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剛剛失去老爹的小三和小五他們,是第一批住進孺子堂的孤兒。
一直到老人入斂,司敬之才知道原來小五不是小「舞」,五個小孩各為小二、小三、小五、小七、小九,全是老人按撿回月份所取的小名,小三和小五是其中年歲最大的孩子。已逝的老人姓秦,司敬之分別為他們冠上了「秦」姓,以秦一、秦三、秦七、秦九叫喚,而小五,則更名為他印象中的「秦舞」。
轉眼間,他們遷入得子堂已過了五天。今日,教學的課堂傳來了激烈的對罵聲。
「媽的,你拽什麼拽啊!會些勞什干的嗚呼哀哉就可以罵人嗎?」秦舞怒吼,毫不畏懼地瞪著坐在西席的長鬚老公公。換上布衣羅裙、洗去污塵的小舞顯得清秀許多,白皙的臉龐襯著漆黑靈動的大眼,
雖然比起同齡的女孩還消嫌瘦小,但依然看得出她俏麗可人的雛形。可那只穿著粉色繡鞋、重重踏上桌案的右腳,卻把這身裝扮的氣質完全破壞殆盡。
「反啦、反啦!」老者氣得吹鬍子瞪眼,拿著教鞭的手直顫著。「你們這群小畜生,有飯吃就偷笑了,乞丐還妄想學人讀什麼書?教你們倒不如教一頭豬!」
秦舞眼中怒火更感,右腳用力一蹭,乾脆兩腳都站上了桌案,居高臨下地瞪著老者,雙手插腰,一副威風凜凜的模樣。「你才是豬!滿口大道理,卻只會對我們又打又罵,什麼鬼東西嘛,我呸!」
「小舞,別這樣,司叔叔知道會生氣的。」秦三拉著秦舞的裙角,慌張勸道。
「朽木!朽木!」不曾受過這種侮辱的老者怒呼,手上教鞭前她扔去,秦舞機警閃過,那教鞭剛好落在聞聲而至的司敬之腳分。
「怎麼回事?」剛踏進課堂的司敬之在看到高站桌案的秦舞時,眉宇緊聚,沉聲斥喝:「小舞,你給我下來!」
秦舞嘴一扁,心不甘情不願地跳下桌,瞪著那個忙不迭奔向司敬之訴苦的老者,眼中滿是憤恨。這些酸儒都說要來教他們,結果卻總是罵他們笨、罵他們禽獸不如,好像當過乞丐是件多污穢的事。她討厭死這群老頭了!
司敬之聽著老者的叨絮抱怨,眉頭更加糾結。才五天的工夫,小舞就氣跑了三位老師。「小三,小舞又做了什麼事?」他歎了口氣,在氣到丟擲教鞭的第四位受害者出現後,他決定找出事情癥結。
「又」做了什麼事?秦舞聞言瞼色一沉。她沒錯。她沒錯、她沒錯啊!是那些死老頭狗眼看人低的,為什麼要把錯都怪在她身上?被人曲解的委屈讓她的心猛地掀痛,讓她有股掉淚的衝動,她牙一咬,便生生地忍著,不肯在這個討厭的老頭面前示弱。
秦三看了老者一眼,而後怯道:「小舞生氣是因為老師罵我們笨,說我們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比豬還不如……還說我們這些乞丐沒資格在這裡學寫字,應該去跟野狗學向人搖尾巴乞什麼的工夫,我很笨,我忘記那句話怎麼說……」向來被人鄙視的他們,
以為進了孺子堂可以脫離以前那種沒有尊嚴的日子,沒想到反而被侮辱得更難聽。那些話傷他們極深,小三說著說著,開始哽咽。
「你這孩子在造什麼謠?我只不過說你們不會寫名字要多練練而已,哪有說什麼豬啊狗的?」不等小三把話說完,老者急急辯駁,否定他所說的一切。
「我沒有……」小三急忙搖頭,深怕司敬之不信他,慌亂得掉下淚來。
