳步追逐著燈籠淺淡的光芒,來到廊上的無音,與在夜半里提著燈籠四處走動的申屠令撞了個正著。
「有事嗎?」她兩手環著胸,在他的身後淡問。
申屠令一驚,半轉過身子,「雷姑娘還未睡?」
「你在做什麼?」看他的舉止,似乎是正提著燈籠在找著什麼東西似的,就如前些天葉行遠的舉動一般。
他敷衍地換上了笑,「下官不過是……」
「不過是睡不著,所以就出來找找東西?」她飛快地接過他的話,微偏著螓首瞧著他。
申屠令無言地笑著,無音瞧了瞧他手上的燈籠和他的雙腳後,忍不住想提醒他:「恕我給你個忠告。」
「下官洗耳恭聽。」
「扮人,就要有人樣。」既是不屬於人類,那麼他就算要扮,也得扮得像一點呀。
不解她話意的申屠令,敏感地揚高了一雙箭眉,她伸手指向他的腳邊,「你忘了把你的影子帶出來。」
他連忙往下一看,糟了,在燈籠的照映下,還真是半點影子也無。
「我希望你不會在這待太久。」不待他來圓謊或是掩蓋,她又再道,現下只衷心地希望他別留在這惹她的麻煩。
颯涼的笑意出現在他的嘴邊,「不會的。」
「晚安。」她輕巧地旋過身,往自己的房門走去。
在她步入房內後,申屠令臉上的笑意霎時收走,他轉首看了廊畔葉行遠所擱放在地的畫具一眼,彎身拾起一隻畫筆,在硯上沾了些許硃砂調的紅墨後,走至牆邊,揚手隨筆畫出一隻頭長崢嶸雙角、怒目圓瞪的紅鬼。
筆尖最後一勾後,他再落筆為所繪之鬼點睛開光,隨後朝後退了兩步,看著牆上所繪的紅鬼如有了生命般,無聲地破牆而出。
「去吧。」他笑咪咪地抬起一手,指向無音的睡房,「你的目標在那。」
回到房內再次上榻休息的無音,方要入睡,便感覺到又有一雙手撫上她的臉。
以為是方才夢中的男子又回來了,無音習慣性地放鬆了身心,但撫摸在臉上的長指感覺是那麼粗礪,指尖也過分尖銳地刺痛了她,驟然發覺不對,她飛快地張大了雙眼,觸目所及的,是一隻面帶一雙血目,紅面獠牙的厲鬼,正淌著口涎騎壓在她的身上低首看著她。
無法動彈的無音駭目相視,喉問似哽住了,怎麼也叫不出聲,她掙扎地想自底下挪開,習慣性地想向住在鄰房的碧落求援,卻又忽地想起碧落出門去了尚未返家,在紅鬼使勁地壓住她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紅鬼尖銳如刺的指尖爬至她的頸間,揚高了便要刺下。
「砰」的一聲,門房驟被打開,紅鬼轉首看了一眼,便遭折庭外花枝作劍的葉行遠一劍刺來,負了傷的紅鬼嘶聲慘叫,躍下了榻面往窗邊一躍,連忙破窗而逃。
費力喘息的無音,無言地望著紅鬼遁逃的方向。
一陣溫柔的光影照亮了室內,她眨了眨眼簾,見葉行遠不知在何時捧來了一盞燭火,燭火下的那張臉龐,看來是如此令她感到心安。
「沒事吧?」來自幽夜裡的關懷,淡淡漾在空蕩的房裡。
外頭的雨聲綿綿密密,她聽不清他的聲音。
見她沒有反應,他擔心地坐在床旁一手撫上她汗水交織的額,她一怔,為他的手勢和動作,這份觸感,意外地和先前那名總會夜夜來夢中訪她的男子的那雙手是如此相似。
不知何時,雨勢漸漸停了,凝結在樹上的水滴,滴落在地上的積雨上,清脆迴盪的回音,纏綿有韻。在近處凝視著他,她能感覺,在他身上有一種古老遙遠的氣味,那種熟悉卻又說不出是在哪曾感受過的感覺,令她有種墜入蒼茫迷霧中的感覺。
他凝望著她,俊臉上寫了擔憂,「方纔的事,常發生嗎?」
「不,這是頭一回……」她眨眨眼眸,猶如大夢初醒,「謝謝你的及時趕到。」
然而葉行遠卻自責地搖首,「我來遲了。」