小舞聞言氣抖了身子,衝到老者面前指著他大吼:「王八蛋!說過的話都不作數啊?假如讀書寫字會變成這樣,老娘死也不學!」
「小舞!」司敬之沉聲低喝,帶著制止的意味。
「你真信他的話?」小舞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她的心更痛了。「我一直以為你是真心對我們好,沒想到你跟他們一樣,全是一群死酸儒!我再也不要你照顧了!死司敬之!」被背叛的委屈讓她再也忍不住,眼淚不爭氣地湧出了眼眶,滑下了臉龐。
「司大人您瞧瞧,這就是這群小畜生的真實模樣,您千萬別被他們騙了啊!」老者大驚失色地尖聲嚷嚷,企圖拉攏司敬之的認同。
「難怪他們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了。」司敬之對老者微微一笑,隨即臉色一板,冷厲道:「原來是廖秀才你根本教錯!小畜生不是他們的名字,他們是秦二、秦三、秦舞、案七、秦九,我不許你用任何侮辱的言辭對他們!既然他們無禮,司某也不敢強留廖秀才,請!」袖子一揚,擺明了送客。
沒料到司敬之會信一群小雜碎的話,廖秀才臉上青白交接,怔了半晌,拂袖忿忿地走出門外。
「下次我會通知盧大人,讓他別再找這種教畜生的老師過來,白污了你們的耳。」
司敬之朝外高聲嚷道,表面上是在對孩子說話,實際上則將人格低劣的盧秀才貶了一頓。果見背對他們離去的廖秀才背影微微一僵,加快了離去的腳步。
司敬之勾起唇角。這些天遇上這群個性率直的孩子們,除了大吼大怒外,什麼心機都玩不起來,此時重溫冷嘲熱諷的伎倆,一試之下,滿意地發覺自己的功力依然不減。須臾,他斂起笑,擰眉看向小舞,神情嚴肅。「小舞,以後別再這樣罵人了。」然而唇角卻隱隱浮現一抹難以察覺的愉悅。她的怒吼,讓他知道表現粗魯依然的她,對他已全心信賴。這是個令人高興的進展,他還以為像小舞這種個性暴烈的孩子,該會排斥他一生呢!只是,出口成「髒」這一點,依然尚待改進。
「不是我的錯!」小舞昂首,倔傲地直視著他。「是他先罵我們笨的,之前其他三個老頭也都是這樣,你為什麼不相信?為什麼都怪我?」她不服啊!她沒想到一直待他們極好的司敬之,竟會和別人一樣,認為她是個十惡不赦的小混蛋,把錯全怪到她身上!
她好難過,比被老爹罵時還難過!淚不住地下滑,但秦舞嘴唇卻倔強地抿著,忍著不哭出聲。
他剛剛說的話她全聽不懂嗎?她的個性直,腦袋瓜子也挺直的。司敬之歎了口氣,緩緩說道:「他罵人是他的錯,你回罵是你的錯,而沒注意到老師人格有問題,是我的錯,我道歉,我以後絕對不會再找這種會用話傷害你們的老師。但是,小舞,你是個姑娘家,以後不能再這麼口不擇言的罵人了,知道嗎?」
小舞柳眉因困惑而微微皺起。她有錯、他有錯、老師也有錯,她只錯在口不擇言,那……「你信我?」小舞迅速抬頭,看進他的眼裡。
司敬之點頭。「之前那三個老師應該也是這種情形吧?」想像那些道貌岸然卻心存偏見的酸儒們被小舞用粗話破口大罵的窘相,狂笑的念頭就開始沸騰,雖然明知這樣可能會助長她罔視師道的氣焰,最後,他還是忍俊不禁地仰首大笑。
「你信我?」沒得到明確回答的小舞又問了一次,目光牢牢緊鎖他的,清澈的睦眸裡夾雜著一絲深刻而難以察覺的期盼。
司敬之笑聲漸歇,而後正色道:「我信你。」五天的相處下來,他發覺他們並不壞,
除了缺乏禮教外,他們根本純白得像一張紙,更不可能做出信口誣蔑的事。
沉浸於愉悅中的司敬之沒有發覺,那被淚水洗滌過的大眼一直牢牢望著他,不曾稍瞬,而在他說出「我信你」三字時,眼神由清澈轉為深透,浮動的無知開始沉澱了。
她不懂禮教,不懂世俗,她只知道心在吶喊——他,一名不曾對他們鄙夷唾棄的男子,是她窮盡一生必須抓牢的目標。
她,秦舞,十三歲,在這一瞬間,童稚的心因他的一句信語而成熟,在她還不懂什麼叫做愛戀之時,那張溫和的笑靨已悄然地進駐了她的心版,深刻、銘心。
一陣迅速、聲俏的足息步出了孺子堂,須臾,後頭跟著響起了另一陣細小而紛沓的腳步聲。聞聲司敬之眉一擰,猛地停下了腳步,後方的腳步立刻悄無聲息。他一走,後頭又響;他停,後頭又停,標準的亦步亦趨。
「小舞!」最後,司敬之終於忍無可忍地回頭大吼。「老師待會兒就來了,你跟著我出來幹什麼?快給我回去!」
卻見被罵的小舞回他一個愉悅的笑,反而偎上前來。「我只要有你教就好,我才不理那些老頭子呢!」她皺皺小巧的鼻頭,一把挽住他的手臂。司敬之瞪著那張帶笑的小臉,怒也不是,罵也不是。打從他趕走了廖秀才那天起,
小舞就每天跟前跟後,跟上府衙、跟下廂房,不管他怎麼軟硬兼施、侗嚇好語都沒用,她依然我行我素,弄得他頭痛極了。
她的粗魯不是那些古板酸儒所能見容的,所以會相看兩相厭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可就算如此,她也沒必要這麼膩著他啊!
「放手!」他沒好氣地甩手怒道。面對古靈精怪的她,向來足智多謀的他也完全沒轍,以往爾雅從容的氣質完全被她摧毀殆盡。要是被認識他的人見了,絕對不會相信現在被氣得大吼的人,就是以前那個就算天塌下來也笑容不改的司敬之。
「不要。」小舞一甩頭,手挽得更緊,看準了他沒辦法治她。
「男女有別,我跟你講過多少次了?」司敬之無奈地咬牙。她八成是他命中的煞星!
想到以後不知還要跟她共度過幾個年頭,他的太陽穴就忍不住微微抽痛。
「你答應老爹要娶我的,還說男女有別做啥?」小舞撇嘴。她竟誤解至此!司敬之急忙解釋。「誰說要娶你了?我只答應照顧你以後的日子而已。」如果真要認真去分,接受托孤的他等於是她的父親,怎麼可能娶她?!要不是十歲的差距並不大,他早就讓她改口叫爹了。
「照顧我以後的日子就是要娶我!否則男女有別,老爹把我托給了你,咱們孤男寡女一起生活,你不娶我還像話嗎?」小舞嗤哼,說起理來頭頭是道。
沒想到她能說出這番理論,司敬之困訝異而一時征然,頓了下才開始反駁。「男女有別這個詞不能套用在我們之間。你算是被我領養的,我就算當不成你爹,也當得成你大哥好不好?有哪對父女、兄妹不是住在一起生活?又有哪對父女、兄妹會成親的?你別再說這種性活了!」
「我才不管那些!我這輩子跟定你了,你若不娶我,我也不會嫁給別人,讓你背著托孤的包袱永世不得心安。」小舞仰起了臉看他,一字一字吐出:一你、要、娶、我!」