「怎麼說?」雖然她不想去追究他是如何知道她有難的,也不想去追問他是如何能趕到並驅走那隻鬼的,但為了他臉上的那份自責,她卻不想探究。
「你受傷了。」他伸手輕撫上她的頸間,心疼地看著上頭遭掐出來的紅色指痕。
「我沒事……」她羞赧地轉過螓首,但他的指尖卻勾著她的下頷將它勾回來。
他慎重地向她叮嚀:「下回若再有這種事發生,記得,大聲喚我,我會馬上趕過來的。」
她點了點頭,復而抬首望上他的眼,「方纔,你又去園裡找東西了嗎?」
他選擇沉默,並將停在她下頷處的手收回來,又再度明顯地隔起了一堵與她之間的高牆。
她實在是難掩好奇,「你掉了什麼?」
「夜了,睡吧。」葉行遠輕輕推她躺下,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無音及時捉住他欲離去的指尖,「你所失去的東西,就在這花相園裡嗎?」
經她的手心一握,他的神情頓時顯得不自在,半晌,他僵硬地撇過頭去。
她欲言又止,「你……」
「還怕嗎?」感覺她的手心猶帶點抖顫,欲離開的他不放心地問。
她搖首,「不那麼怕了。」
「那麼……」自覺不該在這夜深時分停留在她房裡的葉行遠,說著說著便想起身。
心情尚未完全平定的無音沒放開他的手,反而將它握得更牢,眼底,猶盛著些許驚懼。
「再陪我一會。」雖說自小到大,各式鬼怪她都見怪不怪了,但她還是頭一回見到如此兇惡,欲置她於死的惡鬼。
他面有難色,「但……」
「只一會,好嗎?」心慌意亂的水眸瞅著他。
「好吧。」他遲疑了一會,終究敵不過她的央求,將她的手放進錦被裡為她蓋好後,坐在她的身畔,「我就在這,待你睡著後,我才離開。」
「嗯。」飄搖的燭影映在他的側臉上,無音放心地合上眼,在一室心安的氣息裡逐漸睡去。
在房外遠處廊上等候消息的申屠令,久等了許久後,終於見到銜命而去的紅鬼回返。
「終於回來……」正想褒獎紅鬼幾句的他,措不及防下,硬生生地遭受到撲面而來的紅鬼攻擊。
他忙閃身躲避,卻還是遭紅鬼咬傷了右掌,他騰出左掌一掌擊斃紅鬼,沒想到,所施的法術竟會失敗並且受命反攻向他,低首暗想了一番後,他才明白是途中殺出了程咬金,這才會壞了他的好事,紅鬼也才會功敗垂成。
他嘖噴喃念:「真礙事。」
也許,下回在動手前,他該先去和那只花妖打聲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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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手怎麼了?」
一夜未合眼的葉行遠,在天方破曉時分,便強行闖進了申屠令所居的客房,也不管對方是什麼身份,或是此刻方不方便,盯審了申屠令裹著紗布的右掌半晌後,當下便不客氣地將他窩藏在腹裡的疑問問出。
「沒什麼。」正在著裝的申屠令邊繫著衣帶邊答,「只是昨兒個夜裡不慎被燭火燙著。」
見他的神色鎮定自若,謊言答來也流暢無礙,早知他已有心理準備的葉行遠走至門邊,伸手合上了門扉和窗扇,將灑滿一室的燦目朝陽都隔絕在外,再動作緩慢地回過身來,站在正對鏡著裝的申屠令的身後,但在亮澄澄的銅鏡裡,卻沒有映出他們兩人的身影。
空氣裡,有片刻的沉默。
彼此都心知肚明對方皆不是人後,說起話來,也就方便許多。
他森峻地問:「你想做什麼?」夜半繪鬼偷襲?無音是哪得罪過他?