一時間,他竟被她眼中獎然的堅決結震懾了,彷彿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高度僅及他胸前的小女孩,而是一個熱情如火的成熟女子……見鬼了!小舞扭拗得不解事理,他怎麼也跟著失心瘋了?司敬之連忙搖頭,甩落那瞬間的失神,正當他還待開導小舞時,卻被狂奔而來的盧大人打斷。
「司大人,好消息、好消息啊!」
看到隨後跟進的使者,司敬之不消多想立刻明白——聖上已免除好友莫群紹的罪了!臉上因小舞而起的懊惱立刻被喜悅所取代,他迅速迎了上去,向使者問道:「莫將軍無罪了?」
「是的,而且皇上也撤回您貶放許州的命令,要您即刻回長安呢!」使者笑道。
「看來司大人一切都已否極泰來,經此一事,皇上一定會好好器重您的。」
司敬之聞言只談談一笑,他不在乎名位,能聽聞好友無罪獲釋就已是最大的喜訊,其餘並不重要。
「唉,咱們許州好不容易來了個優秀的司馬大人,如今又沒了。」盧大人故意歎道,
其實心裡也是替司敬之高興不已。「你們在說什麼?什麼長安、什麼好運?司敬之要一直待在許州照顧我,他哪兒也不會去的!」小舞的聲音突然插入歡愉恭賀的氣氛之中,現場頓時靜默,六隻眼睛全望向小舞那張充滿不悅的小臉。
「這位是……」使者看了小舞一眼,試探地問。
可惡!司敬之低咒一聲,他都忘了小舞這個麻煩倍還在現場。「呃……這是在下的義妹。盧大人,能否先麻煩您幫我招呼一下這位大人?」
「當然。」盧大人忙不迭地點頭,他吃過小舞的苦頭,知道要是再讓使者待下去,司大人的面子、裡子怕不全讓莽直的小舞給毀了。「這位大人,請隨我來……」兩人雙雙離開。
「什麼義妹嘛!我以後要嫁給你的!」小舞對司敬之的說詞不服地跺腳。
司敬之沒理會她的抗議,當初答應秦老爹時並沒有料到會被復官這一點,如今,問題來了。他看著小舞,思忖著該如何開口。靜了一會兒,才緩緩輕道:「我原是長安的官,只不過是被貶到了許州,現在皇上要調我回京,你也要跟著我走。」
「走?」小舞睜大了眼。要她離開自小一同長大的小三他們?「不要!待在許州好好的,為什麼要回長安?去跟那個叫什麼皇上的說你要待在許州不就得了?」
「小舞,這件事不是你能任性的!」司敬之低喝,帶著從老爹去世後就不曾有過的嚴厲。「違逆皇上,很可能我連許州司馬都當不成,更不可能會有這個孺子堂的存在,你忍心讓你的妄為害得小三他們回到以前的生活嗎?」
「那……那把小三他們一起帶回長安阿!」小舞心慌地抓著他的手臂猛搖。
「我不是去玩,哪能帶著他們?而且孺子堂會把他們照顧得很好,帶他們到長安反而是害了他們。」他不是冷血之人,當然明白她與那些孩子之間親如血緣的牽絆。司敬之歎了口氣,俯下身與她等高相視。「小舞,老爹當初把你交給我,就是不想讓你再過著以前和小三他們男女不分的生活,你懂這個道理嗎?」
小舞緊咬著唇,臉色因這個消息而變得慘白,她拚命搖頭,急湧而出的淚模糊了視線,兩行清淚撲簌簌地往下掉。長安在哪兒?有多遠?以前被人欺負有小三他們和她同氣連枝,以後呢?一思及此,強烈的孤寂感讓她哭得更凶了。
看到她無聲落淚的模樣,司敬之心倏地一動,心頓時放軟。自從老爹去世後,她的表現一直是那麼堅強、活潑,讓他忘了她不過是個孩子,一個剛失去依靠的十三歲孩子啊!
「我答應過老爹會照顧你,就不會讓你受苦。」司敬之拭去她奔流的淚,溫柔安慰。
「相信我,好嗎?」
小舞抬眼看他,在淚水洶湧間看到一雙真摯深邃的眼,心頭的無助抓著了支柱,她伸油抹去眼淚,牢牢地抓緊地的衣角。「只要我到了長安,你就會照顧我一輩子、會娶我,對不?」
娶她?那他不就變成了染指養女的禽獸?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司敬之不想和她再次爭辯,沒讓眼中的否定表現出來,只是避重就輕地回答:「我會照顧你。」也會在她成年後替她尋覓對象,但那人絕不是他。他默默在心裡補充。
率直的心性不懂他的承諾有何漏洞,她只知道,他答應了。小舞抽了抽鼻子,牙一咬,抹去最後一滴哀傷的淚水,決絕的小臉有著義無反顧的超齡神情。
「好,我跟你去長安。」
經過連日的車馬勞途,司敬之和小舞在日暮時分進了長安城。
馬車停留在掛有「莫府」匾額的宅第前,搶先跳下馬車的小舞好奇地打量著,轉頭對隨後下車的司敬之喊道:「這是你家嗎?好大哦!」
「小聲點!」司敬之皺眉低斥,上前敲門後,壓低聲音對小舞警告。「記得我在馬車上跟你叮嚀過的,進去後你就乖乖坐著,不要講話、不准拉我的手、不準直呼我的名,叫我大哥,知道嗎?」
從許州到長安的路上,他已經被小舞的妄為和無禮搞得快瘋了,原以為出了儒子堂她會有所收斂,但才第一天,他就已絕望地體會到那根本就是癡心妄想。
小舞不分場合、地點,無時無刻緊黏著他,連投宿時都吵著要跟他同房,最悲慘的是,那時正是客棧裡高朋滿座的時候,偌大的客棧頓時靜了下來,一雙雙好事的眼都盯著他和小舞這樁鬧劇瞧。他司敬之長這麼大,還從未遇過這種無地自容的情況。最後還是他答應和地同房不同床,才安撫了小舞。
她竟真把他當成未來的對象看待,甚至是付諸行動!思及此,司敬之又忍不住歎了口氣。在陌生人面前出醜,頂多是被當成茶餘飯後的笑談,沒多久就會被人淡忘;可在莫群紹面前就不同了,要是他再破小舞弄得顏面盡失,
可是會被莫群紹這小子挪揄個一生一世的。他真的不明白,為何足智多謀的他在遇上她時,卻是只能完全地手足無措?
「為什麼?」小舞不服地反問。
司敬之頓了一會兒,而後說道:「你以後要住這兒的,聽我的話就是了。」帶著她跟隨門房走進了大廳。
「住這兒?這兒真是你家?好大呢!」小舞驚喜地張大眼。她以後嫁了他後,這兒也變成她家了,呵,多棒阿!想到能真的擁有一個家,她的心裡就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動。
司敬之沒有答話,只是沉默地帶小舞坐上了偏位的椅子,想到待會兒她曉得他的打算後不知會是什麼反應時,她現在這雀躍的模樣就讓他微感不忍。
「敬之!」聲未至,人已飛竄進了大廳。司敬之抬頭,看到好友懷抱著妻子站在大廳中央,英氣的臉龐儘是全然散發的喜悅,不禁也微微一笑。他抽出懷中自到許州就不曾亮相過的折扇,瀟灑張開,揚起的唇角充滿了挪揄。「看來經歷過那件事之後,你們夫妻倆感情更好了啊?連路都捨不得讓嫂夫人走了。」