「與你無關吧?」申屠令在整理好衣衫後,自顧自地照著鏡子束起髮冠來。
他步步進逼上前,瞇細了一雙眼,「同在一座屋簷下,你說有沒有關?」
「咱們都是各懷鬼胎。」申屠令滿面笑意地回首,挑高了眉對他眨眨眼,「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既不礙著你,那麼你也別來妨礙我。」
「與她有關就不成。」葉行遠的一雙銳眸直戳進他的眼底,含斂的眸中,隱隱帶著警告。
他半笑半不笑地攤攤兩掌,「說來,昨夜我會那麼做,不但是為我自個兒,同時也是為你著想,她若不在,日後咱們各自找起東西來會較省事。」
「別把我和你扯在一塊。」拒與他淪為同道的葉行遠,不客氣地澆了他一盆冷水。
大清早就收到一籮筐警告的申屠令,朗眉一挑,走近他的身旁彎身在他的耳邊問。
「臉上的傷,還會疼嗎?心底的傷,痊癒了嗎?」還以為這只花妖已經記取過教訓了呢,沒想到過了百年,他還是蠢妖一隻。
埋藏在心底最深的傷口突被挖掘出來,令原本就是一身防備的葉行遠,剎那間更是充滿敵意。
「你到底是誰?」這個傷的來歷,沒幾個人知曉,到底他是何方神聖所以才會知情?
他淡若清風地聳聳肩,「只是個路人。」
「離她遠一點。」不想再與他拐彎抹角的葉行遠,索性直接道出來意。
「憑什麼?」申屠令挑釁地揚高了方正的下頷。
葉行遠握緊了拳,「她是我的新主人。」他能再次站在人間的土地上,是因無音將他種了出來,只要無音再世一日,他便會守護她一日。
他卻邪邪地笑了起來,「那我就更有必要留下來了。」也許,在這這待久一點,他便能再見到百年前的那一場悲劇。
「誰派你來的?」前思後想,他怎麼也想不出無音曾與何人樹敵過,或許,無音會出事,主因是出在他的身上。
「無人指使我。」
既套不出所要的消息,也摸不清來者的底細,打算先去把這個不速之客弄清楚後再來盤算的葉行遠,在自認已把該說的警告帶到後,便轉身走至門邊,但當他的一掌按上門板上時,他微微側過頭來。
「對了。」早就防著他的葉行遠暗示著他別再白費力氣「你若是想要找我的肉身,那麼我可以告訴你,它已經不在這了。」
「你移去哪了?」白白在花圃裡找了一夜的申屠令笑笑地問著,心底,並不指望他會說出口。
他也挑戰似地勾揚起唇角,「你認為我會告訴你嗎?」就看他能有什麼能耐把它找出來。
接下戰帖的申屠令,臉上的笑意霎時不見,一雙與他同樣想吞噬對方的黑眸,猶如兩道冷箭般地正與他互射。房內的氣息霎時變得沉重詭譎,清晨甜美的氣息消失了,取而代之充斥在空氣裡的,是箭拔弩張,他們兩人暗自捺住了氣息,眼看著戰事的號角就將吹起。
在敵我皆不動的這個片刻,申屠令忽地漾出一抹得逞的笑意,這讓葉行遠的心頭猛然一驚,掐指一算後,連忙轉身拍開房門朝外頭跑出去。
靜謐的晨光中,跑在廊上急切的腳步聽來格外清晰,葉行遠喘著氣,一邊奔跑一邊找尋也習慣早起的無音,當他即將抵達食堂時,遠遠的,就看見正要進食堂吃早膳的無音,正提起裙擺跨過門坎準備入內,而在她身後,一隻魍魎正張大了充滿利齒的大口打算一口吞下她。
他瞬間一提氣,一股作氣地奔至她的身後,出掌緊掐住魍魎的頸間,在察覺身後有異聲的無音轉過身來時,急忙將手中的魍魎捉來藏在身後。
赫然發現他就近在她身後,被嚇著的無音掩著胸口。
「嚇我一跳……」所有的妖都習慣這麼無聲無息地接近人嗎?
「早。」他飛快地換上了一張溫柔的笑臉,企圖掩蓋著她所不知的一切。
她有些懷疑地揚著柳眉,「早……」怪了,今兒個是吹了什麼風?他怎會在七早八早就這麼對她笑?
「一塊進去用膳吧。」默默在手中施法的葉行遠,在誅殺身後的魍魎之餘,邊揚起一手請她入內。
帶著一絲的納悶,沒去追究的無音聽話地步入食堂內,而晚了一步來到食堂的申屠令,則是在經過葉行遠的身畔時,以只有兩人才聽得見的音量悄聲道。
「是你決定與我為敵的。」他沉沉低笑,「小心點,遊戲才正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