「都怪群紹迫不及待地想見你,嫌我走得慢,才會這樣。」單遠憐窘紅了臉,急忙推著莫群絡的胸膛低嚷。「放我下來啊!」
「久別重逢,也不會說些感人的話。」莫群紹搖頭笑道,扶著單遠憐緩緩落地,手依然環在她的腰際,讓她貼近他而立。
「我的個性就是如此,改不了的。」司敬之輕搖折扇,一派的風流倜儻。
這人不是她所認識的司敬之,他該是一直被她氣得哭笑不得的。小舞突然覺得拿著折扇的他離她好遠,不喜歡這種陌生的感覺,小臉倏地一沉,不悅地打斷他們的寒暄。
「你們別盡顧著講自己的話啊!喂,司敬之,他們是誰?」果然,滿意地看到熟悉的他重現眼前,雖帶著怒意,可她就是喜歡這樣的他。
司敬之原本燦爛的笑容僵在唇邊。直至此時,莫群紹和單遠憐才發現大廳裡還坐有一名年輕姑娘,身著羅裙的她卻盤腿坐在椅上,看著他們的眼神輕蔑,一臉的梁騖不馴。
「她在叫你?」莫群紹挑眉看向司敬之。
「我呼嚀過你不要開口的!」司敬之一臉尷尬,咬牙切齒地看向小舞。他早該料到她不可能乖乖聽話的。
「可是很悶嘛!」小舞撇嘴,跳下椅子,走到他身旁拉住他的手臂。「叫他們回去啦,我累了,帶我到我們的房間休息了!」
叫他們回去?到我們的房間休息?莫群絡和單遠傳對望了一眼,再看向司敬之。
對上好友夫婦這充滿戲渡的眼神時,司敬之那張俊俏的面孔更是窘迫不已。
「放手!」司敬之這聲斥喝已幾近咆哮。一你答應過我的事,你忘了嗎?若是這樣,我對老爹的承諾也不用守了,我立刻請人把你送回許州去,咱們老死不相往來!」
他不管再怎麼生氣,也不曾用背棄承諾這件事來威脅她的,怎麼他到了長安就全變了?「凶啥啊?」小舞臉色一變,原本拉著他的手用力甩開,卻是不敢造次,只得滿肚子悶氣地走回原位坐下,又是將腳盤上椅子的粗魯模樣。
「給我端正坐好!」司敬之怒吼,見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將腳放下後,才轉過身子,立刻就對上好友夫婦興味盎然的視線。
「有什麼要對我們說的?」莫群紀輕鬆笑問,眼裡卻有不容許對方含糊帶過的堅決。
早料到被逼向是在所難免的,但至少別在這種失控的情況之後即該死的小舞!司敬之咬牙,心裡不住暗咒,然後深吸口氣,泰然自若地一聳肩,說道:「我從許州回來了。」標準的言簡意賅。
「然後呢?」莫群紹挑眉,不容許他裝傻。
「今晚要出發到洛陽去。」此言一出,立刻讓在場三人震驚不已。
「你不是說要到長安的嗎?我們已經到了啊!」小舞當場發難,她倏地站起,對著司敬之不悅地叫囂。「坐馬車很累的,你知不知道?」
「別人在談話時不可以插嘴,尤其是用這種大嚷。」她這個舉動讓司敬之擰緊了眉。
「而且要去洛陽的只有我,你不用擔心。」
在這瞬間,小舞感到好像有人拿了把錘子重重敲在她的腦袋上,她聽不到任何聲音,
只覺耳旁嗡嗡作響,他睜大了眼,看著他,滿臉不可置信。他要把她一個人丟在長安?
他怎麼能?他答應她說要照顧她一輩子、要娶她的,他怎麼能把她丟在長安?!
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中盈滿了淒楚,讓他的心猛地揪疼。沒料到她會有這種哀怨神色的司敬之猛然一震,一瞬間,想帶她同赴洛陽的話幾乎脫口而出,然而小舞下一刻的舉動卻立刻破壞了這一切。
小舞怒氣騰騰地衝到他的面前,握緊舉大喊:「你明明說只要我跟你到長安,你就准我跟你在一起的,你騙我,該死的體!三八蛋、殺千刀的……」感到被背叛的地開始寫出一連串的粗話,罵得越凶、淚水奔流得越急。
「小舞往嘴!」司敬之臉色變得難看,怒聲大喝。
這個舉動讓英群紹頗為震驚;相識多年,他還從未看過司敬之如此失控的模樣,不
由得朝那喚作小舞的女孩看去一眼,卻看到一張哭得涕泅縱橫、還依然不肯善罷甘休的憤恨小臉。
「你這個混帳東西,欺騙我的心,你去死好了!」明知司敬之最不喜歡她罵粗話,但被傷至極的她才不甩他,拚命用哭嚷來宣洩內心難忍的情緒,不管淚已流濕了衣襟。
看著她發潑的樣子,一時之間,司敬之只能瞪著她,完全無計可施。
那個樣子讓莫群紹見了啞然失笑,對單遠憐使了個眼色,單遠憐隨即會意,或小舞走去。「你叫小舞?別哭了……」地掏出手絹將小舞帶到一旁,柔聲安慰。
這裡是她什麼人也不認識的長安啊!他為什麼要騙她?為什麼要丟下她?小舞不停地抽噎,無從依靠的無助感緊攫了她,她聽不進旁邊的大姊姊說了什麼,只是望著那抹令她心痛的身影,淚止不住地流莫群紹走到司敬之面前,笑睇看他。「欺騙了她的心?她才多大?怎麼你去一趟許州還帶回了『當地土產』?」
「別諷刺我了,我現在沒有心情說笑。」允下老爹的托孤是他一生最不智的舉動。
司敬之撫額,而後抬頭看他。「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莫群紹揚眉不答,等待他未完的說詞,不過心裡已有個底,這個忙八成與那個名喚小舞的女孩有關。
「幫我照顧這個女孩,直到我從洛陽回來。」司敬之接下來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測。
「你為什麼要去洛陽?」莫群紹手臂環繞於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還是你想先從那個女孩說起?」
司敬之歎口氣,知道躲不過,只得概略將秦老爹的事說了。
「托孤是件很重的負擔。」莫群紹笑意微斂,語重心長地說道。
「我也知道,可受人青睞,推拒不了啊!」司敬之搖頭苦笑,隨即正色道:「她的禮節你也看到了,根本就不像個姑娘家,我想把她托付給嫂子,讓她學點東西。」許州與洛陽就在隔鄰,會特地到長安再轉回洛陽,是為了秦舞而多走的。
「為什麼不帶她去?我看她很依賴你。」莫群組並不認為有這麼簡單。
「她根本一點都不怕我,要是繼續讓她跟著我去洛陽的話,只會使她變本加厲而已。」司敬之翻翻白眼,想到她的野蠻模樣就忍不住頭痛。
他覺得莫群紹夫婦定能將小舞照顧得很好,才會做出這個決定;而為了斷了她想嫁他的天真想法,是另一項沒有說出口的原因。除了秦老爹外,她不曾接觸過其他的成年男子,所以才會錯把對長輩的依賴當成了喜愛,若能經過一段時間的分離,當她開始依賴別人後,她就會明白這只是種不成熟的想法而已。
「你怎麼調到洛陽了?」莫群組狐疑地抒眉。
「這是我自己托人請求皇上的。」早在許州之時,他就已請那名傳達聖意的使者回稟呈上這項請求,在途中就已得知批准的消息。「記得嗎?我來自洛陽,那裡仕紳惡官魚肉鄉民,當地的富饒全部被他們中飽私囊,但在他們隻手遮天的掩蓋下,除了當地人,沒有人看到這黑暗的一面。那是我的故鄉,我不能讓她這麼被人毀了。」他會進入官場,不為名、不求利,只等著一個下放的機會,讓他得以拯救家鄉。
對司敬之這個等於主動請求貶鏑的舉動,莫群紹只是拍拍他的肩頭,這個舉動中充滿了好友間不言而明的瞭解與默契。他若阻止,他就枉為友了。
「回洛陽後,我會很忙,更不可能有多餘心力照顧她、教她。」他看向莫群組。「你能幫我這個忙嗎?當我把洛陽整頓好後,我一定會來接她的。」
「只要那個女孩願意,我絕對兩肋插刀。」莫群紹點頭允道。
「謝了!」司敬之感激地拍拍他的肩膀,他一點也不擔心莫群紹會拒絕這項委託,
讓他最感挽手的部分是在怎麼讓小舞乖乖留下。他深吸口氣,往小舞和單遠憐的方向走去。
看他過來,單遠憐微微一笑,將哭得像個淚人兒的小舞接手給他,走了開。
「小舞。」他蹲下身子,輕喚道。
「為什麼要騙我?」小舞猛地抬頭看他,伸袖拭去眼淚,憤怒地提出控訴。「我離開小三他們跟你到了長安,現在你又要丟我一個人!我哪裡做錯了?你也跟那些酸儒一樣嫌我是個乞丐,所以想要擺脫掉我,對不對?」
她那自卑的話讓司敬之心頭微微扯痛。她到底經歷了多少冷眼鄙視?他伸手替她抹去眼淚,溫柔道:「我真的、真的從來沒這麼想過。把你留在長安,是因為我怕到了洛陽會沒時間照顧你,會讓你吃苦,所以我不帶你去。在這裡,莫大哥和莫大嫂會把你照顧得很好,我反而能放心。」
「我不怕吃苦啊!」小舞抓住他的袖子,急急表明。「我會乖乖的,不會再胡鬧了,求你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我喜歡你,我要嫁你,我不要和你分開!」又來了!司敬之擰起眉頭,臉色一正,試著跟她說理。「小舞,你還小,以後會遇到的人還很多,別在現在就輕言說出喜歡兩字。」
「除了你我不會再喜歡別人了,我說過,我只要嫁你!」小舞握緊拳大喊,毫無矯飾地說出自己狂放的情感。
司敬之怔了下,還想開口解釋,但最後卻只是無奈地歎了口氣。算了,現在對執拗的她多說也無用,再隔個幾年她就能夠體會了,搞不好還會後悔自己曾做過這種幼稚的舉動。
他輕輕一笑,開始用曲折迂迴的方式,面對單純率直的她,這是最有用的。「但是你現在那麼沒有禮貌,還滿口粗話,要怎麼嫁人?這樣的新娘子會被人笑的。」司敬之故意數落地的缺點。
「那些又不打緊!」小舞有點惱羞成怒,一時忘了被他遺棄的哀傷,不悅地反駁。「假如你要嫁一般百姓當然不打緊,可假如你要嫁的是個朝廷官員的話,那可緊要得很。要是你不在乎也無所謂,頂多是嫁給百姓而已。」司敬之聳聳肩。
小舞臉色微變,依然逞強地說:「學就好了嘛,還不簡單。」
「但是洛陽並沒有人可以教你。知道嗎?莫大哥是朝中的大將軍,如果待在這裡,莫大嫂會教你很多事的。」司敬之撤出了誘餌。小舞咬後。她沒有辦法想像不能和他一起生活的日子,可心裡卻忍不住開始擔心司敬之所說的事,害怕現在的自己沒有辦法嫁他。
「等我事情處理完後,我會回來接你的,你要相信我。」知道她的心裡動搖了,司敬之乘機給予保證。
「只要我在你去洛陽這段期間跟著莫大嫂好好學,你就會娶我?」掙扎許久,小舞做了選擇,但在答應前,她要一個承諾烙在心口當做保證。
「學得好就可以嫁給官啦!」他司敬之是官,可官卻不只他一個啊!雖然用一種抵騙投陷的方法有點詐,但此時的他也顧不得了。小舞抿了抿唇,輕輕說道:「你不能讓我等太久,知道嗎?」話才剛說完,淚就已忍不住掉了下來。
「不會的。」司敬之如釋重負地偷偷吁了口氣。「我去跟他們說一下。」
小舞的視線緊隨著他,不曾稍瞬;洶湧的淚模糊了眼,她立刻用力拭去,不讓淚遮擋了他的身影。她要看他,要在他去洛陽之前把他看個夠。
小舞揪緊了心口,無聲地綴泣。但看得再多,也還是不夠啊!他會去多久?她的心,已經開始感到孤寂了……